正文 第08節 文 / 楊少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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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波剛下飛機,電話鈴響了。
他還在登機橋裡。一看手機的來電顯示,是葉家福。
「老葉啊,」他接了電話,「有好事?」
葉家福不說好事,他問蔡波在幹什麼?為什麼不開手機?
「開了嘛。」蔡波故作不解,「不開怎麼說話?」
「裝什麼傻!」葉家福說,「追你半個多鐘頭了。」
「那還少。」蔡波笑,「追得快樂吧?」
葉家福問蔡波去哪裡快樂了?蔡波說自己在北京快樂,跟客商談項目。剛才不開手機是因為發揚公德,聽從航空小姐忠告。飛機上使用手機可能危害航空安全。
「不說那個。趕緊想辦法回來。」葉家福道。
「到底什麼好事?」
葉家福說前埔出事了。群體事件。亂子大了,聚了近千村民。
蔡波愣了片刻,叫道:「怎麼是你來說呢?」
葉家福說他剛剛趕到現場。這裡已經亂成一團。
「我們區那些人都死了?」蔡波追問,「丁秀明在哪裡?」
葉家福說估計他們還沒追上蔡波的手機,讓他的電話先擠進來了。事出得很急,很大,此刻區委書記丁秀明連人帶車被漁網罩在村邊動彈不得。
蔡波說這他媽的!他馬上趕過去。
葉家福即刻生疑:「你到底在哪裡?」
蔡波這才跟葉家福說了實話。他確實是去了北京,犧牲雙休日忙碌工作。但是目前已經離開,事情辦完了,他剛下飛機,是在省城機場。
「昨天飛去,今天飛來。」他說,「像鳥一樣。」
「自己一個去談項目?」葉家福追問。
蔡波說有時候人多不一定成事。
「怎麼他們都不知道你去北京?」
蔡波說如今哪裡都一樣,飯桶成堆。出事時見不著,一開飯都在。
「我算一個,道林區第一把手是丁書記,第一飯桶是蔡區長。」他自嘲。
葉家福這個電話開了頭,之後果然就沒消停,一個又一個電話追過來了。區委辦、區政府辦、政法委、公安分局,還有丁秀明。
「蔡區長在哪?」她問。
蔡波說他上高速了,正在往區裡趕。
顯然丁秀明已經知道蔡波的行蹤。事發之後她一定讓人找過蔡波,因為蔡波飛於空中,聯繫不上。此刻她在電話裡沒有多問,只讓蔡波抓緊,到了後趕緊給她掛電話。
「情況怎麼樣?」蔡波問。
「很糟。到了再說。」
她把電話掛了。
蔡波往回趕路,一會兒接一下電話,接得心裡十分窩火。來的都不是好消息,最不好的卻不在消息,在於電話。消息是通過一個又一個電話找到他的,這就是說出事此刻他遠離現場。這情形說來喪氣,老老實實呆在家裡時,身邊波瀾不驚,什麼事都沒有。等他靜悄悄找架飛機一坐,轟隆一聲飛上天去,事情不早不晚,不失時機就鬧了出來,人們滿世界找他,就讓滿世界知道他不在現場。古人說「欲蓋彌彰」,那是小意思。運氣好的話,不需要拿什麼去蓋,已經滿天彌彰了。
蔡波仔細琢磨,決定給趙榮昌掛個電話。此時此刻,趙榮昌一定掌握了全部關鍵信息,包括前埔的突然生事,還有蔡波的不在現場。趙榮昌是市長,眼下還是本市事實上的最高首長,蔡波的上級主官。按通常規矩,蔡波離開所任轄區,有必要跟區委書記丁秀明講清楚,一般還得向市長趙榮昌報告一聲,因為彼此關係比較特殊。但是他誰都沒講,只跟區政府辦主任說自己要走兩天,如此了事。蔡波有意挑選雙休日這個特別時段,於週六動身,週日返回,這是因為不屬上班時間,節假日裡,各級官員開展合法私秘活動,自由度相對高一點,比較說得過去。他還著意加了一重保險:趙榮昌於週四到省城參加省裡會議,下週一才會回市裡。領導不在,下級官員可以放鬆一點,沒有大事急事,不一定非得拿電話遠距離騷擾。蔡波考慮得很周到,理由很充分,時機選得很好,可惜白費功夫。沒事都好,一旦出了事,任何理由無一管用。
蔡波掛通了趙榮昌的電話。
「市長,我是蔡波。」
趙榮昌很平靜,只一個字:「嗯。」
「市長開會嗎?」
還是那個字:「嗯。」
蔡波報告說,他正在高速公路上,往市區趕。前埔出了些事情,市長可能已經聽說了。他會盡快處置妥當。
趙榮昌問:「怎麼搞的?」
蔡波解釋,前埔位於城鄉結合部,屬道林區幾個農村鄉鎮裡有數的富庶之地,歷史上民風驃悍,村民爭強好勝出了名的。但是那地方讀書人也多,有不少人出來工作,市裡區裡,大大小小,前埔籍幹部不少,因此前埔鄉民道道多,會理論,通常卻不亂鬧。這一次忽然折騰得這麼大有些奇怪。
趙榮昌還是那個字:「嗯。」
蔡波說他在前埔當過鎮長,幹過書記,到區裡工作後也還掛鉤。去年下半年區班子調整,分工也調,前埔目前不歸他,已經改由書記丁秀明親自掛鉤。公下母上。
「什麼?」
蔡波趕緊檢討,說自己漏嘴了,該自打嘴巴。市長問得對,這種話不該說。
趙榮昌知道蔡波去北京,問他是什麼事?蔡波說他去見一個外商,接洽項目,目前剛剛著手,稍有眉目他會詳細報告。他剛下飛機,本來打算在省城逗留一天,找省財政廳要筆錢。還打算跟趙市長聯繫,上家裡看看。但是在機場接到葉家福打來的告急電話,知道事情嚴重,不能拖延,立馬上車往回趕。
趙榮昌說他知道,葉家福在現場。
「市長有什麼指示?」蔡波問。
趙榮昌下令:「趕緊處理清楚。」
「我知道。」
「路上注意安全。」
這句話比較溫暖。
蔡波趕路,讓司機快點。半道上手機「嘀」地一響,有短信。
是李國哲。短信就四個字:「感覺如何?」
蔡波給李國哲回了四個字:「果然好鳥。」
短信是從北京來的,這兩天蔡波跑到北京,就是與這位李國哲相關。蔡波口口聲聲說自己去見外商,接洽項目,說的都不錯,李國哲確屬外商,兩人談的確為項目,但是並非通常意義上的外資項目,不是蔡區長的職務行為,與道林區招商引資絕無關係,只跟蔡波個人有關。所以他單獨來去,用的是雙休日,搞得那般神秘。
李國哲是蔡波的大學同學,上海人,兩人當年在校時交情不淺,畢業後也一直保持聯繫。他們在學校修的是經濟學,畢業後蔡波回鄉從政,李國哲則去了美國,讀完博士,入籍成了美國公民。李國哲供職於一家跨國大公司,歷十數年努力,已進入公司上層。其公司總部駐於美國,近年大力拓展在中國的業務,李國哲被派到北京,任駐中國的總代表。李國哲到北京後,蔡波曾專程去看望他,邀他前來考察,合作搞項目。李國哲爽快答應,不久就帶著他的人隆重光臨,參加道林區的一個大型招商活動。那一次雙方並沒有簽下什麼項目,但是李國哲跨國大公司總代表的身份很具捧場效果,給蔡區長掙足了面子。蔡波陪同老同學考察走動之際,李國哲忽然問蔡波是否有點感覺,這麼能幹的一個人,呆在這麼小的一個地方,成天忙碌這麼一些雜亂的事情,不會感到意思不大嗎?
蔡波發笑,問李同學不會是想把總代表讓給蔡同學吧?
李國哲卻不開玩笑,他說不妨考慮一下其他選擇。
當時也就是說說而已。幾個月後兩人通了次電話,那天恰蔡波心情不太好,在電話裡跟李國哲發牢騷,說這些日子盡碰些破事鳥事。李國哲打聽究竟,得知蔡波不幸遇到一些麻煩,本來機遇垂青,仕途看好,已經被省裡列為考核人選,有很大可能升任副市長,考核中卻出了意外,自己未能如願,上級也有意見,因此十分憋氣。
「眼下公不公母不母,真是很沒意思。」蔡波說。
李國哲問:「為什麼不考慮其他選擇?」
「李同學有選擇提供給蔡同學嗎?」
居然有。李國哲旗下有一家子公司,是所謂「獵頭」公司,從事人力資源服務,主要方向是為在中國發展業務的外資公司,特別是跨國大公司提供人才服務。這家子公司已經運行兩年,總部設在北京,業務發展很快。李國哲正擬於近期重組該公司領導層,打算物色一些通曉中國國內情況和人事規則,有豐富閱歷和經驗的人加入,他覺得蔡波非常合適。
蔡波發笑,說就這麼定了,重操舊業。蔡同學別的不說,起碼叫閱人無數。
蔡波履歷相當豐富,當區長前在鄉鎮幹過,下鄉鎮之前曾從事過人事工作,是市人事局調配科的小頭目。人事局調配科管的就是人頭,業務範圍包括人才評估、引進、配置,調動等等,與眼下「獵頭」有些相通。所以蔡波說李同學是邀他重操舊業。所謂閱人無數不算自吹,地方負責官員總要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看人用人確屬基礎業務。但是所謂「就這麼定了」,當然只當笑話來講。
前些時候,李國哲給蔡波發來一份傳真,邀蔡波到京參加該公司籌劃的一個高端論壇活動,然後又打來一個電話,敦促蔡波一定抽空來一趟北京,有事商談。
「你會看到另外的世界。」他說,「比你那個要大得多。」
蔡波問:「大一點又能怎麼樣?」
「像那句話:天高任鳥飛。」
不由蔡波發笑,問李國哲那張紙上飛的是個什麼鳥?李國哲不明白蔡波講的是什麼。蔡波說李國哲從電話線給他傳來一隻洋鳥,他不認識,左看右看沒看明白,所以順便打聽。李國哲也笑,明白了,即加以解釋。他說給蔡波的傳真函件上印有他們公司的徽標,那不是一般的鳥,是鷂子,一種猛禽,能抓蛇和田鼠。美國空軍配有一種垂直起降戰鬥機,叫做「鷂式戰鬥機」,就是以該鳥命名。
「果然不是好鳥。」蔡波打趣。
蔡波安排了時間,利用雙休日悄然前往北京。來去匆匆,花的時間不多,內容卻很豐富。在北京見識了高端論壇,滿堂精英晃來晃去,白皮黃皮黑皮,聽說過沒聽說過的,什麼人都有。李國哲專程讓他去看了那家子公司,在海澱區繁華地段一座新大樓裡,佔了整整一層樓面,裝修豪華,設施良好,員工素質很高,公司運作理念很新穎。蔡波當個區長,去過歐洲,到過美國,眼界不算狹窄,那天還是很長見識。
李國哲是來真的,打算聘蔡波加盟這家公司,先為副執行主管,等情況熟悉,業績明顯,時機成熟,會讓他接任行政主管。李國哲開出的條件相當優厚,薪金很高,還有一套房子歸蔡波使用。李國哲備有一張協議書,有關條款列得清清楚楚。
「往這裡一簽,就下海了?」蔡波問。
李國哲認為蔡波應當下決心。蔡波幹這個有前景,有意思。
「有點像賣身契啊。」蔡波開了句玩笑。
李國哲說這不是玩笑。蔡波還想提什麼條件,可以協商。
蔡波說感覺自己捧住一個大餡餅,香氣誘人,很有挑戰性。這塊餡餅肯定不是免費的,吃起來估計挺費勁。他倒不是怕下力氣,或者牙口不好,主要是突然轉行,改換門庭,這得想清楚。雖然下海經商不是下海投敵,如今常見,一旦蔡區長要變成蔡副總,就像木匠要去補鞋,畢竟也是人生一大轉折。
李國哲問蔡波是不是捨不得一頂小官帽?蔡波說當然捨不得。蔡區長管著二十幾萬人口,一大塊地盤,很有成就感的。
「你不是覺得有點累了?」李國哲問。
蔡波承認不錯,感覺有點累,所以李國哲這塊餡餅很有誘惑力。如今在基層當個小官確實不容易。事不能不做,話不能胡講,眼不能亂看,錢和女人尤其要小心,動不動有人告有人查,寫報告寫檢查寫說明練得一手好書法。好不容易碰到機會,有戲了,一陣風過來,煙消雲散,只好鬱悶。
「還要被人家女的壓在上邊。」他自嘲。
李國哲打趣說那叫「女上位」,國外三級性愛片裡流行這種姿式,女在上,男在下。蔡區長真有艷福。蔡波說自己確實艷福不淺,各種男女關係都有,當官也得碰上。「女上位」讓猴子看了都笑,人家猴子不知道三級片,從來都是公的上,母的下,一窩窩生小猴,哪裡像人。眼下他感覺自己不如猴子。
蔡波最終沒跟李國哲簽協議,只說回去盡快考慮,虛晃一槍,匆匆返回,「卷賣身契而逃」。他在北京跟李國哲說的那些有真有假,彼此心裡都有數。李國哲拉蔡波下海,時機選得很準,蔡波卻不會這麼輕易跳水,對他來說待遇優厚並不就是一切。所以接李國哲短信詢問感覺如何,蔡波回復「果然好鳥」,只屬一笑。
下飛機後拚命趕路,車到前埔鎮時已過中午,蔡波沒顧上吃飯,直接趕往出事地點。事發地為前埔大社,村外滿地狼籍,是一片折遷工地,工地邊有一個舊糧庫,工地指揮部設在這裡,此刻它成了應急指揮本部,裡邊鬧哄哄的,正有大批警察、施工人員、區鎮幹部和上級官員聚集在一起。葉家福就在這裡。
他問蔡波:「怎麼搞到這個時候?」
蔡波說已經一路超速,過兩天罰單來了,請葉副書記幫助核銷吧。
葉家福說這裡的事趕緊先辦。
「丁秀明怎麼樣了?」
葉家福說沒動。還在漁網裡,一上午了。
漁網在路前方四百米外,爬到舊糧庫樓頂的平台上,遠遠可以看到。那邊有幾棵樹,樹下黑乎乎停著兩團東西,是兩部轎車,兩車都被漁網緊緊罩住,動彈不得。前埔這裡有大片水塘,淡水養殖是一大產業,這裡不缺漁網。時候一到,此間漁夫扔出幾張大網,居然捕住了兩條大鐵魚,裡邊還裹著他們的區委女書記。
丁秀明給蔡波的電話就是在漁網裡打的。她在轎車裡出不來。漁網即妨礙開車,也妨礙開門,這些村民撒網捕車,除了不讓它動,也是有意不讓車上人下來。還好如今有人發明了手機這種東西,讓丁書記可以在漁網裡緊急調度,號令指揮。初被罩住時她非常惱火,下令區公安分局局長王平東緊急趕赴現場,調動警力解圍。王平東一邊趕往前埔,一邊電話報告市公安局,市局立刻轉報市政法委。葉家福正在政法委會議室主持一個碰頭會,一聽情況把會先停了,立刻上車直奔前埔。他給王平東掛了電話,下令做好一切應急準備,但是不許倉促行事。等他到了後再說。
事後證明,虧得葉家福及時控制情況,如果稍晚一步,讓王平東那些警察衝進去搶人,事情可能會鬧得不可收拾。那一天村民們是有備而聚,他們除了準備漁網,準備了近千人,還準備了一批危險物品:事情一鬧開,公路邊嘩啦嘩啦一下子擺出幾十個液化氣鋼瓶,高高低低排成一片,巍巍然有如豎起一片燃燒彈,景象駭人。
此地位於城郊,村民比較富庶,以往薪火主要靠拾柴打草,後來薪柴不足,農戶漸漸改買蜂窩煤燒,近幾年又多改燒瓶裝液化氣,村中設有一家液化氣公司的供應點。此刻該供應點的氣瓶被村民盡數徵用,組成了村頭路口的氣瓶方陣。
鬧事者說,如果警察衝過來強行動手,他們就放氣,點火,把事情鬧大。鬧事者威脅的成份可能大於實際決心,一旦事發,不一定真敢下手。但是萬一情緒激化場面失控釀出大事,其嚴重後果將無可挽回。
因此葉家福嚴令不動。他給丁秀明掛電話,讓她穩住,不急,現場他來掌握。葉家福是市政法委副書記,書記前些時候因車禍重傷,葉家福奉命管事,主持工作,說話有份量。當時情況下,丁秀明也得聽。但是葉家福只能控制現場衝突,村民提出的相關具體問題還得由區裡官員解決,丁秀明在漁網裡動彈不得,只能打電話發號施令,讓區、鎮各相關領導想辦法進村做工作,盡快平息事態。
葉家福問:「蔡區長在哪裡?」
他找蔡波。他知道這裡的事蔡波比丁秀明有辦法。這種時候,與其匆促行事,不如等一個合適的人到達。葉家福讓區、鎮幹部設法與村民溝通,百般勸導,在沒有取得進展情況下,始終引而不發,直到蔡波到達。
「現在看蔡區長的本事。」他對蔡波說。
他們一起爬上舊糧庫天台去看漁網,丁秀明一行已經在那裡困在一個上午。
「不能再拖下去。」葉家福告訴蔡波,「你得趕緊把她弄出來。」
蔡波點頭,說情況都清楚了,他來辦。
「去找兩副擔架,」他吩咐手下幹部,「馬上抬過來。」
這一天前埔鬧事,起因在於正在著手建設的本市繞城高速公路,該路為本市重點建設項目,路線經過前埔,需要拆遷沿線一批民居,賠償標準未能令村民滿意,雙方產生矛盾。當天大鬧的直接原因是區裡組織了一次強制執法行動,要強行拆除路邊的幾幢違章建築,執行中出了意外,形成鬧事的導火線。當天區裡的強制執法師出有名,拆的只是違章建築,並未強行拆及其他動遷民居,說來在理,事前的籌劃也很周密,時機選在清晨,行動帶突擊性,操作時不惜牛刀殺雞,把區、鎮、村幾十個幹部壓到現場,調有十幾名警察維持秩序,動用兩部大型挖掘機,還有警車消防車等一批輔助車輛,加上一組記者現場拍攝採訪,浩浩蕩蕩,陣勢強大,帶壓倒性氣勢,這種行動通常總能奏效。動手之初也還順利,兩部大「鉤機」也就是挖掘機一起往前拱,一左一右,三下五除二,眨眼間推倒一座兩層機磚房,然後兩部機車調轉,往一旁另一座三層樓房開,準備繼續作業,一旁忽然有人喊叫,說別動,上邊有人。
真的有個人出現在房頂上,是個老年男子,個頭矮小,手中抓著一支煙,蹲在房頂平台一動不動。
那天道林區常務副區長廖斌在現場指揮強制執法行動,廖斌用一支手提擴音器喊話,讓樓頂上的老年男子下來,不要妨礙執法。老漢裝聾作啞,充耳不聞。屢勸無果,圍觀者忽啦啦聚攏過來,人群中開始有人起哄,拖延下去情況可能生變,廖斌著急,下命令:「沖。」於是警報突然拉響,挖掘機轟隆轟隆直衝上去。
這是要連樓帶人一窩端嗎?別說一個常務副區長,再大的官也沒這個膽,畢竟人命關天,不是一堆磚。廖斌這是按照當年孫子兵法之教導實施恐嚇,試圖「不戰而屈人之兵」,挖掘機只能逼近,不能真干。人多怕死,最後關頭通常都是當事者放棄對峙,或舉手服輸,或癱在現場。如果碰上特別硬的,不吃這一套,挖掘機會在最後一刻停下不動,這時只好讓警察上,以妨礙執法處置,把當事者強行帶離現場。
房頂上的老漢不屬最硬的那種,他給嚇住了。挖掘機逼進時他爬起來往後退,可能是急了,加上腿腳不便,房頂也不平坦,老漢在上邊絆了一跤,爬起來又摔了一下,這一摔很厲害,居然從頂上滾下來,從三樓頂屋角處摔落於地。
那一瞬間大家都呆了,然後一擁而上。有人救人,有人喊救護車,也有人起哄,場面頓時失控。廖斌一看不妙,下令拆除隊後撤,先救人。但是那些車已經走不開了,被聚擁而上的村民團團圍住,警察都控制不了。廖斌當機立斷,讓警察護送人員先撤出來。於是大家丟盔棄甲而逃。一個挖掘機司機動作稍慢,未能及時撤離,下車時挨了一記重擊,有人朝他扔磚塊,他被一截破磚砸中後腦,當即仆倒於地,血流滿面。
十幾分鐘後丁秀明趕到了現場,隨行的有區委辦主任。兩輛轎車從村口駛入,穿過圍觀人群,試圖前往出事地點,但是半道上突然遭遇漁網,被兜捕於途,進退不得。女書記困在漁網中,直到蔡波很不及時地趕到。
這時情況很嚴峻。舊糧庫這邊該來的都來了,市、區、鎮幹部彙集,還有大批警察和應急車輛裝備,但是不能貿然行動,因為對面有近千村民,又是漁網又是液化氣瓶,情緒激昂,稍有不慎將傷及無辜,也會危及陷在人群中的丁秀明等人。人群中還陷有一死一傷兩個特殊人物,死者就是從屋頂掉下來的老漢,他從三樓墜地,不算太高,不巧屋旁空地什麼東西都有,老漢掉到一輛手堆車上,腦袋被推車把手猛砸了一下,頓時紅白俱出,不幸當場死亡。村民因此遷怒挖掘機司機。司機奉命推房,做的是威嚇動作,並不真干,但是老漢一死,他難逃干係,挨了人家雨點般磚頭石塊,被打倒於地,事後村民把一死一傷兩個人丟在工地上,禁止他人搬開。蔡波到達之前,區醫院的救護車已經趕到,但是進不了村,醫生獲准進入現場查看,證實老漢已經死亡,同時為傷員做了簡單處理。此人傷得不輕,但是一時還死不了。一些年輕村民情緒衝動,把死傷者作為人質,禁止救護車拉走,要求政府拿出個說法。
蔡波說得先處理這個傷員,再死一個就更麻煩了。
很快,他要的東西到了。幾個白大褂拉著擔架從救護車那邊跑過來,都是急救中心的人。蔡波說這些人不行,換幾個。
他找人:「江英呢?在哪裡?剛才還在這裡不是?」
葉家福不滿,說幹嘛呢?這又是接待誰?怎麼就記得這個江英?
「老葉不懂,江英是這裡人。關鍵時刻,有的人可用,有的不行。」蔡波說。
江英是區政府辦副主任兼接待科長,接待科長的職能範圍不是上陣處理突發事件,是接待,包括上陣喝酒。由於該業務主要特點是圍繞領導轉,通常領導在哪裡,她在哪裡,這個地方沒有酒桌沒有卡拉OK,有的是漁網,還有液化氣瓶,居然也沒少了她。只一眨眼功夫她冒將出來。
「蔡區長,我在這裡。」
蔡波又挑了四個人,是指揮本部這邊維持秩序的兩員年輕女警察和兩位女幹部。他臨時徵用區醫院急救中心醫生的白大褂,指定江英之外的四位女士分別穿上。一時之間找不到合身服裝,只能委屈眾美女長長短短,換男服上場。此刻前去突破的人不能多,尤其不用警察和大漢,要白大褂,還有女士。
「前埔人好勝,男的上可能挨打,女的比較好用。」
葉家福懷疑,說不見得吧,丁秀明是男的嗎?
蔡波說:「領導例外,不論公母。」
蔡波帶著江英和四個女將,抬著擔架走進人群,即有村民喊叫:「蔡區長來了。江主任來了。」
蔡波也喊,說鄉親們讓開。別攔著蔡區長和江主任。這幾個都是醫生,女的。快讓她們過去救人,不要跟女醫生過不去。
村民把他們包圍起來。有人喊:「蔡區長說說怎麼辦?」
蔡波說他是區長,他知道怎麼辦,說話算話。他剛從省城趕到,會留在這裡跟大家商量。現在別擋道,趕緊讓醫生去處理,沒準老漢還有救,沒死的也別讓死了。
江英在一邊喊:「我是江英,大家看看,是我!咱們聽蔡區長的。」
村民終於讓開了一條道。
兩個受難者還躺在廢墟的兩側,一死一傷。老漢已經硬了,哪裡還有救。傷員哎呀哎呀叫喚,求人救命。蔡波即刻下令抬人,死的傷的一起抬走。請老漢的親屬一起上救護車,到醫院去。
「江英帶出去。」他下令。
江英叫喚:「區長你怎麼辦?」
「不要你管。」蔡波喝道,「快走!」
死傷人員被迅速抬走。村民見是江英領頭,終予放行。葉家福在場外指揮,十幾名區鎮幹部,還有幾個著便衣的警察分散跟隨,進現場協助蔡波。村民沒再攔阻。
蔡波留在現場,被村民團團圍住。村民向他抱怨,述及征地如何,拆遷怎樣,七嘴八舌,怨言重重。蔡波說咱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說。
他給自己找了地方,竟是那堆液化氣瓶陣。他把立在路邊的一個液化氣鋼瓶放倒,權當凳子,自己坐在上邊。招呼村民們也坐。身邊一些人臉色當即變了。誰都知道這玩藝兒裡邊有東西,放出來很危險,液化氣鋼瓶必須豎立,橫躺極不安全。蔡波貴為區長,他不知道嗎?
蔡波居然還有不知道的。他坐在液化氣鋼瓶上,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香煙,打開,分發給身邊村民。是一包中華煙。蔡波偶爾抽煙,但是無癮,身上一般不帶,這包煙是進村前從其他人手上臨時徵用應急的。他還徵用了一隻打火機。嘴上一支煙,手裡一個火,眾目睽睽之下,啪啦打著。
一時間鴉雀無聲。
「不要怕。」蔡波說,「我知道這什麼。」
村民說蔡區長這樣不行。蔡波說他清楚什麼行什麼不行。他和村民一樣,不想把自己和村子都炸成碎片。
「所以咱們得講道理。」他說。
耐心勸說半小時,村民們終於聽從。他們搬開了氣瓶,站在一旁看著區鎮幹部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拉掉罩在兩部車上的漁網。丁秀明一行得以脫身,局面終得控制。
當晚市長趙榮昌從省裡趕回來,連夜視察了前埔工地。時工地尚未恢復正常,一地狼籍,但是已經顯得空曠平靜,再沒有白天的火爆景觀。
趙榮昌到醫院裡看了傷員,同時探望區委書記丁秀明。丁秀明被困在車裡近五個小時,又餓又累,束手無策,氣上加急,終致昏倒於車中。解脫後她給送進醫院,趙榮昌到時她還在輸液,醫生報告說,已經沒有大礙。
趙榮昌表揚丁秀明,說一個女幹部危難時刻敢往裡沖,很好。
葉家福也得到他的誇獎。趙榮昌稱讚葉家福掌握得好,今天這件事如果鬧大,牽動的不是一個鄉鎮,影響了重點項目建設將貽害全局。
葉家福說:「關鍵時刻還是蔡波解決問題。」
趙榮昌說:「只有他不能表揚。」
此刻已經不存在路上注意安全問題,趙市長不再溫暖,當面批評蔡波,不動聲色,卻言辭犀利。他說近來道林區屢出麻煩,到底怎麼回事?一個人遇到一點波折就經不起,該負的責任擔不起來,還能怎麼指望?
蔡波辯解,說區裡有分工,前埔這一塊歸丁秀明。
「我唯你是問。」趙榮昌斬釘載鐵。
蔡波嘿嘿,說這有些難為他了。
「你知道理由。」趙榮昌厲聲道,「再這樣下去,不要也罷。」
蔡波沒再吱聲,低頭聽訓。
趙榮昌走後,葉家福又留了會兒。蔡波對葉家福發牢騷,說趙市長最近心情不好,需要發點脾氣,不管多冤,只好先認下來。不服不行。
「也怪你。」葉家福說,「跑那麼遠總該先說一聲。」
蔡波自認運氣出問題了,白蹄子,一出門就生事。
「前埔搞不好還會大鬧,小心為要。」葉家福叮囑。
蔡波冷笑,說他不管。幹得好無賞,干壞了包賠,感覺很沒意思。
「真不管嗎?」
蔡波歎氣,說不管行嗎?發發牢騷而已。自己人彼此瞭解,他蔡波毛病雖多,為人尚可,起碼知道好歹。
他跟葉家福提起一部電影,說曾經有一位國內名導演或稱大腕拍了一部大片,該片上映後被人「惡搞」了,名導演很生氣,發表過一句名言,被人們廣泛傳播。葉家福聽說過該名言嗎?
葉家福說他不看電影,不留心那些。
蔡波說這句話很有趣,可充座右銘,叫做:「鳥不能這樣無恥。」
葉家福挺詫異,問這是什麼話?電影拍的啥?難道是鳥類生活?蔡波不禁取笑,說葉家福真是孤陋寡聞,媒體裡網絡上沸沸揚揚那麼著名的一件事,居然一點都不關心?該電影是古裝片,與鳥無關,拍的儘是人,人類生活。
「怎麼又說鳥呢?」
蔡波說這是一種借用。純為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