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文 / 劉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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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的一生像是與月亮廣場有緣,月亮廣場總會給他帶來許多難忘的記憶。
那一年,金總家出事的那天晚上,安然從金總的辦公室出來,又去辦公室拿了報紙後就離開了單位。他出門後,就改變了馬上回家的主意,他覺得都挺晚的了,一個人回家後還得現做飯,就在外邊找個地方吃點兒算了。他讓司機把車開到了市新華書店門前停下了,並告訴他明天來家裡接他的時間,接著就說了聲「不用管我了,我在這裡逛一逛圖書夜市,去吃點兒飯,就走回去了,你走吧。」
安然一個人在這裡逛著。
圖書夜市就擺在了新華書店門前的長長的大道上,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星期,這是夜市書展的最後一天了。安然一直想來這裡,晚上從黨校下課後直接過來,這裡的夜市還沒有開始,晚上在家裡吃完了飯再出來,就不怎麼願意出門了。他在一個個攤位上翻看著自己感興趣的圖書,最後,選了一些《周易分析》、《道德經新解》等幾本書,交了款後服務員幫他裝在了一個袋子裡,他提著這些書就沿著去月亮廣場的方向走了。
路上他在打量著道邊的飯店,他走到了水仙賓館對面的夜色巴黎的門前停住了腳步。這是一處集餐飲與娛樂於一體的消費場所,是一座五六層高的建築,一樓和二樓經營餐飲,從外面一看上去,就是生意紅火,門前停滿了各種車輛。偌大的門臉更是燈火輝煌,門前站著幾個服務生,顯得彬彬有禮。就在安然猶豫的剎那,服務生走上了前去引導著他走進了店堂。他覺得二樓的視線可能會比一樓要好些,於是,當服務生問他是在一樓就餐還是在二樓就餐的時候,他直接選擇了二樓。
他走上了二樓,選擇了一處人少的地方坐了下來,服務生為他提供了主副食譜。他簡單地看過之後,只是點了自己喜歡吃的兩個菜,一個是磨菇油菜,一個是尖椒炒赤貝,還要了兩瓶啤酒。就又在那流動的小吃車上,選了兩樣小吃作為主食,一會兒工夫,他要的東西就上齊了。他坐在那裡,一邊喝酒一邊把剛才自己買的那些書拿出了兩本隨便地翻著,他翻了一本又一本,最後,就整個地都拿了出來瀏覽了一遍,像是重新看一看自己買的這些書值不值似的。
他自己一個人頻頻地舉杯,沒用多少工夫,兩瓶酒就還剩下不到半瓶了。他不再翻書了,把那些書重新放回到了袋子裡,還不時地往窗外望著,他望著窗外溢光流彩,霓虹閃耀,廣場上的現代化的雕塑在廣場的燈光下不停地閃耀,一對對的戀人挽手而過的那幽閒的神態,不斷地引發著他的聯想。他一個人孤獨地坐在這裡,最忌會的就是看到那一幕幕出雙入對的情景,他把頭轉了回來,又舉起了酒杯。當把那酒杯放回原處的剎那,無意間他的眼光和正在往他坐的方向走過來的那個人的眼光相遇了,不論他們中的誰想迴避都已經是不可能的了。那個人其實並不是朝他走來的,顯然,她是去了衛生間或者是去了那個方向的什麼地方路過了這裡。她就是剛才從單位和自己分開不久的周處長,還沒等安然反應過來時,周處長就已經走到了安然的跟前。
「唉喲,安總,你怎麼也在這裡呀?什麼時候來的?就一個人啊?」
「來了一會兒了,對,就我一個人,我是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不一個人來,那還找幾個呀?那不成了滋善機構了?」說完,安然自己先是笑了,緊接著,他又反應了過來,問了一句,「那你是和全家來的吧?」安然剛說完,還沒等周處長回答,他自己就已經看到了離他挺遠的地方已經沒有了剛才來時的那麼多客,而那稀少的客人中,明顯地坐著已經失蹤了幾天的胡總。
「噢,我也不是全家來的。」說著她用頭朝著胡總坐著的方向點了點頭接著說到,「那不,我和處長,還有胡總一塊吃點兒飯。」
「噢,胡總也在那邊?胡總不是病了嗎?」
「安總,走吧,就一塊過去吧,到那邊吃吧。」說完就幫著安然把他的裝著書的袋子拿了起來,安然也站了起來,把袋子又接了過來。
「唉,等等,我得把賬結了,別讓人追著到處要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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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處長一把就把安然給拽住了,「唉,走吧,安總,就你吃的那點兒東西能有幾個錢?一會兒我一塊結,跑不了。」
安然不好再和她堅持,就回過頭來和那位服務生示意了一下,服務生馬上就明白了。安然就和周處長一塊去了胡總那桌。
胡總,一見到了周處長和安然一塊走了過來,也就明白了什麼意思,她一定是在這裡和安總意外相會了。於是,還沒有等周處長介紹,就表現出了一種特別的熱情,安然在他和周處長的熱情聲中,隨便地坐在了胡總的身邊。
周處長也挨著安然坐下了,她叫服務生又拿來了一套餐具,自己動手給安然倒了一杯白酒,安然說什麼也不喝。於是,周處長就又把白灑給換成了紅酒。
「來來來,咱們先乾一杯,安總?」胡總先提議到。
「我已經喝過了,剛才兩瓶啤酒已經喝完了,不能再喝了。」
「那不行,不僅要喝,這一杯還不行,還得喝下去。這僅僅是個開始,來,先喝了再說。」說著,胡總就用自己的杯和安然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後,又和周處長碰了一下杯後,一口喝了下去。
酒喝完了,周處長按照每一個人喝的酒的品種不同,分別給每一個人倒著酒。
「安總,怎麼一個人來這裡喝酒啊?」胡總問安然。
「我不自己來喝,那還找誰呀?找你,也找不到啊,我都幾天沒見到你了,有一天,你夫人還來單位找過你,說是找不到你,還問過我呢。」
「那些天病了,好了之後,就叫幾個朋友給叫去玩了幾天。」
「噢,你夫人怎麼找到單位來了?」
周處長把酒倒滿了之後,就高高地舉起了酒杯,「來,安總,我敬你一杯,這杯酒,你必須喝了。」
「唉,不行,不行,我已經喝過了,真的不行,不能再喝了,我的酒量不能和你們比。」
「那我喝白酒,你喝啤酒,總可以吧?」
安然不好再說什麼了,只能和周處長把那杯酒乾了。
安然實在是不願意在這裡摻合下去,他對這樣的場合不僅是不感興趣,而且覺得完全就是在遭罪。再說了,除了胡總之外,其餘幾個人都是從金總的辦公室裡出來的,那麼晚了,他們又聚到了一起,那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相商,自己沒有必要呆得那麼久。但他已經看到了他們,又不能不到跟前去打個照面罷了。
安然離開了夜色巴黎往東走去,離這裡不遠就是月亮廣場了,他慢慢地全當散步了,不管出租車司機怎麼問他打不打車,他都沒有理睬。
雖然已是十點多鐘了,月亮廣場依然是人頭攢動,音樂悠揚。他被這裡的氣氛吸引著,就選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
安然並不是喜歡這裡的熱鬧氣氛,而是因為月亮廣場在他的生活中和別的廣場比起來,實在是太特殊了。
多少年前,安然就是在這個廣場上和曾做過自己繼母的白楊見過面。
安然和白潔的最後一次見面也是在這裡。那次安然病了以後,白潔陪著她的媽媽去看他時,發生的一切,都是有一次白潔在這裡和他見面時,一一告訴他的。這麼多年都已經過去了,安然只要一走到這裡,就不自覺地會想到當年的相關的情景。
那年,也就是白潔和她媽媽白楊去看安然沒有看成之後沒有多久,白潔把安然約到了這裡。最初約會的時候,安然要把約會的地點定在他自己的家裡,白潔沒有同意。不管安然怎樣堅持,白潔就是不肯,安然最後沒有辦法只好依從了白潔。
那是一個月亮不時地從雲朵中穿行的晚上,安然算是病後初癒了,他們按照約好的時間到了這裡,白潔來時像是有點兒心情沉重似的。在安然的記憶中,他們相識了五六年的時間,他們所有的約會或者不期而遇從來都是愉快的,而且每次都留下了可圈可點的記憶。而這次白潔的到來,所表現出的異樣遠遠超過了安然的想像。
他們在滿是合抱之木的廣場上,選了一處人少的長椅坐了下來。安然坐下後,而白潔自己有意識地和安然坐出了半米的距離。安然有意識地往白潔的跟前湊了湊,白潔則往後躲了躲。
「白潔,你怎麼會這麼不高興?有什麼事嗎?」
白潔不語,還把頭低得很低。
「你怎麼了?是家中有事嗎?還是單位有什麼不愉快的事?」
白潔還是什麼也不說,頭低的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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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用兩隻手分別放在了白潔的肩上去搖晃著她,「你說話呀,不管有什麼事,你總得說話呀!」
白潔「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那哭聲就像是受了多少委屈一下迸發了出來那般,安然有些害怕,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重大的事情。
「白潔,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別哭,你告訴我,你什麼也不說,這讓我太緊張了,快告訴我。」安然把白潔的肩膀搖晃得更猛烈了。
一會兒工夫,白潔眼淚就浸濕了她身穿著的連衣裙的一大塊。她哽咽著說到,「我沒法說,我不知道怎麼說。」。
「那你遲早也得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呀,好了,別哭了,慢慢地說吧。」安然又用自己的手為她擦了擦眼淚。
「我媽不同意我們之間的事,她讓我和你分手。」白潔一直沒抬頭,說到這裡,她哭的聲音更大了。旁邊散步和過往的行人不時地看著他們。
安然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是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的,他一時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你說什麼?這怎麼可能?她怎麼會不同意呢?」
白潔始終就沒敢正視安然一眼,此時,似乎感覺到了安然的情緒也幾乎和自己一樣變化了,她情不自禁地抬起了頭,「安然,你別激動,是真的,就是真的,我媽正式和我談過了,還是挺嚴肅的。她告訴讓我中斷和你的這種戀愛關係。」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安然顯然有些沉不住氣了。
此時,白潔比起安然的情緒來,反倒要好了一些,「那個星期六的晚上,我媽媽知道你病了的事之後,就說到不要讓你再跑了。她說要去看看你,我就和我媽一塊去了你家,到了你家門口的時候,她突然暈倒了,人事不省。當時給我嚇壞了,我怎麼喊她叫她,她都沒有一點兒反應,我當時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就在路邊攔了一輛車,把她送到了醫院,過了好長時間,她才醒了過來,後來在醫院裡觀察了一宿,第二天中午才回家。醫生說她是受了一種刺激才這樣的,別的身體指標都是正常的,所以,醫生做出了這樣的判斷。我當時根本就不知道她是受了什麼刺激,就沒有當回事,可沒想到……」白潔說到這裡又說不下去了。
「你沒想到什麼?已經都說到這了,就說下去吧。」
「當時,我沒有想到她的暈倒會和我有關。完全是因為我和你的事。」
安然抬起頭來緊緊地盯著白潔,不解地問:「這怎麼可能呢?就是因為不同意我們之間的事,就受到了那麼大的刺激,這不可能啊。再說她在這之前就知道你談戀愛了,雖然知道的時間不長,但也不是走到我家門口才知道的呀?」
「是,當時我也是這樣想,可後來我才知道了,那天,確實是因為我。安然,我媽媽開始也沒有把這一切都告訴我,她是在兩三天後才把這所有的內情,也就是她為什麼不同意我們在一起的理由告訴我的。」
「還那麼複雜嗎?」
白潔停頓了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你又不說話了,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我倒是想聽聽你媽媽不想讓我們在一起的理由。」
「她開始就是不同意,也不想說為什麼,她看我哭得死去活來的情景,最後,終於告訴了我真實的隱情,也是她不想一下子就告訴我的隱情。」白潔又停下了。
「怎麼還有隱情?我越聽越複雜了。」
「安然……」白潔說了句安然兩個字,就放聲地大哭了,然後,又哭著說到:「你知道嗎?我媽媽就在你家的那個小院中生活過,我就是從你家那個小院中走出來的。我的媽媽還曾經做過你的繼母……」
安然從椅子上癱軟地滑了下去,一直滑到了地上,「你說的是什麼?是真的嗎?」然後,他又自言自語道,「那怎麼可能是真的呢?」
安然的身子已經完全癱軟在了地上,頭埋在了自己的胸前。
白潔坐在椅子上,湊到安然的跟前,用手拽著安然,她哭著催促到,「安然,起來,起來吧!」
那已是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和乞求。路上的行人們,不知其緣由,不由自主地駐足觀看。
安然不知道坐在地上已經多久,最後,自己站了起來,坐到了椅子上,她們倆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他們相對無言。
對於安然來說,那簡直就是晴天辟厲,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眼前的這位和自己相戀了多年的自己心目中的無以取代的女孩兒,竟會是自己的妹妹。這可是自己的惟一啊,沒有誰會取代了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沒有了她,自己還有什麼活下去的理由呢?一想到這,他的身體就會覺得再無力支撐。他站不起來了,他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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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的心,就像是航行在漫無邊際的大海中的行船,不知道哪裡才是他停泊的港灣,他的精神,就像是斷了線的搖弋在空中的風箏,不知道再偎依到誰的懷抱譴綣……
此刻,白潔多麼想撲到安然的懷裡,可她沒有那樣做。眼前的安然不僅不能讓她依靠了,她還為他擔心,他能不能支撐得住?他們倆每人都用一隻手和對方相擁著,每人的另一隻手又無力地搭在了長椅的靠背上。他們的頭和頭都交疊在了一起。
兩個人的淚水都流在了一起,流在了長椅椅面的木條上。
安然和白潔就在這裡坐到了晚上十一點多鐘,最後,安然把白潔送到了槐花街五號。
這一路上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那天晚上,安然站在他自己不知道踟躇過多少次的那棟大樓的大門口,不準備再往樓上送她了。他們就要在這裡告別,白潔的雙腳已經邁進了拱型的大門洞裡。突然,她快步地轉過身子,一下子把安然抱住了,安然也抱住了他,他們緊緊地相互擁抱著,大約幾分鐘後,才慢慢地鬆開。
「走吧,太晚了,明天還得上班,我一定還會去找你。」說到這裡時,白潔哭著,朝樓道裡快步走去。
安然站在那裡,久久地沒有離去。他站在大門洞的門口,看不到她家的燈光,但他還是就這樣站著。
已是下半夜了,所有的公交車都已經停止了運營,安然那天是步行走回家的。
在那段已經知道了內幕的日子裡,安然就像是掉了魂似的,整天無精打采,他知道他面臨要拆散他們這一對戀人的最充分的理由,要比一般的那些傳統的老人們拆散自己子女戀愛關係的理由不知道要充分多少倍。但他考慮了很久,他還是不會放棄的。不會就這樣放棄了白潔,他也同樣有著不能放棄的理由。首先,就是他愛她,愛得死去活來,更準確地說,是他們相互愛著,愛得死去活來。再就是,自己實際上是一個自己爸爸的養子,並沒有血緣關係,這也是要和白潔繼續愛下去的最充分的理由。
那次和白潔約會後過了幾天以後,安然正在機關裡上班,來了一個陌生女子,找到了安然。
安然聽說有人來找他,辦公室裡人太多,他就馬上站了起來,來到了走廊裡。
在安然的記憶裡從來就沒有過關於白楊這位繼母的記憶,可當這位中年女子走到了安然的跟前說是來找他的時候,安然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就應該是白潔的媽媽,也曾經是自己不曾有過記憶的繼母。
一見面,白楊就自我介紹到「我是白潔的媽媽,我叫白楊。」
「阿姨,我知道了。」安然根本就沒有讓白楊再往下說。
「怎麼?你知道我要來?」
「不知道。」
「那你怎麼知道我就是白楊?就是白潔的媽媽?白潔和你談過我?」
「談過,不過,不是因為談過的原因,剛才我一看你就能認出來,你們長得太像母女了。阿姨,你還這麼漂亮。」安然沒有一點恭維的意思。
安然把白楊讓到了走廊裡一個長椅上坐下,「阿姨,來找我有事,是吧?」
「是,是為你們倆的事,我想找時間和你談談。」
「阿姨,可以,但現在不行,我太忙了,咱們再找個時間好嗎?」
「行,你定吧。」
「那就今晚六點好嗎?」
「行,那就到月亮廣場吧。」
就這樣,晚上安然和白楊就在月亮廣場上見面了。
那次見面的氣氛是相當友好的,彼此都相當地誠懇,她們足足談了三個多小時。那三個多小時之間,安然無數次落下淚來,白楊也是一樣,幾次潸然淚下。她在這個多少年前曾經在自己膝下,不曾有過關於自己的記憶的孩子的面前,訴說著那一段段她認為可以訴說的往事的時候,竟然覺得是那樣的投機和親切。
「安然,阿姨雖然知道的比較晚,可也知道你們已經戀愛多年了,那是因為你們怕我知道後,為你們操心,我一點兒不會責怪你,也不會責怪白潔。白潔可能已經告訴你了,你們真的不能再談下去了。我知道讓你們分開這件事,不論是對你還是對白潔,對任何一對正在熱戀中的男女來說都是一種殘酷,一種無法形容的殘酷。可你們又不能不面對這個現實,安然,你當時太小,我曾經做過你的媽媽的那段經歷,在你的記憶中是一種空白。可那在我的心中卻決不是一種空白,那是事實,是真實的。」白楊說得是誠懇的,而且苦口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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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白潔已經找過我了。」安然剛一說話,就已經淚流成行了,「那天晚上,我們也是在這裡,呆的很久才回去的。她什麼都和我說了,我什麼都知道了。阿姨,這種可以寫進小說的情節,為什麼偏要讓我們趕上?我不知道這是命運的捉弄,還是這個世界太小,怎麼會是這樣?我無法接受,真的,我無法接受。阿姨,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我告訴你阿姨,我不會就這樣放棄。我會和她談下去,我無法想像沒有了她,我會怎樣活下去?我可以一天幾天或者一年甚至幾年都不和她在一起,但我不可能讓我在腦子裡有一天哪怕是一刻鐘感覺到她已經遠離我而去了。那就等於宣判了我的死刑,那樣,我就是活著,也只是行屍走肉。阿姨,你能理解我嗎?」
白楊聽完安然這些話分明已經感覺得到這孩子的話是發自肺腑的。她好長時間處在沉默狀態,她盡量不想讓安然看出來自己又一次哭了。
安然說完這些話後,他們不知道有多長時間都沒有再說話,就是那樣靜靜地相對著斜坐在長椅上。最後,還是白楊先開了口,「安然,你的心情阿姨真的懂,可這個世界上的好女孩兒太多了,你還可以去找別人呀!你是完全可以找到的。」
「阿姨,我懂,在這個世界上比白潔好的女孩兒可能會有,但我不感興趣,我只要她,我只對她感興趣,我這一生能有她就已經足夠了。」說到這時,安然一把抓住了白楊,哭著說到「阿姨,你為我們想一想,我真的離不開她……」
「安然,阿姨並不是那種不開通的女人,我的這兩個女兒就是阿姨的生命,甚至是比我自己的生命還重要。我對於他們的教育是嚴格的,可當我知道了她背著我已經談了四五年的戀愛的時候,我並沒有指責她,更沒有去指責你。我甚至都沒有去問過白潔交的這個男朋友姓什麼?做什麼工作?家庭條件怎樣?難道這不是一種信任和理解嗎?可當那天白潔就要把我領進你的家門口時,當我知道了那就是我曾經生活過的小院時,而且我從那裡帶走的女兒,又要嫁到這座小院裡的主人的時候,安然,你為我想過沒有?作為我,作為白潔的媽媽,作為一個知曉全部內情的她的媽媽的我,那是常人能接受的嗎?你不可能記得你曾經有過我這樣一個媽媽,可我卻忘不了我曾經有過你這樣的一個兒子,你怎麼樣才能讓我接受我的女兒嫁給了我的兒子這樣一個事實。安然……」她用雙手摀住了自己的臉,再也顧及不了別人看到她哭的那副樣子了,然後,又哭著說到,「放過白潔吧,只有這樣,我們所有人的心裡才能好受些……」
「阿姨,別哭了,咱們今天就談到這裡吧,我們走吧!好嗎?阿姨。」
白楊沒有回答,而是要站起來,卻沒能站得起來,就無力地坐了回去。她感覺有些暈,於是,就把頭暫時埋進了斜搭在椅背上的胳膊肘裡。
安然緊緊地坐在了白楊的身邊,就像照顧自己的媽媽一樣地做出了隨時照顧白楊的準備。
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鐘,白楊抬起了頭,她對自己和安然的這麼長時間的談話的結果並不滿意,可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沒有一點兒責備的目光,她不能讓安然和白潔的關係發展下去,她又覺得自己沒有一點理由責備這兩個孩子。
白楊心裡明明白白:蒼天有眼,孩子無辜。
就是在那次白楊找過了安然很多天以後,安然收到了在青島的姑父打過來的電報,讓安然馬下趕過去,他的姑姑甄靜突發大面積心肌梗死,正在搶救。
安然和領導請了幾天假,就前往了青島,路上一切都很順利。到了青島之後,他先是去了姑姑家,家中沒人,最後,還是部隊大院的鄰居們告訴了安然,他的姑姑住在哪家醫院。他直奔醫院而去。
在醫院裡,甄靜已經不同幾年前在安然印像中的那個樣子了。她躺在病床上,正吸著氧氣,她根本就不知道安然的到來。安然的姑父告訴他,「甄靜已經昏迷幾天了,她這幾年心臟就不怎麼好,她的性格比較開朗,平時就沒有把這病當回事。平時一發作的時候,休息幾天也就好了,這次發作就不一樣了。住進醫院的前幾天,還稍微好轉了一些,現在又反覆了。」
安然見到了姑姑後,沒能和她說上一句話,第三天,甄靜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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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幫助姑父料理完了後事,又住了兩天,就要走了,青島留下的只有他的姑父一個人了。臨走前,他的姑父無意之中說到了,在安然到來之前,曾經有一個中年女人是從臨海來醫院看過甄靜了,她一連在這個城市裡呆了兩天才離開,這其間,她幾次到過了醫院看過了甄靜,可還是一句話也沒能和她說上。安然的姑父告訴他,那個人就是白楊。
那年,僅僅是半個多月的時間內,就是在月亮廣場上這同一地點的兩次談話,讓安然在自己生命的旅程中,有了無力回天的轉折。
一次和白潔的談話,一次是和白楊的談話,兩交談話都沒有處理的很激烈,更準確地說,兩次的談話都是動情的,不管是誰都是推心置腹的。安然尤其忘不了,那天在槐花街五號的大門口他和白潔分手的時候,白潔說過的那句「我一定還會來找你」的話,也就是這一句話,讓安然期待了一生。
可安然做夢也沒有想到從那以後,白潔再也沒有來找過安然。安然一次次地按照白潔給學生上課的作息時間表去學校找過她了,都沒有找到。於是,他無數地在她的家門口等過白潔,等著她從家裡出來或者是回去的時候見到她。他都沒能如願,也正是在那一段時間裡的一次又一次的光顧,讓安然對槐花街五號門前的那條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他甚至比在那裡住過十年或者幾十年的人都熟悉那裡的一磚一瓦,一木一石。那裡的每一塊地下的方磚的破損的程度,那裡的每一棵行道樹上的樹杈的走向伸向哪家窗口,他甚至都能記得清楚。
他就是這樣,每天一早一晚就來這裡等著白潔的出現。他躲在離槐花街五號不遠的大門洞的地方,靜靜地看著。從那裡進出的人看不到他,而他卻能看到從那裡進進出出的人們。一連半個月的時間,他只有一兩次因為加班沒能來這裡,他知道那肯定不是因為他一兩次沒來這裡而把見到白潔的機會漏掉了,他之所以沒有見到白潔一定是遠比他一兩次沒來這裡的原因複雜。
那段時間,安然已經不是一般的魂不守舍了,他有時就像是一個瘋了的病人,他的情緒壞到了極點。他一直只是中午在食堂隨便買點兒什麼吃點兒了事,其餘的時間,他甚至從來就沒有在家裡做過飯。有幾個晚上,他沒有等到白潔,就一個人跑到了海邊,面對著大海放聲大哭。大海的濤聲把他的哭聲一次次地淹滅在了晚上早已無人光顧的沙灘之中了。
安然有幾次向領導請了假說是去醫院看病,實際上他是去了白潔的學校,他沒有再按照白潔去上課的課程表去等她。而是每天都去那裡等她,最終,他還是沒有見到他。最後,他走進了中文系的辦公室。安然得到的回答是:白潔已經辭職了,她去了海南。
聽到這個消息後,安然當時就暈倒在了中文系的辦公室裡。
這樣,月亮廣場實際上就成了安然和白潔這一生戀愛生活的終結之地。
從那以後,安然每當從這路過的時候,或者是會到這裡坐坐,或者是會多往這裡看上兩眼。儘管每次這樣做都會引發出他許多的回憶,儘管這許多的回憶帶給他的不都是快樂,他還是情不自禁地這樣做著。他對這裡幾乎有些癡迷,一種無法逃脫的癡迷。
夜已經有點兒深了,月亮廣場上已是人丁稀少了,還沒有散去的都是一些出雙入對的情侶。
安然站了起來,孤獨地行走著,他仍然不願意離開這裡,儘管已是深夜了,他還是不願意走,回家也是一個人。此時,他已沒有了睡意,對於沒有睡意的一個人,回到那個只有一個人的家裡會有多大的實際意義呢?廣場上出雙入對的情景,更增添著他內心的傷感。廣場上那些匆匆過客中,沒有一個熟悉的目光,茫茫人海哪裡去尋找知音?
安然知道,這麼多年都已經過去了,自己還是一個人獨身,那是因為自己太理想主義了。可他也同樣知道,在現實他所接觸的那廣大的人群中,他想尋覓一個離他的理想主義的理想稍近一點的人,實在太難了。
安然似乎是從那昔日的記憶的片斷中跋涉了出來……
他邊胡思亂想著,邊慢慢地離開了月亮廣場,朝著延安路的方向走去。
一輛轎車從他的身邊閃過。他感覺那車是那樣的熟悉,轎車開得不快,他下意識地抬頭注意了一下車牌,那正是胡總的車號。
噢,這麼晚了,胡總他們才剛剛散場。看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安然的心裡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