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文 / 劉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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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流星的工資卡上取走了她最後一個月的工資和獎金,六千多元錢。因為住院,下個月她將沒有獎金收入了。就算是她不離開這個單位,在她身體沒有康復上班之前,她是不會有獎金收入的。她是與報社簽訂合同的記者,並不是事業單位的固定編製。她每個月的工資只有六百元錢,其餘的收入均以獎金的形式支付。而每個月的獎金,是工資的幾倍。那是她辛苦工作的酬勞。而讓她感覺到有壓力的原因,就是如果一旦因為某種原因不能正常工作,她就將失去大筆的收入。而這大筆的收入是她,甚至是我在短期內的重要生活來源。
關於這一點,我的心裡比她還清楚。我的心彷彿是被洪水包圍著的孤島,孤獨而又有幾分茫然。這是我在國外讀書,甚至已經決定回國的那一刻,所不曾有過的。
這些天來,我始終都在盼望著我拋出去的媚眼,會得到那些招聘單位多情的眷顧。可是始終沒有一個單位向我發出哪怕是並非盛情的邀請,這如同吱吱呀呀的車輪無情地輾軋著我的自尊,讓我吞嚥著出師不利的苦澀。
我沒有把這種感覺告訴流星,我主動走出了家門,茫然地走在人煙密佈的大街上,卻像是一片荒蕪中漫步。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下意識之中,漸漸地向那天主動打電話給我的那家公司靠攏。當我走進那家公司的大門並說明了我的來意之後,我被請進了那家公司的人事部。接待我的那個人想必就是那天主動打電話給我的人事部部長袁一鳴,我並沒有記住她的名字。她只是與我寒暄了一番之後,就把我帶到了總經理辦公室。
總經理同樣是一個女人,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曾經是一個美人坯子,年齡應該在三十五歲左右。這是我下意識地感覺出的她的實際年齡。她有著一米七五左右的個頭,姣好的面容。看上去十分得體,舉手投足間,頗有幾分魅力。
我坐在了她的對面,與她只有一張老闆台相隔,像是楚河漢界。
她叫李諾,她主動向我介紹起她是怎樣幹起這一行的。我對這些並不感興趣,但這卻一下子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緩解了我內心的緊張。她向我不時地發問著,詢問著我想謀求一份什麼樣的工作,對收入的期望值怎樣等等。我一一回答著她的提問。我同樣需要瞭解這家公司,我需要知道這是一家什麼樣的公司,公司的規模怎樣?發展前景如何?當我們的談話結束時,我明白了這是一家做服裝出口生意的私營企業。主要業務是拿到國外的訂單之後,在廠內或者尋找廠家組織加工。
我明確地告訴李諾,我不太適合做這樣的業務。
她說她會考慮讓我在辦公室工作,先做做文案,再跑跑外交,不是那種尋求訂單的外交,然後根據我的發展前景再做考慮。
儘管她是我的幸運,我依然沒有答應李諾為我的安排。我並沒有想得多麼複雜,只是覺得這份工作與我所學依然距離遙遠。我希望李諾允許我考慮一下再做定奪。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裡還是一直惦記著我向那家銀行拋去的橄欖枝。儘管他們對我沒有一點兒愛戀的表示,我還是下意識地想主動出擊一下。我並沒有撥通他們留給我的電話,如果那樣,我可能連與他們見面的機會都沒有。他們一定會直接拒絕我的造訪。
還是這天下午的晚些時候,我走進了那家銀行的辦公大樓,保安將我攔在了大廳裡,不管我怎樣解釋,他都拒我於大門之外。就在我準備離開那裡的時候,一束灼熱的目光聚集在了我的臉上。我已經發現了他對我的格外關注,我的目光也同樣在他的臉上駐足。我們終於彼此認出了對方。那是我的一個高中同學,名叫高波。
高波並沒有出國,在國內讀完大學之後,就在這家銀行工作,已經有幾年了。不久前才從櫃檯調到了機關工作,他對這家銀行的情況是很熟悉的。我說明了來意,二十多分鐘後,他帶著我去了銀行人事部。正巧,那天在招聘現場與我面談的那個人正在辦公室裡。原來他就是人事部部長陳大興。
見到我時,他顯得有幾分不自在,我並不知道是何緣故。
我表現出了自己的虔誠,盡可能地打消著他對我冒昧造訪的不快之情。顯然是因為高波出現在他面前的緣故,他對我還是表現出了熱情。但他的熱情還是讓我感覺到有些奇怪,他把我和高波請進了一個空閒房間,坐下之後,才慢慢地道出了我不曾想到的秘密。
原來,他們銀行根本就沒有招聘新人的計劃。而招聘的主辦者,為了顯示招聘工作的紅火,為了顯示就業形勢並不是像媒體報道的那樣緊張,曾多次打電話給他們,讓他們到現場去為招聘工作裝潢門面。而他們不得已前去秀場,僅僅是秀場而已,收到的幾百份簡歷,被帶回辦公室後,就塵封在辦公室的一角,再也沒有人願意多看它一眼。
我明白了。我很快就走出了那家銀行,我的臉已經漲得緋紅,我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那一刻,我想哭,我想哭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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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來,我不斷地行走於那些可能給我帶來一絲就業機會的單位之間,每一次的無功而返,都會在我的心裡長出一輪厚厚的老繭。我已經再也沒有將一次次的心理感受告訴流星的興趣,也沒有了那樣的勇氣。寫在我臉上的痛苦,還是會不時地向她傳達著我內心的愁怨。她並沒有指責我什麼,只是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那般。我知道這是她不想增加我內心的重負。
眼看著她手中的積蓄像燃燒的蠟燭一樣漸漸地降低著它的高度,我的內心卻漸漸地加大著愁雲的密度
那天下午,當我回到家時,我發現流星不在家裡。這是她出院之後,第一次走出家門,她去了哪裡?她會去哪裡?我撥通了她的手機,手機不停地響著,可就是沒有人接聽。我越發著急起來,我在手機的重複鍵上不斷地發洩著我的怨氣,手機鈴聲不斷地響著。不管我怎樣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依然讓我心火中燒,煙柳斷腸。
我不斷地徘徊在小屋的中央,靜靜地等待著她的消息。
已是傍晚時分,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她打來的。她在電話中告訴我,她正在附近的一家茶館裡會一位朋友,馬上就會回家。儘管她說的是那樣地輕鬆,我還是放心不下她的身體,我放下電話匆匆忙忙地趕到了那家茶館。走進那家茶館的門口時,我就遠遠地看到了坐在不遠處的流星,流星的身邊還坐著一個中年男子。他們還在專心致志地談著什麼。我朝流星的方向走去,還沒有走到她的身邊,她就發現了我。她並沒有與我打招呼,卻像沒有見到我那般。我停住了腳步,靜靜地站在離她不遠處等著他們結束談話那一刻。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那人才離開,他彷彿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陪著流星回到了家裡。流星的臉上有些不快,她彷彿是不滿意我出現在茶館裡。我試探著問她那個男人是誰?為什麼不向我介紹一下他的身份?
流星更加不快,「我已經在電話中告訴過你,我是與一個朋友會面,你好像是對我不放心?」
我完全被誤解了,我根本就不是那個意思,我是不放心她的身體才去找她的。是因為她不主動向我介紹那個陌生人,我才有了一探究竟的動機,這卻讓流星感覺到謬之千里。我悉心地解釋著,她始終也沒有告訴我與她會面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她告訴我,希望我給她一點兒空間。這讓我一下子茫然了,自從我們相愛之後,這是她第一次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
她竟然向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我頓時生發出了幾分閒愁。
我沒有再追問下去,心裡卻鬱鬱寡歡。流星已經感覺到我的無言照會,她不時地設法調節著我們的心理氣氛。也許,她真的有什麼事情不希望我知道,我也在不時地調試著我自己的心理波段,讓自己與她相得益彰,鹹淡相宜。
她告訴我,希望在最短的時間內就去單位上班的想法。我斷然拒絕著,不是為了別的,還是為了她的身體。她不置可否,我卻沒有拒絕她強有力的理由。有的僅僅就是對她的愛,對她發自內心的呵護。
吃過晚飯之後,我們提起了關於我尋找工作的事情。儘管我還是不想將這些天的感受如實地告訴她,她彷彿早就深諳其中的艱難。作為記者,她畢竟比我更瞭解就業形勢。她試探著說出了她自己的想法,那是這些天來,她一直就在考慮的問題。她告訴我,她想再去見一見經濟研究所所長張一寧,為我再尋那份工作。我分明感覺出她在與我討論這件事時,還在顧及著我的感受。可我還是感覺到了難為情,我很難接受那樣做,很難接受那樣屈尊,那似乎等同於割讓我的領土,割讓我的尊嚴,那也不是她的性格。那會讓她感覺到心靈的委屈,我知道她僅僅是為了我,完全是為了我。
我還是斷然拒絕著。
依我對流星的瞭解,她不會強迫我怎樣做,她不是一個在大男人面前一定要表現出強悍的那種女孩兒,她更不會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別人。這和她在工作中的表現全然不同。這讓我享受著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柔美,享受著她作為我的知心愛人的真誠與愜意。可是她的提議,僅僅是她的提議,卻像一陣風一樣在我的心裡朗然掠過,我更感覺到我必須從速找到屬於我自己的位置,擔當起屬於一個男人的擔當。
夜色早已經將整個城市淹沒,也將我們的心境淹沒在了黑暗裡。流星漸漸地睡去。我卻依然清醒著,腦海裡不時地出現著這幾天來所經歷的情景,我茫然著,像是行走在迷霧裡一樣茫然。那一刻,能見度似乎只有幾米。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腦海出現了辛棄疾一首詞中的那句話「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儘管我並非華發蒼顏,儘管我僅僅是開始,可此刻我還是難以走出我毅然決然歸來時的無奈。
我為什麼要出國留學?我為什麼當初不能像高波那樣在國內讀書,尋求發展?此刻,我又應該怎樣解讀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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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銀行辦公大樓門口與高波分手的時候,或許我讓高波洞察了我的心理。我下意識地將自己的困惑迅速地放大著,也將我已經回到故鄉的消息迅速放大開來。
幾天以後,我意外地接到了高波的電話。他告訴我當天晚上讓我去一家飯店坐一坐,由他做東。他當時並沒有告訴我還有什麼人參加,我答應前往。我當然知道那樣做對我這樣一個在國外遊蕩良久的學子來說,是大有益處的。
當我趕到那裡時,高波早就在那裡等著我了。出乎我的預料的是赴約的還有七八個我的高中同學。其中還有四個女同學。那一刻,彷彿回到了我們的青蔥年代。怦怦的心跳,撞擊著每一個人的胸膛,我們彷彿都同樣產生了一種衝動,一種久違了的衝動。站在最前邊的一個女同學主動地擁抱住了我。那是在學生時代我們連想都不曾想過的事情。我一下子想起了她的名字——辛然。她是當時我們班級不少男生心中的偶像。接下來,我們一一擁抱著,不分先後,不分男女。那一刻,我似乎也感覺到握手已經不能夠表達我們的興奮之情,只有擁抱才能將真情全然釋放。
我在高中讀書時的人緣還是不錯的,我沒有想到我的磁場效應,在我離開中國這麼多年,在我與他們幾乎沒有什麼聯繫的情況下,他們還能這樣招之即來。我的內心對他們充滿了感激,我對高波更是充滿了感激。他彷彿更知道此刻我需要什麼。我與這些同學們的相互擁抱,彷彿是對我心靈的撫摸。儘管他們不一定能幫我犀利起來,可至少在精神上讓我有了禮拜的殿堂。
高中讀書時,我是校學生會主席,在同學們的眼裡,我是他們的精神領袖,我的未來一定會與他們不同。此刻,當我面對他們的時候,我彷彿有幾分自卑,他們幾乎都已經結婚且已生子,可我卻還如此寒酸,竟然如同長亭古道,水復山重。
我成了這次聚會的中心人物。因為在場的所有人當中,只有我一個海歸,儘管現代的傳播手段,讓世界已經不再遙遠,而海歸的海外生活,尤其是我這樣一個他們熟悉的海歸的海外生活,還是讓他們情有獨鍾。我只是漫不經心地應對著,我沒有理由,也沒有興趣向他們講述那過去的事情,更沒有興趣講述那火熱的生活。眼下的困擾怎麼也無法從我的心裡遠離。當我知道他們每一個人都沒有像我這樣讀研究生,又沒有像我這樣走出國門,而境遇卻不像我這樣尷尬時,我更沒有了與他們侃侃而談的勇氣。
高波適時地把握著場上的氣氛,他始終都沒有忘記這次聚會的主題,他終於說出了那天為什麼會在銀行的大門口與我相見的情景。我的工作問題便成了接下來最集中的話題。誰都堅信我的前景光明,誰卻都無法讓我那顆懸著的心安然落地。我既沒有對他們抱有任何希望,也沒有抱怨他們的主觀故意。高波卻鄭重地告訴每一個人,要一起幫幫我。那一刻,我的眼睛有些潮濕,是因為感動?是因為興奮?還是因為自己的前景的飄忽不定?
我不得而知。
結束聚會時,我被大家簇擁著,簇擁著走進了附近的一家酒吧,那裡正霓虹閃爍,笙歌繞樑。一對對俊男靚女不時地在我的視線裡游來晃去。風情萬種,瀟灑千般,還有那百般閒暇,在這裡盡情地揮灑……
我卻一下子想到了流星,想到了流星一個人待在家裡的孤冷。我卻沒有離開這裡的理由。
我根本分不清酒吧與歌舞廳有什麼區別,我依舊被簇擁著走進了一個挺大的房間。我們在那裡繼續喝酒,開始有人輪番唱起歌來,那在我聽來算是很專業的歌聲,瀰漫在我的激情裡。來參加聚會的,還有那天我在招聘現場看到的那個開廣告公司的同學,我們兩個人坐到了一起,我主動問起了他公司的經營情況,他連聲歎氣,我有些不解。他告訴我,那天他也是去招聘現場作秀的,是想趁著這樣的機會,為自己公司做一個免費廣告。實際上,他的公司根本就不需要招聘什麼員工,他有限的業務,只需要他自己打理就已經足夠。
我謝謝他在我面前的坦率。他讓我又一次重新審視著我所面臨的現實。
辛然最先走到我的面前,邀請我跳舞,我淡淡地笑著向她擺了擺手。過了一會,她看到我一個人坐在那裡,又一次靠近我,我已經感覺到盛情難卻,只好站起來。伴隨著音樂聲,我配合著她的步幅。我從來就沒有跳過舞,是因為我在國外無暇顧及的緣故,而在國內時,我還只是一個高中的學生。
辛然帶著我曼舞,她的身體漸漸地向我的身體貼近,從開始的一拳之隔,到零距離接觸,再到最後的越抱越緊。我明顯地感覺到我的不自然,我的心裡是那樣的不自在,我有意識地將身子向後縮去,她卻不停地向我靠近。我彷彿感覺到我成了周圍目光的焦點,當我用眼睛的餘光四處環顧時,我感覺到我周圍的那些同學,全然如出一轍。我下意識地挺直了身子,接受著辛然的擁抱。這是我除了與流星之外,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與另外一個女孩兒接觸。儘管我極力地抵制著心靈的出走,儘管是隔著一層衣服,可是我還是能夠感覺得到我身體的變化,感覺到她怦怦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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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那天晚上,當我離開辛然的時候,我的心裡便始終都有著一種異樣的感覺。我拚命地想將她從我的思維中驅趕出去。她卻像魔鬼般糾纏著我。
當我回到家時,流星已經睡著了,我不想驚動她。我悄然地躺在了她的身邊,她終於發現倦鳥歸巢。
我像贖罪般地在流星的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她並沒有像以往那樣激情地回報我的熱吻,我的罪惡感,讓我一下子敏感起來,我下意識地以為流星從我的身上聞到了另一個女孩兒身上的異味。她的臉上已經掛上了淚珠,這讓我更加內疚,我想和她解釋,我的一句「對不起」剛剛出口,她的手就已經摀住了我的嘴,我沒有再說下去。
她的臉有些扭曲,我一再追問,她只是回答我不舒服,並沒有告訴我哪裡有了麻煩。我卻以為可能是因為她每個月一次的疼痛,讓她難以忍受。我穿過夜空,掠過她波瀾起伏的一處處沃野,她漸漸地安然睡去。
我躺在那裡,卻不時地出現著辛然的身姿。這是我一生第一次躺在流星的身邊,腦子裡卻浮現出另一個女孩兒的形象。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我有著一種負罪感,一種嚴重的負罪感,我彷彿像是犯下了什麼罪行,彷彿無法面對流星。好在像是上帝在眷顧我,流星即便是沒有睡著,也並沒有正視我的雙眼,不然,我很可能無法逃避她的追討。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夜,是那樣的漫長。
第二天醒來時,我在流星的臉上又輕輕地吻了一下。這一吻,卻讓她發出了我不曾聽到過的一聲尖叫。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的身子一下子凍結在了她的面前。我以為她真的發現了什麼,我以為她用這種方式發洩著對我的不滿。我下意識地追問著怎麼了?
她的臉上彷彿更加痛苦,我已經意識到是她的身體不適。她慢慢地告訴我,是她的腰不敢動了,是那種骨頭錯位的疼痛。她從來就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她曾經有過腰疼的毛病。我緊張極了,我想慢慢地扶起她,她努力地配合著我的動作,她終於慢慢地坐直了身子,但卻不能自如地移動。我意識到必須馬上送她去醫院。
我將她橫著抱在了懷裡,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半個小時後,我們到了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那裡像是自由市場一樣嘈雜。我像是一隻無頭的蒼蠅,四處亂躥。我們足足折騰了兩個多小時,算是做完了檢查。
檢查的結果是流星的第四第五腰椎一度滑脫。我緊張極了,我幾乎比流星還痛苦。我不知道這樣的事情為什麼會發生在她的身上,我不知道這樣的事情為什麼會來得這樣突然。我急切地想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治療,有什麼辦法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她康復。我不忍心看到她這樣痛苦的樣子。哪怕是這種疾病在我的身上也好。那樣我的心裡也許會舒服一些。
醫生告訴我,可以保守治療,吃藥加理療,再加上靜養。如果再不好的話,可以考慮手術。
當我回到家時,流星才告訴我,是因為頭天晚上,她自己做飯時,正好發現煤氣罐沒氣了,便打電話讓人送來一罐,而半個小時之後,那個人將罐送來時,只是將煤氣罐放在了門口。流星自己將罐試圖提到廚房裡,這一用勁,竟然讓她感覺到一陣鑽心的疼,她知道不好,她腰的老毛病發作了。
原來,她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她曾經有過腰疼的毛病。每當病情發作時,她時常還會有一種腿麻的感覺。她不想讓遠在他鄉的我為她有絲毫的擔心。便從來就沒有在我面前提起過這件事。而我回到故鄉之後的這段時間裡,她的這種毛病從來就沒有發作過。
這突如其來的不幸,讓我的心情更加複雜起來。我一方面被流星的善解人意而感動著,一方面又為自己昨天不在她的身邊而自責。為什麼昨天?為什麼是昨天我需要去參加聚會?為什麼偏偏是昨天需要換煤氣罐?
我真覺得對不起流星。她為我付出了她的全部情感,當她需要我有所擔當的時候,我卻什麼都做不到,相反卻依然在荒原裡徘徊,在戈壁上踱步。
我把她安頓在床上後走出家門,一個多小時後,我買回來了一個頻譜儀,是用來為她做理療用的。這樣就不用每天去醫院了。我小心翼翼地幫助她翻過身子,露出她身後的那一片白,將頻譜儀罩在那片晶瑩之處。那一刻,她感覺到了溫暖,一種當需要時有人陪伴的溫暖,這是她在這一刻告訴我的。
我的眼睛有些潮濕,是因為她的這些話,是因為透過她坦白的背景,我穿越了時空的隧道,回到了我沒回國前抑或更悠長的時空,她一個人蹣跚行走時的孤苦的背景裡。
這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種慾望,一種不再顧忌她感受的慾望,我將一隻手沿著那片白向下移動著,躍上了那兩片凸起的山丘,在山丘上不停地徘徊著,徘徊了良久之後,又開始向那處沼澤地轉移,我跋涉在那處沼澤裡……
頻譜儀像是我的助手,束縛著她不能有絲毫的反抗,我在沼澤裡不停地摸爬滾打,覆雨翻雲。她發出了咯咯的笑聲,這是這些天來我不曾聽到過的她開心的笑。笑的是那樣地無憂,笑的是那樣的愜意與自然。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這原本才是我們應該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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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這一病,彷彿與她上一次遭受劫難同樣讓我感覺到難為情,她剛剛擺脫生命之虞,又出現了這樣的問題,這讓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一方面,我必須一步不離地守候在她的身邊,必須精心地照顧著她的生活起居,這是任何一個人都無法取代的。另一方面,尋找工作這樣的念頭時時都在折磨著我,我必須在短時間內找到工作,而且要有一份差不多的收入。
自從回到故鄉之後,我幾乎就沒有與爸爸見上幾面。媽媽的離去,加上已經無家可歸,一直煎熬著爸爸那顆蒼老的心,我卻無法陪伴在他的身邊。我只有和他一樣靜靜地期盼著開發商早一點兒將那處小區建成,從而早日回遷,讓生活早日安寧下來。我不時地打電話給爸爸,問一問情況。相反爸爸卻每一次都叮囑我好好照顧流星,叮囑我早日找一份工作,也好有一份收入。這無形之中增加著我的精神壓力。我已近而立之年,早就應該擔當起對爸爸的牽掛,卻讓他不時地牽掛著我,每當想到這些,我心裡都越發感覺到不安。
我這個遠處飛來的林間雀,卻無法找到讓自己安心覓食的沃野。西窗明月,夢裡瓜葛,是不是與流星的相遇,鑄就了今天的相思錯?
我瞬間生發出這樣的想法。卻不敢在流星面前啟齒。
我足足一個多星期沒有真正地走出過家門。流星的病情已經趨於好轉。她已經可以長時間地坐在床上,上網瀏覽她信箱裡的內容。這彷彿撥亮了昏暗中我心底風燭的昏黃。
我真沒有想到高波還真拿我當回事,一個多星期沒有見面,他卻給我打過幾次電話。他約我單獨出去見見面,我當然知道他是牽掛著我的工作。這已經讓我感動有加。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我感動於高波還能把我留在他的心裡,更感動於他還留下了一份人間真情。
流星的一個女朋友來家裡看她,像是有什麼悄悄話要說,又像是不希望讓我聽到。我便找到了托辭,決定離家出走一會兒。
我見到高波時,高波只是簡單地和我說了幾句什麼,就帶著我去了三灣路的一座大樓。
大樓是這家公司租下來的,其中的一層做辦公場所,其餘幾層都是生產車間。高波直接帶著我去了位於五樓的經理辦公室。經理姓成,我稱他成老闆,他知道我們要來,已經在辦公室裡等著我們。
這也是一家生產服裝的公司,也是根據訂單生產出口產品,也做一些來料加工業務。高波早就將我的情況介紹給了對方,對方直接為我安排了工作。成老闆告訴我第二天就可以來上班。那一刻,我心裡充滿了感激。
我們沒有在那裡逗留得太久,在看過生產車間之後,我們就走出了那家公司。高波將對方為什麼會這樣痛快地接納我的原因告訴了我。原來,這家公司在高波工作的銀行裡有三百多萬元的貸款。而這家公司正是高波的客戶,成老闆正是基於這一點,才這樣痛快地給了我面子,應該說是給了高波面子。此刻,我彷彿像是被一個人口販子賣給了買主。區別只是我知道他們是怎樣將我交易出去的,而販賣人口交易中的被販賣者,只是全然不知。我還是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那種不舒服的感覺,久久地無法從我的思維裡抹去。
當我回到家時,流星的女朋友已經走了。我並沒有窺視女孩兒秘密的心理,可我還是想知道流星的這位女朋友神秘兮兮的樣子的背後,究竟掩藏些什麼。
我試探著問道:「是不是單位又有什麼新聞?」
流星瞥了我一眼。這是向我發出的紅色信號,我立即踩了剎車。
我知道流星已經可以下床自己照顧自己。我慢慢地將我找到工作的事告訴了她。我並沒有告訴他是高波在幫忙。更沒有告訴他高波與成老闆之間的不成文的交易。這時,流星才告訴我,那個女朋友是她找來幫我尋找工作的。流星之所以不願意直接告訴我,是因為怕我的心理上受到傷害,是怕我覺得一個從國外歸來的碩士研究生,找一份工作竟然會如此艱難,她怕我心理上會受到太多的傷害,加劇我的自卑。因為我已經遭遇過經濟研究所的拒絕。
此刻,我的眼睛有些潮濕,我險些對流星產生誤會,其實,她用心良苦,她不僅在意我的工作,還在意我在跋涉過程中的心理感受。這時,我才知道我在流星的眼裡全然成了一個桃花源中人。其實,我僅僅是比她在國外多呆了幾年,也沒有多讀多少書,而我卻墮落了,墮落成了被人恥笑的故紙廢屑,我彷彿成了流星虧月,舊冰積雪。
我有些啞然,我走進了廚房,開始準備晚飯。高波的好心,並沒有給我帶來無限的快樂。我背對著流星的方向忙碌起來,眼睛始終有些潮濕。
流星悄悄地走到了我的背後,輕輕地伸出雙臂抱住了我。她的臉貼在了我的後背上。我的心被她的親暱融化著,我並沒有轉過身來,只是不再忙碌什麼,靜靜地感受著她的慰藉,感受著我心靈深處需要的那份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