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文 / 劉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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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超普走出看守所的那一刻,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竟然會發生如此戲劇性的變化。
他自己攔了一輛出租車,悄然離開了那裡。
車不停地在城郊那並不平坦的道路上顛簸,彷彿像跳躍的音樂節奏,伴隨著他漸漸地回憶起往事。
當他決定從美國回國的那一刻,曾經有多少人表達著不同的想法,甚至就連他的妻子也不同意自己做出回國的選擇。國內許多家醫院向他投來了橄欖枝,不能不讓他在兩難之間猶豫不決。可是最終他還是聽從了心靈的召喚,抓住了那次機會,毅然決然地回到了祖國。這些年來,物質條件上的不夠優越,倒還是可以容忍,那些人與人之間的是是非非,那一味追名逐利的周邊環境,常常會讓他心力憔悴。
他想到了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想到自己遭遇的這些不幸,他不明白他為什麼竟會被捲入這樣一起駭人聽聞的事件中來?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啊?
當他走進家門時,給他開門的是他的女兒趙琳,當趙琳看到她爸爸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時,她頓時驚呆了。
她一下子撲向前去,緊緊地抱住了他。趙超普同樣是激動的,可是他卻彷彿一下子還難以接受這種東方父女不大習慣的表達方式,僅僅是經歷了並不被女兒察覺的猶豫,他便同樣張開了臂膀與女兒相擁在一起。
那一刻,他似乎百感交集,什麼也說不出來。足足待了幾分鐘,他感覺到臉已經被淚水浸濕,他這才發現女兒已經哭了。他抬起頭來,慢慢地鬆開女兒,兩個人依然站在一進門的玄關處,"你早就知道了?"
"我去找過曲市長。"趙琳有些漫不經心。
"什麼?你去找過曲市長?"趙超普十分驚訝。
"我攔劫了市長的轎車。"趙琳完全恢復了平靜。
"你攔劫了曲市長的轎車?"
"是的,沒錯。"
"他們沒有把你怎麼樣?"趙超普是緊張的。
"我做好了準備,可是他們卻沒把我怎麼樣。那個姓曲的市長比我想像的要好得多。也許我是沾了你們閔院長愛人的光。她一直陪在我的身邊。"
她將夏丹為什麼會與她一同前往,如實地告訴了爸爸。
"你是不是有些衝動?"
"不衝動,我能見到市長嗎?這種事在中國比我們想像的還要難辦。如果不這樣做,公安局局長能靜下心來,聽我一個平頭百姓申述什麼嗎?"
趙超普和女兒分別坐了下來。他們面對面地交談著。趙琳又把回國後的這些天她是怎樣四處奔走的詳細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趙超普。
"怪不得會有這麼大戲劇性的變化?一定是曲市長說話了,不然市公安局長怎麼會特意出面呢?"趙超普最先想到了這些。
"抓與放之間,竟然像是遊戲。"趙琳頗有微詞。
"顧不了那麼多了,這不是我們所能顧及的。"
"爸,我懷疑這件事並不一定就會這樣結束,怕是還會有麻煩。就算是你現在出來了,可是我想過,你現在依然無法證明閔家山生前接到的那個電話,究竟與你有沒有關係?"
"他們也沒有辦法證明那個電話一定與我有關係呀。"
"爸,你就想不起來那個手機到底丟到哪裡去了嗎?"
"我已經把範圍縮小到了那天晚上吃飯前後。"趙超普詳細地講述了那天晚上的情景,又接著說道:"我懷疑呂一鳴知道我手機的去向,至少他可以證明我的手機是在那家酒店丟失的。可是他就是不肯證明這件事。"
"你說的那個姓呂的,就是很想接替閔家山的那個人?"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多?"
"在我攔劫市長轎車之前,我與他也接觸過。我對這個人的印象不是太好。"
"為什麼?你聽到了什麼?"
"他看人的那種眼神都很特別。看上去挺斯文,說話都是那般平鋪直敘,其實總有點兒像心懷叵測。"
"你想的太多了。我還沒發現他有這種毛病,就是覺得他對做官非常感興趣,還會譁眾取寵。"
"爸,你沒出來之前,我重新考慮過,我和媽媽在網上也聊過,媽媽也挺贊成我的意見。"趙琳認真地看著趙超普,同時也放慢了說話的速度,"我在想我們需要重新考慮一下我們全家未來的去向問題。"
趙超普的愛人寧小潔多少年前,就將女兒留在了國內,隻身去了德國。她在波恩的一家醫院裡,已經有了一份挺不錯的工作。在趙超普回國的前幾年,她轉道去了美國,是為了與趙超普團聚才去那裡的。
趙超普力圖說服她與他一起回國,她一直不置可否。那時就已經有一家大醫院準備留她在那裡從事心血管方面疾病的研究。她又一次萌生了定居國外的想法,而她卻無法說服趙超普留在國外。她最終並沒有堅持己見,是因為在他們倆人一比一的尷尬天平上,女兒的那一票最終投給了爸爸。
她答應去美國完成自己的大學學業,可還是表示完成學業之後,回國生活。
於是,寧小潔承諾將陪著女兒在那裡讀完大學,然後再一起回國。
趙超普聽到女兒的這番言論,有幾分吃驚,"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將來都留在國內嗎?怎麼又提起了這件事?就因為眼下遇到了這些麻煩?"
"這些麻煩還不夠嗎?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時間可以供這樣無謂地消耗?你又是一個能幹點兒事兒的人,你到哪裡都可以生活。況且到了美國,你可以做你的美國夢。你可以發展你的事業,也可以生活得很充實。"
趙超普並沒有說什麼,只是輕輕地晃動著腦袋,輕輕地晃動著。
他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第二天上午,他正在前往單位的路上,竟然接到了李義的電話,李義告訴他李亞文已經在他的辦公室等他。
趙超普是緊張的,他不知道這位和尚又將要念哪門經。就在此時,李亞文從李義手中接過電話,"趙院長,什麼時候能到啊?我是來給你壓驚的呀。"
這一句近乎浸染著江湖義氣的話,儘管讓他多少有些不適應,卻一下子讓他清醒了過來。
當他離開看守所的那一刻,他並沒有奢望,甚至是連以往曾經有過的期望都沒有了。眼下,他期望的只是平安,只是不再被莫須有的罪名所牽連。此刻,他僅僅是聽到了這般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寒暄,就已經激動無比。
就在這天下午,他走進了國華醫院會議室,戲劇性的變化,再一次鄭重地演繹。
幾天前,由李亞文宣佈的呂一鳴臨時主持醫院工作的決定,竟然如此短命,李亞文重新宣佈接下來將由趙超普作為代理院長,主持醫院工作。儘管如此,趙超普的心裡還是準備不足,僅僅是幾天時間,竟然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可他還是高興的,甚至是相當高興,這無疑等同於給他正名,等同於證明他本人與閔家山之死並無牽連。
當趙超普把李亞文等人送到醫院大門口時,李亞文緊緊地握著趙超普的手,"接下來你身上的擔子是很重的,希望你能夠開拓性地工作,希望醫院的局面短時間內會有大的突破呀。"
趙超普覺得這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叮囑,並沒有意識到有什麼別的含義,可他分明感覺到自己的手已被對方握疼。
送走李亞文後,趙超普回到辦公室,這是這些天來,他第一次一個人平靜地坐在辦公桌前。
不知道過了多久,辦公室的門被推開,李義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他站在趙超普面前小聲說道:"趙院長,閔家山的愛人來了,她正在收拾閔家山的遺物。她知道你已經接替了閔院長的工作,你需不需要見見她?"
趙超普沉思了片刻,"過一會兒吧,過一會兒還是過去看看她。你先過去看看她需不需要人手幫忙,如果需要的話,你們就過去兩個人幫幫她。如果不需要也就算了。"
李義滿口答應著走了出去。趙超普依然坐在原來的位置上,腦子裡卻不自覺地陷入了對閔家山的回憶之中。
趙超普回國後不久,就去了市第二人民醫院工作。僅僅工作了一年多時間,市衛生局便主動把他調到了國華醫院任副院長。那時,他便認識了閔家山,閔家山大他十多歲。趙超普剛來醫院時,閔家山對他極其客氣,而且也照顧有加。隨著交往的不斷增加,加大了彼此的熟悉程度。趙超普性格中的坦坦蕩蕩,讓他們之間的距離漸漸地拉大。後來,他們甚至常常因為意見不一而大吵起來。這在醫院一部分人中似乎已經不是什麼秘密。
趙超普忘不了他與閔家山第一次產生激烈衝突時的情景。
他來國華醫院之前,市政府確定對國華醫院的改擴建工作,早就開始實施。
趙超普與閔家山之間的分歧,原本是不應該產生的。分歧之所以產生,是緣於趙超普的不諳世事。
一次在閔家山的辦公室裡,談到眼下醫院面臨的困難時,趙超普明確地表示,當初國華醫院根本不應該在新大樓的相關事宜還沒有得到絲毫落實之前,就從舊樓裡搬出去。他認為,正是那樣的錯誤決策,從而導致了眼下困難的發生。
閔家山對他的這一番議論,十分不滿,他當即問道:"如果當初由你決定,你將如何操作?"
趙超普仍然沒有感覺出閔家山的用意。他依然是那樣地坦誠,"如果實在必要時,可以先將醫院辦公系統全部搬出大樓,將倒出來的辦公室改造後作為診室使用。辦公室則到外邊臨時租用一個地方辦公。"
直到很久之後,趙超普才慢慢地意識到,他的這次坦言,無意識之中,已經在兩個人之間豎成了一道天然屏障,而這條屏障讓閔家山始終記憶猶新。
趙超普後來才知道,國華醫院當時做出這樣的決策時,也有過一些小小的爭論,可最終還是按照閔家山的意見辦理了此事。
就在那件事確定之後不久,醫院買下了新大樓的產權,花去了醫院幾十年來全部的積蓄。兩個多億的自有資金用於支付全部房款,還不夠數。不得已又借了八千萬元的民間債務。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為裝修貸款留出空間。
當新大樓歸於醫院名下時,醫院已經是被逼上梁山。很快又在醫院內部通過了閔家山的提議,用新買的醫務大樓作為抵押,在銀行貸款兩億三千萬元用於大樓裝修。
此刻,趙超普想到了這兩年來,他與閔家山的關係已經漸行漸遠。自從那次他在他面前多言之後,讓閔家山明確地感覺到,他與他的勢不兩立。
打那以後,他與閔家山之間的關係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甚至再見到閔家山愛人時的那種感覺也有別於當初。
那是趙超普剛剛調到國華醫院不久,閔家山還特意為他舉行了一次歡迎宴會。參加的人員已經超出了醫院員工的範圍,在那次宴會上,趙超普第一次見到夏丹。
她儘管已是中年,並沒發福的身材,白白淨淨的臉龐,自然得體的談吐,還是給趙超普留下了很不錯的印象。趙超普明確感覺到,當他與閔家山之間的距離疏遠之後,當他再一次次地見到她時,那份感覺便不復存在了。
她讓他感覺到了陌生與冷淡。
趙超普當然明白,這年頭,沒有人會關心他與閔家山之間究竟是因為什麼產生過矛盾,多數人都會斷然推論一定是利益之爭。
在趙超普看來,就連夏丹也一定會這樣認為。這正是他想推遲一會兒再去見她的原因。
他又不得不去看看她,他的心裡多少有些矛盾。那是因為他不明白夏丹是出於什麼樣的心理,竟然參與了趙琳攔劫曲直座駕的行動。他不理解那一刻她是怎樣一種心理。據趙琳說她是被她逼上梁山的,因為趙琳知道閔家山一家與曲直一直過往甚密。
她當時是在萬般無奈之下,想到了去找她,是想通過這個渠道攻克曲直這個堡壘。不管怎樣,如果不是趙琳見到了曲直,如果不是曲直關注了此事,也許自己還不會那麼快走出看守所……
此刻,他太不希望與人產生矛盾。自己畢竟是上任伊始,況且今後的前程還未卜。
李義再次走了進來,他告訴趙超普,曾聽到閔家山辦公室裡傳出了哭聲。李義試探著,"是不是需要進去看一看?"
趙超普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猶豫著。
"她已經進去兩三個小時了,她不用別人幫忙。我怕她會出什麼問題。"李義說道。
這彷彿提醒了趙超普,他不容分說,便站了起來,"走,一起過去看一看。"
他們匆匆忙忙推開了閔家山辦公室的門,趙超普跟在李義後邊走了進去,他們幾乎是同時看到夏丹正在那裡哭泣,而且哭得十分傷心。當他們走到辦公桌前時,頓時便有了新的發現,在已堆放的亂七八糟的桌面上,電腦正在播放著什麼。夏丹已經看到趙超普和李義走了進來,急忙整理著自己的面容,卻並沒有去關掉電腦。
畫面上顯現著閔家山的形象,那是一個個赤裸的鏡頭,那上邊的每一個人物都是赤裸著身體。閔家山的身邊正陪伴著一個女人。那些床上動作,讓趙超普與李義頗不自在。
夏丹自然注意到趙超普和李義已經看到正在播放的內容,她卻並沒有中止播放的意思。幾秒鐘後,鏡頭中又出現了另外一個赤裸女人的形象。他們所在房間的環境也已經發生變化,只是兩個場景之間並沒有間歇。
正在這時,夏丹突然將機器關掉,又將那個光盤退了出來,重重地扔到了趙超普面前,衝著趙超普氣哼哼地說道:"願意看你們拿去,沒有什麼保密的。所有男人都是這副德性,沒一個好東西。"
她已經不再哭泣。
她又開始翻動抽屜裡的東西,一邊翻,一邊說:"你們來幹什麼?我還沒收拾完呢,我是不會賴在這裡不走的。"
趙超普尷尬極了,如果沒有他與閔家山之間的那種讓人感覺到的隔閡的存在,他是不會有這種尷尬的。他似乎明確感覺到,剛才的那番話不是針對李義,分明是針對自己的。
趙超普站在那裡不知道是退是進,不知道怎樣做,站在那裡才是他此刻最好的選擇。正在這時,夏丹又在抽屜的一本書裡發現了一張照片,那是閔家山與裴小林在一座大樓前的合影。她看了看,像是有些不屑一顧的樣子,口中還唸唸有詞,"這年頭盛產不要臉的女人。"
"那,"她把照片扔給了趙超普,"你們可以再認識一下這個小妖精,我知道你們早就見過她。還是再認識一下她,她也是你們閔院長的小情人。"
趙超普真的從辦公桌上撿起了那張照片,照片上兩個人顯得很是親密。幾秒鐘之後,他將照片放到辦公桌上。
夏丹還在那裡找著什麼,像是有些失常,她似乎是在自言自語,"我早就知道他的結果好不到哪去,整天在這些女人面前轉來轉去,不死在她們手裡才怪呢……"
趙超普的手機響了起來,這是再好不過的機會。這是趙超普此刻的第一反應。
他拿著手機並沒有接聽,匆匆忙忙地對夏丹說道:"嫂子,我這裡還有事,就不陪著你了,你先忙著,如果需要幫忙,就和李義說一聲。有事我們再談。"
出乎趙超普的預料,儘管剛才夏丹還對他那般極盡污蔑,此刻,她卻並沒有那樣無理,而是抬起頭來平靜地說道:"忙你的去吧。我沒有什麼事,收拾收拾就走了。"
趙超普叮囑了李義幾句,便離開了那裡。
趙超普回到辦公室後,心裡卻更加複雜起來。夏丹對他的無理,是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的,況且她今天的態度並沒有什麼可以過多指責的。她表達的只是在那種背景下對整個異性的一種不滿。
可是她的思維卻是不正常的,在趙超普看來是那樣地不正常。作為閔家山妻子的她,為什麼會在人已經不在的情況下,還如此將閔家山生前見不得人的東西公之於眾呢?即便是他們之間曾經在這個問題上發生過什麼,那所有的傷害都已經隨著人的離去而永遠地離去了,為什麼不能維護一點兒他的尊嚴呢?尤其是在他曾經做過院長的同事面前。
趙超普在辦公室裡來回走著。
難道她是在暗示什麼?是在暗示閔家山之死可能與哪個女人有關係?如果真是那樣,那個加害他的女人又為什麼要使用自己的手機打電話給他呢?又為什麼要讓自己捲入其中呢?
趙超普感到頭疼。可是眼下這些錯綜複雜的問題,卻依然沒有因為他的頭疼而遠離他的思維。他畢竟依然沒有擺脫那個電話對自己的影響。
夏丹的反常行為,讓趙超普開始懷疑起這個他早就認識的女人,究竟在這其中扮演的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妻子、女人、受害者,抑或是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