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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 文 / 李雄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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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各市縣的參會人員聚齊了,縣委招待所肯定是擱不下的,住進了附近一家賓館。過去A縣無論召開"兩會"還是黨代會,東方賓館是官方接待場所。這次紀委會議按照常例也應該進駐"東方"才是,可一開始就讓吳同學否決了,會費由市財政出,自然是她吳書記說了算。於是將大家圈進了一所沒有正規星級牌號的賓館,顯得格外寒磣。紀委幹部因為"雙軌"原因也都習慣星級賓館,陪伺養尊處優的貪官污吏,不提供良好的居住環境,人家肥嘴巴一撇:同志,還沒被宣判就把我擱進號子了,可是違反人權的。管好吃喝拉撒睡,讓"臥軌"者無須擔心火車頭呼嘯而至,精神上放鬆了,也就防不勝防,容易說漏嘴巴。"雙軌"跟"鐵窗"的區別就在於策略不同,從政策攻心,方能達到坦白從寬的境界,給戴著腳鐐的死囚犯談政策,人家哈哈一樂:說了也是死,不如死得轟烈點!所以,相對來說,"臥軌"者身份越高,那"三人床"的套間就越高級,紀委幹部自然也跟著享受星級服務了。旁的不說,保安措施到位呀,而且大都是辦案定點賓館,這類定點賓館基本對"雙軌"那一套很熟悉,紀檢幹部沒資格佩槍,可賓館裡的保安們手握電棒那是嚴陣以待。逮個亡命徒,保安是不夠劃弄的,必須得警察出擊,可對付那些肥頭大耳、走路也喘息的貪官污吏們,那是綽綽有餘了,跑不出半步就可能引發心肌梗塞或是腦血栓沖頂,都是要命的禍根,死了也太憋屈,沒等繩之以法就畏罪自殺了。

    這所不起眼的賓館有悖於紀委幹部們的職業習慣,他們同樣是普通幹部,同樣習慣於文山會海,同樣習慣於會務間的休閒娛樂,所以,他們中的大多數緊鎖眉頭跨進那賓館門檻,也是正常反應了。好在午餐是設在縣委招待所,這才顯出點官方會務格調來。

    我進賓館串門時,正趕上白主任挨著門房給大家發餐券,午、晚、早三餐,第二天得趕回去吃午飯。小李和項主任同居一室,他朝主任發起牢騷,手掌追逐一隻蒼蠅,拍得"啪啪"作響。

    項主任說:"小李,你少發牢騷好不好,條件是差了點,不就一個晚上嗎?"

    見我進來,小李就跟我說上了:"余哥,晚上我跟你上縣委招待所混一宿成嗎?就這破房間,晚上肯定得喂蚊子了,秋天的蚊子可是垂死一咬啊,我是O型血,趕明天就出斑點的。"

    我一屁股坐到床上,吐著煙圈說道:"那你趕快向常委靠攏呀,常委在招待所可是豪華單人房,我那裡是三人房,早住滿了。"

    小李終於拍死了一隻蚊子,跑進衛生間洗手,嘴巴也沒停下:"項主任,瞧咱混得,都不如他們小車司機了,你大小也是副處級,連縣委招待所都入住不了。唉,我嘛,當初跟著陳書記上A縣,哪回不是-東方-豪華單間,現在可好,就差睡橋墩了。"

    項主任摸著寬腦門說:"你就別抱怨了,陳書記不是回省裡了嗎,遲早會把你調進省紀委的,年輕人要沉住氣。"

    小李擦拭著手,躺到旁邊的床上,重歎一聲:"別指望了,一個副廳級調研員等於是提前退休了,我可沒那奢望了,只盼著早點把我調進紀監室,多揪出幾條大蟲來出氣。"

    他伸手向我要煙抽,話題忽然轉到胖妞身上,罵道:"吳書記怎麼會看上那丫頭片子?腦子少根筋,掛羊頭賣狗肉的小人!我就納悶了,汪局長的兒子怎麼也跟她處上對象了?真他娘的睜眼瞎!"

    項主任咳嗽了幾聲,像是提醒這位後生我老余的司機身份,跟他剛才提到的兩個女人是同乘一輛轎子的。

    小李不在乎,猛抽兩口煙吐出來繼續說:"余哥不是那樣的人,嘴巴肯定能過關,否則能把小車開進咱紀委嗎?紀委是啥?八個大字:張嘴進來,閉嘴出去!"

    這八個大字一出口,當即把我和項主任逗樂了。

    項主任反問:"我看你呀,就是沒做到這八字方針,虧你還是秘書出身。還不明白為什麼沒給你挪位置嗎?就因為你這張嘴,適合跟我在辦公室打雜活。"

    說到這裡,小李才收了聲,看著電視抽悶煙。

    我這才問項主任:"項主任以前一直都是在辦公室嗎?"

    項主任首先糾正我對他的稱謂,說叫他老項好了,然後才說:"我呀,自從進了機關就是干雜活的命哪!在區政府那會兒最忙碌了,後來進了區紀委才清閒點,不瞞你老余說,本市文具專賣店的打印紙,我能給你報出不同店舖的價位來,沒法子啊,誰叫咱是清水衙門。"

    小李在旁失聲而笑,忍不住插話道:"余哥,從經濟效益上說,你來紀委完全是失策了,別的不說,你現在口袋裡的煙絕對是跌價了。"

    我點頭稱是,問他:"你跟陳書記的日子裡,沒少抽原裝-駱駝-吧?"

    小李搖頭:"那是陳書記摯愛的牌子,咱被動吸進鼻孔而已,我還算不上真正的煙民,有則抽之,無則棄之。有一點我至今也弄不明白,為啥混在官場上總脫不開一個-煙-字呢?我可聽說了,A縣前任紀委書記-臥軌-期間,居然開口向調查組討要-大中華-來熬夜,好嘛,調查組的同志自己抽-紅塔-陪著抽-中華-的腐敗分子,可見腐敗分子多猖獗,這分明是高低檔煙火間的較量,熬夜問話吃虧的還是咱調查組同志,香煙劣質,焦油含量大,有損身體不是?"

    我發現這位小李同志具備一等秘書的口才,又攙雜著三等秘書的愚鈍,本身是個矛盾體,也難怪陳書記一走,他就被當外套給掛起來了。定力不足,天真有餘,投入紀委懷抱,當真與他自己總結的八字方針格格不入。

    我和項主任都沉默著,他繼續用口水滋潤著冒煙的嘴巴:"假如有一天,煙酒直接給列入賄賂清單裡,我想機關便也不再渾濁了,大家都能保持健康的體魄,法定退休年齡也該向後推遲了,跟上人口老年化進程,與時俱進。"

    扯得太離譜,項主任一句"別扯淡了",然後出了房間,走廊裡傳來他管家式的嗓音:11點準時進餐,下午2點開會,中午大家別睡過了頭——

    項主任不在,小李下了床,靠近我低聲問:"余哥,都說吳書記這次要拿老儲開刀,是不是真的?"

    沒等我反應,他自語道:"問了也白問,像吳書記那樣的人是不可能跟自己司機吹車風的。"

    這口氣符合一個秘書標準,也說明吳同學的秉性,新屬下們也都有所耳聞的。

    我的興趣還是落在陳書記的身上,因為以前老頭子跟陳書記謀面的場合裡,從沒出現過小李的身影,公共場合下也只帶著個司機,這小李秘書是如何體現自身價值的呢?

    我問:"你跟陳書記也有好幾年了,我好像見你的機會不多呀,只負責撰寫講話稿?"

    小李說:"余哥你這話問到點子上了,這陳書記一直是做紀檢工作的,當年在省紀委可是破案高手,沒有他撬不開的嘴巴,善於縝密細察,從細微入手,順籐摸瓜。這樣心細的領導向來是謹慎從事的,不可能把我擱在左右當錄音設備的,我哩,說白了就是個擺設,證明領導除了司機,還有跟班的,面子上的事,總不能光桿司機下去檢查工作吧?得配備勤務兵,我就是那個小兵蛋子。"

    跟我接觸的秘書比照之下,小李的自嘲倒也符合情理,也難怪他牢騷滿腹,因為自始至終他還沒融入到角色裡,名義上的秘書,實質的勤務人員。

    我這個司機今天要破例參與朝政了,因為眼前就是現成的錄像機,我很想從小李的身影裡偷窺到陳書記的蛛絲馬跡,畢竟是跟過班的,背後尾隨過,再謹慎也抹不去腳印的。

    "這-經濟環境-招牌可是陳書記在任時一手打造的,現在召開肅清大會,陳書記在省裡不可能沒有耳聞吧?"我又遞給小李一根香煙,試探著問。

    小李一聽來了精神,嗓門也大了:"市委肯定事先跟省裡匯報過的,陳書記自然知道啦,可遠水解不了近渴,乾著急也沒辦法。再說了,這次只是盤查,又不是跟省裡唱反調,這一招確實高明啊!"

    他接著問道:"余哥,當初打造招牌時可是老市長背後鼓動的,怎麼現在不出來說句話呀?對了,老市長跟陳書記也都愛抽-駱駝-,志趣相投啊。"

    "這裡頭水太深,咱還是少說兩句吧。"見小李談興正濃,我轉移了話題說,"你呀,是個男人,以後別跟小歐較真,她就是那樣的人,剛進紀委跟我一樣不太適應,擔待著點。"

    小李說:"放心吧,內戰總要走向統一戰線的,咱那是斗中取樂,打發無聊的日子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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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會議就有媒體,就有絢麗多姿的鎂光燈。我回到縣委招待所時,樓廊裡更熱鬧了,余秘書帶著幫小年輕人伺候著入住的"貴賓"們,除了市縣級的宣傳部門,省報記者站的那位賈記者也來了。她跟"水蜜桃"關係很近,形同戀人,只可惜都是已婚人士了。這次"水蜜桃"被省報主編舉薦陞遷,有他這位女知己一大半功勞在裡頭。

    娛記們喜歡追逐星兒們編造花邊新聞取悅於老百姓,同樣,"官記"們總愛傍在官長左右,抓拍最佳鏡頭讓老百姓關注。小車司機在與他們打交道時,跟領導秘書沒什麼兩樣的,因為有時候小車司機也充當"二傳手",將紅包塞進"官記"們的口袋裡,公開的名堂是策劃、贊助費之類的開銷,實際是叫對方多買點墨汁,讓筆下生花。老頭子當年"龍王爺"的美稱雖說是老百姓有感而發的呼聲,若沒有"官記"們形成鉛字後的宣揚,也實難傳開的,千萬張嘴巴不如一個鉛字。這就是媒體輿論的力量:能把你捧上雲霄,也可以將你打入十八層地獄!

    上部書裡咱也提到過老頭子"搬石造田"的偉大創舉,打造了第二大"懸河",那正是媒體包裝的效應。也就是說,早在根據地A縣起家時,老頭子就嘗盡了"官記"們筆下之花粉,甜蜜蜜的。在水利局給他開車時,他也時不時跟過去的"官記"老友電話裡敘舊,那些人既有省裡的,也有中央級分駐省站的。也不能說老頭子這只蜜蜂只貪吃那點花粉,水利工程只要遇到資金困難,需要省裡領導關注時,他總讓媒體走在前頭,然後才打個報告上去,請求省財政支持。這種越級請示自然是市領導不願意看到的,可人家真就求來援金了,市領導也只好沉默,沒動用地方財政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事後老頭子振振有詞:不是我越級請示,人家省裡媒體都報道了,我是向省裡說明情況。可見老頭子是輕車熟路地套用"官記"給自己先行開道,往往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等他真正坐鎮市府了,那些有頭有臉的"官記"們有事沒事也下來溜躂溜躂,啥招商會,啥旅遊節,啥開幕式,在市長的吆喝下,他們是絞盡腦汁樹起大筆搖旗吶喊,末了吃好睡好也拿好,滿載而歸。

    可終有另類例子的出現,好比是婚宴席上冒出個混吃的人來,新郎新娘都錯以為是對方的朋友,喜顏相迎而入座。那是一次聲勢浩大的招商會,老頭子為此還出國考察了近半個月,帶著一幫干將回來時,就策劃了一出別開生面的招商會,直接將會場扎進了省裡,自然非同凡響了。大小媒體接踵而至,睡豪華客房,喝名貴洋酒,拿華麗禮包,不亦樂乎。新聞發佈會上,老頭子身為一市之長,成了焦點人物,二十多家媒體會聚一堂,收錄市長的慷慨激言。到了記者提問環節,老頭子忽然避開主持人蕭大秘預先準備好的回答稿子,讓現場記者即興發問,他習慣於脫稿,包括這樣的發佈會。這叫蕭大秘措手不及,原先設置的提問順序及問題全被打亂了,記者們用舉手方式要求提問,老頭子瞅準一位就算開始了。其實這裡面都是他熟悉的面孔,套用老頭子的口頭禪來說,那是"心裡有數",應付故友,信手拈來,反正具體項目和數字身旁有招商局長作為旁答,他市長只管喊幾句口號,無須羅列數字的。結果一路問下來,都是些空洞的陳詞濫調,老頭子在談笑風生中迎來陣陣掌聲。

    正說到興頭上,老頭子忽然手指最後一排靠邊角落的座位說:"最後一個問題留給那位先生,他一直沒有舉手,請提問,不要客氣。"

    大家的目光隨即投向那個角落,就見一個低首垂肩的人折騰了半天才抬起頭,也是西裝革履,頭髮溜光,可就是臉色蒼白著,嘴巴也囁嚅著,對著遞過來的話筒,半天發不出響音來。記者群裡有人開始竊竊私語,說這是哪個單位的,以前咋沒見過呢?新來的?

    一時間熱鬧的發佈會現場變得沉靜下來,老頭子也有些納悶,翻騰腦海就是搜尋不出這位記者先生的圖像來。

    "請……請問市長……"真是金口難開,就在他吞吞吐吐時,有個記者忽然起身大聲叫道:"這傢伙是假冒的,上次也冒充記者混進酒店,沒想到又來了,趕緊報案……"

    話音未落,那傢伙早奪門而逃。老頭子一直亢奮著的臉膛瞬間化成了肥皂泡,狠狠地瞪了蕭大秘一眼,一場發佈會在鬧劇中收場。

    事後老頭子問責下來,招商局的頭頭們被罵得狗血噴頭:"自家的門檻都沒守好,談何招商引資?看門狗都不如!"

    這就是"官記"們的另一面,一種職業為他人所模仿,直至偽造,那就不是好事了。

    賈記者雖是省報新派遣到站裡的,但跟老頭子也算是故人了,我記得老頭子當副市長時,她只是省城一家晚報娛樂版的記者,正兒八經的"娛記"。那時候老頭子精神文明抓得挺賣力,逢上重大節日就讓文化局想方設法從北京拽幾個二流歌手過來捧場,賈記者便尾隨而來,在報紙上丟下一小塊豆腐渣,再配上市長親切會見歌手的小圖片,就足以讓老頭子美滋一番了。那也是上了省城報紙的,地方領導有時候也熱衷於追星的,宦海之中娛樂自己,也不失為"與民同樂"吧。

    現在身份不一樣了,黨報駐站首席記者,哪裡有會哪有她,是否能見報就另當別論啦。

    因為老婆的工作性質,再加上老同學"水蜜桃"這層關係,賈記者跟我老婆平常也比較親近。偶爾也會上門到家裡找我老婆上街一同購物,碰上禮拜天,兩個女人能坐上採訪車進省城逛商場。我一直困惑於賈記者節假日也不常回在省城的家,老婆給了答案,她丈夫是省政府法制局的一名處長,跟辦公室的一個女下屬關係曖昧,婚姻正處在冷戰狀態,實質是分居了,因為老婆去賈記者家不少回了,從沒見過她丈夫。

    老婆去了宣傳部後,因為公務繁忙,禮拜天也難得有空休息,賈記者上門的機會少了。

    在樓廊上看到她時,她正向余秘書打聽吳同學的房間號。

    見我過來,賈記者笑著說:"老余,我就住你隔壁,咱現在成鄰居了。"

    我說:"那太好了,晚上我們司機想摸幾圈,三缺一,你剛好來填補。三男對一女,女人肯定滿堂紅,這可是麻台規則,你可別錯過了大好時機。"

    "唉,都要像你們這些-書記-清閒就好了,五毒俱全,卻又肥頭大耳,熬夜不是能減肥嗎?咋到了你們身上不管用了呢?"女記者的辛辣諷刺跟筆桿子一個調兒,戳得人無地自容。

    在她面前我也是個潑賴相,厚著臉皮說:"想知道原因嗎?同樣都是干手工活的,我們開動機器保護好視力就暢通了,而你們是嘔心瀝血,費盡腦汁,大凡傷透腦子的人,是長不出肥膘來的。"

    "嘻嘻,這話可是老余自己說出口的,豬腦子一個,就知道貪吃貪睡哪!"說完她就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所在的三人房此時已被煙霧籠罩著,另外兩個副書記的司機正在騰雲駕霧中下著象棋。他們年紀都不大,二十多歲,平常很少在辦公室見到他們的身影。聽老白說,因為紀委小車有限,專職常委們出門有時候要用副書記的坐騎給自己撐臉。上紀委一個多月來,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近距離地跟兩位小師傅接觸。

    見我進來,他倆問我要不要殺一盤,賭注是:一盤一盒硬中華。

    我的象棋水平很臭,在市府小車班裡只有老杯屬於高手,經常拉上像我這樣的臭手任他當棋子宰割。但從沒有為輸贏下賭注,精力大都保存到麻台上了。

    彼此不太熟悉,又因為自己剛收穫的兩條煙已如數退給了余秘書,實在是拿不出賭資了。

    我將口袋裡的半盒玉溪扔到他們棋盤上,自嘲道:"你們的賭局是給大亨專供的,咱這個小賭徒只能玩一把老虎機過癮了,晚上咱摸幾圈吧?"

    兩人一聽,幾乎是異口同聲:"三缺一呀?"

    我手指牆壁說:"隔壁那位賈記者啊,叫過來不就湊成了?"

    其中一個遞給我香煙問:"人家大記者會跟咱司機同流合污嗎?最好把老白叫來。"

    另外一個搖頭說:"白主任可是來開會的,吳書記新官上任以來第一次開大會,誰敢娛樂啊?可惜老陳不在,小莊又不愛這一手,大胖和小孫倒是兩把好手,打的卻是五元錢的小麻將。"

    老陳正是陳書記以前的司機,現在還坐著冷板凳;小莊是女副局長的司機,屬於小強那類司機,比較清澀純潔;大胖和小孫都是給業務室開"麵包"的,不嗜好麻台也是正常現象,畢竟跟小車司機有著等級區劃。

    話題從賭局岔開了,焦點落到了老陳身上,其中一個問:"現在不是有輛供常委機動使用的桑塔納嗎?怎麼沒安排老陳開?牛常委經常自己開車也不用老陳,是不是要把老陳解雇啊?"

    一個領導司機再得意,也時常能從老車伕寂寥的影子裡看到自己的結局:領導的任期是有限的,汽油能源也是有限的,都不能重複利用,包括司機本身,當領導引身而退後,車伕就是尾氣了。

    "余哥你是好命啊,公務員編制,不愁沒車開的,開著小車等退休。不像咱弟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醒來喝涼水啦,小和尚撞鐘,混一天是一天。"給我遞煙的司機沒興趣跟對手殺下去了,掃興地將棋盤掀翻,躺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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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址放在縣劇院,劇院從外面看上去比較陳舊了,但裡面裝修一新,現在此類劇場一年到頭基本處於停業狀態,充當了公務會場,一年"兩會"期間才是最熱鬧的場所。

    今天下午的場面雖趕不上人代會規模,但也將近有百來號人馬湧入,只不過塞滿停車場的大小車輛上,沒貼有"人代會"特有的徽標而已。街道兩旁行走的人不時駐足朝這邊瞅上幾眼,沒有彩旗,沒有標語,也沒有大紅條幅,一切都是素面朝天。

    這次會議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顯得神秘而凝重。

    既然是大會,承辦方就要設立很多工作小組,會務組在將所有參會人員登記完畢後,大門一關,接下來就該是接待組上場了。公務場合裡,有多少小車就有多少領導司機,總不能讓"書記"大人們繼續坐在駕駛室抽悶煙吧。劇院旁邊還有一個三層高的側樓,從構架及裝潢上看一定是後來添加的,用於會前臨時休息場所,總不能讓領導坐在主席台上等下面的幹部坐齊不是?慣例是參會者翹首企盼時,領導從主席台側門按照固有的排位魚貫而入。既然裡面迎合的掌聲已響起,那外頭的"書記"們就成了主席台上燈光反射出的影子,進入領導級休息場所,也就自然而然了。

    與市劇院不同的是,那邊無須側樓相襯,裡面的設施一應俱全,領導休息室就差分清黨政軍字號了。比較之下,這邊顯得很寒磣,也符合農業大縣的地方特色,好比是放映廳,這裡仍處於原始初級階段,一張幕,一台機,再加上觀眾就齊全了,而不是豪華包廂及多功能設備。

    在接待人員引領下,大家陸續上了側樓,大都被安置在下面兩層,茶几上擱上煙茶,隨便吹水吧。我們一正兩副"書記"被請上了三樓,我順手拉上了小莊,這年輕人跟市府小車班的"彩王"很相似,也不抽煙,將那包硬中華悄悄塞進了我的口袋。同住一房的那兩位司機一進休息室就抱怨這半天該怎麼熬過去,然後譏笑小莊不玩麻將,未婚就提前患上了嚴重的"妻管炎"。

    小莊笑著說:"就算會玩,你們敢在這裡修-長城-嗎?斗地主倒是可以的。"

    旁邊的工作人員早準備好撲克牌,交到小莊手上說有事隨時招呼一聲,然後就出去了。

    除了麻將,我其他項目都是弱項,幾輪下來都是我挨鬥,正窮極無聊時,來了信息,打開一看,是余秘書的,說是蕭書記正在招待所等我,要我過去一下。這次可是100%的紀委內部會議,包括東道主縣委書記也沒被邀請上主席台。老蕭這時候找我該不會嘲笑我連兩條煙也感覺燙手了,失去昔日"書記"本色了吧?

    也好,我正愁無處可去被人"批鬥"哩,跟老蕭敘敘舊也不錯,順道探聽一下老頭子那邊的最高指示,是不是真的能像過去那樣,穩坐釣魚台——"心裡有數"。

    開車回到招待所,直接上了老蕭的"總統套房"。說是"總統套房"一點也不誇張,相比於吳同學的西洋式"咖啡屋",這裡是散發著皇家宮殿式的華貴,跟原先儲書記的壹號套房比較,儲書記就活在"貧民窟"了。一進門就是一間大候客廳,兩旁擺著嶄新的黑色真皮長沙發,從質料和光澤度上看,屬於進口貨,至少也得是意大利的名牌,色調陰冷,符合主人的陰沉秉性,有待日後那些等候宣召的官吏們,用屁蛋下的熱烈光陰烘烤主人的冷臉,換來馬屁後的燦爛坨屎,馬屁精們的功夫足以消磨掉進口沙發耐磨的表皮,著染上國貨色彩;令人蹊蹺的是,沙髮質料一流,可四周圍什麼擺設也沒有,連個茶几、盆景都沒擺上,空蕩蕩的,讓偌大的候客室顯得格外清冷,茶几和煙灰缸向來是搭配物,煙灰缸是附著體,沒了這些家什,顯然是警言在先:禁止吸煙!但在面南牆壁上三個遒勁的毛筆草書的字匾給這裡增添了少許人氣,多少排擠出一屋子壓抑著的緊張氣氛,"和為貴"的墨寶一看就是主人一氣呵成的,筆鋒間沒有拖泥帶水,足見行草時筆桿子的份量,三個大字用紅木鑲在鏡框裡,在窗外投射的陽光普照下熠熠生輝……冷中有熱,靜中有動,這是候客室的總體格調,與主人秉性相吻合。

    走過候客室向裡,有扇門連通著,就在我要推門而進時,門忽然打開了,出來之人差點跟我撞成滿懷,退步抬眼一看,正是余秘書。我這才聽到裡面傳來說話聲,老蕭的嗓門還挺大,像是在呵斥下屬。可在余秘書帶上門時,聲響即刻被隔離了,貌似這道門裡嵌入了隔音材料。

    余秘書賠著笑臉說:"余哥來得真快,蕭書記還在談事,余哥先委屈一下,坐在這裡等會兒。"

    我往沙發上一靠,掏出煙來點上,然後問:"你們蕭書記對下屬也太冷酷無情了,咋連個煙灰缸也沒有呢?這不是在故意折磨那些煙君子嗎?"

    余秘書真夠遲鈍的,也難怪蕭大秘選擇這樣的貨色在身旁,秘書越遲鈍那安全係數就越高,前提是主子本身不需要這樣的生態蜜蜂給他嗡鳴採蜜,而是用一隻機器蜜當擺設,隨主子按動遙控。

    余秘書終於反應過來,推門進去倒了杯茶水,也捎帶出一個缸子來,放在沙發上,低聲說:"蕭書記談工作時是禁止吸煙的。"

    "哈哈,也杜絕喝茶?"我笑出聲來。

    余秘書尷尬地搖搖頭說:"本來這裡是有茶几和飲水機的,可每天的來人實在太多,一桶飲水都不夠用,茶葉至少得準備兩袋子,後來蕭書記私下跟我說這樣太浪費了,我就擅自做主把茶水撤了。"

    "你叫廣大幹部群眾干坐在這裡聽候宣召,連茶几也不留下,蕭書記同意嗎?"我發現了在市裡向來鋪張浪費的蕭大秘一進這窮山溝,就徹底改造了自己的小資思想,懂得勤儉持家了,可屁股下的沙發以及牆壁上的紅木框架好似跟艱苦樸素的優良傳統顯得格格不入啊?

    余秘書說到這裡,笑道:"茶几是蕭書記叫人搬走的,說那玩意兒擺在人面前更容易叫人口乾舌燥,浮想聯翩,一個不留來得更乾脆。"

    跟余秘書碰面兩次,也就是剛才這話回答得有點秘書水準。你想啊,書記將茶几請出去,也就間接表揚了秘書,領會了領導意圖:節約資源,保護環境。

    "當然了,進去後自然有茶水喝。"余秘書這句補充讓我嗆了一口煙,將我剛才心裡給他樹起的秘書形象擊了個粉碎。

    進去後還沒有茶水供應焦渴的嘴巴,咋有那麼多口水向書記匯報工作呀?

    談工作就是在煙水中吐灑口水,澆灌跑官數字嘛!

    余秘書塞給我一包精製裝"駱駝",說老闆怕你等久了坐不住,換個口味。

    我說,你們老闆也真叫入鄉隨俗啊,這麼快就牽上"駱駝"進荒漠了,拋棄了"中華"秀美河山。小余你給我老余分析分析,為啥這貧困的地方總習慣出"洋貨兒"?

    余秘書湊近我坐下,繞開了我的"?"號,小聲道:"余哥,你退回來的兩條香煙叫小弟很難堪呀,老闆很生氣,讓我留著自己抽,分明是對我的工作很不滿意,我啊,還是給你提回來好交差,不就是兩條煙嗎?吳書記不至於朝自己的小車裡挖掘腐敗材料吧?這算啥啊?假如斷了煙火就能反腐敗,那咱國家把全中國捲煙廠給關閉了事啦。至少得有好幾億煙民-舉槍-起義!遠的不說,咱就說說林則徐的虎門銷煙吧,那不光是燒給洋人看的,振我大清帝國天朝國威,也是清政府反腐敗的傑作啊,可謂一箭雙鵰,可結果咋樣?既得罪了洋商,也觸動了上層利益,鴉片戰爭肯定以失敗而告終啦,原因不是洋槍瞄得準,而是上層官僚想找回既得利益,這是我以前大學畢業論文上的觀點,老師評了個優秀!哈哈——"

    余蜜好似脫開了秘書官譜,兩袖清風地回到了講台,正手舞教鞭,在白色粉末裡衝下面的學生揮灑著口水。

    我點上一根"駱駝",在品位"洋槍"的硝煙裡,打開記憶的閘門,翻開了中學歷史課本裡的那陳舊的書頁,好似是分析過"腐敗"是造成鴉片戰爭失敗的根源,而不是洋鬼子炮堅艦固。

    我呵呵一笑說:"小余同志,這話要是讓你們老闆聽到了,你肯定要挨板子的,別忘了老闆也是教書的出身。"

    "豈敢,咱哥倆不是隨便閒聊嘛,不打官話兒。哎,兩條煙……"繞騰了半天,這死心眼兒非得問個究竟,我忍不住罵娘了:

    "奶奶的,真娘的廢話,反正我是送回去了,你把包裹擱在我車輪子下,老哥我還能軋過去呀,那不是糟踐糧食嗎?"

    "瞧我這笨樣兒,余哥別見笑,等會兒我就給你提過來。"余秘書用手使勁敲打自己腦門,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可別當著你們老闆的面。"我有必要提醒這樣的蠢蛋,為了向老闆表示出色完成了二次"點煙"運動,他完全有可能當著老蕭的面"出貨",好讓老闆驗明正身,那兩條煙他這個跟班的絕沒賊膽私吞。

    這就是老蜜馴養的小蜜,胸針的尺度和刃度絕不能超越前輩。

    正在說話之時,余秘書的電話開始暢響開來,呼叫得十分猛烈,而余蜜的答覆都是胸針刺出去的,一針見血:咋呼啥?不知道老闆今天很忙嗎?改天啦!

    我發現這余小蜜說話有個顯著特色,常綴加一個副詞"很"字,從而突出自身的"狠"角色:沒有我簽發通行證,就別想著進皇城上寶殿來進貢!

    把守門檻的既是體力活,卻更多表現在腦力上,甭管啥樣的蜜蜂,即使患有嚴重腦癱,也都懂得伏蟄一擊的威力,所有,在這點上,冷酷法典造就成的"小楊頭","豆腐塊"鉛字捏合成的蕭大秘,情種孕育出的"水蜜桃"等老蜜們,包括萌芽狀態下的胖妞和小余,手腕都一樣,借助門手鎖定這扇門來樹立權威。同樣是一扇門,相對於車門來說,司機的手腕基本屬傷殘,在你停車之時,你手腕再長,也夠不著給領導開車門的。同樣是領導身邊的貼心人,秘書的手腕始終伸在司機的前頭,游刃有餘。不過,咱並不嫉妒,因為手腕越長,給領導把守的門就越厚重,最終極有可能把持不住,牆倒門塌,給送進網牆鐵門裡,讓"大蓋帽"給他守門了,位置徹底顛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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