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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章 文 / 李雄飛

    第二天,老頭子問我小時候用過存錢罐嗎?

    此話別有用心,試探昨晚那半句話我是否銘刻在心了。打死也不說啥存錢罐啊。

    我忙回答:聽都沒聽過,我們家在農村,窮得叮噹響,只知道醃菜的壇罐。

    現在想來,領導和司機的此番對話是在打啞謎,領導的意思是:別把我昨晚的酒言當真,徹底給忘了;司機的回答是:往後不准自己的孩子用那玩意兒,在我腦子裡、眼睛裡,那玩意兒是星外之物了,您就把心刻在印章裡吧,沒人敢窺視。

    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這是正人君子的豪邁之言,我和老頭子不在此列。所以,當領導激流引退後,就露出了退潮後的海灘,大海從寬闊的胸懷裡總要掏出點東西撒在海灘上留作紀念,有奪目的貝殼,也有骯髒的塑料袋,我屬於後一類,污染環境的源頭不是我,而是塑料加工場。不同的色彩,在斑駁間卻都一樣晃動著游離之光,那是一種惴惴不安,顧慮下一輪浪濤席捲而至,再亮堂的色彩也都被吞沒了。

    我的顧慮是方向盤,很表象,四個輪子的小事情兒;而老頭子的顧慮是深層次的,類似肛內痔瘡發作前的惶恐,後果很嚴重!都是座椅上的事兒,都擔心坐不穩當……

    今天比較繁忙。

    昨晚失眠,手機也關了,早上起來後就接到電話,相約麻將台。

    小車司機大白天不務正業玩牌,在機關算不得新鮮事。領導也是人,總有嗜好的,有嗜好就得享用,於是給司機提供了消遣的時機。司機的愛好不一定要跟領導相合,你玩你的麻將,我蒸我的桑拿,互不干涉。

    領導忙於公務尚且如此,領導不在時,那司機的空間就更大了。小車班是沒有什麼考勤一說的,你辦公室主任給小車班考勤打表,就等於監控領導了。大明"東廠"管的那些事,早被歷史淘汰了。

    吳副市長不經常用車,不代表就有人敢跟蹤司機老余的影子。

    接下來忙著碼"長城"去了,手氣還不錯,搜刮了不少。常話說得好,賭桌上是不分三六九等的,親爹輸了也得給錢,願賭服輸嘛,只要有鈔票,你就有權佔據"長城"一方,發牌自主。這話套用到官式"長城"上就不靈了,總得有人扮演始皇角色,也總有人充當哭長城的戲子。可別以為是孟姜女發揮超自然力量,發起洪水來衝倒長城,此哭者假模假樣地擺出痛心狀,瞧著別人門戶大開自己得數錢買過路費,有此經驗者,知道這是變相行賄而已,"孟姜女"心甘情願守活寡以成全始皇帝拒敵之策。

    非官場場合裡,我有時候也能品嚐到坐龍椅的滋味兒,無須太動腦子,自有人算計著把你餵飽,想要正東風,絕不會刮來西北風,由不得你不吃,龍顏一悅那可能就是一條龍了。

    有關官場裡的長城碼法,程序太複雜,忸忸怩怩,躲躲閃閃,有點像舊俗的迎親,吹吹打打間又哭哭啼啼的,鬧騰得活像長城是由成千上萬具屍骨壘成的,陰氣沉沉。

    我所趕赴的牌局正是這樣的鬧劇,一場下來,你才覺得贏到手頭的那每一張"老人頭"裡,都凝聚著你的腦汁。過去在官場上碼長城,大都是飯後娛樂節目,可能歌舞類玩膩了,時常腎虧,不如把精力轉移,打造四方一城,至少比自挖地洞要熱鬧點,能反覆推敲,高潮迭起,同樣有聲有色,只不過思考的器官部位有上下區別而已。挖洞時,你好比是隻老鼠,嗅覺再靈敏,那也是地下工作者,見不得光亮,就算有黑貓警長給你把門,那家裡頭不是還有個母老虎,虎視眈眈嗎?於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流行起飯後長城的傳統"國粹"項目,清唱起來有多人和聲,不止是二重唱。

    當然,這樣的牌局不大可能隨老頭子的,像他那樣日理萬機的,是沒有精力消耗在長城上的,官銜越是達到一定層次,嗜好也就越單一,分身無術不是?只能忍痛割愛,老頭子保留了收藏愛好,丟棄了垂釣之雅。他只是節日期間偶然跟自家的親朋好友小賭怡情,老頭子的技術也只配窩裡鬥,受宰的對象,誰也不會把他當領導看,而是索取利市的最佳機會,輸錢反而是件快事,只會發生在官家內部,非敵我矛盾。但也有特例,比如某位上層領導正好就愛這一手,那時候老頭子最犯難了,牌技太差怎能取悅於上司啊?可這長城之術又非一日之工能練就出的,得日日復日日,才能做到收放自如,得心應手,跟在女人身上施展功夫,有著天壤之別,那是本能,天生有把子就會幹活,無師自通。在特定狀態下,老頭子要陪著搬磚頭,卻叫磚頭砸了自己的腳。遇到新手的長城,在面對老苦力時,往往偏向嫩手,像是在引誘新手進一步磨煉下去,蛻變為老手,最終給它城牆賣苦力。長城偏向你了,手氣自然好,讓你招風喚雨的,由不得你不和,可分明是和牌卻又不敢推倒,生硬地將摸到的牌又打出去,這種感受有點像鑽洞,洞天別開,一瀉千里,卻拔不出腳來,被淹在水中,癢酥酥的。沉陷其中的老頭子也沒有退路,只好耗下去,直到上司摸到翻牌,才擦拭額上汗水,暗吁一口長氣。事過之後,他也會造作地感歎一聲:這打麻將有時候也很簡單嘛,比打鳥容易!其實他打獵技術才高超,天上飛的,地上跑的,一瞄一個准。麻將就是麻雀啊!為什麼老頭子節日裡在自家玩耍跟陪領導是兩種不同的境界,老頭子問過,我也納悶,難道這"長城"就是田埂,也遵從肥水不外流的農田規則?反正在外,他手氣特好,只能棄和。

    你可能要問:這樣級別的領導也賭博?答案是肯定的。當官的不只是跑到澳門背後耍一把,麻將台上也換了個方式,你只見大小不一的小塑料碼兒,沒有現金,現金要在領導起駕離開時,用個信封裝好,塞給領導的小秘,小秘也心領神會,知道那是昨晚檯面的錢,賭資不算受賄,也就替領導笑納了。

    事後那位領導會跟秘書故作怪責狀,問:你怎麼又收下了,咱說好玩玩嘛,這不成賭博了?

    因為老頭子對此"長城"之磚不感興趣,我記憶中只替他收過三四回信封,沉甸甸的。

    我沒看好中場巴拉克,德意志輸球了;我同樣沒看好後座吳副市長,也就揩不了油水。別看我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說:不在乎那點油水,薪水夠吃就知足了。可一旦付之實踐,我感覺悵然若失,旁的不說,每天都是孤零零一個人窩在小車班裡,實在太丟人現眼了。

    大小"書記"走前跟我打招呼的神態,分明在嘲笑:你也有今天啊。

    秘書長大人見我哈欠不絕,就讓我到他辦公室坐坐,喝茶解悶。他是老頭子當年跟班的,一手提拔上來,摸爬滾打這麼些年頭了,本以為這次換屆他能得到夢寐以求的副市長寶座,結果原地踏步,心情可能跟我一樣,沉重又失落。

    秘書長一上來就說了句:沉住氣啊,很快會忙起來的。口吻跟老頭子差不多。

    秘書長姓蕭,四十多歲,教書匠出身,平常文屁沖天的,偶然有豆腐塊兒類的文字出現在省報上,他就特意剪裁下來,裝訂到一塊兒,放在辦公桌最顯眼的位置上。私下裡我一直管他叫老蕭,他老覺得不得勁,有損他秘書長的薄面,可我就是改不了口。

    我剛道出一聲"老蕭",老蕭同志的臉就掛不住了,猛吸一口煙,說你該擺正位置了,吳副市長可不同於老領導,沒人慣著你。

    我算聽明白了,這人啊,一失寵,妃子就成了婊子,該露奶子就得露。我終於改口了,道出官位來,秘書長這才點頭說:這就對了,學會圓滑你才能開好新方向盤。閒扯了一會兒,見秘書長電話不斷,每年這時候會議特多,上傳下達都靠他秘書長做紐帶。等辦公室主任過來聽令時,我退了出去,臨走特意提高嗓門叫出句:蕭秘書長,走了啊。

    圓滑往往從稱呼開始,我開始圓滑了。

    進了小車班,屁股還沒坐穩當,辦公室一個小小女科員就過來了。一個剛出校門不久的女大學生,大圓臉,大胸脯,怎麼看也不像個剛出門的女學生,孕婦一樣。我都不知道她叫什麼,只聽說是畢業後提前報到來上班的,這樣的小樣兒我是不放在眼裡的。

    可偏偏這位醜小鴨,一進門就朝我嚷嚷道:去趟房管局。

    這不是大象瘸腳,螞蟻擋道嗎?

    我抽煙喝茶沒答理她。她反而來勁了:余司機,聽到沒?

    圓滑從稱呼開始,我這個"書記"都學會謙虛了,反倒是她來跟我叫板。這小娘兒們可能剛出校門,意氣風發的,夠尖銳的,大小你也得叫聲哥不是?

    我洋腔怪調問:你誰啊?余司機是你叫的嗎?別以為自己體重不輕,就看重自己了。

    小胖妞給扭上勁了:你不姓余嗎?不是司機嗎?

    看來我得給她上一堂生動的機關小車司機課:我是司機不假,可我是副市長專職司機,你想讓我老余給你開車,那要等我鬍子白了,你爬到副市長的位子才成。

    這句話她聽明白了,口氣溫和了些:辦公室其他車輛不是都出去了嗎?這兩天很忙,就你閒著……

    我嗓子調高了說:糾正一下,你的意思是吳市長閒著?

    胖妞就是不開竅:沒錯,所以叫你啊。

    我差點沒把煙頭吞進肚子裡,混機關這麼多年了,還沒見過這樣拎不清的,連市長也不放在眼裡,真是後生可畏啊。

    在胖妞執著的眼神裡,我看到了一個影子,幾年前的一個北京高才生分配到市府辦,老蕭看好那小伙子的筆桿,準備推薦給老頭子,日後當機要秘書。可就是一份微不足道的會議通知斷送了這書獃子的大好前程。蕭大秘因為熱衷於文字工作,大凡政府辦發出的公文他都要親自過目,連個標點符號也不放過。老頭子對他的賞識倒不是寫作水平,而是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那回也是再普通不過的會議通知,蕭大秘讓剛來的高才生草擬,先讓他熟悉熟悉公函寫作。其實這對一個名校中文系出身的高才生來說,是大材小用了,那玩意兒人家在學堂時根本瞧不上眼,於是略略幾筆帶過,送到了蕭大秘書案前。本來嘛,一份通知也就幾行字的事,說清楚時間、地點、參會成員不就得了,又不是什麼長篇社論,讓我這司機捉筆也不至於把會議地點擱進中南海啊。可蕭大秘不滿意了,語重心長地教誨起高才生來,做事不能眼高手低,寫公文就是穿衣戴帽,得包裝好,不是進游泳池,留條短褲一猛子扎進去就了事。於是乎,蕭大秘成了大裁縫,區區幾行鳥字經他縫補,變成了華麗的鳳凰,蓋滿了整整一頁。那高才生嘴上沒說什麼,神色卻是不屑加不耐煩,被老蕭看在眼裡,從此將他歸為另類打進了冷宮。

    我也不想跟她多囉唆,把她推出門外說:有本事找吳市長說去,我余司機只聽她的,秘書長來了也不管用。

    "找就找,你這車我今天用定了!"胖妞肥屁股一扭,就扭向了吳副市長的辦公室。

    此類事,我當初在局級機關碰到過,給領導開車都開出毛病了,好像跟領導換了個位置,誰也叫不動。那次在老頭子的嚴厲呵斥下,我夾著尾巴給一個辦事員開車。也就那一回,事後局裡人在車閒置時再沒找過我,進了政府大院後更不可能,誰敢輕易討坐領導的寶座啊?秘書也是搭便車,除非領導交代的重大事項需要盡快落實,他才敢請示領導,動用專車。政府辦公室也有專門的車輛提供外出之用,在車輛緊張時,也有豁達的領導主動讓自己的司機配合。但有一點從不破例,那就是同級別的領導從不乘坐對方的小車,就算車壞了,也寧願屈駕坐其他一般公務車。更別說級別高於自己的了,好像有意避諱,跟職位一樣,彼此間有所避諱。

    毫無疑問,吳副市長應該明確自己的身份,明確那輛本田的份量,讓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毛孩蹲上去,跌價的不是我余司機,是她市長的尊貴之軀。

    看到這裡,你可能罵我:一個鳥司機有什麼可拽的?我受罵,確實沒什麼可顯擺的,要怪就怪領導,他們顯擺在先啊。

    可這回我又栽跟頭了,吳副市長一個電話把我宣進了辦公室,這是我第二次抬腳踏進這塊香水之地。

    那胖妞坐在一邊,趾高氣揚的,好像她成了市長小秘一般。

    吳市長將頭從文件夾裡抬起,怪怪地掃視了我一眼:車是公家車,你是公家人,怎麼就喚不動了?老余,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司機不開車不等於耕牛不下田嗎?趕緊送小歐去房管局,別誤了正事兒。

    一丘之貉,老頭子跟他這女同學一個德性,不把自己當回事,我還有啥抹不開的,反正閒著無聊,不握方向盤的手除了拿煙,都不知往哪擱了。

    得,我送胖妞上房管。

    我送胖妞上房管這趟車很快成為"書記"間的笑料,有人嘲笑我當初沒上人大是失策,在那裡,至少有老頭子掌舵,隨便讓個丫頭片子騎在脖子上拉屎,太跌輩分了。還說吳副市長那樣做也是沒辦法,關鍵你這個司機讓小丫頭看扁了,就好似群眾有冤情,直接控告到市長辦公室,市長那是父母官,能拒之門外嗎?既然進來了,就得熱臉相迎,怪只怪門衛沒守住大門,辦公室沒擋住駕。

    這一類比,把我當成了守門員,十指沒把好關。細想一下,還真是這個理兒,當年老頭子對我那頓訓斥實質是一種指桑罵槐,言下之意:老子的坐騎是你們隨便坐的嗎?吳副市長是女性,沒老頭子激烈,話裡話外比較委婉,在胖妞聽來很入耳:有開明的領導撐腰,下屬自然就放開手腳大膽做事了。可胖妞忽視了弦外之音:我老余是頭耕牛,那尾隨其後的不就是張破犁嗎?實際上吳副市長的比喻很不貼切,哪有司機敢充當前頭吭哧的老黃牛啊?"孺子牛"說的是領導,張張破犁是老百姓嘛,從古代農業時代,一直拖到現代工業時代,應了一句老話:任勞任怨。吳副市長的潛台詞裡是把自己喻為牛後的破犁,是不是在自嘲中提醒那胖妞:你小樣兒把自己當鞭子使了。

    這事很快傳進了蕭大秘的耳朵裡,蕭大秘坐不住了,為此召開了局部會議,包括我們司機在內的辦公室大小公務分子全集合在小會議室,聽蕭大秘的最高指示。挨剋的自然是胖妞,居然敢要市長專車出外辦事,太不懂規矩了,這領導每天多忙碌啊,說走就走,誤了領導大事誰擔待得起?會議嚴厲批評了胖妞小歐的不正之風,反而表揚了我:瞧瞧人家老余,那也是領導的老司機了,沒在年輕人面前擺資格,這才是我們應該提倡的工作作風嘛。"書記"們一聽,竊竊發笑,笑得我耳根發麻。胖妞這回沒再囂張,半天吐出一句:吳市長是同意的。你這叫越級請示,吳市長能跟你一般見識嗎?今後要杜絕這種目無領導的做法,辦公室盡快拿出個辦法來,從嚴整頓機關作風,小歐寫份檢查,我要親自看。蕭大秘宣讀了判決。

    其實辦公室的明文規定多如牛毛,可有關領導專車的規定從沒出現在紅頭文件裡,約定俗成嘛。總不會跑到別人家的炕頭上,找暖被窩的媳婦吧?

    散會後,"書記"們回到司機室更是肆無忌憚地嘲笑我,說小歐這趟車坐的,好像把老余強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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