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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八章 文 / 郭寶昌

    北京百草廳前堂。

    只有景琦和田木兩個人,在炭火爐上烤著羊肉,喝著酒,兩人都喝醉了。景琦正教田木唱戲。

    景琦:"你看那面黑(音赫)洞洞……"

    田木學著:"你看那面……赫洞洞,赫是什麼?"

    景價:"赫?……赫就是黑,黑字在戲裡就得念赫。定是那賊(音則)巢穴……"

    田水學著:"定是那則巢穴,……則是什麼?"

    景琦:"則就是賊……戲裡要念則!待俺趕上前去!"

    田木學著:"待俺趕上前去!"

    景琦舌頭都大了:"殺他個……幹幹……淨淨!"

    田木:"殺他個……乾乾淨淨!"

    景琦:"嗯……不……錯!你會唱戲了,趕明兒……堂會上,你串一出《挑滑車》。"

    田水迷迷糊糊地:"我……來不了,我要走了。"

    景琦:"噢——不錯!和談……成功了,你們要滾蛋了是不是?"

    田木:"我叫他們……開除軍籍了。"

    景琦:"你?……開除了?為什麼?"

    "因為……我……討厭打仗!他們打我……你看!"田木扒開前胸衣襟,一片片青紫的傷痕。景價恍惚地看著,拿酒瓶子往田木胸上倒酒,田木疼得大叫。

    景琦:"這是藥酒,一會兒就……不疼了。來!喝酒!咱們兩國永遠……不要再打仗!"

    田木:"咱們是……好朋友,我的父親是醫生……我要我兒子也學醫,學中國的醫……長大了……來找你!"

    景琦:"我要把百草廳開到你們日本去!"

    "來……找我吧!嗯!拿著這把刀……來找我。"田木把軍刀遞給景琦。"送你……沒用了,我不是……軍人了!"

    "那咱倆換!"景琦把自己的刀遞給田水:"給你……不許再打仗了!"景琦拔出軍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亂砍亂揮。田木也站起來拔刀亂晃。兩人亂七八糟地擺著各種姿勢。

    景琦大叫:"你看那面黑洞洞,定是……"

    田木合在一起:"……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他個乾乾淨淨!"

    西安詹家臨時住所客廳。

    詹瑜正和關少沂爭論。詹瑜顯得有些激動:"那咱們在北京訂的親事還算不算數?!"

    關少沂:"我並沒說不算數。再拖一拖嘛!我大老遠的從山西跑過來不就為了跟你商量這個事兒嗎?"

    詹瑜:"關兄,眼下我們詹家確實是走著背字兒,可日子還長著呢,以後……"

    關少沂:"不要說這種話,我不是勢利小人……"

    詹瑜的兒子奎禧拿著一摞文稿走了進來:"爸爸,我拿來了。"

    詹瑜:"見過你的……伯父!"

    奎神速"伯父!"

    "你去吧!"奎禧退出,詹瑜將文稿交給關少沂。

    關少沂接過文稿隨便翻了翻:"字寫得不錯!"

    詹瑜:"這是奎禧作的文章。譚大人手把手教的,這孩於還是挺上進的。"

    關少沂:"我也覺得這孩子跟香伶是很般配的,我是說如今世道這麼亂,我們兩家又都逃難在外,現在辦婚事無論如何不妥當!"

    "婚事可以從簡,這也是我爸爸的意思!"

    "這樣好不好?等亂過這一陣子,回到北京再說!"

    "你看這戰亂還有個頭兒嗎?這不遙遙無期了嗎?"

    "北京不正在和談嗎!老佛爺不比咱們急?她不能老呆在西安,和談一成,回北京就有望了。"

    詹瑜審視地望著關少沂:"關兄,你一定是聽到什麼風聲了吧?"

    關少沂歎了口氣。沒有回答。

    詹瑜:"我也不用瞞著,風聲對我們家不利,我父親是主戰派,難免要受李連,你這次來不光是要拖一拖,怕是要毀約賴婚吧!"

    關少沂:"我也不用瞞著啦,我確實聽到風聲,我很擔心,瑜兄,我……很為難……"

    詹瑜:"關兄,你們是書香門第,不能以貧富成敗論榮辱吧?!"

    關少沂:"好吧!話說到這份兒,我沒什麼說的了,可婚事一定要等回到北京再辦,香伶已經二十歲了,再也拖不起了。"

    詹瑜:"君子一言,就這麼定了!婚約是無論如何不能毀的!"

    西安沈家跨院。

    站了一院子人,穎軒、白方氏、景怡、景泗、景武、景陸、玉婷圍著胡總管和白文氏。

    胡總管:"和談已經成了,老佛爺和皇上就要起駕迴鑾了,逃難來的人已經有的先走了。"

    孩子們大叫:"二嬸兒!咱們也趕緊走吧!""可盼到這一天了!"

    胡總管:"別急別急!洋人還沒撤完吶!京城裡還不清靜,聽說義和團的餘黨還時不時地鬧騰!"

    白文氏:"這麼多日子都過了,這幾天就等不了了,先準備起來吧!"

    胡總管:"這樣吧,我先走,回去打個前站。"

    白文氏:"那敢情好,先回去安頓安頓,也就十天、八天我們也回去了。"

    人們亂哄哄地議論紛紛,胡總管將白文氏拉到了一邊:"老太太恐怕不宜上路吧?"

    白文氏:"老太太是無論如何不能走的,叮是……"

    胡總管:"她身子這麼弱,再加上一路的風霜、顛簸,到不了京城……二奶奶,別怪我說話不吉利!"

    白文氏:"我早想過了,不走吧,一家老小不能都窩在這兒;留下個人照顧吧,這麼多人沒一個能讓人放心的。"

    胡總管:"跟沈家商量商量,能不能……"

    白文氏:"怎麼好再麻煩人家!跟沈爺討個主意吧!"

    沈家外院客廳。

    沈樹仁:"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二奶奶別見怪,我剛剛號了老太太的脈,少則三五天,多則七八日,請二奶奶趕快準備後事吧!"

    白文氏:"唉!老太太還一直說死也要死在北京城呢!"

    沈樹仁:"在此地棺殮,回北京再發喪吧!"

    白文氏:"只能夠這樣了。我想回北京以後立即派個人來西安,開一個百草廳的分號,就請沈爺主理,東家就是您跟大爺!"

    沈樹仁:"這可不敢當!"

    "您不用推辭,只要大爺不受苦,我就感激不盡了。"

    "要是這麼說,那……我只有愧領了。"

    "沈爺,我還想冒個風險,老爺子去世,大爺就沒見著……我想把大爺接來,叫他們母子見上一面。"

    "這有何不可,依我之見,這事兒就說開了算了,大爺沒死,大大方方的回來。"

    "那可不行,萬一傳到宮裡……"

    "哎呀,白家老號又興旺了,景怡還封了四品頂戴,趁著老佛爺高興……"

    "萬萬不行,沈爺,這事兒我在心裡過了十幾個過兒了,宮裡的事,歷來反覆無常,什麼時候老佛爺一不高興,株連九族,一個甭想活!"

    沈樹仁點了點頭:"也有道理,那我就去接大爺。"

    白文氏:"打扮打扮別叫人認出來。還有,大爺已經把景怡的親事定了,就是烏家的翠姑,您把她一塊兒接來。"

    詹王府在西安臨時住所。

    詹王爺病倒在床上,正在掙扎著大發脾氣,詹瑜和安福、車老四站在一邊。

    詹王爺大叫:"打不過洋人就治自己人,這算什麼規矩?!放著八國聯軍不去打,倒把咱們一家子發配新疆……"

    詹瑜焦急地:"阿瑪,小點聲兒,別叫人聽見!"

    詹王爺:"反正也這樣了,左不是個死!誰是主戰的?當初叫義和團打洋人那不是西太后的主意是誰的?!"

    "快叫院子裡的人都出去!"詹瑜忙對車老四說,車老四應聲跑出去。

    詹王爺:"這個反覆無常的老太婆!毫無信義可講!這種女人臨政,大清朝不完才怪呢!"

    詹瑜急勸:"阿瑪,別說了,這是殺頭的罪!"

    詹王爺:"殺就殺吧!活著幹什麼?我沒有罪!"

    安福端著藥碗:"王爺!您這病不能生氣,先吃藥吧!"

    詹王爺:"我不吃藥,我吃了快一車藥了,有個屁用,這些個庸醫!

    我不去新疆!我寧可死在這兒!"

    詹瑜接過藥碗遞上:"阿瑪,藥總還是要吃啊!"詹王爺揚手將藥碗打翻在地。"我不能死在這兒,我回蒙古老家,我死在老家還不行嗎!"

    詹瑜:"您說這些都沒用,太后懿旨不能違呀!"

    詹王爺忽然掙扎起來下地:"我不能死,我要進宮,我要去問問西太后……"詹瑜、安福忙上來攙扶阻攔。"別攔我,要殺主戰派,頭一個就得殺她……殺她……"詹王爺無力地向下出溜,詹瑜和安福忙抱住拖回床上。

    詹瑜大聲叫著:"阿瑪!阿瑪!"

    詹王爺仰面朝天大張著嘴,從喉嚨裡發出巨大的"啊——啊——啊——"聲。

    詹瑜:"壞了,這是中風痰厥。"

    安福:"我去請太醫。"

    詹瑜:"沒用!那些個廢物,眼下要救王爺只有一條路。"

    安福:"說吧,我去辦!"

    詹瑜:"去白家,要他們自製的八寶,能起死回生。"

    安福倒吸了口氣:"哎呀,我……我去行嗎?怕沒這麼大的面子吧!"

    詹瑜:"算了吧,我去!"

    沈家跨院西屋。

    白文氏把藥交給詹瑜。

    詹瑜低著頭:"我……謝謝二奶奶了,事到如今,我是腆著臉來求二奶奶。"

    白文氏:"不必說這些,藥就是為了救人的,不管是誰。"

    詹瑜:"我知道,兩家有好多解不開的事,還是二奶奶那句話,冤仇宜解不宜結,本來我兒子和香伶訂了親,現在完婚已經是無望了,可畢竟咱們也沾親了。"

    白文氏:"我只想叫你知道,這八寶正是我們家大爺自己配方,自己制的,可大爺已經不在了,今後不管再出什麼事兒,只求王爺別再與白家為難。"

    詹瑜:"我們家已經都是落難之人,就要發配新疆了,只要能保全王爺的命,就算萬幸,今後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白文氏:"快回去吧!王爺的病不能耽擱。"

    詹王爺西安臨時住所。

    詹喻、安福、車老四正指揮僕人搬運東西。詹瑜之子二十歲的奎禧正在廊子上整理書籍,詹瑜拿起一套書交奎禧:"這套書單放,我要帶在身邊兒。"

    丫頭走出門:"王爺醒過來了。"詹瑜忙進了屋。

    詹瑜走到床前,詹王爺躺在床上指著床前茶几上的藥,手直發抖,問:"這藥……是從哪兒來的?"

    詹瑜:"是我從白家要來的。"

    詹王爺揮臂將茶碗和藥都掃在地上,大罵:"你個沒用的東西!

    我與白家勢不兩立!大格格流落在外,二格格死於非命,兩個孩子至今下落不明,你倒跑白家去丟這個人!"

    詹瑜:"可那些個大夫都不行啊!您這個病……"

    "我寧可死也不吃他們的藥,你跪下!"詹瑜忙跪下。

    詹王爺:"你要記住,只要有從新疆回來的那一天,就不能忘了這深仇大恨!說!你記住了!"

    詹瑜:"阿瑪,何必呢,只有這個藥才有用啊!"

    "你說!"詹王爺堅持著。詹瑜俯首無語。詹王爺一拍茶几:"你就是不說是不是?!指望不上你,叫奎禧來,快去!"

    詹瑜忙站起來到門口:"奎禧!"奎禧忙走進屋。

    詹王爺無力地喘著氣,奎禧走到床前:"爺爺!"

    詹王爺:"你是個大人了,該知道府裡的事了,你大姑、二姑都是白家害的,你可不能忘了啊!"

    "是!"奎禧應著。詹瑜在一旁無奈地望著。

    詹王爺:"別學你爸爸,他沒出息,記住啦!"

    奎禧為難地看了看低著頭的詹瑜:"記住了。"

    沈家。

    白穎園戴著大棉護耳的風帽,遮得嚴嚴實實,手裡提個點心匣與翠姑下了馬車。翠姑一身農村的棉褲棉襖。沈樹仁站在門口忙將二人讓進,又緊走幾步,引領他們,來到跨院北屋。

    白文氏打起臥室簾子,穎園和翠姑進屋後直趨床前。

    老太太白周氏仰臥床上,兩眼看著屋頂,呼吸微弱。

    穎園剛要叫,被白文氏止住,白文氏拉著翠姑的手,湊到老人耳邊:"媽!您看一眼,這是咱們白家的長房長孫媳,景怡的媳婦。"又回頭對翠姑:"快叫奶奶,靠近點兒!"

    翠姑忙近前,怯怯地叫:"奶奶!"

    老人似應非應地:"啊——"

    白文氏忙拉翠姑出了屋裡,低聲對站在門口的沈樹仁說:"沈爺,麻煩您送她去西屋,您回來站在門口,誰也別叫進!"沈樹仁應著帶翠姑離去。

    老人仰臥床上一動不動,白文氏走到床邊:"媽!您記得大爺嗎?

    您的大兒子穎園?他沒死,當年在大獄讓人救出來了,他來看您來了。"

    老人的眼睛似乎睜大了:"老大……"

    白文氏忙躲到一邊,穎園走向前俯下身去:"媽!是我!我在這兒吶!"老太太動了動手,穎園急忙握住,淌著淚:"媽,這些年兒子沒能盡孝。兒子對不起您老人家。"

    三奶奶白方氏端著湯藥走到北屋門口,被沈樹仁攔住了:"您得呆會兒再過去了。"

    白方氏:"給老太太熬的湯藥。"

    "屋裡有客人,先拿回去吧!"

    "誰來了?連我們都不讓進?"

    "啊……宮裡邊兒來的,來看看老太太。"

    "宮裡來的?"白方氏疑惑地走了。

    臥室裡。穎園從點心匣中拿出一塊點心舉到老人面前:"媽,兒子買的點心您老人家從來不吃一口,今兒您賞兒子個臉,就吃一口吧,也算兒子盡點兒孝心。"老太太閉上了眼,似乎點了下頭。

    白文氏看著心酸地擦眼淚。

    白周氏一動不動,穎園拿著點心不知所措。白文氏忙道:"掰碎嘍!"

    穎園忙掰下了一小塊兒放到老人嘴裡,老太太含著不嚼也不咽。

    這時屋外傳來孩子們的打鬧聲和沈樹仁的制止聲。

    白文氏緊張地回頭看了看,忙回頭催穎園:"大哥,你該走了。"

    穎園哪肯離去,傷心地望著白周氏。

    白文氏:"也就這樣了,她老人家好幾天不能說話了。"

    穎園顫聲叫著:"媽——"

    白文氏:"看兩眼就行了,她心裡明白,知道你回來了。"

    穎園終於哭出了聲:"媽——"

    白文氏慌了,忙過去拉穎園:"你不能哭,叫人聽見!工夫大了不行,該走了;。"

    穎園掙扎著不走,白文氏不由分說,將他拉起向門外走去。

    一出屋門,白文氏便對沈樹仁道:"趕緊送他走!"沈樹仁架起穎園向外走去。

    二人剛到外院垂花門,突然從跨院傳出白文氏的哭叫聲:"老太太——媽——"

    穎園猛地停住了,掙扎著要往回跑,被沈樹仁死死抱住。

    跨院裡的白方氏、景怡。景泗、景雙、景武、玉婷等從各屋中跑出衝進了北屋。誰也沒有注意到外院裡的穎園和沈樹仁。

    隨著傳來人們的哭叫聲:"媽——""奶奶——""老太太——",穎園再也抑制不住,猛地甩開了沈樹仁的手,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叩頭不起。沈樹仁只能傷心地望著。

    穎軒和景陸從大門外走來,看見一個人跪在地上,驚訝地望著。

    跨院傳來哭叫聲,穎軒忙向裡跑。沈樹仁拚力將穎園拉起架出了門,景陸詫異地望著他們背影,不禁道:"哎?這不是集上賣草藥的老頭兒嗎?"沈樹仁和穎園已出了大門。

    背後傳來一片哭聲。

    北京。百草廳前堂。

    趙五爺陪著胡總管查看前堂,夥計們正在打掃收拾。

    胡總管:"行!鋪子總算保住了,我從東邊過來,一路都燒光了。"

    趙五爺:"你看這酒瓶子,虎骨、茵陳、國公藥酒,就這幾個月喝了兩萬多瓶兒,我那兒都記著賬呢,真心疼啊!"

    "有什麼法子?人家拿著槍呢!"

    "怎麼向東家交代,等東家回來我乾脆辭了。"

    "二奶奶不是那種人,絕不會埋怨您。"

    "就算東家不埋怨,可咱這臉往哪兒擱!"

    "您瞧著吧,二奶奶一直說,這兵荒馬亂的,把您一個人留在京城,實在過意不去,不但不會埋怨,還得重重的有賞!"

    兩人感慨地聊著來到藥場。

    趙五爺:"最可憐的是姑奶奶,叫他媽一幫洋人糟蹋了,人整個癡呆了,還在我那兒住著吶。"

    胡總管:"二奶奶聽說這事兒,氣得一天沒吃飯,說回來再跟關家算賬!"

    趙五爺:"這幾天夥計們才回來,總算開了工了,得趕快上細料,全運到我青龍橋兒老家去了……"趙五爺又壓低了聲音說:"三爺一直在找吶!"

    胡總管:"正經的,三爺怎麼樣了?"

    "洋人一來,他著實的風光了一陣,可前些日子洋兵一退,義和團的餘黨又殺回來,把三爺的一所外宅搶了個精光!"

    "什麼外宅?"

    "你還不知道吧?三爺早在外邊弄了一個外家,娶了個姨太太,一直瞞著三奶奶!"

    說話間,不知不覺進了月亮門,趙五爺道:"您再看看這院裡吧,先叫洋人搶了一道,剩下的三爺全拉外宅去了,這下倒好,全便宜了義和團了。"

    胡總管:"三爺呢?"

    趙五爺:"在家吧!又窮得跟叫花子似的了,飯都快吃不上了。"

    從敞廳後門走出,踏上甬道,胡總管道:"我看看三爺去!"

    "那我不進去了,為了細料庫的事兒,一直跟我翻著呢!"趙五爺轉身要走。

    "景琦呢?"胡總管突然問。

    趙五爺忽然愣住了:"他?……大概在我家裡吧!"

    胡總管:"上您那兒幹什麼?"

    趙五爺不知怎麼說好:"他不是……說來話長,有工夫再細說,我得到櫃上去看看!"趙五爺忙走了。胡總管疑惑地望著他的背影。

    白毛三房院。

    院門開著,胡總管進門叫了聲"三爺",沒人應聲。胡總管徑直上了台階,推開北屋門。

    裡屋裡,穎宇一人躺在炕上,蹺著腿發愣。聽見外屋有人喊三爺,才應了聲:"誰呀?聽著這麼耳熟?"

    胡總管一撩門簾走了進來:"三爺,是我!"

    穎宇忙坐起:"喲,胡爺回來了,快坐,都回來了嗎?"

    胡總管坐到椅子上:"都在後邊兒吶,我先回來打前站。您氣色不太好。"

    穎宇來了氣:"好得了嗎我?!累的!氣的!嚇的!沒有我,洋人早一把火把老鋪燒了,全靠我支應!洋人整天要吃要喝,我不知道往裡墊了多少錢!"

    胡總管故意的:"聽說您那外宅叫人搶了?"

    穎宇一愣,忙掩飾:"啊……啊!那幫土匪!那騷貨也跑了,就剩下我一個人兒……"他坐到胡總管身旁:"胡爺,你不能不管我,趙五爺自己捨不得墊錢,把櫃上的酒全給洋兵喝光了,我想把細料庫轉到個保險的地方,景琦那小兔惠子還打我,要拿刀砍我,我這都為了誰我?!"

    胡總管:"大難都過來了,相互間就別埋怨了!"

    穎宇:"那不成,得說明白嘍!景琦那小子還不光犯混,居然交了個日本兵朋友,還學會了玩兒女人,把黃春給霸佔了!"

    胡總管莫名其妙:"黃春?"

    穎宇:"詹王府大格格的女兒!"

    胡總管:"不是武貝勒的私孩子嗎?"

    穎宇:"就是啊,把黃春弄到花園子地窖裡半年多!"

    胡總管似信非信:"真的?"

    穎宇站起身拉胡總管:"走走走!咱們這就找他去對質。"胡總管感到事情嚴重了,坐著沒有動。

    穎宇:"惹翻兒了我,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你得替我說話!"

    胡總管:"你打算怎麼著?"

    穎宇:"重分一回家!叫二奶奶把我留守京城的損失全都賠給我!"

    胡總管:"我一定跟二奶奶說。可您要想叫我替您說話,您得應我一件事!"

    穎字:"你說!"

    胡總管:"景琦的事兒要是真的,您萬萬不可告訴二奶奶,她夠煩心的了。"

    穎宇:"行!那你可得替我說話!"

    趙五爺家西屋。

    景琦和黃春正在吃飯。

    "吃呀!今兒立春,你的生日,特意給你做的卷春餅。"景琦往春餅裡捲著菜說。

    "吃不下,你倒是說呀,怎麼辦吶?"黃春看著他發愁地說。

    景琦狼吞虎嚥吃起來:"什麼事兒我都有主意,還告訴你說,一見了我媽我是半點兒主意都沒有!"

    黃春:"胡總管怎麼說的?"

    "我哪兒敢見他!這不一直躲著他嗎?得等我想好了。"

    "那你不管我了?"

    "誰說不管你,你可不知道,我媽可厲害了。"景琦捲好一卷餅遞給黃春。

    "我可不敢見你媽,她准恨死我了,准說我勾引你!"

    "你沒勾引我?"

    黃春瞪起眼睛:"是你勾引我!"

    "得得得,我勾引你,你知道我媽最怕什麼?"

    "怕什麼?"

    "最怕潑婦!你見了我媽就說你們白家缺了德了,我讓你們白家的壞小子給勾引了,你要我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你就撒撥打滾兒的一通胡鬧,我媽就沒轍了!"

    黃春還挺認真:"那我不真成了潑婦啦!"

    景琦:"喲,那你不是呀?"

    黃春氣得大叫:"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胡說八道,都火燒眉毛了也不急!"

    景琦:"我怎麼不急!我得想個好主意,怎麼叫我媽認可。"

    忽然,從院裡傳來胡總管的喊聲:"景琦!七少爺!"

    景琦嚇了一跳:"壞了,胡總管怎麼來了,你別言聲兒!"說罷忙走出。

    趙五爺家院內。

    胡總管正東張西望,景琦走了出來:"胡大爺,您回來了,我這兒一直要去看您去!"

    "我打前站。"

    "我媽他們都好?"

    "都好,過幾天就到了。怎麼,就站這兒說?不叫我屋裡坐?"

    景琦尷尬地:"這是……趙五爺的家。"

    "我知道。"胡總管看了看西屋,拉著累琦到了小門道裡:"你過來!"

    黃春正趴在窗戶上向外偷看。

    門道裡,胡總管十分嚴肅地盯著景琦,單刀直入:"是真的嗎?"

    景琦老老實實:"真的。"

    胡總管板著臉:"鬼迷心竅了你?!知道黃春是誰家的嗎?"

    景琦:"三叔領養的,不是詹王府大格格的女兒嗎?"

    胡總管:"知道她爸爸是誰嗎?"

    "誰?"

    "武貝勒!是私生的!"

    "啊!……真是……冤家路窄。"景琦大驚。

    胡總管悄聲地:"所以這事兒得趕快了斷。二奶奶絕不會答應,就算二奶奶答應了,那詹王府能答應嗎?"

    景琦完全傻了:"晚了!"

    胡總管:"不晚,先別叫二奶奶知道。"

    景琦:"可我三叔知道!"

    胡總管:"我跟他說過了,叫他先別說出去,得把黃春送走!"

    景琦洩氣地:"晚啦——胡總管:"什麼晚啦?不晚!你別犯糊塗,這事兒人不知鬼不覺的了斷了就完了!"

    景揭耷拉著腦袋:"晚啦!她已經——懷孕啦!"

    胡總管大驚,半天說不出話,死盯著景琦看。景琦無奈地低著頭。

    胡總管一跺腳:"嘿——荒唐!"

    景琦:"除了娶她,別無出路!"

    胡總管也洩了氣:"這二奶奶能饒得了你嗎?!"

    景琦:"我這兒也正轉腰子呢!"

    胡總管:"那……她怎麼說?"

    景琦:"她還不是聽我的。"

    胡總管想了想:"那……我先見見她。"

    景琦:"您可別罵她!"

    "我罵她幹什麼?"

    "您別埋怨她,都是我一個人兒的事兒!"

    "事已至此,有什麼可埋怨的!"

    "您也別嚇唬她,她……"

    "哎呀——你倒是真疼她,你這個疼法兒忒著急了點兒,走吧!"

    二人向院子裡走去。

    趙五爺家西屋。

    胡總管和景琦進了屋。胡總管上下打量著黃春。黃春忙低著頭躲到一旁。

    景琦:"叫胡大爺,我們家的總管,從小看著我長大的。"

    黃春:"胡大爺!"

    胡總管:"姑娘坐吧!……我都知道了,景琦都跟我說了,我——什麼都知道了。"

    黃春驚慌地抬頭看著景琦又著胡總管,忙又低下了頭。景琦則扭頭看著院子裡。

    胡總管:"姑娘!可你大概還不知道,你是詹王府的千金,武貝勒的私生!"

    黃春大驚抬頭,惶惑地看著景琦和胡總管,不知所措。

    胡總管:"你從小被詹王府扔了,詹府與白家兩代冤仇,二奶奶是絕容不下你的,更不用說是你們自己私訂親事!"

    黃春堅決地:"我反正是白家的人了,白家不要我,我就去死!"

    胡總管:"胡說!胡說!快別這麼說!"

    景琦:"死還不容易,我陪著你!"

    胡總管:"你少插嘴!姑娘!你要聽我一句話,不管二奶奶對你怎麼樣,你都不能胡思亂想,這事兒急不得,要一點兒一點兒透給二奶奶……揀個合適的時候才能全說。"

    黃春:"那我爹、我媽呢?"

    胡總管:"詹王府因為主戰,得罪了太后老佛爺,已經全家發配新疆,你爸爸武貝勒也跟著去了。詹王爺已經死在了路上,你媽至今下落不明,你現在是無依無靠啊!"

    景琦:"怎麼無依無靠?!我不是依靠?!大丈夫敢作敢當,春兒,你放心!我媽不要你也行,除非她也不要我!"

    黃春無比欣慰和深情地望著景琦。

    胡總管:"少爺,你可不能胡來。就這一半天,二奶奶他們就要回來了,一切聽我的安排,聽見沒有?!"

    白宅大門口。

    幾掛大車停在門口,一輛靈車放著老太太的棺木。白文氏站在台階上正指揮大夥兒搬東西,人們興高采烈穿梭往來。

    穎軒站在車旁大叫:"景琦!把這塊硯給我搬進去。"景琦忙走到車前,搬起一塊兒兩尺見方的大硯。

    景琦:"呵,墨海!"

    穎軒得意地:"沈先生送我的。留神,抱住了!"二人向大門走去,白文氏高興地看著:"景琦,等會兒出來幫我把小箱子搬進去。"

    景琦:"哎!"二人進了大門,忽然傳來馬車聲,白文氏回頭一看,只見遠遠一輛馬車駛來,卻慢慢停住了,下車的竟是關少沂和關香伶。

    白文氏忙走下台階,奇怪地望著迎上去。只見關少沂對香伶囑咐了幾句,香憐聽後迎向白文氏:"二舅媽!我來看看我媽!"

    白文氏:"什麼時候回來的?"

    香伶:"好些日子了,剛聽說你們回來!"

    白文氏:"你爸爸送你來的?"香伶點了點頭。

    關少沂上車要走。白文氏把他叫住:"關大爺!等等!……你就這麼走了?不想說點兒什麼?"

    關少沂低頭不語。白文氏走到他面前:"你的心是肉長的嗎?你怎麼就敢把雅萍扔下不管?!"

    關少沂不語,扭頭趕車,白文氏忙上前攔住:"慢點兒走!今兒不把話說明白了你不能走!"

    關少沂急了:"這事兒是我不對,可要不是你們家白三爺帶著洋人去燒我們家,白雅萍也不會出這種事兒,我倒要叫你們白家先說明白了!"

    白文氏頓時懵了,竟無言以對。

    關少沂:"我今兒把香伶送回來,就對得起白雅萍!"

    關少沂趕車而去。白文氏和香伶呆呆地站著。大門口的人還在吵吵嚷嚷地搬東西。

    白宅上房院西客廳。

    雅萍正在吃飯,吃得又急又快,嘴裡嚼著東西,兩眼卻怔怔地望著桌面,白方氏坐在一旁,不時地給她往碗裡夾菜:"慢點兒吃!"穎軒和胡總管站在一旁,充滿憐憫地望著。胡總管道:"這下子可病得不輕,成了廢人了。"

    穎軒:"比上兩回都邪乎!擱著誰也禁不住這麼揉搓。"

    白文氏帶香伶走進,香伶忙走到雅萍旁:"媽——!"

    始終低頭吃飯的雅萍,抬頭用完全陌生的眼光望著香伶。

    "媽——"香伶拉雅萍的手,雅萍像觸電一樣急忙亂甩,發出尖叫:"啊——別碰我!別碰我!"香伶嚇了一大跳,忙向後退。

    白文氏:"千萬別碰她,一碰就跟要殺她似的。"

    "她這是嚇的。"

    香伶的眼淚下來了:"媽!是我呀!我是香伶。"

    雅萍看了兩眼沒任何表情,又低頭吃飯。

    香傳:"媽!我是香伶,不認識我啦?!我是您女兒!"

    雅萍忽然站起:"胡說!千萬別這麼客氣,這可是不敢當!"

    香伶:"什麼不敢當,您是我媽呀!"

    雅萍:"胡說胡說!這不是叫我折壽嗎!快瞧!老太太回來了!"

    雅萍指著門外:"老太太!"大家都毛骨悚然向外望去。

    香伶悲傷地望著大家:"怎麼了這是?我媽這是怎麼了?"

    穎軒:"姑奶奶,老太太死了!"

    雅萍似有所見:"胡說!我看見老太太來了,拄著根根兒,喲——手裡那是拿著什麼呢?"

    香伶:"媽,沒人來,快吃飯吧!"香伶要扶雅萍坐下,雅萍猛然一聲尖叫:"啊——"接著"別碰我!——"扔下筷子便往裡屋跑,砰的關上了門。

    香伶痛苦地摀住臉,坐到了椅子上:"這是怎麼啦!怎麼啦——"

    百草廳公事房。

    穎軒、穎宇、趙五爺、景武、景怡、景雙、景泗、景陸、景琦、胡總管、大頭兒、二頭兒坐了一大圈子人,靜靜地聽白文氏安排。

    白文氏:"咱們老號雖然遭了不少難,可是元氣未傷,細料庫全都保下來了,這頭一功就是趙五爺的,今後五爺的月例銀和年終的紅利都加一倍!"

    穎宇順水推舟:"應該!應該!"

    趙五爺感激地:"不敢當!慚愧慚愧!二奶奶不責罰我已經是寬宏大量了。"

    白文氏:"就這麼定了。從明天起,老號由大房的景怡主管。西安開設分號,由大房景陸主管,二房景琦協辦。"

    穎宇聽著聽著臉色不大好了。

    "南記由三房是雙主管,月例銀按老規矩,產業仍屬大房、二房所有。今後我就吃現成的了。"白文氏繼續說著,"老太太的喪事,下月初一開吊,景怡守孝一年,明年春天與翠姑完婚。景簡要盡快把季先生的靈樞送回他原籍,一概的喪葬費用全由公中支取……在京留守的夥計,每人發二十兩的紅包,月例銀……"

    穎宇臉上變顏變色,終於坐不住了,一下子站起來躥到屋子中央:"等等,等等!我在哪兒呢?!"

    胡總管:"三爺!先別著急!"

    穎宇大叫:"欺負人是不是?!誰的功勞大?!沒有我,老號早叫洋人燒光啦!我把家裡的銀子全都墊光啦!這老號再輪不著我管,也該是二爺管吶!"

    白文氏冷冷地看著,一言不發。胡總管和趙五爺皆低頭無語。

    穎宇:"胡總管!你說呀!前兒你說什麼來著?"

    胡總管低著頭:"聽二奶奶的,聽二奶奶的。"

    穎宇:"二哥,你得說話吧?"

    穎軒有意晾他,站起身一邊乾咳著一邊往外走:"吭,吭!我上個茅房!"

    穎宇有些慌亂,環顧大家:"嘿——沒人理我這碴兒?!為了這個家,我可是賠得淨光淨!"

    白文氏:"老三!咱們家裡的事兒,回家再說!"

    穎宇狠狠地:"哪兒說我也不怕!"

    白宅上房院北屋廳。

    穎宇一拍桌子:"重新分家!"

    白文氏仍冷冷地看著穎宇,胡總管在一旁站著,焦急地來回望著二人。

    穎字不客氣地:"胡總管!這兒沒您什麼事兒了。"

    白文氏:"胡總管不是外人。"

    穎宇:"行啦!胡大爺!我指望不上你!你找個涼快地方過過風兒去吧!"

    胡總管只好搖頭歎氣走了出去。

    穎宇:"我是為了這個家才遭難的,你不能不管!"

    白文氏:"頭一回分家,你私扣了公中銀子兩萬多,我什麼也沒說吧?"

    "我知你的情!"

    "二一回,你把銀子折騰光了,我把老號盤回,又分給三大股!"

    "這我也謝謝你!"

    "不能一而再,再而三!"

    "這回不一樣!"

    "這回,你把家裡的東西全拉到你外宅去了,有沒有這事兒?"

    "有!我怕洋人搶!先拉我那兒存著,沒曾想叫義和團又殺了我一個回馬槍!"

    胡總管在門外心神不定地聽著。

    白文氏:"老三!你太不上進了,我把哪個鋪子交給你,都不放心!你還按老例吃你那三股。"

    穎宇:"不行,西安和南記都得有我的股!"

    白文氏:"辦不到!老三!咱們把話說開了吧!你帶著洋人進詹王府殺人放火,又帶著洋人去關府,結果姑奶奶叫洋人給糟蹋了,你居然在老號門口寫上此處有酒,這一下老鋪損失了兩萬多瓶藥酒,你還帶著人去劫細料庫……"

    穎宇猛地站起:"呵——怎麼回事兒?你這兒數落上我了?我罪大惡極!我十惡不赦!可我沒玩兒姑娘!我沒殺洋人!我沒和日本兵交朋友……"

    胡總管急得推門想進又沒敢進。

    白文氏:"你說誰呢?"

    穎宇大叫:"你們家老七!"

    門外的胡總管直跺腳:"壞嘍!壞嘍!"

    白文氏:"怎麼回事兒?"

    穎宇:"景琦在花園子裡宰了一個德國兵,還是我幫他把死屍抬到地窖裡。他還趁亂從教堂搶走了黃春,在地窖裡兩人住了半年多!"

    白文氏似信非信:"你少跟我這兒瞎白話!"

    穎宇過來拉白文氏:"走!咱們找他去當面對質。"白文氏甩開了他的手。

    穎宇:"我告訴你,我要把景琦的事兒捅出去,你琢磨琢磨這是什麼罪!殺洋人!滿門抄斬吧你!"

    白文氏死死盯住穎宇,想弄明白是真是假。穎宇則氣勢洶洶地望著白文氏。

    白文氏感到他說的不像是假話,想了想,大喝:"來人!"

    胡總管忙走進來。

    白文氏:"把景琦叫來!"

    胡總管:"二奶奶,三爺這次留守京城,確實冒了不少風險,我看……"

    穎宇:"你少在這兒充好人!我都看透了,人情薄如紙!什麼親的熱的,誰也甭想過好日子,你不去我去叫!"

    胡總管:"我去!我去!還是我去叫!"

    白文氏仍有些懷疑地望著穎宇。穎宇拿出雪茄,劃著火柴,抽了起來,幸災樂禍地:"瞧我幹什麼?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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