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文 / 周梅森
大年初四雪後的傍晚,偉業國際集團董事長兼總裁白原崴心情不錯。
站在省城國際酒店頂樓總統套房的巨大落地窗前,看著白雪覆蓋下的省城景色,白原崴對身旁年輕漂亮的辦公室女主任林小雅感歎說:「看看,多好的雪城景致啊,南方城市已經多少年沒見到過這麼好的雪景了!滿目銀裝素裹,一派潔白,一場大雪讓世界一下子變得那麼純潔,那麼美好,那麼令人留戀!」
林小雅看了白原崴一眼,嫣然一笑,「白總,今天您的心情好像不錯嘛!」
白原崴從窗前回轉身,「是啊,是啊,小雅,你難道不覺得心曠神怡嗎?」
林小雅遲疑了一下,掛在嘴角上的笑意消失了,生動的大眼睛裡浮出一種頗富美感的憂鬱,一時間顯得那麼楚楚動人,「說實話,我真找不到這種感覺!」
白原崴笑問:「為什麼?如果不是要等方市長,我還真想下去踏踏雪哩!」
林小雅一聲歎息,「白總,你不覺得雪色下的這種純潔美好很虛偽嗎?世界還是那個世界,太陽一出來,冰雪就會消溶,血淚和罪惡都將暴露在陽光下!」
這話太煞風景了!白原崴臉一沉,定定地看著林小雅,「小雅,你怎麼了?」
林小雅搖頭道:「沒怎麼,當你大發感慨時,我不知咋的突然就想起了山河集團昨天跳樓自殺的那位下崗工人!據文山那邊的人說,這位下崗工人才四十二歲,就因為喝了一瓶四五元錢的劣質酒,和老婆吵了嘴,便從六樓跳了下來!」
這事白原崴倒真不知道,「哦,有這種事?昨天不才年初三嗎?就跳樓?」
林小雅點點頭,「所以我就想,當那位失業工人跳下來以後,鮮血肯定會把地上的雪染成一片艷紅,我們對這個企業的收購竟然造成了這樣的血淚悲劇!」
白原崴的好心情被破壞了,不得不正視這起死亡事件。林小雅就是林小雅,漂泊歐美長達十年的經歷,使她滿腦子民主人權、社會公正思想。許多在他和國人眼裡司空見慣的事,在她眼裡卻像塌了天。看來這個漂亮的女碩士對偉業國際和目前的國情還要有個適應過程。林小雅海歸入盟偉業的時間畢竟才三個月啊。
於是,白原崴語氣溫和地開導起來,「小雅,我承認,這是個悲劇,但不能說就是我們集團收購造成的嘛!沒有我們的收購,那個山河集團還是得破產!」
林小雅爭辯說:「可事情本來不該這樣,國外破產企業也不少,但都沒有這麼殘酷!所以,有時我就想不明白,中國的改革在普世價值觀上有什麼意義?」
白原崴道:「怎麼會沒有意義呢?很有意義嘛!二十六年搞下來,國家民族富強崛起了,老百姓普遍生活水平提高了,全世界都承認!當然,也出現了些問題,不可避免。歷史在呼嘯前進的過程中總要付出一些代價的,這樣或那樣的代價,這是不以誰的善良願望為轉移的,有什麼辦法呢!」不願再談下去了,吩咐說,「小雅,這樣吧,你通知文山那邊,給這位去世的工人家庭發些補助!」
林小雅點了點頭,當即請示,「那麼,補助標準怎麼掌握?」
白原崴說:「三五萬吧,記住:是補助,不是賠償,我們沒有賠償義務!」
林小雅便取了最大值,「那就五萬吧!」又不合時宜地議論起來,「白總,我們是不是也太過分了?那位工人為一瓶四五元錢的劣質酒跳了樓,這個春節,我們在酒店這套總統套房裡大宴賓客,夜夜狂歡,四五天花了將近三十萬啊!」
白原崴真不高興了,臉一拉,「兩回事!我們這是工作需要,你不要把它扯到一起!」略一停頓,又緩和口氣說,「小雅,你光看我大擺宴席,就不知道我們鋼鐵產品的出廠價格又上漲了不少?這幾天兩千多萬的額外利潤又進賬了!」
林小雅不理他這碴,繼續著自己的思路,「報上說,文山市委書記石亞南今年請了兩個孤兒一起過節,我想,我們是不是也能為弱勢群體做點什麼呢?」
白原崴靈機一動,「可以啊!小雅,我們拿點錢出來好了,兩百萬吧,在文山慈善基金會裡搞一個扶困救助項目,你具體張羅,讓黨委田書記牽頭好了!」
林小雅臉上又現出了可愛的笑容,「白總,這就對了嘛,我們作為一個大型企業集團,就要有個美好的企業形象,決不能給社會一種為富不仁的印象!」
白原崴笑了起來,「那當然,我們既然已經全面控股了文山鋼鐵,決定把今後幾年的戰略重點擺在文山,就要做文山最大的慈善家,建立企業形象!哦,小雅,今天就是個機會,他們的市長方正剛馬上要過來,這個慈善家就由你來當,你在我和陳總談正事前,先向方市長宣佈一下吧,為正式會談敲個開場鑼鼓!」
林小雅聰明過人,聽出了他的意思,「白總,你俗不俗啊?好好的慈善事業轉眼就被你變成了公關手段!讓方市長怎麼想?人家本來就對咱偉業有看法!」
白原崴想想也是:這位方正剛市長可不是前兩任市長田封義和錢惠人,而且對錢惠人此前代表文山市政府和偉業國際集團簽下的兩個股權合同都有保留。偉業對山河集團的收購,方正剛認為是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國有資產的流失;偉業對國有大型企業文山鋼鐵的股權受讓,方正剛的公開評價是:這是戰略決策上的失誤,既沒看到鋼鐵產品的上行趨勢,也和文山未來鋼鐵立市的定位相悖。正因為如此,方正剛才說動石亞南,在原文山民營工業園的基礎上啟動了城南工業新區,拉著原本做電力設備的寧川著名民營企業家吳亞洲為主擔綱,一舉上了四大鋼鐵項目:二百五十萬噸的鐵水,二百三十萬噸的煉鋼,二百萬噸的軋鋼,二十萬噸的冷軋硅鋼片,還配套上了一個熱電廠和一個焦化廠,統稱六大項目,總規模已大大超過了偉業旗下的文山鋼鐵公司。
陳明麗和偉業國際高管層,包括做過文山市長的集團黨委書記田封義,對此全都不屑一顧,認為這是新形勢下的大躍進。惟有他不這麼看。他看到的是風險和機遇的並存,在他看來機遇似乎還更大一些。而且,有些風險並不是壞事,正因為有風險,他和偉業國際才有搶灘獲取機遇的可能,當真沒有風險,他和偉業國際就注定要被方正剛排斥在這場政府主導的鋼鐵新格局之外。因此,在年前的董事會上,他提出,把上市公司偉業控股即將發行的二十億可轉債改變用途,部分投入到工業新區的項目中,在文山鋼鐵立市的新格局裡打一下根樁,分上一杯羹,伸進一隻手。為了伸進這隻手,今天就要和那位年輕的文山市長好好握手了。
正這麼想著,集團執行總裁陳明麗走進門來,「原崴,方市長還沒到啊?」
白原崴看了看手腕上的勞力士表,「才五點多嘛,方正剛說了,要晚點過來!」
陳明麗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早知如此,我就不急著趕過來了!」看了林小雅一眼,又問,「林主任,晚上的宴會都安排好了嗎?這可是集團的重要活動!」
林小雅變得拘謹起來,位置也擺正了,再不敢像剛才那麼放肆,面帶微笑,恭恭敬敬地對陳明麗說:「陳總,我已經安排好了,正向白總匯報呢!是按昨晚接待哈維克集團總裁標準安排的,宴會用酒是路易十三!」說罷,告辭了,「陳總,白總,你們談吧,我到餐飲部看看,請他們經理再檢查一下!」
白原崴也沒再留,「林主任,和方市長保持聯繫,過會兒到大堂接一下!」
林小雅點頭應著,款款向門口走了幾步,又想起了什麼,回轉身說:「哦,白總,陳總,銀山常務副市長宋朝體來了個電話,想在明天約您二位吃頓飯!」
陳明麗看了白原崴一眼,「原崴,銀山那邊,我們是不是也插上一腳啊?」
白原崴搖了搖頭,「銀山不是文山,搞鋼鐵純屬跟風,我不是太看好!」
林小雅反應靈敏,「白總,那我就回絕宋市長,就說您這幾天有安排了!」
白原崴想了想,卻道:「不,告訴宋市長,我請他吧,時間另約!」
林小雅點頭應著,出去了。白原崴看著她美麗的背影,目光停留了片刻。
陳明麗敏感地發現了他的眼神不太對頭,「哎,哎,原崴,你看啥呢?」
白原崴醒過神來,又回到了工作話題上,「哦,明麗,我在想啊,銀山可以成為我們手上的一張牌,用來聲東擊西打文山,所以宋市長還是得見一見!」
陳明麗說:「是,見一見也好!還是先說文山吧,原崴,你估計方正剛市長對我們參加煉鋼會是啥態度?他答應過來,該不是要扯山河集團的舊賬吧?」
白原崴「哼」了一聲,「山河集團還有什麼談頭呢,已經過去了嘛!和石亞南通電話時,我含蓄地說了,希望以我們集團的優勢,參加工業新區大建設!石亞南態度很好,要我們今天和方正剛放開談,我感覺他們也需要我們的介入!」
陳明麗又有些狐疑了,「那麼,原崴,是不是他們預感到了什麼危機啊?」
白原崴想了想,「我認為他們一直有危機,包括那個吳亞洲!吳亞洲的亞鋼聯我們還不清楚嗎?有多大的實力啊?搞這麼多鋼字號公司耍的還是銀行嘛!」
陳明麗說:「原崴,既然你也知道有危機,那為啥還非要伸出這隻手呢?」
白原崴道:「危機也好,風險也好,說到底它是文山政府的!明麗,有個事實你要看清楚,這場大煉鋼鐵運動是文山政府主導的,吳亞洲只是個棋子!」
陳明麗感歎說:「可這只棋子這次賺了大便宜啊,一切都由政府代辦了!」
白原崴說:「是啊,我們何曾碰到過這樣好的機遇?吳亞洲的自有資金有多少?估計不會超過十個億,卻啟動了一百六十多億的買賣,省內各大銀行幾個月才能發下這麼多貸款!早知如此,這個棋子該由我們來做!可惜啊,我們太小瞧他們了!現在贏家通吃是不可能了,我們就得想法伸進一隻手,將來好推開一扇門!」
陳明麗開玩笑道:「那你就不怕將來人家關門的時候,被擠斷了手啊?」
白原崴笑了起來,「我準備付出的最大損失只是一截手指!我想好了,從即將發行的二十億可轉債裡拿出三五個億,最多不超過五個億,其餘的資金就按亞鋼聯的模式辦,在文山政府的主導下,向全省乃至全國各銀行搞授信貸款嘛!」
陳明麗說:「這思路是不錯!」卻又有些擔心,「可轉債節後發得了嗎?」
白原崴道:「怎麼發不了?我知道,湯老爺子的海天基金也許要鬧點事!」
陳明麗說:「原崴,海天基金的湯老爺子春節可沒閒著啊,一直在聯絡我們的對手,想在節後的股東大會上否定轉債發行方案!哎,湯老爺子今天好像也在這家酒店請客呢!剛才上樓時,我在電梯門口碰上他了,還和他打了個招呼!」
白原崴一下子警覺起來,「哦?這老狐狸身邊是不是有啥重要人物啊?」
陳明麗搖了搖頭,「好像沒有,就那幾個熟悉的小廝,許是自家聚會吧!」
偏在這時,林小雅匆匆進來了,遲疑著匯報說:「白總,陳總,情況不太對頭啊,方正剛市長不知怎麼被海天基金的湯教授請去了,就在二樓富貴廳!」
白原崴怔住了,衝著陳明麗直叫,「還說沒重要人物,看看,人家把文山市長都請過去了!我說方正剛怎麼要晚些過來呢,原來是上了這老狐狸的賊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