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文 / 周梅森
第68節四姨太春雪
他鎮靜自如地穿好衣服,坐在剛才四姨太春雪坐過的凳子前細心地對著鏡子梳頭。梳完頭,他又無聊地擺弄起梳妝台上女人們用的那些小玩意兒。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客廳裡傳來了一陣爭吵聲,恍惚還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拍打桌面的聲音。
他警覺地踅到臥房門後聽了起來。
「沒有!就是沒有!我……我一個女人家哪知道他的錢放在什麼地方?要軍餉,你找公司去要……」
是四姨太春雪的聲音。
又是什麼東西在桌上很重地拍了一下,一個粗重的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找你找誰?日他媽的,李士誠跑了,姓陳的那小子也不露面了,老子們找誰去?」
「你們找趙德震麼!他就在公事大樓裡麼!」
「老子們偏要找你!就衝著你要餉!你今日不給我們兄弟倆拿出錢來,老子斃了你!」
「啪!」又是一聲重重的響聲。
他突然明白了,那砸在桌上的東西是槍,很明顯,這是兩個藉機敲詐勒索的兵痞!他知道,李士誠答應支付給張貴新的軍餉,已在幾天前就給過了,張貴新是決不會派他們到這裡來要軍餉的。
他撲到床前,從枕頭底下抓起了手槍。這枝手槍是李士誠出逃的三天前送給他的,他還從來沒用它派過什麼用場。
他把手槍壓上子彈,裝到了西裝內衣的口袋裡。
他躲在臥房門後繼續聽,暗想,如果四姨太春雪能應付得了這場危機,他就不露面;如不行,他就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兩個混賬的東西了!
客廳裡的聲音繼續傳來:
「誰派你們到這裡來要軍餉的?」
「張……張……張旅長!」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在回答。
四姨太春雪也很厲害:
「那就叫你們張旅長自己來好了!」
「他……他……他沒空!」
「那,我也沒錢!」
「沒錢?好,老子們就搜搜看!」
又是那個粗重的聲音。
「你們……你們簡直是土匪!」春雪氣憤憤地罵人了。
接下來,他聽到一陣亂七八糟的響動;椅子倒在地上的「砰啪」聲、女傭人趙媽的驚叫聲、四姨太春雪的哭喊聲、兩個大兵的叫罵聲以及翻箱倒櫃的聲音。
不好!
他攥住口袋裡的手槍,拉開臥房的門,衝過了過道,來到了客廳門口:
「住手!都給我住手!」
兩個正在翻箱倒櫃的大兵愣住了,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滿臉大鬍子的大兵,將盒子槍的槍口對準了他,蠻橫地道:
「你……你是什麼人?」
他冷冷一笑道:
「我是陳向宇!」
那大鬍子眼一瞪:
「胡說,老子不認識你!」
另一個瘦瘦的大兵道:
「是的!四哥,是陳……陳……陳向宇,我……我見……見過的!」
「老子沒見過!老子不認識!」那大鬍子一邊用槍口對著他,用眼睛盯著他,一邊對那瘦子說:
「二臭,你翻!你他媽的繼續翻,值錢的全他媽的拿走!」
他這時還不想動用武力,他怕這會嚇著四姨太春雪,便故作糊塗地道:
「你們不是要軍餉麼!走,跟我走吧,跟我到張旅長那裡去,李公沒給的餉,由我來給,我讓公司財務股給你們!」
那大鬍子眼皮一翻道:
「你他媽的閃開,少管閒事,否則,別說老子不仗義!」
他看清了,這是兩個亡命之徒,他們大約看到大華公司氣數已盡,想在這混亂之際撈一票子了。這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不要說為了大華公司,為了李士誠,就是為了一個人的良心,為了一個男子漢的尊嚴,他也不能容許他們在這裡胡作非為。
他厲聲道:
「你們這樣幹,就不怕張旅長知道麼?你們是軍人還是土匪?」
「張旅長,張旅長算他媽的熊!他狗日的自然用不著來這一手!日他媽的,有人給他送,老子沒有,老子就得撈一點兒,老子不能光替你們賣命!」那大鬍子又叫。
他火了,怒喝道:
「你們太放肆了!走!都給我走!我數五下,我數到五,你們還不給我退出大門,就別怪我不客氣!」
不料,沒等他數到五下,那大鬍子便扣動扳機,衝他開了槍。他早就防著他這一手,在那大鬍子扣動扳機的一瞬間,他閃身躲開了。閃過身子的時候,他從口袋一把掏出手槍,出其不意地對著大鬍子開了一槍。這一槍,正中大鬍子的腦門,大鬍子慘叫一聲,倒斃在地上。
那個瘦子馬上將長槍抓到手上,可還沒容他拉開扳機,陳向宇抬手又飛起一槍,將他也打翻在地。
「混賬東西!大華公司還沒有倒閉!」
望著地上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陳向宇憤憤地罵著。這時,他突然覺著,他今天的舉動是代表了大華公司,代表了李士誠的。他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個面臨絕境的煤礦公司竟是那麼一往情深,好像他生命的一部分已溶入了這家公司絕望的歎息之中。
四姨太春雪簡直嚇昏了,她不顧趙媽在跟前,便一頭撲到他的懷裡,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他讓她伏在自己懷裡哭了一會兒,然後,鎮靜地道:
「起來,快起來!把這兩個死狗扔到後花園的井裡去!放在這兒要惹麻煩的!」
他和趙媽一起,將兩個大兵的屍體扔到了井裡,又用一塊大石板將井口遮嚴了。最後,他向趙媽鄭重交代道:此事,決不能張揚出去。
老實的趙媽一個勁地點頭。
「好吧,現在,咱們該來吃點什麼了吧?」
他儼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派頭,在客廳裡的方桌前坐下了,彷彿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第69節他幾乎完全絕望了
小兔子覺著自己快要死了。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不太對勁。小便失禁了,兩條赤裸的大腿內側總是濕漉漉、黏糊糊的;脖子也變得軟綿綿的,好像已無力支撐他那沉重的腦袋。他眼前時常冒出一片片旋轉的金星,耳旁時常響起一種單調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嗡嗡長鳴聲。他的步履不再像以前那麼靈活了,居然變得踉踉蹌蹌起來,每向前掙扎一步,都要付出許多精力。虛弱的汗水從他身上的汗毛孔裡滲了出來,頭上、脖子上、胸脯上,一直到腰上、腿上、腳面上全都是汗津津的。他發著燒,喘息得很厲害,每向前走一小段,就要扶著棚腿「呼哧」、「呼哧」地喘上一陣,好像吸進肺腑的空氣總是不夠用似的。
他認定自己快要死了,他覺著,他生命的漿汁正隨著他腳步的每一次邁動,隨著他身體的每一次搖晃,在悄無聲息地、一點一滴地滲入腳下這條黑暗的道路裡。他覺著,他不是在一條實實在在的道路上行走,而是在一張巨大的、沒有邊際的蜘蛛網上掙扎。他的腳很沉、很重,好像總是牢牢粘在蜘蛛網的黏液裡,他似乎再也無力從這張網裡掙脫開去。
在前面等待他的,是命運的毒蜘蛛,它正悄悄地潛伏在一片黑暗中,等待吃掉他!只要他倒下去,它一定會吃掉他的!
他不能倒下去。
他似乎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忘記了飢餓的肚皮、忘記了已經經歷過的一切痛苦的磨難,機械地向前走著;只要雙腿還能支撐住他的身軀,他就要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然而,他搖搖晃晃的身軀在黑暗中卻一次次撞在棚腿上、煤幫上,他一次次倒在潮濕的地下;每到這時候,他便趴一會兒,喘息一下,爬起來再走。
他希望在這充滿險惡的生命旅途上能夠出現一點奇跡:他渴望能碰到一個比他更弱小的瀕臨死亡的人,甚至渴望能碰到一具人的屍體。他無數次地想像著,如果真的出現了這種奇跡,那麼,他就要像狼一樣地撲上前去,撕它的皮、扒它的肉,或者乾脆咬斷它的喉管、吮它的血……他敢麼?也許……也許他是敢的,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他就把他當作一匹死馬、一匹死騾子……
從那條沒頂的水巷子裡鑽出來的時候,他把用布條紮在腰上的最後兩條馬肉給弄丟了。他不知道把它丟在了哪裡,他想再回水巷去找,可試著往回摸了幾步,他就停住了腳。他知道,重新找回他的馬肉幾乎是不可能的,水巷很長,中間有一小段地方黑水沒了頂。他也許就是在那段黑水沒頂的地方弄丟他的馬肉的。他記得,那一瞬間,他又看到了他的窯神爺,窯神爺向他招了招手,他就一個猛子紮了下去……從水裡勉強探出頭時,馬肉好像已經丟了,不過,那時候他沒有注意,他在急切地尋找那個藍面孔——他的窯神爺,他找了好久也沒找到,等到想起拴在身上的馬肉時,馬肉已經不存在了。
這真是件意想不到的事。
他是為著保住這點馬肉,才從那個避風洞裡逃出來的;可逃出來以後,竟丟了他的馬肉!
他想哭,但哭不出來,他似乎已不會哭了。他眼裡早已流不出淚了。他呆呆地倚著煤幫站了一會兒,像是一隻迷了路的羔羊,不知道該把自己的腳步邁向哪裡。繼而,他感到渾身發冷,他順著煤幫軟軟地坐了下來,身體盡量往一根長著霉毛的木頭棚腿上靠,靠在那根棚腿後面,他迷迷糊糊地又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他看見了他那失落已久的太陽。他的太陽又圓又大,像一個著了火的兔子,從一個深深的、看不見底的山谷裡火爆爆地蹦了出來,蹦到了他家的院子上空,蹦到了他家的屋頂上。他的面前一片光明,他感到渾身暖洋洋的。他把兩隻乾瘦的、沾滿煤灰的手伸向了太陽,手掌上馬上感覺到了太陽的溫暖。太陽卻是躁動不安的,它開始向空中升騰;他哭了,他不讓太陽離去,他再也不願和他的太陽分開了,他撲過去摟住了他的太陽。
他摟住他的太陽睡著了。
睜開眼時,他才發現,他摟住的不是他的太陽,而是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把他攬在懷裡,正用手撫摸著他的頭髮,輕輕向他說著什麼;母親身邊還站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恍惚是他的父親。他從母親懷裡掙扎著坐了起來,撲到了父親面前,向他講述了母親的不貞,講述了另一個佔有他母親的男人,講述了那風雨夜中的一幕……父親發怒了,又像往日喝醉了酒那樣,揪住母親的頭髮,和母親扭打起來。又過了一會兒,那個不要臉的男人跑來了,和母親一起打他父親;他上去給父親幫忙,打那個男人,那個男人飛起一腳,將他踢出了大門。他出了大門,便像鳥兒一樣,在空中飛,他的兩隻胳膊變成了鳥兒的翅膀。他飛呀,飛呀,飛到了那個掛綢布燈籠的地方……那地方好像不是窯子,可他卻在那地方看見了小二姐,他早就想著和她玩一玩了,為此,他曾暗地裡扣下了幾班工錢。可母親發現了,把他罵了一頓,把他扣下的錢也給翻走了,他不知道母親是怎麼找到他藏錢的地方的,他藏錢時,母親並不在跟前呀!
他這次是帶了錢的,錢是從哪裡來的,他不知道,反正口袋裡有錢。
他站到了小二姐面前,怯怯地去拉她的手,小二姐忸忸怩怩的,沒有拒絕。於是,他便去扒她的衣裳。他第一次看到了一個成年女人身上應有的一切……他像個老嫖客一樣,趴了上去……
在這最愉快的時刻,涼颼颼的巷道風將他吹醒了,他的身上黏黏糊糊濕了一片,他這才明白過來,他是倚著棚腿睡著了,做了一個有關太陽、有關母親、有關女人的夢。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他的小便失禁了,那玩意兒竟像個破水桶似的,滴滴答答地漏個不休,使他的兩條大腿變得濕漉漉的。
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他獨自一人,又將許多黑暗拋到了身後,他一次又一次想到:他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可卻總也死不掉。每一次倒在地上的時候,他都覺著自己再也爬不起來了;然而,每一次爬起來的時候,他又覺著自己還能走下去。
餓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就吃支撐巷道的腐朽木頭,吃腳下踩到的面矸子。他還拚命喝水,只要在巷道的水溝裡發現了水,他就俯下身子喝個夠。他自以為多喝水,就能幫著消化吃進肚裡的木屑和石粉,自己的生命就可以多維持兩天。
然而,始終沒有出現奇跡。一路上,他再也沒摸到一個活著的人,沒摸到一具人的屍體,他摸到的除了棚腿、矸石,就是連綿不斷的煤壁。
他幾乎完全絕望了。
在這絕望之中,他又想起了二牲口和三騾子。他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他希望他們活著,希望他們從後面的黑暗中趕上來。在那條水巷裡看見窯神爺的時候,他恍惚聽到過身後的水聲,他癡迷地想:這蹚水的人或許就是二牲口和三騾子呢;如果是他們,那該多好呵!如果他們當中有一個人在掙扎著走到他面前的時候,突然倒下成為一具屍體,那就更好了……
不管餓到什麼程度,三騾子都牢牢記著那些有經驗的老窯工給他說過的話:「面矸子不能吃,那玩意兒是要吃死人的!」他不吃麵矸子,他吃腐朽道木和巷道木的木渣,他把那木渣捻成面,和著水溝裡的黑水,一把把硬吞下去。
他很後悔。早知帶在身上的馬肉會被那幫餓狼們搶去,那他就根本不該主動去和他們打招呼,或者他應該讓自己先吃個飽。如果,一次吃飽了,即使沒有水,他也能支撐六七天哩!
他和二牲口都沒想到那幫餓狼會搶他們的馬肉,更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凶狠地揍他們!現在回憶起來,他還感到後怕,他揣摩,那幫餓狼本來就不安好心!他們是要算計他們的性命的!在扭打時,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就使勁咬住他的肩膀,險些將他肩膀上的一塊肉給咬下來。他和二牲口嚎叫著逃出了洞子,逃到了大巷裡,蹚著水游到了幾乎沒頂的兩架棚子下面。他抱著一根棚梁,二牲口抱著身邊的另一根棚梁,硬是在冰冷的黑水裡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那時節,他們真怕呀,前面是沒頂的水巷,後面是一幫喪失了理智,喪失了人性的惡狼,他們既不能退,又不能進……
後來,兩隻胳膊都累酸了,兩隻手都發麻了,他們才想起了小兔子。他們斷定小兔子不會往回跑,他一定是順著水巷游了出去!若是小兔子游得出去,他們也可以游出去!他們試探著向前蹚,貼著煤幫、貼著棚梁,蹚到黑水沒頂的地方,他們就一憋氣潛入了水底……
竟然游了出去。
沒頂的那段巷道總共不過三四棚,也就是十三四步的樣子。
他們又向前游了一陣。漸漸地,腳下的水淺了,從胸脯退到腰際,又從腰際退到大腿、退到腳踝。
他們的腳又踏到了滿是煤粉、矸子碴的道路上,他們又搖搖晃晃地上路了。
這次上路後,三騾子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的感情彷彿全被浸泡在那水巷的黑水裡了,他變得冷冰冰的了,一路上,幾乎再也不願多說一句話,即使是二牲口和他講話,他也不理不睬。
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裡,他們都還希望能趕上小兔子,能和小兔子一起,分食他帶出的馬肉。然而,走了很長、很長時間,也沒見到小兔子的影子,他們開始惡毒地詛咒這個可惡的小狼羔子。他們認定這個狡猾的混小子帶著救命的馬肉獨自逃了,他用不著他們了,把他們甩了。
在第一次吃朽木粉的時候,三騾子惡狠狠地罵:
「日……日他娘!我……我逮著小……小兔子這雜……雜種,非吃他的肉不可!」
第70節二牲口還是趕上來了
二牲口道:
「這狗……狗崽子也……也太沒良心!我……我……也……也得扒他的皮!」
這是他們走出水巷之後惟一的一次對話,此後,他們彼此再也沒說過什麼,彷彿像兩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樣,各自憑著自己的力量,在黑暗中氣喘吁吁地向前掙扎著,走著。
誰也幫不了誰,誰也不想幫誰,他們的感情已經完全麻木了,存在的只有求生的本能。
好在走出水巷之後,大巷變得寬闊起來,他們的腳下又出現了走馬車的鐵道,巷道裡再也沒有什麼堵塞物,他們也無須齊心協力去對付什麼了。
三騾子的體力顯然比二牲口要好一些,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裡,他一直走在前面。他走走歇歇,以聽到二牲口的腳步聲為原則;等二牲口追上來以後,他又拔腿向前走去,要是聽不見了,他就停下來等候。
這一次停下來時,他摸到了一根插在煤壁上的腐朽的木板,那木板的表面還帶著一層拇指般厚的樹皮。他把木板拽了下來,坐在地上剝那層樹皮;剝下一點後,便弄碎塞進嘴裡。
正吃樹皮的時候,他聽到了身後一陣踉踉蹌蹌、很沉重的腳步聲,繼而,又聽到了二牲口斷斷續續的呼叫聲:
「騾……騾子!我……我的腳崴了!」
他只是下意識地回過頭向身後看了一下,便又自顧自地去掰那塊乾硬的樹皮。
「騾……騾子!騾子!」二牲口又喊。
沒有腳步聲,二牲口大概是扶著煤幫站住了。
他依然不理。他把那掰下來的樹皮用手指捻,捻不動;又用牙去咬,咬下一點,再捻。
「騾子!來……來扶我一把!」
他感到很不耐煩。他站了起來,折下一塊樹皮抓在手上,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聽不見二牲口聲音的時候,才又倚著煤幫,坐到地上,認真對付他的樹皮。
二牲口還是趕上來了。
當他聽到二牲口「呼哧、呼哧」喘息聲的時候,就站起身想走,不料,二牲口已不顧一切地撲到了他面前,抓住他的頭髮就打。
「婊子養……養的!你……你他媽的心這麼狠!老……老子白救……救你了!」
救我?!那老子下窯又是為了救誰?!
他想這樣分辯的,可他沒講。他不願白白浪費力氣。他一拳打落了二牲口架在他腦袋上的胳膊,掙扎著站起來,又跌跌撞撞向前走。
他覺著二牲口太傻了,眼下到什麼時候了,哪還能打架?他就是能打過二牲口,他也不打。這不是憐憫他,而是為了保存力氣,他還要用這點力氣,走完他要走的求生的路,他不能浪費一丁點兒力氣。
向前走了七八步,他聽到了二牲口嗚嗚咽咽的哭聲。他心軟了。他站下了,他等著他跟上來。他不忍心把他一個人拋在這裡。他現在能夠給一個朋友、給一個救命恩人的最大幫助只能是這麼多了。
然而,就在他站下的時候,他隱隱約約聽到了一陣急促的喘息聲。開始,他以為這喘息聲是身後的二牲口發出的,可聽聽卻覺著不對。這喘息聲分明是從前面黑暗的巷道中傳來的,是另一個活人的胸腔裡發出的。他一時沒想到是小兔子,他試著伸出腳、伸出手,一點點地悄悄向前試探。當他的腳碰到一個熱乎乎的身軀時,那身軀動了起來,他感到一雙滾燙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腿。
他被摟倒了。
「誰?你……你是誰?」他喊。
摟住他腿的手鬆開了,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是……是我!」
「小兔子!你……你狗日的是……是兔子?!」
他翻身坐了起來,急不可待地在小兔子身上摸索起來,他要找那個救命的馬肉!這些馬肉不能、也不該僅僅屬於小兔子一人,應該歸他們三人共有!
摸了半天,他什麼也沒有摸到!
他火了,一巴掌將小兔子打到煤幫上,又撲上去揪住他的頭髮,氣喘喘地吼道:
「肉……肉……肉呢?」
小兔子木然地道:
「丟……丟了!早就……就丟了!」
「你……你說謊!一……一定是……是讓你狗日的給獨……獨吞了!」
「沒……沒有!」
這時,二牲口也聽到了他和小兔子的對話,二牲口也在他身後的黑暗中喊:
「是……是兔子麼?是麼?快!快!兔……兔子,快來扶我一把!」
小兔子立時嘶啞著嗓子叫了起來:
「二……二哥,你……你來救我!騾子打……打我!二哥!快……快來呀!」
三騾子更火了,他完全喪失了理智。他壓到小兔子瘦小的身軀上,想用兩隻手去掐小兔子的瘦脖子;小兔子腦袋亂晃、手亂抓,兩條腿拚命地在地上蹬著,把地上的煤灰蹬得飛飛揚揚;突然他的一隻手,被小兔子咬住了,他痛得大叫起來。
他一邊叫著,一邊用另一隻手死死地按住了小兔子的脖子……
二牲口爬起來了,把他從小兔子身上扯了下來,也和小兔子一起打他。
三騾子這才感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威脅,他知道,他一個人是打不過面前這兩個人的!這兩個人都姓田,而他姓胡,在關鍵的時候,他們勢必要合夥對付他的。倘若他被打敗了,被他們打死了,他們真會吃他的肉的!
三騾子掙了幾掙,打了幾個滾,總算擺脫了二牲口和小兔子的糾纏,又站了起來,獨自一人向前走了。
三騾子「踢拖,踢拖」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二牲口這才從滿是煤塵的地上爬了起來,氣喘喘地摟著小兔子滾燙的身子坐下了。他那老樹皮一般粗糙的手開始哆哆嗦嗦朝小兔子身上摸:
「兔……兔……兔子!你……你行!你真行!快!快告……告……告訴我,馬肉藏在哪……哪裡了!咱們……咱們是……是不該給騾……騾子吃!這……這小子也……也黑了心!」
小兔子嗚咽著道:
「二……二哥!我……我不騙你!馬……馬肉真的丟了!在過那條水巷時丟的!」
二牲口不相信,他那滿是臭氣的大嘴裡發出一陣木棍斷裂般的乾澀的笑聲:
「兔……兔子!你……你別蒙我!我知道!我……我知道你精明哩!是……是不是藏到煤幫上了!快……快……快找出來!二……二哥要……要餓死了!」
二牲口說這話時,已拋開了小兔子。他把整個身子都俯到了地下,高高昂著頭,兩隻大手在地下四處亂摸。他從道心摸到了水溝上,又從水溝上摸到了煤幫邊。
「二哥!二哥!你……你別找了!沒……沒有!真……真沒有了!」
小兔子跟在他身後爬。
小兔子抱住了他的腳。
二牲口一腳將小兔子蹬到了一邊,又從那側煤幫往這邊摸。小兔子的舉動,加深了他的懷疑,他斷定那塊救命的馬肉,就藏在這黑暗中的一個什麼地方。
然而,他摸了半天,摸得一頭一臉的煤灰,摸得渾身是汗,還是沒有摸到。這一次,輪到他發火了,他用兩隻乾瘦如柴的手牢牢抓住小兔子的肩頭,拚命搖撼著,像搖一段沒有生命的朽木似的。他的喉嚨裡發出了一陣「呼嚕、呼嚕」的可怕的異響。他用變了腔的聲音吼道:
「肉呢?肉呢?肉……肉在哪裡?」
小兔子嚇傻了。他認定二牲口是餓瘋了,他不敢再說那塊肉不存在了,他怕他會掐死他:
「肉……肉……肉在……在……在前面的水溝旁邊,在……在一塊大矸石下面,我……我……我……」
二牲口的手鬆開了:
「快,快去拿!快……快去!」
二牲口一鬆開手,小兔子便迅速向前爬去,爬了幾步之後,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跑了好遠、好遠,才回頭喊:
「二……二哥,真……真的沒有肉了,你、你……你快走吧!我……我也走了!」
二牲口憤怒而絕望地喊:
「我……我剝了你個狗……狗娘養的!」
繼而,二牲口又狼嚎一般地哭了起來,邊哭邊道:
「小兔……兔子,嗷嗷,等……等……等……等我,扶……扶我一……一把!別……別把……把我一人扔……扔在後面!嗷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