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文 / 周梅森
第62節他錯怪了一個多好的人呵
這時,人群裡擠出了一個蓬頭散髮的女人來,這女人不要命地撲到二老爺面前,抱住二老爺的腿就哭:
「二……二老爺,您老發發善心,饒……饒了老八吧!老八不是人,老八是一時鬼迷了心竅!二老爺,您……您剁了他的手!您砍了他的腿,可您留他一條命吧!他上有七十的老娘,下有我們這些孤兒寡婦!二老爺……二老爺,您……您老人家就饒了他這一回吧!讓他給您老當牛、當馬、當狗,您……您饒了他一條命吧!」
二老爺命人將那女人扶起。
那女人不起,依然抱著二老爺的腿,趴在二老爺的腳面上哭:
「二老爺!二老爺!一筆寫不出兩個田字,老八好歹是田家的人……」
二老爺眼眶裡聚滿了淚。
二老爺親自彎下腰,用顫巍巍的手去扶那女人。
那女人不起來,那女人對著二老爺一個勁地磕頭,頭磕在地上咚咚地響,額頭上磕出了血!
「二……二老爺,您……您老人家不答應我,我不起來!」
二老爺沒辦法了。
二老爺仰面長歎一聲,眼眶中的淚流了出來,他任憑淚水在那寬大的臉上流著,固執而嚴正地道:
「我不能徇私情!不能!咱田家門下祖祖輩輩沒出過這種見利忘義的人!我留著他這一條性命,上逆天理,下犯家法,田家鋪的兄弟爺們得指著脊樑骨罵我!我……我不能,不能這樣做!」
田老八又叫了起來:
「毛他娘,別求這個老王八!別求他!他是個為富不仁的東西!你沒有錢,他就六親不認!別去求他了!你站起來!你給我站起來!別在這老狗面前跪著!窮要窮得有個志氣!別像我,去殺那無辜的人!以後要殺就殺這條老狗!」
二老爺恍惚沒聽見田老八的叫喊,他依然低著頭對田老八的媳婦說:
「我不怕你恨我,我實在沒辦法,我得按咱們田家的規矩辦事……」
「可二老爺……二老爺……老八去了,我們這老少三代可怎麼活呀?二老爺,二老爺,您老人家行行好吧!」
二老爺極和氣,極懇切地道:
「不怕!不怕!老八去了,還有大傢伙哩!老八典給我的那塊地,我還你;老八欠我的賬,我一筆勾銷!行麼?若是日子還過不下去,你們就來找二老爺我,有二老爺我一口乾的,就少不了你們娘們一口稀的!二老爺我說話是算數的!」
二老爺說這話的聲音不大,二老爺不是假仁假義的人,二老爺不是說給別人聽的,可二老爺身邊的人們還是聽見了,人們無不為二老爺寬廣而仁慈的胸懷所感動,擁擠的人群中頓時響起了一片讚歎之聲。
「二老爺,唉!唉!二老爺喲……」
「仁義!這才叫仁義哩!」
「看他老八還有什麼話說!」
…………
圍觀的人們嘖嘖議論的時候,一個田家的長輩遠遠地叫了起來:
「老八,你虧心不?你還真有臉活下去?你個混賬東西還不向二老爺認個錯?」
田老八的心也被二老爺的一席話打動了。這是他沒想到的!他做夢也想不到二老爺會在這個時候、在這種場合,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答應還他的地,答應免他的債!這就是說,他田老八死了,他的老婆孩子還可以像模像樣地活下去!這就是說,他的三個兒子都不會被逼到地層下去了!天哪,竟有這等事!二老爺竟然這麼大度、這麼有氣量,竟把他身後的事情安排得這麼合情合理,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是該死的,他一時糊塗,上了那個大兵營長的當,殺了人,幹了不仁不義的事,這怪不得二老爺的,二老爺不殺他,那些客籍窯民也會殺他的!
原來,原來並不是田二老爺要殺他呀!
他錯怪了一個多好的人呵!
他混賬,他真混賬!
他愧疚而又恐懼地哭了。
他衝著二老爺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聲音哽咽著,說出了一句真誠的話:
「二……二老爺,我……我錯了!」
二老爺莊重地點了點頭,緩緩地道:
「知錯就好……就好!二老爺我不怪罪你!你也甭記恨二老爺我,我……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呀……」
二老爺不忍再說下去了,手一揮,示意押解的人執行背石沉河的家法。
兩個家人抬著那半截沉重的磨盤壓到了田老八的脊背上,磨盤孔上繫好了繩子,繩子在田老八的脖子上繞了兩圈,紮成一個死結,剩下的一截塞到了田老八的胳肢窩裡。
田老八被壓在地上軟軟地跪著,頭垂得很低,幾乎碰到了長滿野草的地面。
二老爺又揮了揮手,四個人抬起了背著破磨盤的田老八走下了大堤。
在往大堤下走時,田老八本能地掙扎起來,可他沒有罵。在掙扎的時候,半截磨盤從背上滑落下來,死死地吊在他的脖子上,勒得他直翻白眼。
「撲通」一聲,他被四個人提著胳膊,提著腿,甩進了河裡,甩得不太遠,他落水的地方離河沿只有五六步。
這顯然是很讓人失望。
田老八被扔進河裡後,便再也沒冒上來,離得近的人說是看到了他的腳,說他的腳曾在河面上出現過兩次,把河水蹬出了一圈圈新的波紋。大多數人卻沒有看到。那些對看殺人有著極大興趣的人們,無不感到極大的失望,他們原來以為大名鼎鼎的「背石沉河」十分地好看,現在看了一回,也不過如此麼!
他們一致認為,「背石沉河」還不如殺豬更耐看。
圍觀的人們帶著各自的失望,紛紛散開去。二老爺也坐上涼轎順著大堤往分界街上走了。田老八的媳婦哭昏了過去,二老爺臨走前也並沒忘記留人照料她……
很好。
一切都很好。
古黃河大堤還像巨龍一樣靜靜伏臥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河中的水還在靜靜地向著那千古不變的方向流淌,血紅的殘陽依然高懸在遠遠的天際,曠野上的風依然帶著泥土的腥濕味在田家鋪周圍的土地上飄蕩著……
僅僅是死了一個應該死去的人。
田二老爺不後悔。田二老爺在古老的仁義面前,在這塊土地樸素而又簡單的真理面前,顯示了自己無可非議的高尚與公正。
當四面八方的槍聲再一次稀落下來的時候,大華公司總經理李士誠帶著兩個身著便衣、揣著短槍的礦警,沿著公司公事大樓的牆根,溜到了外護礦河邊上,通過護礦河上臨時架起的木橋,逃到了公司生活區外面。
這時,那輪血紅的殘陽已沉到了遙遠的地平線下,西方的天際上抹滿了橙紅色的斑駁的雲霞,廣闊的原野上升騰起裊裊飄浮的輕紗般的濕霧,那濕霧和田家鋪鎮子上空的炊煙混雜在一起,一陣陣向高遠的夜空中飄散。槍聲停了下來,依傍在古黃河大堤下面的田家鋪鎮和田家鋪礦區顯得出奇的寧靜,彷彿這裡根本沒有發生什麼災變,根本沒有進行戰爭似的。順著公司挖掘的排洪溝走到大堤上時,李士誠忐忑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他像一條擺脫了漩渦惡流纏繞的魚兒一樣,再一次領略到了自由輕鬆的滋味,他突然覺著,不論在任何時候,活著,都不是一種負擔。
黃河故道大堤上那一幕執行家法的壯劇已經演完,該死的,死去了;該走的,走掉了;連哭昏在大堤上的田老八的媳婦,也被田家的女人扶回去了。沒有什麼人留在大堤上,連綿起伏的大堤像一道森嚴而又破敗的城牆,擁著一河清波,從看不到盡頭的遙遠天邊伸展到李士誠腳下。他心裡很坦然,他也沒感到害怕,他並不知道在這道森嚴的大堤上剛剛執行過一個罪犯的死刑。他穿著皮鞋的腳板擊打著這段灰褐色的大堤時,夜幕已在飄渺的輕煙中掛落下來,正前方墨藍色的空中已隱約現出三五顆星星,他有了一種安全感,他想,他只要悄然通過這段大堤,就可以穿插到曠野的小路上,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今日下半夜——最遲明日一早,趕到寧陽縣城。下一步,他就可以逃到天津,或者上海……
他這樣做並不是不負責任,他願意負責任,願意承擔起一切應該由他承擔的責任,他願意接受政府的公道裁決,但卻不能接受來自任何方面的壓搾與欺辱!戰爭並不是他挑起的,戰爭的惡果,也就不應該由他一個人獨吞!他曾經同意封井,但他不希望以這種流血的、武力的形式解決窯民的騷亂問題,他甚至寧可向窯民們作出更大的讓步,也不希望進行這場戰爭。不錯,窯民們太蠻橫,太不講理,窯民們截擊了北京的委員團、佔住了礦區、阻止了政府的封井計劃,可這也不能打呀!打到最後,張貴新和他的大兵一走了之,這殘敗的局面他如何收拾?大華公司還要不要辦下去?他是實業家,不是軍事家,他要的是煤炭,要的是錢,而不是窯民們的屍體!
在戰爭爆發之前,他通過縣知事張赫然,三番五次勸張貴新,請他不要打,張貴新卻不聽。張貴新要面子,張貴新要在窯民們身上找補回他在委員老爺們面前丟掉的面子,張貴新要打!他曾經答應捐一萬塊大洋的軍餉給他,但他還是要打!當時,實業廳的礦務專辦李炳池也在一旁以威脅的口吻提醒說:地下大火在蔓延,如果再不封井,田家鋪煤田就完了!他也只好讓他打——不管他如何阻攔,人家還是要打的!他的命運從五月二十一日的大爆炸開始,已不是他自己能掌握的了。
他也恨那些無賴的窯民,事情鬧到今日這一步,完全是窯民們造成的!這些窯民根本不講道理,不顧大局,甚至動槍、動炮,再三滋事挑釁,這才最後導致了戰爭的爆發。
開初,他儘管提心吊膽、心魂不定,可還是認為窯民們是不經打的,少則半天,多則一天,戰爭就會順利結束,窯民們就得拋下一具具屍體,狼狽逃出礦去。卻又不料,窯民們竟打得十分頑強,鬼也搞不清他們從哪兒搞來了這麼多鋼槍、這麼多子彈,從六月四日到六月六日,硬是和張貴新兩個團的大兵整整對峙了三天,竟搞得這兩個團的大兵毫無辦法!張貴新連著三天未能攻進礦內,情緒變得極為煩躁,張口就罵人,不但罵他的部下,居然也罵起他李士誠!罵他不該修護礦河,不該築高牆,不該把礦門建得像城堡,好像戰事失利的責任也該由他李士誠來負似的!
第63節一場小小的風波
協理陳向宇是聰明的,他勸他早一點離開礦區,先到縣城,和那幫逗留在縣城的政府委員團的委員們談談,做些疏通工作;爾後,到天津和上海去,通過關係打通北京政府的各個關節,準備處理善後問題。他想了想,認為這是可行的,遂將離開礦區的打算告訴了張貴新。張貴新一聽就火了,拍桌子砸板凳的又是一場惡罵:
「媽的!你姓李的也要跑?你往哪裡跑?!噢,劉芸林跑了,張赫然跑了,你們都他媽的跑了,想留下老子在這裡給你們擦屁股?你他媽的想得美!老實告訴你!我姓張的不走,你狗日的也走不了!弟兄們是在給你賣命,軍餉你得出、糧草你得管、死人你得葬、活人你得養!你他媽的敢跑,老子就叫底下的弟兄衝著你的腦門練槍法!」
當時,他真有點按捺不住了,他真想痛痛快快地用最惡毒的語言和張貴新對罵一通,他覺著他的人格、他的尊嚴受到了污辱。
然而他不敢。他的好時光在五月二十一日的大爆炸之前已經過完了,他在張貴新面前已不再是一個躊躇滿志的實業家,而不過是一個敗得一塌糊塗的上流乞丐。
可他還是說話了,他不卑不亢地道:
「張旅長,我並不是要逃走,也不是對您和您的弟兄們不管不問,我走了,趙副總經理還在,陳協理還在麼。一切,他們會負責的!再說,上海、天津,也是中華民國的地盤麼……」
張貴新惡狠狠地打斷了他的話:
「別他媽的給老子玩花招!上海、天津是中華民國的地盤,可他媽的不是老子的地盤!老子就要你呆在寧陽,呆在田家鋪!」
他簡直被張貴新的蠻橫氣昏了,憤然反駁道:
「我願意呆在哪裡,就呆在哪裡!在政府的公斷下來之前,我有我的自由!」
張貴新拔出手槍,「啪」地拍在桌子上:
「你有自由,老子有槍!老子一槍就能斃掉你八個自由!」
恰在這時,陳向宇走進了屋子,他顯然在門外已聽到了他們的爭吵,一進屋便勸道:
「二位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呢?李公,您少說兩句;張旅長你也消消氣,李公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現在外面四處都是窯工,哪裡跑得出去呢……」
在陳向宇的勸解下,一場小小的風波才告平息。
這是今日上午的事。
傍晚,陳向宇悄悄跑來找他了,並給他帶來了兩個換上了便衣的礦警。他自己也做好了出走的準備,十幾根救急的金條已纏裹好,紮在了腰間,一件七成新、不太顯眼的灰綢子長袍也從箱子裡找出來,穿在了身上。陳向宇將他送到了護礦河邊上。臨別時,他握住陳向宇的手,眼裡落下了淚,悲切地對陳向宇道:
「向宇,我走了,這裡全拜託給你了,老趙無能,一切還勞你多費心,你今日為大華公司所作的一切,我李某都銘記在心,只要能躲過這次大難,我……我一定要加倍報答你的!」
陳向宇也動了感情:
「李公,不要這麼說,這一切都是我該做的,談不到什麼報答!」
「可……可我過去給你的太……太少了!連著兩年也沒給你加過薪……」
陳向宇笑笑,瞇起眼睛,真誠地道:
「沒關係!我到您這兒做協理,原不是為了兩個薪金!事到如今,我也不瞞您了,一切都直說了吧!到您這兒來,我是有我的想法的,我是想和您一起學著辦礦,我是想在日後的某一天,搞一個自己的煤礦公司!」
他一怔,驚詫地道:
「你……你也想辦礦!你?!」
「是的!想辦礦!到大華公司的第一天,我就想過,以後,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經驗辦礦,我確乎不是為薪金,我是在探索一種經驗!我用大華公司的礦業,用李公您的礦業,鍛煉了我的辦事能力。這就是一個極大的收穫呀!從這一點上說,公司給我的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李公,我陳向宇由衷地感激您呢!」
他呆住了,他想不到面前這個天天碰面的年輕人竟這麼野心勃勃!他被他的蓬勃精神感染了,一下子竟覺著自己也變得年輕起來!他彷彿不是在逃離一個動亂的漩渦,而是在啟程奔向一個新的、更有誘惑力目的地,他生命的旅程還長得很呢!
他攥住陳向宇的手,懇切地說:
「好!好!干吧!向宇,好好幹吧!到你真的能獨立辦礦的時候,我李某會幫你一把的!」
陳向宇搖搖頭道:
「我感謝您,李公!可我有一個預感,我覺著大華公司是沒有指望了……」
他心中一陣淒涼,是的,大華公司沒有希望了,連面前這個和他朝夕相處的年輕人也認定它完蛋了!
他強作笑顏道:
「那麼,向宇兄,看到大華公司辦成這個樣子,你真還敢辦礦麼?」他不自覺地在陳向宇的名字後面加上了一個「兄」字,話一出口,他自己都驚詫了。
陳向宇態度是堅決的:
「我要辦的!一定要辦的!煤炭是當今一切工業的基礎,我們中國要想有自己強大的工業,非要擁有幾十個、幾百個強大的煤礦公司不可!否則,實業救國就是一句空話!李公,我總這樣想,現在,該由我們來主宰自己工業的命運了!該由我們來安排中國工業的秩序了!我們中國土地上的煤礦,不能再一個個往外國人手裡送了!」
陳向宇激動地搖著他的手說:
「李公,我欽佩您。儘管您失敗了,我還是欽佩您!因為您遠遠走在許許多多中國實業家前面,最先將身家性命投身於煤礦事業,您為我們這些後來者開拓出了一條血的道路!我相信,你們的努力是不會白費的,後人將記住你們,因為你們是有功於我們這個中華民國的!」
這語言像火,烤熱了他那顆已經凍結了的心,他真感動!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竟這麼理解他,這也是他沒有想到的!
「李公,還有一點,我也是佩服您的,那就是對待日本人山本太郎的態度!在這個問題上,您表現了中國人的骨氣,而這種骨氣,在我們的政府官員、在相當一批中國實業家身上都是沒有的!正因為這樣,我才在大華公司隨您工作了這麼多年!」
「可你也騙了我!」他想開一句玩笑,可話一出口,他就感到這並不好笑……
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向宇兄,你說到辦礦,可你有辦礦的資本麼?!」
陳向宇道:
「有!我的父親您也許認識,也許聽說過……」
「誰?」
「陳漢奇。」
他大吃一驚:「陳漢奇?北方銀團董事長陳漢老?你……你……向宇兄,你原是陳漢奇的公子?」
他恍然覺著是做了一場夢。六年,整整六年呵,這個北方銀團董事長的兒子就在他眼皮底下晃來晃去,他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陳向宇剛到公司時,他訓斥過他、責罵過他,他竟能不動聲色地忍下來了,他竟那麼服服帖帖地聽他的喝使,這該需要何等的耐性呵!就衝著這一點,他也不得不承認,他比他強!
然而,他也恨面前這個騙人的年輕人!多少次,大華公司銀根吃緊,面臨危機,這個完全可以幫他忙的年輕人,卻袖手旁觀,不給他幫忙!他確鑿地是在用他的資本、用他的礦業進行他的試驗!這實在是不值得稱道,這裡面實在有一點陰險的意味。現在,他失敗了,而陳向宇卻勝利了,陳向宇從此可以輕輕鬆鬆地遠走高飛了,從此可以著手干他自己的事業了……
他的手從陳向宇的手裡抽了回來,臉孔上變了些顏色,不冷不熱地道:
「向宇兄,你成功了,而我卻失敗了,這我承認。可有一點,請你記住,你是踩著我,踩在大華公司的肩頭上起步的!」
陳向宇莊重地道:
「是的,我會永遠記住這一點,記住大華公司,記住李公您!正因為這樣,我現在還不想走……」
他冷冷插上來道:
「你還要把如何處理災變的最後經驗帶走?」
「不!」陳向宇道,「我想在這最後的危亡關頭能夠助您一臂之力,藉以報答您對我的多年栽培!李公,這,這確是我陳某的真心話!」
他默然了。
第64節他一定要回來的
在這個問題上再談下去也毫無意義,不管他相信不相信,不管他對這個年輕人如何評價,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了,他不願在這最後分手的時候和他翻臉。
他將公司的事情最後向他交代了一下,終於還是友好地向他告辭了。在告辭的腳步邁開時,他固執地想:他還是要回來的,他一定要回來的!
他決不能讓大華公司因此破產倒閉!
走上了大堤,他就開始揣摩:他將如何去應付那些政府的委員老爺們;如何通過公司董事會的董事們去打通政府部門的各個關節;如何再度集資,以支付礦難賠償和開拓新井。他想:就是田家鋪煤礦完蛋了,煤田大火撲不滅了,他也要到鄰近的青泉縣去,到英國人的德羅克爾煤礦公司附近去再開辦一個新礦!他要讓實業界的同仁們看看,他李士誠幹事業的那種不屈不撓的精神!他決不僅僅只是在為後人們開路,而是在為自己的事業開路!他還不老,他還不到五十歲,在人生的旅途上,在腥風血雨的人世間,他還能拳打腳踢地去開拓一個新世界!
野心勃勃的陳向宇的出現,像一道閃電,驟然間照亮了他面前黑暗的道路,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神經,鼓起了他拚搏下去的勇氣,他覺著,他衰敗的生命中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不能就此倒下,他要幹下去,他要以一個真正的實業家的勇氣,面對這嚴酷的現實!他要回來的,他一定要回來的!他的四姨太還在這裡,他的礦業還在這裡,他的希望還在這裡呵……
他的臉發熱、發燙。他週身的熱血在他那尚未硬化的暢通的血管中蓬蓬勃勃地循環、流淌著,他那顆強健有力的男人的心臟在「怦怦」地跳動著,他的博大的肺葉在盡情呼吸著這來自曠野、來自河床、來自成熟的麥子梢頭的夜風。
活著,該有多好!
…………
他在大堤上走著,彷彿不是在倉皇逃跑,而是在悠閒散步。兩個身著便衣的礦警,一個遠遠走在前面,一個悄悄跟在身後,他們好像素不相識似的。
走了有十幾分鐘光景,李士誠一行已悄悄通過了那段緊靠著西窯戶鋪的大堤。這十幾分鐘裡倒也碰上了幾個過路的鄉民,可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他神情自如,落落大方,當幾個鄉民走到對面時,他還主動給他們讓路……
穿過了那段煤矸石鋪就的護坡大堤之後,曠野裡便有一條可以直接插往大路的田間小道,走在前面的礦警漸漸放慢腳步,在那小道的路口等他。李士誠趕上來,正要往坡下的小道走時,不料,迎面湧來了七八個田家鋪的窯民。
他當時想躲,但已經來不及了。他只好轉過身子,用背對著那些迎面走過來的窯民,想等他們過去之後,再往大堤下走。這些窯民剛剛從縣城裡為窯工們募捐回來,走在頭裡的三五個窯民罵罵咧咧地擦著他的後背過去了。當最後一個戴破草帽的中年人走過他身邊時,無意中扭頭看了他一眼,但他似乎一下子沒認出他來。他當時好像有些驚奇、又有些疑惑,便重又扭頭朝他看了一眼,然後三腳兩步趕上了前面的人群,竊竊講了幾句什麼;立刻,窯民們回轉身,將他團團圍住了:
「姓李的,你他媽的往哪兒跑?」
李士誠心裡一驚,突然感到一陣極大的恐懼,他嘴裡嘟噥了幾句什麼,便往大堤的一頭退去。
「媽的,你以為你換了裝,大爺就認不出你了麼?!李士誠,就是扒了你的皮,大爺也認識你!走!跟我們到田家鋪去!」那中年人將自己手裡的一個沉甸甸的草包扔給身邊的一個老人,上前就去抓他的衣領。
這時,跟在他身後的那個礦警趕了過來,猛地從懷裡拔出短槍,用黑烏烏的槍口抵住了那個中年人:
「別動,動我就打你個狗日的!」
那中年人不敢動了,嘴裡卻在咕嚕著:
「幹什麼?兄弟,這是幹什麼?!我……我們不過想和姓李的談談麼……」
「放開他!放開!」
那中年人鬆開了手。
就在那中年人剛剛鬆開手的時候,又一個大漢一把摟住了持槍的礦警。那礦警當即開槍了,槍口在扭動中偏了一點,沒有打中那中年人的腦門,卻打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叫了一聲,歪倒在大堤上,鮮血頓時從傷口處湧了出來。
開槍的礦警隨即也被扭倒了,幾個窯工撲上去壓在他身上,沒頭沒臉地打他,踢他,用腳踩他的臉、頭部,用砂礓石砸他的腿。他沒命地嚎叫起來。
這一切,把前邊路口上的那個礦警嚇壞了,他根本沒敢往前湊,便順著小路,一溜煙地跑掉了……
李士誠就這樣落入了田家鋪窯民手裡。
簡直像開玩笑一樣。
他的手被他們用兩條褲帶捆了起來,捆得很死。他們捆他時,他還掙扎,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種屈辱,他覺著這很不合理。他是什麼人?他是大華煤礦公司總經理,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們沒有權利這樣對待他!……
他喊了起來:
「住手!你們住手!我李士誠不會跑的!我要見你們田二老爺,我有話要和他說!」
那受了傷的中年人劈面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鼻孔裡冒出了血:
「狗日的!現在想到俺二老爺了!你他媽的早幹什麼去了?」
鼻孔裡的血像泉水一樣流個不息,流到了他嘴裡,流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害怕了,他從未經過這樣的事情,他怕自己渾身的熱血會順著鼻孔全流出來,這樣,他就會死的。他試圖用手去堵住流血的鼻孔,可手已被捆住了,無奈,他只好去求他們:
「放了我,放了我吧,我……我……我的鼻子在流血……」
回答他的又是一個耳光:
「死不了你!你這才淌多少血?我們一千多兄弟爺們死在窯下要有多少血?!走!老老實實跟我們走!」
他被他們拖走了。他沒想到太大的危險,他斷定面前這幫桿匪一般的窯民是不會對他下毒手的,他們沒有膽量——不但他們,就是他們的田二老爺也沒有膽量殺死他!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大華公司總經理,還是個有臉面的人物!
他只想趕快見到田東陽田二老爺。他和這幫窯民是沒有共同語言的,他和他們不對等,沒法對話;而和田二老爺卻是對等的,是有可能對話的。
他變得強硬起來,他不能在這幫無知的窯民面前表現出自己的怯懦、表現出自己的無能,他要用自己應有的威嚴震懾住他們。
走在大堤上,他冷冷地對他們說:
「你們不能這麼對待我!你們會後悔的,你們以後一定會後悔的!大華公司垮不了,你們還要在公司做工,我勸你們好好想想!」
那幫人根本不睬他。他們已派出兩個人跑到鎮上報信,其餘的人警覺地守在他身旁,不住地拳打腳踢,逼迫他快走。他們也害怕突然出現什麼意外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