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文 / 周梅森
第56節一個陰謀
然而,他的腳卻踏著潮濕、泥濘的斜坡,一步步向下滑,彷彿整個身子已不再聽從他的理智的控制了……
他不能回到地面上去。
他回到地面上去幹什麼呢?參加那場戰爭麼?那場戰爭離題太遠,荒唐離奇!那場戰爭不屬於他鄭富,也不屬於遇難的窯工,那場戰爭是二老爺們借題發揮出來的一個陰謀!
他想,總有一天,這些喪失了理智的窯工們,會領悟到這一點的!
晃動的油燈將沉重的黑暗一點點撕破了,拋在他的身後;光明與黑暗在他面前搏擊著,使他產生了一些聯想。他又一次想到了劉先生,他覺著這位來自省城的、有學問的先生就像這油燈一樣,把田家鋪鎮上的茫茫黑夜照亮了,使他一下子看清了這個醜惡世界的真實面目,使他認清了那些紳耆老爺們的險惡用心!他真誠地想:假如他是土生土長的田家鋪人,假如他也像三騾子胡福祥、工頭王東嶺那樣有很大的號召力,那他一定會制止這場沒有實際意義的窯民戰爭的!
現在他卻做不到。沒多少人聽他的。窯工們被這一聲爆炸炸昏了頭,炸進了二老爺們的懷抱裡脫不開身了!
他的心不由得一陣陣緊縮。
他有了一種憂傷的孤獨感。
在胡思亂想中,他又一次來到了堵塞的巷道面前。他舉起燈,對著一根根棚腿、棚梁照了一下,留心察看了一下周圍環境,然後,將貼身揣在懷裡的炸藥塊取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塊乾燥的大矸石上。
他坐在上一次他和伍三龍、大老李他們扒騰出來的矸石碴上歇了一會兒,對著油燈的燈火,點著了鍋煙。
吸著煙,他想起了小兔子。
從那個風雨夜以後,他一直有一種做了賊被人當場抓住的感覺。那個他從來不放在眼裡的小孩子,一下子變得高大起來,變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無數次地設想過那天夜裡的情形,他想,倘若那天夜裡小兔子真的握著切菜刀闖進了房間,那麼接下來必然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一場搏鬥。他不會讓步的,不會的!他不是玩弄他母親,而是真心喜歡她,真的要娶她做老婆。他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和他談談,就像兩個男子漢之間的談判那樣,公正地、坦誠地、不失尊嚴地談。他會說服他的。
然而,他所摯愛的那個女人沒給他這個機會,她一定要他從後窗跳出去……為此,他後悔了好長時間,他覺著自己丟了顏面,也丟了一次和另一個男子漢攤牌的機會。後來,他還是想過要和小兔子好好談一次的,可總沒遇上合適的機會;結果,事情就這麼拖著,一直拖到今天。
今天,他獨自一人來尋找小兔子了,他想,只要能找到他,只要他沒被這罪惡的礦井吞噬掉,他就一定要和他好好談談!談不通就揍他,以父親的名義。
一袋煙吸完,他磕了磕煙鍋兒,將煙荷包和煙桿兒裹在一起,纏緊,插到了後腰的褲帶上。
他把小褂兒搭在棚樑上,「吭哧,吭哧」刨起了面前冒落的矸石。
碎小的矸石漸漸被他清理乾淨了,一塊巨大而堅硬的岩石凸露出來。他在岩石下面刨了個坑,將一塊炸藥填了進去,然後劃著洋火,點著上面的藥捻子,便轉身往坡上爬。當他氣喘喘地爬到十步開外的地方時,炸藥「轟隆」一聲炸響了,他腳下濺落了一些碎矸石、碎岩石,手上的燈也在一陣白色氣浪的衝擊下熄滅了。
他點著了手中的燈。
他提著燈冒著陣陣煙霧,來到了那塊大矸石面前。
矸石並沒被炸碎,但被炸裂了,矸石凸露的一部分被炸飛了。
他很失望。
他向手心中吐了口唾沫,搓搓手,又操起煤鎬在矸石下面的縱深部位,刨了一個小坑,將餘下的兩塊炸藥全塞了進去。
他再一次將藥捻子點著了。
炸藥增加了一倍,爆炸力自然要比上一次大得多,他知道。他所在的七號櫃經常幹開拓巷道的活計,玩炸藥不是一日、兩日了,對炸藥的習性可謂瞭如指掌。
他想躲遠一點。
不料,命運竟這麼乖戾,就在他奮力向上爬到五六步開外的時候,他的一隻腳蹬到了鐵道當中的一個小地滾上,一下子滑倒了。斜井下的坡很陡,地下又有泥、又是水,這一滑,竟使他退到了那塊即將爆炸的矸石跟前。他慌忙爬起來,再往上攀,只攀了三五步,身後的炸藥便轟然炸響了,一股強大的氣浪夾著斗大的矸石碎塊、夾著濃烈的硝煙,向他撲來,猛然將他擊倒了。
他頭上兩架歪斜的棚子也在爆炸聲中冒落下來,他的身子在失去知覺的時候,被冒落的矸石、煤塊埋嚴了……
最初聽到那陣腳步聲的時候,劉易華以為是街上過路的行人,根本沒有予以注意。他桌前的窗子是對著大街的,大街上時常有各種聲響透過窗子傳進屋裡——來往行人的腳步聲、牛馬騾子的嘶叫聲、小商小販的叫賣聲,這些喧鬧的聲音,在整個白天是不絕於耳的,他習慣了,他不曾想到那夜會發生什麼禍事。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他看了看懷表,見懷表上的時針已指到了「12」上,知道夜已深了,遂起身拉上了窗簾,又將桌上油燈的燈火擰小了一些。
這時,窗外的雨下得還很大,劉易華拉窗簾時注意到,桌子前面的整個窗台都被順窗流下來的雨水打濕了,他堆在桌子上的一疊稿紙也浸上了水。他找了塊抹布將窗台揩了揩,又把整個桌子都向後移了移,才又點了支煙,坐了下來,繼續寫他的文章。
文章寫得不太順利,他的感覺很不好。他在向全國民眾報道這場已經打響的戰爭,可對戰爭的進展情況並不瞭解。從下午三點張貴新圍礦之後,他便再也無法接近礦區了,佔領礦區的窯工們如何反抗、如何擊退大兵的一次次進攻,他只能憑想像來自由發揮。這便是一大弊端,不身臨其境,不做第一手的調查與觀察,文章是難以寫得生動感人的。傍晚下雨之前,他曾想過要和鎮上的幾個窯工一起,設法穿過大兵們的封鎖線,到礦區裡去看一看。可他在街上剛一露面,大兵們便撲上來要抓他,若不是鎮上的工友極力保護,他真可能走不脫呢!
大兵們要抓他,他並不感到奇怪,他知道,他的存在,對軍閥張貴新來說,對萬惡的大華公司來說,對田家鋪的反動勢力來說,無疑是一種威脅,他們為了消除這種威脅,什麼手段都會使出來。他們這樣做,決不僅僅為了對付他個人,而是為了對付田家鋪英勇的民眾,他們是要撲滅有利於田家鋪民眾的正義輿論,掩蓋事實的真相,而他們越是這麼幹,越是說明了他們的虛弱,他根本不怕,他就是要用他的一枝筆,為窮苦的民眾作正義的發言。
他置身的這家客店遠離公司大門,在分界街的最西面。這裡緊靠著古黃河大堤,周圍沒有一個大兵——那大兵們的魔爪目前還不敢伸到這裡來。他住在田家區一側,緊挨著田家區就是客籍窯工居住的西窯戶鋪,那裡駐紮著一個武裝的窯工團。他是安全的,他不認為他的生命存在什麼威脅。所以,聽到那陣腳步聲,他並沒有太留意,他仍然在苦思冥想著他的文章……
上一次,他報道了公司公事大樓門前的衝突,不料,被《益世導報》的郝文錦鑽了空子,這郝文錦鬼得很,沒什麼文采,卻頗有心計,頗會鑽空子,郝文錦在給《益世導報》寫的一篇文章中罵他「妖言惑眾,歪曲事實,為匪夷張目」,也就是抓住了他迴避胡貢爺圖謀綁架李士誠的細節,搞得他有些被動。現在回想起來,當初的文章是可以不迴避綁架細節的,綁架是胡貢爺和那幫地痞的事,與窯工何干?大兵們有何理由對窯工們開槍呢?
下午這場戰鬥,也怪不得窯工。窯工占礦原是由政府封井決定引起的。窯工們並不想和政府的軍隊開戰,而是政府的軍隊要和窯工開戰!這裡面便有一個是非的問題。即使按北京政府之虛偽的法律來看,也不能說窯工們有什麼過錯!
他想,這篇文章如果不能對戰鬥的實況進行一些準確的報道,那麼,也必得把這一問題講清楚、講透徹,讓世人們知道:這裡發生的不是一場暴動,而是一場屠殺!
他又點了一支煙,猛抽了幾口,煙一吸下肚,他就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感到胸部一陣隱隱作痛,嗓子眼也又癢又疼,他將剛剛點燃的煙掐滅了,埋頭看起了稿子。
這時,他聽到院子裡響起了一個什麼東西墜落在地下的聲音,繼而,那腳步聲又「撲哧、撲哧」響了起來。
他有了點警覺。
他知道,店主一家早已吹燈睡覺了,院門已經上了鎖,這時候,院子裡不該有什麼腳步聲。
他從桌前站了起來,隨手操起一隻裝了半瓶火油的油瓶,悄悄向門邊靠。
他走到門旁時,腳步聲也在門外邊停住了。
「誰!」他問了一聲。
「我,是我!」
「你是誰?」
「我是田老八呀,和先生您拉過呱的!劉先生,您睡了麼?」
劉易華這才鬆了口氣,把火油瓶往門旁的灶台上一放,拉開了門閂。
第57節他看見了他的窯神爺
一個渾身透濕的高大漢子閃身進了屋,這漢子進屋之後,頓頓腳上的稀泥,抓過門後的一條毛巾揩了揩臉上的雨水和汗水,謙恭地道:
「劉先生,真……真對不起,這深更半夜的,嘖,嘖……」
劉易華笑道:
「沒啥!沒啥!你田八哥能三更半夜來找我,是看得起我,是信得過我嘛!」
「劉先生,張貴新要抓你!」田老八很機密地探過肥大的腦袋說。
「知道,可他們抓不走,有你們大夥兒的保護,他十個張貴新也抓不走!」
「是的!是的!」
田老八在劉易華的炕沿上坐下了。
「田八哥,有事麼?」
「哦,有,有!」田老八愣了愣神,站起來,走到窗前揭開窗簾向外看了看,回轉身道,「劉先生,我是翻牆頭進來的,我怕叫外面的人看見……」
劉易華笑笑道:
「我知道,你一翻牆頭進來,我就知道了。有什麼事,快說吧!」
田老八翻了翻眼皮,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劉先生,劉……劉先生,礦裡的弟兄們可他娘的慘啦!」
「哦,你是從礦裡跑出來的麼?」
「不,不,大兵攻礦的時候,我不在礦裡,天黑以後,二老爺派我到礦裡看看,我就從他娘的西護礦河摸進去了!」
「那裡的情況怎麼樣,快給我說說!」劉易華興奮了,他急於知道這一下午打下來礦內窯工的傷亡情況,他要為他的文章充實一點新鮮內容。
「快,你說,我記!」
他轉過身子到桌上去拿紙、拿筆,卻不料,就在他轉過身子的時候,田老八猛撲過去,從後腰裡拔出一把匕首,對著他的後背就是一刀,他未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已歪倒在身邊的破椅子上了。他的頭仰靠在椅背上,嘴角劇烈抽顫著,整個面孔都扭變了形。他凸暴著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田老八,哆哆嗦嗦的嘴裡只吐出了一個極簡單的字:
「你……你……你……」
田老八抬了一下手,想去捂劉易華的嘴,可看到他已沒力氣喊了,才放棄了這一念頭。接著,田老八握刀的右手使勁擰了一下,讓刺入劉易華體內的刀子轉了大半圈,才將刀子拔了下來。
刀子拔下,血水像泉一樣地湧了出來,立時,浸透了劉易華的長衫。繼而,這血水流到了劉易華跌坐的破木椅上,又順著木椅的縫隙流到泥地上,一會兒工夫,椅子下面的地上便積了一攤血。
劉易華卻沒死。他兩條腿僵了似的牢牢支撐在桌子下面,一隻手摀住傷口,一隻手扶住桌沿,始終保持著一種坐的姿勢,他已沒有能力反抗了,他只是大睜著一雙困惑的眼睛看著田老八,眼角浮著一絲淚光。
田老八又一次舉起了刀子,可刀子在手裡直抖,久久沒落下來。他不無愧疚地對著劉易華道:
「劉先生,這……這怪不得我,我知道您是好人,冤有頭、債有主,今生今世的賬你若要算個明白,就去找張貴新!變鬼也去找他!」
一滴痛苦的淚珠,順著劉易華的眼角流了下來,流到了他的臉頰上,又順著臉頰滾入了耳窩裡,他像耳語般地道:
「這……這……這是為……為什麼?」
田老八的臉也被痛苦扭曲了,他抖著沾滿鮮血的手,抖著血淋淋的刀,惡狠狠地道:
「為了窮!為了窮!這個仗打勝了,我田老八也富不了!我典了地、賣了牛,還欠我家二老爺五十塊大洋,不殺了你,我贖不回地,還不了賬,我也得去下窯,可我不願去下窯!不願!就這話!」
「明……明……明白了!」
一句話剛說完,田老八手中的刀子又落了下來,劉易華整個身子向上一挺,「撲通」一聲,俯到了面前的桌子上,霎時間,傷口裡流出的血滴到了他那剛剛寫了一半的文稿上……
田老八料定劉易華活不了了,沒顧得去拔劉易華身上的刀子,就慌忙翻弄起劉易華的東西,可他很失望,劉易華帶來的破皮箱裡,除了稿紙、書,便是幾件換洗的衣服,值錢的東西一件沒有。他不死心,又到劉易華身上去翻,翻了半天,才在劉易華長衫的口袋裡翻出了一塊溫熱的大洋和一塊懷表。
把大洋和懷表往懷裡一揣,田老八轉身就往門外走。不料,剛走到門外,被起來解小便的房主發現了,房主喝問道:
「誰?」
田老八不敢回答,三腳兩步跑到院牆跟前,縱身一躍,跳上了牆頭。牆外恰是一根路燈桿——大兵進駐田家鋪之後,公司開始每夜供電,路燈的燈光照出了田老八的面龐,在田老八跳下牆頭前,房主已認出他來。
房主料定發生了點什麼事,忙跑到劉易華的房間去看,這才發現劉易華遭了暗算,他當即叫醒了左鄰右舍的人,喊來了打更的窯工團的窯工,請大夥兒幫著搶救。
然而,已經晚了,劉易華已經不行了,大夥兒把他放在炕上的時候,他痛苦的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了,整個面孔蒼白得像一張紙,一雙眼睛黯然無光了。
「誰,劉先生,是誰幹的?」一個窯工代表問。
劉易華不回答。
「說呀,誰幹的?」
劉易華還不回答。
「誰幹的,我們宰了他!」又一個背槍的窯工含著眼淚吼道。
這時,房主說話了:
「我看見了,是田老八!」
那個窯工代表手一揮:
「走,給我把這個狗雜種抓來!」
「別……別!」劉易華想坐起來。
房主馬上扶住了他。
「別……別難為他,他……他也是因為……因為窮呵!」在生命之火熄滅前的最後一瞬,劉易華倚在房主的懷裡,痛苦地望著眾人,斷斷續續地說了最後一句話,「工友們,我……我的心屬於你……你們,你們要……要勝利……勝利。」
說畢,劉易華頹然倒在房主的懷裡,頭一歪,嚥氣了。這個《民心報》的記者,這個只有二十四歲的年輕人,這個和田家鋪人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外鄉人,把自己的一腔熱血,灑到了這塊黑色的土地上。
是夜,鎮上的窯工團在田二老爺的指揮下,從西護礦河、從公司大門、從南煤場分三路向礦內運送食物。是夜,鎮上的民眾拿起了刀槍棍棒,準備武裝自衛。亦在是夜,暗算劉易華的兇手田老八,終於在田家區的破茅屋裡被憤怒的客籍窯工們抓獲……
第三次看見窯神爺的時候,小兔子正蹲在二牲口和三騾子身邊撓頭皮。他的頭上早就糊滿了泥水和汗水,現在結了塊,又癢又痛。他把頭上的破柳條帽揭了下來,放在赤裸的大腿上,試探著用手去撓。他很小心,撓頭時,他把粘在頭皮上的一塊塊污穢不堪、散發著腥臭氣味的污垢輕輕摳下來,盡量不碰到頭上的傷口。二牲口和三騾子這時正在商量該不該去扒面前巷道的堵塞物。他們對這個問題沒有一致的認識,二牲口主張扒,三騾子卻不主張扒;他們都扭過頭來徵詢小兔子的意見,小兔子卻不回答。小兔子現刻兒對自己的生命頗有些不負責任了,他甚至已不敢想像他還能活著爬到地面上去。當他們三人摸了幾天,又摸回到原來的老地方時,三騾子嗷嗷大哭,二牲口跺腳大罵,惟有他平靜得很,好像早就料到有這麼一個結局似的。現在,他們又摸到了這條巷道的堵塞物面前,往上走,是那條使他們上過了一次當的斜巷;往後退,是鬼影憧憧的地獄,二牲口認為,不管怎麼樣,不管這堆堵塞物多麼難扒,都要扒一下試試;三騾子卻主張退回去,退回到打馬巷道的後面,另尋新路。
兩人開頭還悄聲商量著,後來,乾脆爭吵起來。
就在二牲口和三騾子爭吵起來的時候,小兔子看見了那個他已見到過兩次的面孔,他看見了他的窯神爺!
窯神爺是猛然間出現在小兔子面前三五步遠的地方的。他的面孔很明亮、很清晰;他那一雙深深陷在眼眶中的小眼睛裡,閃現著螢火一般的光亮;他那高高凸起的腦門上,嵌著一道不規則的疤痕,疤痕的凸起處像抹了油彩似的,熠熠生輝;他那歪斜的鼻子也半明半暗,對著小兔子的臉閃現著一絲幽冷的藍光。他的整個面孔依然呈現出一種淺藍色,像早晨明淨的天空。他在微微地笑著,兩片鞧成了團的嘴唇半張著,嘴裡殘缺的牙齒時隱時現。
小兔子渾身顫慄一下,他那被抓在二牲口和三騾子手裡的兩隻胳膊,微微抖動起來。他想站起來,撲上前去,撲到窯神爺的懷裡,跟他走——不論跟他走到哪裡,他都決不後悔!可他不敢,他怕自己撲過去,會驚動二牲口和三騾子,他怕他的窯神爺會怪罪他。
這次,他不再懷疑。他斷定這個頻頻出現的藍面孔是他的窯神爺!是的!是他的窯神爺!他的窯神爺是來救他,來保護他的,他死不了!
那藍面孔在向他招手,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只像雞爪子一樣扭曲的手。那隻手在一片藍光中不時地擺動著,示意他走過去,走過去。
他一下子鼓足了勇氣,猛然將自己的胳膊從二牲口和三騾子的懷裡抽出來,匍匐在地上,試探著向前爬……
二牲口和三騾子叫了起來:
「兔子,你要幹什麼?」
「你……你往哪裡爬?」
聽到了。二牲口和三騾子的叫聲,他都聽到了。他不理。他覺著他們的聲音彷彿是從非常遙遠、非常遙遠的一個什麼地方飄過來的,他這時只是害怕,怕那個藍面孔也聽到他們的聲音,怕他會被他們嚇走。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小心翼翼地向他爬去。
他的窯神爺沒有動。他彎著腰站在一根歪斜的棚腿跟前,那蝦須一般直立的頭髮,在巷風中索索飄動著,像一縷時隱時現的炊煙。他看見了他的衣裳,那衣裳很破舊,胸前補了一個大補丁,前襟上還有幾個煙火燒出的破洞,破洞裡似乎在冒煙……
他向前爬時,他卻在向後退。他又注意到,他的一條腿是跛的,跛得很厲害,每退一步,他的身子就要傾斜一下。他退得悄無聲息,彷彿整個身子全然沒有重量,彷彿是在黑暗的空中飄。
二牲口和三騾子跟上來了,他們使勁抓他的腳,摟他的腰。他拚命掙扎,拚命張開手臂向前撲,他兩眼死死盯住他的窯神爺,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第58節通往希望的道路
「兔子,你幹什麼,你要幹什麼呀?」是二牲口在說話。
他甩手打了二牲口一下,猛然向前一掙,這才擺脫了二牲口的糾纏。可他的一隻腳還攥在三騾子手裡,他又一蹬腿,將三騾子踹到了一邊。
在他努力擺脫糾纏時,他的窯神爺沒有走,他依然站在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暗中向他招手。
他變得不顧一切了。他站了起來,向他面前撲去。這一撲,卻撲到了一堆實實在在的矸石上面,他的頭和臉都被矸石碰破了,他呻吟著倒在地上。
躺在地上,他依然看得見他的窯神爺,他就站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就站在那堆矸石的後面;他看不見矸石,卻確鑿地看見了他的窯神爺。他顧不得臉上、頭上的疼痛,又一次向他面前撲過去。
他又一次撞倒在那堆矸石上面。
這一次撞得很重,他昏了過去。
醒來時,他的窯神爺走了。他四處尋找,也沒有找到。
他走了,在他昏過去的時候悄悄走了。
他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二牲口和三騾子卻很納悶,他們實在搞不明白小兔子為什麼要連著兩次,用頭去撞那堆堵住他們道路的矸石,他們以為他要尋死,於是便好言安慰他。不料,越安慰,他哭得越凶。
二牲口火了:
「哭!哭!哭你娘個屄!再哭我掐死你!」
小兔子又哭又叫:
「掐死我?你敢!你敢!窯神爺會掐死你們的!」
三騾子覺著有點奇怪,遂小心地問:
「小兔子,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為啥子要去撞那堆矸石?」
「我……我……」
「他要尋死,他狗日的活夠了!」
二牲口恨恨地道。
小兔子脫口道:
「我……我才不會尋死呢!我……我看見了窯神爺!看見了三次!」
二牲口和三騾子都驚呆了。
「說說,小兔子,快說說,這窯神爺是個什麼模樣?」
小兔子抽泣著道:
「這窯神爺生著……生著一張藍臉,歪鼻子,小……小眼睛,額頭上有一塊大疤,嘴唇挺厚的,像……像兩個青紫的肉球,他是個跛子。」
「他有多大歲數?」二牲口緊張地問。
「大概,大概有五十來歲……不,也許有六十來歲,他的頭髮很硬,是直豎著的,像大蝦的鬚子。」
「你過去見過這個人麼?」三騾子問。
「沒……沒有……沒有!」
三騾子困惑地道:
「這就奇怪了。這個人我也從來沒見過!就是早年死在窯下的人中,也沒有這副模樣的。二哥,你想想,你見過這樣的人麼?」
二牲口想了一下,驚叫道:
「有!有!我……我……我是認識過這麼一個人的!這個人的模樣,和小兔子說得差不離,噢,除了那個藍面孔。不過……不過,這是他媽的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三騾子忙催促道:
「說說,快說說,二哥!或許……或許我也見過哩!」
二牲口道:
「不!不!你不會認識這個人的,兔子更不會見過。他死的時候,兔子還在他娘的肚子裡哩!那是在青泉縣的官窯局,約摸是在光緒十六七年的時候,二號大洋窯有個老窯工叫趙老五,這人命硬,出了五回大事,都沒把命送掉。一次冒頂,砸傷了他的腿;一次片幫,飛起的矸石打傷了他的頭;還有一次木車撞了他的鼻子,都沒把他搞死。光緒二十一年,二號洋窯透水,一下子死了幾十口子,這趙老五硬是他娘的爬上來了。後來,大夥兒就叫他趙半仙,趙窯神……」
「後來呢,後來他怎麼樣了?」小兔子問。
「後來,他還是死了,髒氣爆炸時被炸死在窯下了。大夥兒不相信他會死,都說他是升了天!誰知道呢?那窯後來被封了,死掉的人也沒抬出來!」
「二哥,別說了!扒!咱們就在這兒扒吧!趙半仙,趙窯神來給咱們領路了!扒吧!我的好二哥喲!」
三騾子高興地喊了起來。
在這個確鑿存在的窯神爺面前,三人的意志很快統一起來,他們都固執地相信,這堆堵塞物前面就是通往井上的道路,就是通往希望的道路。
神靈在保佑著他們!
扒了很長、很長時間。
不知道他們睡過去、醒過來重複了多少次,不知道身上又被碰傷、撞傷過多少處,只知道他們帶在身上的發臭的馬肉又吃掉了一小半,巷道終於扒通了。
最初,那只是一個斗大的洞,洞那邊有風吹過來,使他們昏昏沉沉的腦袋多少清醒了一些。他們不扒了,他們想試著鑽過去,可鑽了幾次都沒鑽成功。連身子骨最小的小兔子也鑽不過去。
他們只好再扒。
不曾想,這一扒,卻又造成了上面矸石的一陣冒落,把原來扒出的洞口又埋嚴實了。
他們毫不灰心,他們已從洞口那邊刮來的風中判斷出,那條巷道應該是通的,這就是說,他們的一切努力都沒有白費,那個藍面孔的窯神爺確實給他們指出了一條生路!
二牲口用斧子在最前面刨,三騾子和小兔子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接著他遞過來的一塊塊矸石,往身後拋。身後的道路他們不管了,即使這一回搞錯了,他們也不願再把身後這充滿死亡的道路再走一遭了。
他們很快又將洞口扒出來了。
二牲口第一個將身體探了過去。
萬萬沒想到,二牲口手中的斧子在通過洞口時碰在了一塊突出的矸石上,「嘩啦」一聲,上面的煤塊、矸石再一次冒落下來,恰在腰眼處將二牲口卡住了。
二牲口似乎是叫了一聲,繼而,便沒命地喊:
「快!哎喲!快把我推……推過去!哎喲,快……快……推!」
洞口這邊的三騾子和小兔子慌忙撲到二牲口身邊,拼足力氣去推二牲口的臀部和大腿,這一推,卻推得二牲口慘叫起來。
三騾子住了手:
「不!不能推!兔子,快扒!快!二哥,你忍著點!」
三騾子和小兔子飛快地在二牲口身下扒起了矸石碴。
這時,被卡在洞口的二牲口卻突然發現:洞口那邊還有人!那人就在他身子前下方的一個什麼地方蠕動著,他聽到了那人的喘息聲,聽到了他身下矸石、煤塊發出的滾動聲,他判斷出,他在向他身邊爬。
「兄……兄弟……快……快來救……救……救救我!」二牲口忍著身上的劇痛,向那人呼救。
那人不答話。
爬動的響聲也沒有了。
「兄……兄弟……好兄弟……拉……拉我一把吧!我……我不……不行了!」
那爬動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然而,那人還是沒說話。
那人爬到了他的身子下方,伸出手來四處亂摸,在摸索之中,那人碰到了他的一隻支撐在矸石上的手。
「快……快……把我拉……拉出來!」
那人的兩隻手抓住他的手。那人的手像雞爪子,好像根本沒有肉似的。他抓住他的手,又哆哆嗦嗦地喘息了一陣子。
「好……好兄弟,快……快幫我一把吧!」
那人的手在向他胳膊上抓,漸漸地,那人的頭也抬了起來,二牲口嗅到了一股腐屍身上才有的惡臭氣味,他嚇得將自己的頭拚命抬高。
他想到了鬼。
那人將他的胳膊抓得死死的,手上堅硬的指甲掐進了他的皮肉裡,使他感到了疼。他不得不把另一隻手移過來,想制止那人的掐挖。
可他的手卻那麼無力,他無法將那雙魔爪般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扯開,那人的手彷彿長在了他身上似的。
他感到一個球狀的東西靠近了他的胳膊,他突然想到,這是一個人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