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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文 / 周梅森

    第1節田家鋪

    中華民國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午夜十一時三十五分,依傍著古黃河的寧陽縣田家鋪煤礦轟轟然發生了一場瓦斯爆炸,死亡千餘人,舉國為之震驚。

    田家鋪由此開始為世人所知。

    其實,在不為世人所知之前,田家鋪也實實在在地存在著。這塊古老土地像這個小小星球上的每一塊土地一樣,經歷了億萬年的滄桑變化,依照歷史演變的進程一步步地由亙古走到了今天。

    正視它的存在並不是一種發現。

    然而,民國九年五月間,整個中華民國都在圍繞「田家鋪爆炸」問題喋喋不休,彷彿田家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這就使得那些博古通今的歷史學家們不得不動一番腦筋來論證一下田家鋪的存在問題了;而那些滿腹經綸的社會學家們則從中發現了現代工業文明對人類的潛在危害;一些受赤俄socialism思想影響的文人們則為之激動,他們一面為遇難勞工大聲疾呼,一面熱烈地幻想著發生一場社會學意義上的大爆炸……

    民國九年五月,田家鋪問題成了中華民國輿論界眾所注目的一個重大問題,幾乎和關乎國家主權的「山東交涉」問題,關乎國家政局的「直皖戰爭」問題具有了同等重要的意義。其時,全國各大報刊均刊發了有關「田家鋪大爆炸」的消息和文章。

    迄今為止,世上所知的有關田家鋪的最早亦最為權威的文字記載,當推大清乾隆二年(1737年)寧陽知縣王伯侯編撰的《寧陽縣志》。《縣志》中記載:

    寧陽縣地處蘇魯豫皖四省交界,唐堯時屬留國;春秋時,留國亡、歸屬宋國;秦代設縣,名寧都;漢高祖時始稱寧陽,沿襲至今。這塊土地東西寬約八十六里,南北長九十八里;縣城居中偏南,距蘇州府一千三百九十里,距江寧府八百八十六里,距京師一千三百里。

    《縣志》從大禹何以封奚仲為薛侯、薛氏何以為此地最古老的姓氏,一直寫到北宋年間金兵攻打寧陽,化寧陽為一片廢墟作為一卷。此卷洋洋灑灑,廣徵博引;史料甚豐,史實甚詳,實為浩繁之帙。

    然而,令歷史學家們頗感不平的是,此卷中田家鋪作為一個地名只在王伯侯筆下出現過一次,記述的是北宋元豐元年(1078年)蘇東坡任徐州太守時,派員前往在寧陽境內田家鋪察訪民情,偶得石炭一事。東坡為此曾作《石炭行》一首,歌曰:

    豈料山中有遺寶,磊落如磬萬車炭。

    搖流膏迸乳無人知,陣陣腥風自吹散。

    根苗一發浩無際,萬人鼓舞千人看。

    …………

    東坡所歌之石炭,即為今日之煤炭。由詩中可見,當年開採規模之大,決非小事一樁,竟至「萬人鼓舞千人看」。因此,這使得一些有考古癖好的歷史學家頗感自慰,並堅持認為,民國九年的這場大爆炸早在北宋年間就埋下了伏線,或許北宋開採之初,就轟轟烈烈地爆炸過,只不過至今還未索得確鑿之證據罷了。

    自此,王伯侯編撰的這部縣志裡似乎很難再找到有關田家鋪的任何記載了。以下三卷大都是有關寧陽封建、時政、兵災、動亂、異人異事的記述,直至清朝雍正年間田家鋪出了一個武舉,田家鋪這才被順帶提了一筆……

    在王伯侯仙逝之後的一百一十餘年裡,寧陽境內繼嘉慶十八年(1813年)的大旱,道光六年(1826年)的蝗災,道光十三年(1833年)的瘟疫後,於咸豐元年(1851年)又發生了一場重大災難……

    是年閏八月,天象異常,霪雨綿綿,田禾無一存者。這一年春夏之間,有頑童成群,以樹枝、高粱秸作撐船狀,為糷D聲,至深秋十月,黃河決口於田家鋪東南張王寨。

    黃水來勢兇猛,一夜間便沖壓田廬,漂沒人口,把寧陽及寧陽周圍三縣的大部分土地化為汪洋一片,無異澤國。據事後統計,此次河決僅寧陽溺斃於河水者便不下十萬,偌大的寧陽縣內餓殍倒地,哀鴻遍野,幾乎成為一片墳場。

    正是在這一年,粵人洪秀全舉行金田起義,建號太平天國,封立幼主,討伐清廷,並於是年末下詔封王。與此同時,河南捻黨趁勢大興,聚眾舉義,呼應天國,一舉攻佔南陽、南召、唐縣,進而威逼永城……

    亦為是年,田家鋪田氏家族的倖存者在其族長田道寬之率領下離開家園,沿大運河流落至蘇北清江浦一帶。

    黃水將這塊土地整整浸泡了四年。

    咸豐四年(1854年),黃水漸漸退下,河防重建,堤圍加固;寧陽知縣衙門重返縣城,並佈告安民,鼓勵墾荒,聲言:年內無人認領之境內土地,當地百姓可申請地畝契書,自由開墾,除按朝廷之定規交納地丁銀糧外,誰種誰收,誰收誰得。

    是年末,一支以胡姓家族為主體的捻軍隊伍被清兵追趕,逃進寧陽,聞知這裡的土地可以自由開墾,遂收起刀槍,在原田家鋪的廢墟上開墾起田姓家族的土地來。

    嗣後兩年裡,胡氏家族硬是靠吃蝗蟲、野菜熬了過來。他們將腳下這片雜草叢生的荒地苦苦整治了一遍,開始在這塊土地上生根立腳了。咸豐六年,胡家族人紛紛從老家接來了父老姊妹,打宅壘院。漸此,田家鋪又變成了一座惹人注目的自然村落,其首領胡豐禮亦由當年的團總變成了老爺。他已不願任何人再提及捻亂之事,遂下令廢除捻亂時軍中的一切稱謂……

    而就在這一年,原田家鋪田氏家族的三千族民在其族長田道寬率領下,儼然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劃數百條木船,由清江浦沿大運河北上,於六月的一個傍晚抵達故里田家鋪,在距胡家村落不到半里的一片高坡上建起新的村寨。

    由此,一場械殺了幾十年的、血腥的家族戰爭的序幕便揭開了……

    這歸根到底是一場土地戰爭。

    田氏家族根本無視胡氏家族為開墾這塊土地灑下的汗水,堅持認為大清未滅,手中的老地契依然具有法律之效力;而胡氏家族則不承認田氏家族對這塊土地的最早主權,堅持認為寧陽縣衙頒布的官府文告和他們手中的新地契具有永久性的法律權威。

    胡、田兩家紛紛走府上縣,進行訴訟,以求問題得以公正的解決。不料,那位佈告安民的老知縣已病死任上,新任知縣不解實情,加之太平軍正勢如破竹,占金陵、陷武漢、攻南昌,民變四起,縣大人對付太平軍都來不及,自然無暇顧及這場小小的家族爭端。

    於是,咸豐八年(1858年)春三月九日,田家族長田道寬決意發動夜襲,一舉趕走胡家捻匪,以靖地方,以正名分。

    是夜,幾百名田家後生殺入了胡家村落,把胡家老爺胡豐禮亂刀砍死,把胡豐禮一家三代十八口人幾乎殺絕,連胡豐禮年僅十歲的孫子胡德龍的背部也被人砍了一刀。

    這夜,胡家死傷人數不下百餘。作為報復,五天之後的一個傍晚,胡家的新首領胡明理率人明火執仗打入田家村落,放火燒房,並將田家老族長田道寬用亂石擊斃。隨後將其長子田德義活捉吊至大樹,用燒紅的鐵烙其股,針錐其眼,直至開膛剖肚……

    胡、田兩個家族公開的、正規的戰爭進行了整整七年。在這七年中,田家「德」字輩、「東」字輩的男人幾乎死絕,胡家「豐」字輩、「明」字輩的男人們也折損大半……

    田家鋪的土地上浸透了鮮血,一片片老墳之中又添新墳。

    當他們雙方都打得筋疲力盡的時候,當他們雙方都無法生活下去的時候,他們便結伴成群地外出討飯!

    他們寧願死,寧願討飯,也不願喪失自己的骨氣!

    第2節家族戰爭

    同治三年(1864年),曾國藩曾文正公破天京,剿滅太平天國,被大清聖上尋加太子太保,封一等候爵;次年五月,奉大清聖上之命督辦直魯豫三省軍務,剿殺捻軍;七月進駐安徽臨淮,旋即移駐江蘇徐州府。

    為剿平捻亂,曾文正公在以徐州府為中心的蘇魯豫皖四省交界處的十餘縣內屯紮重兵,同時下令村村寨寨深挖溝壕,廣修寨堡,堅壁清野。

    田氏家族一看曾文正公大兵在此,認為時機已到,當即奔赴徐州府,向曾文正公告了一狀,說胡氏家族乃捻匪餘孽,作惡多端,經年騷擾地方,應予剿滅。胡氏家族也不示弱,他們仗著手中的地畝契書和前任知縣的安民告示,反告田氏家族是刁民頑匪,挑起械殺,按律當誅。

    曾文正公會同地方官府做了一番查訪之後,三次升堂問案,最後,奏請聖上,做出裁決。

    曾文正公認定:首先,胡氏家族參與捻亂,罪不容赦,按大清律當斬。然而,考慮到胡家元兇團總胡豐禮已在械殺中死亡,且餘下團民自動退出亂黨,墾荒為生,捻黨多次聯絡亦未相從;故而,可不予追究,但,領頭械鬥者當誅。其二,田家族人協助朝廷剿殺捻匪,其志可嘉,誅殺團總胡豐禮並家族人等十八人之事可不予追究,但,其後之械殺實屬目無朝廷、目無綱紀,械殺之首要分子亦須嚴辦。其三,田家鋪地畝由官府重新分配,胡、田兩家應各守地界安居樂業,重新挑起械殺者,格殺勿論。

    裁決做出之後,寧陽縣衙在官兵協助下立即著手執行,遂將胡家新首領胡明理三人抓捕處斬立決,旋又將田家兩個地痞押入縣衙,杖八十,枷號示眾。

    半個月以後,曾大人率大隊人馬親臨田家鋪,為胡、田兩家重新分配地畝。此事在民國五年寧陽知事張赫然續修的《縣志》裡曾有過記載。《縣志》中寫道:

    時五月,艷陽高照,田野碧綠,曾相國立於馬上,以手撚鬚,默思良久。頃刻,鼓炮齊鳴,相國於鼓炮聲中策馬疾馳,從胡家區與田家區正中之田園穿過,相國馬蹄踏過之處,乃為界線;身後眾官吏隨即灑下白粉,以作標記。

    胡、田兩家的地界就這樣劃下來了。

    這是曾文正公的一個絕大成功。

    是年,胡、田兩家經寧陽地方紳耆的撮合,集銀數百兩,共同為曾文正公建了一個「相國立馬碑」,後人們便把它叫作分界碑。以這個分界碑為起點,一條田埂修起來了,田埂便叫分界埂。後來,分界埂兩邊的居民越來越多,分界埂漸漸被踏平了,於是分界埂又順理成章變成了分界街。進入民國以後,分界街竟成了田家鋪的主要街道,由於雙方的戒備與防範,大家都不願接近街面,這條分界街便一直保持著寬闊的路面。

    儘管口稱皇恩浩蕩,相國英明,可胡家族人的心裡有數,在這場官司中,他們是吃了虧的。因為他們反叛過大清朝廷,大清朝廷便偏著田家;曾文正公殺了胡家三條漢子,卻沒殺田家的一個鳥人,這是極不公道的。

    他們第一次想到了要讀書、要做官,要讓胡家的後人們登科入第,在朝廷、在撫憲衙門、在縣大衙做官;只有做了官,才能從根本上制服田家,才能洗清他們參加捻亂的恥辱。

    這年,胡德龍十七歲。

    這年,胡家的私塾開辦了。胡德龍和七八個十歲上下的孩子們在一起搖頭晃腦地念起「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曾國藩曾文正公的到來,使這個獷悍的胡氏家族由尚武而轉向了崇文。

    同治十年(1871年),胡德龍終於進學為徐州府增廣生。

    光緒十四年(1888年),胡德龍由胡氏家族捐納而得貢生之名分。

    是年,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派屬下之候補知縣紀某在寧陽東面的青泉縣設局辦礦。寧陽境內也出現了開小窯的熱潮。

    胡家和田家紛紛挖起了小窯。

    在這期間,曾國藩曾文正公亡故,胡、田兩家因爭地界又大打過兩回,胡家惟一的貢爺胡德龍大顯身手,先是施之以拳棒,繼而走府上縣,竟將一場官司打贏了,一舉而成為胡氏家族的領袖人物。而田家則推出田德義之長子田東陽為新族長,與之抗衡。

    家族戰爭繼續經年不斷地、以零星的、小規模的形式進行著……

    最終改變這一現狀的,是近代大工業的出現。

    民國元年,天津人李士誠來到田家鋪,廣收小窯,置買礦地;鋪鐵道、立大井,籌辦大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

    胡氏家族和田氏家族深感震驚,他們恍惚都覺著這個世界要發生點什麼事了。早年,他們也開過窯,可不是這麼個開法;這個李士誠,這個大華公司和他們不是一回事。於是,他們第一次站在了同一個角度,同一個立場來看待這個問題。

    在田氏家族看來,胡氏家族是外來戶、是客民;而在胡氏家族看來,大華公司則是外來戶了。田家鋪人的遺風也滲進了他們的血液中,他們忘記了自己的外來戶身份,極一致地和田家族人一起反對起大華公司來。

    然而,不管田氏家族和胡氏家族怎麼反對,大華公司的大井還是立了起來。民國三年春上,大華公司正式開工生產,運煤小火車順黃河故道大堤駛進了寧陽縣城,旋即蘇魯豫皖四省饑民紛紛湧至,下窯開採,一時間將小小的田家鋪擠得滿滿登登。

    其時,新任的寧陽知事張赫然率先做了大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地方顧問。

    胡貢爺、田二老爺這才有些惶惶然,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妙,自知靠自己的力量決不可能與大華公司抗衡,遂在李士誠發出聘書之後,也先後做了大華公司的地方顧問。田二老爺的遠房兄弟田東勤乾脆到公司自包一個大櫃,召請田家的後生下窯;胡貢爺也不甘示弱,暗地疏通,讓族中親信在公司包工攬活……

    嗣後,胡、田兩個家族的械殺和爭端漸漸平息了,他們的目光不再是僅僅盯著對方;而在盯住對方的同時,也盯住了大華公司,盯住了這個令人眼花繚亂的世界。

    這個世界不再屬於大清,不再屬於愛新覺羅氏,據說這個世界是民眾的了……

    大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給田家鋪帶來了空前繁榮。短短幾年中,這個北傍黃河故道,南對京杭大運河的小小村落變成了一個僅次於寧陽縣城的重要集鎮。

    分界街自然而然地成了田家鋪鎮最熱鬧的一條街,街北是以田氏家族為主體的田家區,街南是以胡氏家族為主體的胡家區,街東分界碑旁邊是大華煤礦公司所在地,街西的亂墳崗一直到黃河故道大堤下,全成了外來窯工的地盤。

    民國六年,田家鋪設了鎮議事會、鎮董事會,胡家胡貢爺做了鎮議事會副議長,田家的田二老爺做了鎮董事會會長。同年,這裡設了稅卡、辦了錢莊,加上開礦帶來的兩座窯子,三家專賣洋貨的店舖,一個以煤炭為中心的帶有現代文明氣息的小城鎮初具規模了。

    然而,田家鋪人做夢也沒想到,這個給田家鋪帶來空前繁榮的大華公司,居然能從根本上毀滅田家鋪!

    就這樣,在一部分田家鋪人惶惑不安的時候,在另一部分田家鋪人做著發財迷夢的時候,中國近代工業歷史的時針指到了民國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午夜十一時三十五分……

    在那場巨大的災難魔影般地悄悄逼近田家鋪時,三騾子胡福祥正躲在分界街胡家區一側的胡同口上伺機復仇。

    他懷裡揣著短刀,短刀的刀柄硬硬地硌著他的肋骨。五月的風經過夜的浸泡變得涼颼颼的,不時地迎面刮來,撩撥著他的衣襟和腦袋上茅草般的亂髮。他感到了涼意的侵襲,他高大的身軀一陣陣發抖——這情不自禁的顫抖,既是夜風森冷的涼意造成的,也是自身的高度緊張造成的。今晚,他決意殺人,殺掉一個污辱了他胡福祥、污辱了胡氏家族的田家混蛋田大鬧。

    位於胡同口的「福記酒家」早已關門打烊,將田家區和胡家區一分為二的分界街上已行人稀落,正對著胡同口的窯子也燈火全熄,只有大門口的那只招徠嫖客的巨大綢布燈籠還仗著盞中的殘油,一明一暗地亮著。夜風將那燈籠吹得搖來晃去,三騾子一直擔心著這殘火會把燈籠燒著。

    他耐心地等待著,等待礦裡的汽笛「放響」。他已摸清了田大鬧的底細,知道他這幾天該上黑班;夜裡十二點,大華煤礦公司報時的汽笛一定會把他從睡夢中驚醒,逼著他睜著惺忪的睡眼,趿著破爛的草鞋到公司大門裡去下窯!三騾子就等著這一刻,等著他懶洋洋地出現在分界街上。到時候,他就可以像豹子一樣地撲過去,猝不及防,一刀將他捅倒在這黑土鋪就的街面上……

    三騾子這樣做是理智的。直到現在,他還沒發現自己的念頭中有什麼瘋狂的成分。自發現女兒小五子肚子裡懷上了田大鬧的孽種卻又被田大鬧拋棄之後,這殺人念頭就在他腦海裡萌生了。他覺著他不能不親手殺掉田大鬧!不殺掉他,既對不起女兒,也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為了這塊土地、為了生存的權利而和田氏家族爭戰了幾十年的胡家的列祖列宗。

    自然,在做出這個決定時,他也猶豫過;那不是因為憐惜田大鬧的性命,而是因為女兒。那一天,女兒跪在地上苦苦求他,淚珠兒順著枯黃的臉頰一顆顆滾落到地上。女兒求他和田大鬧談一次——只談一次,只要田大鬧認個錯,將她娶到田家去。望著剛剛十七歲的女兒,他心軟了,竟然一口應允了。可該死的田大鬧卻視他的讓步為軟弱,連著幾日,既不上門認錯,也不同意把他女兒娶走,迫使他不得不選擇了今夜的這種解決方式。

    其實,他完全可以不在這裡等候。他知道田大鬧的家,他完全可以衝過面前這條分界街,準確地找到田大鬧的破茅屋,將他從大炕上揪下來,一刀宰了他。只是這樣干動靜太大,街那邊不是胡家的地盤,搞得不好,自己脫不了身,甚至會以此為導火線,將平息了幾年的胡、田兩家的械鬥重新挑起,這塊平靜的土地上又將會橫屍遍野,血流成河!胡家的孤兒寡婦已經夠多了,他三騾子沒有權利再為胡氏家族造成一場新的災難。

    他沒把這事告訴任何人,他決定自己悄悄地干……

    天色陰沉黑暗,沒有一顆星星,窯子門口的燈籠殘油已盡,火終於熄滅了,整個分界街上一片沉寂。片刻之後,街面兩旁由大華公司安裝的路燈亮了。昏黃暗淡的燈光下,坑坑窪窪的分界街像一條巨大的冬眠的蛇,渾身閃著斑駁的黃光。

    又一陣夜風掠過,幾片早凋的枯葉在他面前打旋,其中一片枯葉飄落到他的腦袋上,又順著他的臉滑落下來。

    他揉了揉被枯葉擦癢了的臉,下意識地摸了摸懷裡的短刀,警覺地躲到了路燈後面的一片陰影中。根據幾年來的經驗,他知道這街面上的路燈,是為上黑班的窯工照明的,路燈一亮,礦裡的汽笛就要「放響」了,他復仇的機會也就到了。在這種時候,他不願任何人看見他,不管是胡家的人、還是田家的人。他得悄悄地干、悄悄地……

    然而,汽笛總是不響,他等了好久、好久,彷彿等了幾十年!

    他不由得將眼睛轉向分界街盡頭的大華公司方向……

    第3節巨大的災難發生了

    就在這時,那場巨大的災難發生了。猛然間,他腳下的土地劇烈地顫動起來,彷彿古老傳說中的巨龍翻身。他穿著破布鞋的腳掌,分明地感到那股來自深深地下的巨大而不可思議的力量,這力量使他的腳桿、他的身體,使這個陰暗的胡同口,使分界街,使整個田家鋪鎮,都驚惶不安地晃動起來。近在身邊的「福記酒家」的門窗嘎啦啦地發響,幾扇沒有安牢的門板嘩啦啦地倒翻在地,那窯子門前的紅漆木柱亦隨之倒了下來。綢布燈籠掙脫了線繩的束縛,彷彿像一個巨獸的腦袋,呼嚕嚕順著分界街的路面向他滾了過來。不知是為了躲開那只不祥的燈籠,還是因為站立不穩,他跌跌撞撞向「福記酒家」的門前衝了幾步,差一點被幾塊倒下的門板絆倒。

    他弄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在決定田家鋪歷史命運的一瞬間,他空前地惶恐起來。當他重新使自己的雙腳站穩在地上時,他腦袋裡出現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報應!神靈在保佑田大鬧,神靈不贊成他殺掉他。

    三騾子嚇呆了,慌忙把短刀扔掉;繼而,雙膝一軟,當街跪了下來……

    街燈的鐵皮燈罩在「嘩啦嘩啦」地響著,整個小鎮都在這來自地下的劇烈騷動中驚醒了。許多臨街居住的人紛紛赤條條地跑到街上,驚慌地四處張望。偏偏在這時,分界街兩旁的路燈一下子全熄滅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帶著一種末日的恐怖,以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向這幫惶恐的人壓來。不知是誰喊了聲:「龍王老爺翻身啦!」一時間,許多大人小孩全當街跪下了。

    三騾子胡福祥這時反倒鎮靜下來了。他突然發現,神的報應不是衝著他一個人來的,彷彿是衝著田家鋪、衝著這個世界來的。他沒有得罪任何神靈,神靈也就沒有理由單單懲罰他一個人,儘管他在胡、田兩家的械鬥中傷過人,可他自己也被人傷過,神靈決不該、也不應用天翻地覆般的毀滅來懲罰他。

    他第一個想到:這是地震。

    然而,就在這時,他和跪在分界街上的許多人幾乎同時看到了一團拔地而起的沖天大火,這團大火出現在大華公司大門裡,準確地說,是出現在田家鋪煤礦主井的井樓上。

    大火將整個騷動的田家鋪鎮照得透亮,那夜,從睡夢中驚醒的人們,都和三騾子一樣,看到了那團熊熊燃燒的大火。大火拔地而起的一瞬間,火勢高達數十丈,整個田家鋪的土地又劇烈震動了一次,跪在街面上的人們幾乎無法將自己的膝頭緊貼在地面上。事後,許多目睹了這場大火的老窯工賭咒發誓說,他們在這沖天而起的大火中,看到了窯神爺,這窯神爺和窯神廟裡供奉的慈面金身大不一樣,這窯神爺一副猙獰的面孔,抖動著衣襟,藉著火勢,升上了夜空……

    三騾子卻沒看到,他僅僅看到了一場壯觀的大火,看到了那火焰衝上了深不可測的夜空,接著,又從夜空中退縮下來,停留在鐵木混雜的井樓上燒個不休。

    也就是大火停留在井樓上「嗶吽v燃燒的時候,礦裡「放響」了。位於大華公司護礦河中部的鍋爐房的汽笛終於不斷聲地「嗚嗚」長鳴起來,彷彿一個陷入深淵的怪獸在絕望地嘶鳴。那尖利而刺耳的聲音,撕破層層夜幕,穿過一堵堵牆壁,越過數不清的障礙,像銳利的鋼針一樣,不停地猛刺著生息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

    這是驚心動魄的汽笛聲。

    笛聲宣佈,中華民國開元以來最大的一次礦業災難在這塊土地上爆發了……

    那一夜,田大鬧卻沒敢回家。這倒不是怕三騾子胡福祥會殺上門來,諒他也沒有這個膽量!我操,田家的人這麼好欺負麼?他田大鬧的頭就這麼好剃麼?想到小五子,他是有些後悔、有些愧疚,後來,竟被這愧疚和後悔攪得有些神魂不安了。

    其實,他無論如何也不會看上三騾子的女兒小五子的。事情的發生,完全出於偶然。好久以前的一個傍晚,他突然心血來潮,想起了久違的田野,想起了田野裡的莊稼——儘管這莊稼長勢的好壞早已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了,可他還是想去看看,於是便晃晃蕩蕩地走出鎮子,走到了鎮子西面胡家的土地上。他是沿著大華公司挖掘的排水溝走去的,結果,真他媽的晦氣,他在乾涸的排水溝裡看見了一個女人的白皙的屁股。那女人正在排水溝裡撒尿,竟偏偏把屁股對著他;而且,這屁股居然是那麼白、那麼大,這不能不使他產生一種「玩一玩」的念頭。我操,這怎麼能怪他田大鬧呢?!倘或不是那女人撅腚賣騷,他田大鬧何致惹出今日的麻煩?!

    那當兒,他沒顧得上多想,甚至沒有想到要看看這個女人的模樣、問問這個女人的姓名,這一切在他看來都沒有必要。他腦袋裡只有一個念頭,玩,就是玩!你舒服、我舒服,這他媽的不就了結了?!自打開礦以來,這類事情已屢見不鮮,隨便拉幾個窯哥兒們來問問,他們的老婆是怎麼到手的,還不是先認識屁股後認識人?哪有他媽的那麼多臭講究?!自然,雙方在一起玩過之後,做不成夫妻,各自拍拍屁股走路的事,也是有的,這叫沒緣分,既不怪天,也不怪地,更不怪人。

    於是乎,田大鬧狼一般地猛撲到溝裡,一下子將那女人臉朝溝底按倒了。那女人拚命掙扎,兩手拚命向前亂抓,兩腳亂蹬,將身旁滿滿一籃野菜全蹬翻了……可她哪是力大如牛的田大鬧的對手?

    一陣夾著濃重喘息的忙亂。

    一切都發生了。

    當事情都完結的時候,田大鬧才發現這女人是胡福祥的女兒小五子,而且,長得並不漂亮,除了那個白皙的屁股之外,幾乎沒有多少動人之處。

    真他媽的晦氣。

    他想拍拍屁股走路。

    可小五子卻撲了過來,緊緊地將他抱住了,他那長滿絡腮鬍子的臉上,感到了一個女人的猛烈親吻,他感到她的尖尖的舌頭在一下下地舔著他的臉頰和脖子,她的細細的牙齒在輕輕地咬他的耳朵。她的手臂將他的脖子摟得那麼緊,使他簡直透不過氣來。

    他受不了,一把推開她,從口袋裡掏出幾張一角的礦票,塞到她手上。

    她呆了。

    她沒去接那破舊的礦票,任憑它落在被壓倒的草棵中。

    突然,她撲上去,打了他一個耳光:

    「娶我,你要娶我做老婆!」

    直到這個時候,田大鬧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惹麻煩了!他知道,即使他真的喜歡這個女人,娶她回去做老婆,也是決不可能的!田、胡兩個家族的爭鬥、械殺,自咸豐年起已經六十多年了,三代人的世仇、上百條人命的血債,都不允許他們在一起共同生活!

    他冷冷地盯著她,半晌,才從鐵青的厚嘴唇裡擠出一個字:「不!」

    她拚命地撕他、扯他,用尖利的牙齒咬他的膀子,將他的膀子咬得鮮血直流。

    田大鬧痛得大叫起來,甩手打了小五子一巴掌,這才擺脫了小五子的撕扯。

    小五子被打得跌跌撞撞,幾乎摔了一跤,她站住之後,愣了半晌,恨恨地道:

    「姓田的,你聽著,胡家女人的便宜不是這麼好占的,我爹會把你殺了!你等著吧!」

    從那以後,田大鬧便一直在等著。他決不懷疑這威脅存在的真實性,他知道三騾子胡福祥的鼎鼎大名;如果三騾子決意復仇,他是防不勝防的,他的小命,遲早有一天會葬送在三騾子或者胡家哪個小兄弟的手下的。從那以後,他就做好了準備,時刻戒備著可能發生的不測,輕易不跨過分界街一步;只要出門,他懷裡總要揣上把攮子,身邊總伙著三五個田家的族裡兄弟。

    然而,整整半年過去了,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漸漸地把這件事情遺忘了,恍惚覺著自己不是糟踏了一個姑娘,而僅僅是在窯子裡搞了一回婊子……

    偏偏在這時候,有一天小五子在下班的路上截住了他,挺著已明顯凸起的肚子撲到他懷裡……

    他傻眼了,他想不到自己的一時荒唐,竟給小五子的肚子裡增加了一個生命!從那一刻開始,他的良知復甦了,他才開始產生了愧疚和悔恨;他才開始認真考慮,究竟是不是該把小五子娶到田家,做他的老婆?

    災難發生的那個夜晚,他掉了魂似的在田家族長田東陽田二老爺門樓前的小巷裡晃蕩。他幾次想敲開田家大院的黑漆大門,把這一切都如實地向本家二老爺說清楚,懇求他認可這門親事。

    他這樣做,的確不是因為怯弱、因為害怕;完全是因為愧疚,因為對不起一個無辜的女人。他不敢再回想小五子那張滿是淚水的臉。

    他開始意識到,他是個男子漢。

    幾次走到田家大院門樓前,他都想以一個男子漢的勇氣,彭彭敲響那兩扇黑烏烏的、門環上鑲嵌著銅獅子頭的大門,可每一次,他都像娘兒們一樣退縮了。他知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二老爺田東陽除了把他罵得狗血噴頭以外,決不會給他任何別的恩賜了!撇開田、胡兩家的幾代世仇不說,就憑著青天白日在排水溝裡搞人家黃花姑娘這一條,二老爺也不會輕易放過他!二老爺為人清廉正派,素常對那些傷風敗俗的事情最為痛惡!你若把這一條拿出來當理由,提出娶胡家的小五子做老婆,真他媽的是發了瘋!

    不過……

    不過,也不盡然。

    二老爺德高望重,最講究君臣父子、仁義道德。搞了人家胡家的黃花姑娘,確是他田大鬧的不是;可人家的女人懷了孩子,你總不能拋開不管吧?這於仁義、於道德、於良心,都是說不過去的。這粗淺的道理他田大鬧尚且懂得,二老爺身為田家長輩、一族之長,焉能不懂?縱然是遭一頓痛罵、挨一頓責打吧,二老爺總得讓這事有了結。

    這麼一想,田大鬧有了點信心,眨眼間又從娘兒們變成了一條硬錚錚的男子漢,居然——敲響了那兩扇莊嚴的黑漆大門。

    沒人應。

    舉起手再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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