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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第六十二節 文 / 周梅森

    那天,楊柳走出趙安邦辦公室門就後悔了:他這是怎麼了?咋把辭職報告收回來了?早已下定的決心咋就這麼輕易動搖了?省委書記何新釗既已露出讓他出局的意向,就算有趙安邦保護,他又能挺多久呢?國企就是官企,漢江最大的官認為你可有可無,你還有必要堅守心中的夢嗎?但後悔也晚了,就算為了趙安邦,他也不能馬上再把辭職報告交上去。趙安邦是官場上少有的明白人,有責任心的人,和他這麼交底交心,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他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估計趙安邦也和裴小軍談了話。裴小軍在達到目的之後,又恢復了恭敬謙虛的老樣子,一口一個「楊老師」的叫著,不斷向他請示匯報。拿下新歐洲機械公司股權,進軍歐洲,明明是裴小軍的意思,卻變成了他和董事局的意思。在和簡傑克等人談判時,裴小軍言必稱「楊主席」。他也不傻,能躲就躲,只陪簡傑克吃過一次飯。不過,背後該提醒的也提醒了,讓裴小軍注意法蘭克福市場的股價變化情況,同時,還通過安插在北柴內部的沙子,瞭解到了北柴給DMG的報價。

    春節前幾天,當裴小軍一行即將啟程前往歐洲考察時,楊柳又把裴小軍單獨叫到辦公室,做了一番交代。明確提示:簡傑克要價五億三千萬歐元,溢價已高得離了譜,而北柴的報價是不超過三億歐元。

    裴小軍說,楊老師,這我心裡有數,兩邊都不是實價!據簡傑克說,孫和平耍了他們,為了高價增發圈錢,拿新歐洲機械講了一次故事,把九十七億圈到手,就一腳將簡傑克和DMG踹了。這也有可能。

    楊柳道,是有可能,這種事孫猴子幹得出來。這正說明市場的險惡,資本的叢林裡充滿了各種食肉動物。孫猴子咬了簡傑克一口,你小心被簡傑克咬一口。考察時不要輕易表態,別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

    裴小軍連連點頭說,楊老師,您提醒的太及時了,哦,我回頭就給參加考察的同志開個小會,傳達您的指示精神!考察回來後,我馬上向您匯報,在您和董事局沒有明確態度之前,我不會表任何態的。

    楊柳道,這就好。想了想,又說,小裴,你是不是就一定急著去考察啊?明天就是江漢大學百年校慶了,你也是漢大的畢業生,還做過一屆校學生會主席,是不是和我一起參加一下?金校長希望你去。

    裴小軍說,楊老師,你代表就行了,我該走還是走吧!哦,對了,給漢江大學的捐款我按您的指示辦了,一千萬元支票昨天送過去了。

    楊柳有些意外,孫和平和北柴不是捐五百萬麼?咱們參照捐啊!

    裴小軍樂呵呵的,嘿,這不就是參照北柴數目捐的嘛!孫和平五百萬,咱們當然得一千萬了,再說金校長又是你們那屆的留校同學!

    楊柳明白了,裴小軍這是討好他,想讓他在孫和平和金校長面前揚眉吐氣。可這又是抗命。卻也不好發作,只道,好,好,這下子我有面子了!不過,小裴,下次把北重集團捐出去,得給我打個招呼啊!

    裴小軍也很敏感,臉上的笑僵住了,哦,楊老師,您嫌捐多了?

    楊柳便又笑了起來,沒,沒有,你別瞎想啊,我開個玩笑罷了!

    當晚十點多鐘,祁小華突然來了個電話,問他去不去參加明天的校慶活動?楊柳說,去呀,我們北重還給母校捐了一千萬呢!又問祁小華,你去不去?祁小華說,我正猶豫呢,聽說劉必定去,我就不想去了。楊柳說,你當年的校花不去,會讓多少男同學失望啊!看了看身邊矇矓入睡的夫人,覺得說話不方便,哦,我換個電話打給你吧。

    穿著睡衣,到樓上書房再一次和祁小華通話時,楊柳的心難得濕潤了。祁小華熟悉的聲音和即將到來的校慶,勾起了他對大學時代的美好回憶,回憶裡的一個重要人物,就是電話那邊的祁小華。那時的祁小華多麼美麗、多麼清純,笑起來銀鈴似的,哪有今天這麼多算計和世故?如果不是劉必定橫刀奪愛,今天睡在他身邊的就是祁小華了。

    祁小華也在感慨,楊柳,人生真是一場連續不斷的夢啊,和你的夢,和劉必定的夢,今天是一個蒼老女人的孤獨夢,唉,我真想哭。

    楊柳勸慰道,別哭,別哭,人人都在蒼老,孤獨的也不是你一個!怕祁小華傷感,換了個話題,哎,我聽說,這輪大牛市讓你賺了不少?

    祁小華說,是賺了不少,今年高管分紅每人不下二百萬。可這種瘋狂能維持下去嗎?好日子怕是快過到頭了。哦,你看孫和平幹的好事啊,明明沒落實好任何項目,哪怕把圈的錢存銀行也要圈,一圈就是九十七個億。還和我振振有詞說,他在出售一個偉大企業的明天。

    楊柳道,都這麼幹,哪兒還有明天呢?得搶先把明天賣給他啊!

    祁小華叫了起來,那還用說?我們前陣子已經把北柴清倉了,均價一百元左右!來,楊柳,讓我們為彼此的冷靜和清醒乾一杯吧!

    楊柳有些吃驚,哎,小華,這半夜三更的,你怎麼在喝酒啊?

    祁小華笑道,親愛的,難道不可以嗎?你和劉必定都成了我人生的過去,誰還關心我今天的孤獨呢?楊柳,請再為我的孤獨乾杯!

    楊柳心裡不好受,小華,就算孤獨也少喝酒。我們聊聊天吧。哎,我問你個問題:你當年離開我,真是為了新的愛情嗎?如果是,為啥又要和劉必定離婚,而不是陪他坐牢呢?當年俄羅斯十二月黨人的妻子——那些貴婦人能追隨革命者丈夫流放西伯利亞,你為啥不能?你們這場讓我困惑至今的愛情,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有多少真摯感情?

    祁小華一副不屑的口氣,楊柳,你問得好奇怪啊,我為啥要陪劉必定坐牢?他是十二月黨人嗎?是為理想坐牢嗎?我把自己搭進去犯傻啊?!至於和他的愛情,讓我咋說呢?一場錯誤的交易而已!

    楊柳歎息說,這就是問題的實質啊,我們活在交易中。交易,交易,無休無止的交易,除了生理需求,愛情成了奢侈品!冷卻已久的熱血,伴著青春的記憶在心頭又一次沸騰,小華,還記得漢江大學東牆下的那條「胡志明小道」嗎?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是在小道盡頭。

    祁小華聲音哽咽了,咋會忘呢?小道是你起的名。就在那裡,我把成人後的第一個吻給了你,可卻把第一次給了劉必定。說著,飲泣起來,楊柳,謝謝你給我的美好回憶,陪我度過了這個孤獨之夜。你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找到劉必定新家的號碼,打電話給他,他一聽是我就掛了機!他又找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開始了一場新的交易!

    楊柳責備說,小華,你何必要打電話給劉必定呢,這不是……

    祁小華道,自取其辱,是吧?我想和他談談女兒,唉,不說了!

    楊柳道,不說就不說吧!我建議你明天還是去參加校慶活動吧!

    祁小華說,不,不,不去了,我怕見到劉必定後會失態罵他!

    讓楊柳沒想到的是,次日校慶活動,劉必定被安排在主席台上就座,而且位置正好在他和孫和平之間。問了金校長才知道,出獄不到半年的劉必定竟以個人的名義,向漢江大學捐款一千萬元,參與發起創立「立德獎學金」。相對劉必定個人的一千萬元,北重的一千萬元和北柴的五百萬元,就顯得黯然失色了。對這樣慷慨的個人捐款者豈能不給予最高禮遇?楊柳注意到,金校長不但請劉必定在主席台前排就座,而且滿面笑容,親自引領著,安排劉必定在他身邊坐下來,還帶著感動和敬意說,必定,你的情況我聽說了,好像……這個,哦,這次差不多是裸捐了吧?西裝革履的劉必定沒正面回答,只道,所以只能捐這麼多了,能盡多少心意盡多少心意吧!孫和平這時過來了,接過話頭說,金校長,劉同學就是裸捐啊,只為自己留下一條褲頭,這身西裝還是我借給他的呢!弄得金校長有些窘,這不至於吧?說著,走了。

    劉必定卻哈哈大笑,笑罷,把臉轉向楊柳,老班長,你說說看,孫猴子的話能信嗎?楊柳勉強笑了笑,我當然不信,你劉必定是什麼人?資本市場的大玩家,昔日宏遠系巨頭,就算想借身西裝,也得借巴菲特或者比爾·蓋茨的西裝,哪兒會借身猴服啊!孫和平大叫,楊主席,我永遠不能進化了?劉必定直樂,叫啥叫?這才叫水平,知我者老班長啊!又誇張地感慨說,不過,今天我這個社會閒雜人員能和二位大老闆坐在一起,實在是榮幸之至!楊柳本想提提祁小華,敲打一下這位老情敵,話到嘴邊,又覺得不妥,便改了方向,哎,必定,最近忙啥啊?劉必定正經起來,哦,讀書,薩特的《存在與虛無》,讓·保爾·薩特。孫和平立即譏諷,咋還是《存在與虛無》?哎,你休假四年都沒讀完啊?楊柳心裡有數,休假就是坐牢。劉必定很嚴肅,和平,你提醒得不錯,《存在與虛無》不好讀,別說我,就是在法國知識界也沒幾人能讀下去。但這個時代太浮躁了,恰恰要讀些哲學書啊!

    就說到這裡,大會開始了。校黨委書記主持會議,介紹來賓。常務副校長宣佈創立總額為五千萬元的漢江大學立德獎學金,並朗聲宣佈了為之捐款的發起人企業和個人。其後,金校長在新老校友的掌聲中做了熱情洋溢的講話。金校長當年就擅長演講,楊柳記得,這廝好像還得過一次演講一等獎。金校長說,本校創辦於一百年前的1908年,原為南洋機器專業學堂,第一任督學也就是校長,是留德機械專家馬彼德。馬彼德領四品同知銜,傾家創校之初,就立下了校訓:精萬國之技,揚中華之威,立人立德,以強吾國驅動之力。漢大正是在這一基石上,先是發展為漢江工學院,及至今天成為一所綜合大學。

    金校長慷慨激昂,……同學們,同志們,強吾國驅動之力是什麼意思?就是為國家提供強大的動力!一個國家沒有強大的動力,就要被動挨打,就要受人欺凌,就要蒙受國恥!所以,馬彼德先生每年開學,都要告誡新學子:記住馬尾海戰,記住北洋水師的全軍覆沒。直到今天,機械動力仍然是本校的主要院系之一。在中國乃至海外的大型機械企業中,遍佈本校優秀畢業生。今天在座的就有兩位,北重集團董事局主席楊柳先生和北柴集團董事長孫和平先生。他們把一個大中國的故事呈現在世界面前,這是馬彼德先生當年做夢都想不到的啊!為此,我要向楊柳、孫和平、裴小軍等本校優秀畢業生致以崇高的敬意!漢大感謝你們,是你們實現了一個百年老校的光榮與夢想!

    會場上響起了一片熱烈的掌聲。在熱烈的掌聲中,金校長大聲宣佈,下面,有請漢江大學創建百年以來最慷慨的個人捐款者,立德獎學金髮起創立人之一,1982年畢業生,尊敬的劉必定先生發表演講。

    楊柳大吃一驚,他可沒想到,頭一個發表演講的人會是劉必定。

    劉必定不無得意地向他笑了笑,起身離座,一邊向台下的新老校友們揮著手,一邊健步走到位於主席台右側的演講席前,大人物似的拍拍話筒,開始了莊嚴的演講。各位尊敬的師長學友,女士們,先生們!誠如金校長所言,早在一百年前,我們的創始校長馬彼德先生就提出,這所學校要立人立德。所以,在校訓中,「立人立德」擺在了「強吾國驅動之力」前面,這是值得我們後人細心體會的。那麼,要立怎樣的人呢?我個人的理解是,立有理想、有道德的人,就是毛澤東所曰之高尚的人、純粹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有利於人民的人。立德獎學金要獎的就是這樣的學子,在貧寒中追求理想的學子。

    楊柳像似在看戲,心裡啞然失笑。這個無良無德的資本玩家,因操縱市場入獄四年的前犯罪分子,竟然在這種嚴肅的場合如此莊嚴地大談立人立德,該不是惡作劇吧?孫和平好像也看不下去了,伸過頭來,你說劉必定是不是適合當演員啊?當年真不該進機械動力系!

    劉必定還在演戲,演得很投入,似乎已經把自己感動了,聲調語氣中充滿感情,如同布道。在讀的同學們、女士們、先生們,不必諱言,今天的社會現狀並不那麼令人滿意,資本在侵蝕著我們浮躁的靈魂,唯利是圖成了很多人心中的道德理想。這時候我們難道不該重溫一下偉大的意大利革命者朱塞佩·馬志尼的教誨嗎?他說,讓我們熱愛崇尚理想吧!理想是精神國度,是我們靈魂之都。在那裡,所有的人都是兄弟,他們相信思想不可侵犯,相信靈魂有尊嚴。受到這種友愛關係的洗禮就是殉道。不要畏懼邪惡、憤怒、自滿、野心,以及所有物質追求的慾望。要視良知高於一切,讓上帝把真理之根植於我們心中。這就是我今天想說的話,儘管可能有些老派。衷心謝謝大家!

    劉必定在頗為熱烈且延續許久的掌聲中結束講演,走回座位。主持人又宣佈,下面有請企業捐贈者代表,立德獎學金主要發起人,1982年的畢業生,北柴集團董事長孫和平先生發表演講!大家掌聲歡迎!

    楊柳以為自己聽錯了,捐五百萬元的北柴,咋也排到北重前面去了?劉必定作為個人捐了一千萬元,具有爆炸性新聞效應,排在他和北重前面雖說不妥,倒也可以理解,孫和平是咋回事?卻也不好發作。

    這時,孫和平的演講開始了。各位尊敬的師長,各位學友,女士們,先生們!剛才,金校長格外偏愛地提到我和楊柳先生,誇我們實現了一個百年老校的光榮和夢想,讓我感慨萬端。這不僅是本校的光榮與夢想,也是一個偉大國家、一個古老民族的光榮和夢想啊!今天站在這裡,那些逝去的歷史風景圖畫禁不住在我濕潤的眼前湧現。從那個積弱衰竭的東亞病夫,到今天這個世界巨人,經過百年跋涉,我們穿越了舊時代的腥風血雨,改革開放前的老化僵死,一步步走到了輝煌而充滿活力的今天。今天,我作為漢大校友,代表一個叫北柴集團的偉大企業走上母校的講台,唯一想說的話就是:報告母校,孫和平沒辜負您的教誨和期望,他在一個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加速度年代,一個充滿挑戰的資本時代,引領著一個機械製造企業,一步步走向星光燦爛充滿希望的未來,正為國家提供著持續發展的強大動力!

    孫和平在一片暴風雨般的掌聲中結束了富有激情的簡短演講。

    主持人這才宣佈,下面,有請企業捐贈者代表,立德獎學金主要發起人,1982年畢業生,北重集團董事局主席楊柳先生發表演講!

    楊柳強壓著心頭的惱怒,在座位上原地站起來,沒往講台前走,禮貌地向台下揮了揮手,抓過話筒說,同志們、同學們,我沒什麼要講的了,立人立德劉必定先生講得很好,讓我受了教育。光榮與夢想的話題呢,又讓孫和平先生說了,我和北重唯有奉上一個衷心的祝福!

    金校長這才發現了問題,在其他學友陸續發表演講時,貓著腰走到楊柳身後,做賊似的悄聲解釋說,楊主席,對不起,可能讓您生氣了!劉必定捐款時說了,他出一千萬,就得讓他第一個講話。孫和平呢,得知您和北重捐了一千萬,突然又加碼六百萬,這一來,捐款總額就超過您和北重一百萬,所以……楊柳故意大聲說,別解釋了,我明白,這年頭誰的錢多誰是爺嘛,忙你的去吧!金校長灰頭土臉地走了。劉必定注意到了他的發洩,搖頭感歎,老班長,想不到啊,大學這種神聖所在也被資本侵蝕了,變得四處銅臭味。楊柳心裡又氣又惱,嘴上卻道,所以,劉必定,你的演講很好,深深地教育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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