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十九節 文 / 周梅森
在集團大廈門廳前把省委組織部趙部長一行送走後,楊柳拍了拍裴小軍的肩頭,挺親切地說,裴總,走吧,我帶你去總裁辦公室!
裴小軍禮貌而客氣地推辭,楊主席,不用,不用,您事這麼多!
楊柳微笑著,今天我最大的事就是迎接你這新搭檔嘛!還得替周到交一交班,我交不了的,你再去問周到,周到說了,他隨叫隨到。
裴小軍似乎也想和他談談,楊主席,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回到大廈,上了電梯,一路往十五樓總裁辦公室走時,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起來,都很客氣。楊柳表示,能來裴小軍這麼一位年輕總裁,是北重系統四萬五千員工的幸運。裴小軍說,作為一個專攻機械製造的研究生,能到北重這種優秀大型國企工作,更是他的幸運。
楊柳說,其實啊,你大學畢業時就能來的,可以不到平柴去嘛。
裴小軍道,我倒真是想來,我父親不同意啊!當時他是省委副書記兼省城市委書記,不准我呆在省城,要我從最艱苦最困難的企業幹起,還不准對外說是他兒子。頭一年孫老師都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
楊柳明知故問,裴總,啥孫老師?你說的是哪個孫老師啊?
裴小軍說,就是孫和平嘛,當時是二分廠廠長兼黨支部書記。
楊柳淡然一笑,哦,孫猴子啊,這可不是個好猴子,你要小心!
裴小軍也笑了,楊主席,我知道,孫和平和北柴是我們的競爭對手,從您主席和我總裁的角度來說,他肯定不是好猴子!不過……
這時,楊柳和裴小軍已要走到總裁辦公室門口了。辦公室言主任正在門前等著,見他們說笑著快到跟前了,略趕一步及時推開了門。
楊柳引著裴小軍走進辦公室,半真不假地說,裴總,你別給我不過啊!你現在不是平州副市長了,北柴搞好搞壞已和你無關,可讓孫猴子坑了,把咱北重給搞砸了,第一個挨板子的是我,第二個就是你!
裴小軍笑道,楊主席,感謝您及時提醒,不是說屁股指揮腦袋嗎,坐在啥位置上就得說啥話辦啥事嘛!您既是老前輩,又是集團董事局主席,大老闆,我是您手下的第一打工崽,一定會唯您的馬首是瞻。
楊柳拉著裴小軍在總裁會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又走到飲水機前倒水,我算啥老闆啊?名義而已,老闆是國家嘛,裴總,我和你一樣是打工崽。又對言主任說,哦,小言,你忙去吧,我和裴總先聊聊!
言主任說,好,楊董,裴總,那你們談,我在隔壁,有事叫我。
小言出去後,楊柳指著辦公桌上厚達一兩尺的材料說,這些材料你先看看。咱們集團規模很大,旗下兩家上市公司,九十八家子公司、孫公司、重孫公司,既有全資的,又有合資、控股、參股的。處級企業和部門三十二個。當然,和平州不好比,平州是塊塊,我們是條條。
裴小軍道,和平州的GDP不好比,可在國內同行業裡咱們是龍頭啊!楊主席,您和同志們為今日這個輝煌的北重集團做出了卓越貢獻,我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在您和董事局領導下,努力作出我的貢獻!
楊柳心裡很舒服,好,好,有事一起商量吧,重大問題和重大決策我們先通氣。據趙省長說,當年裴書記就最強調通氣。又口氣隨意地問,哎,裴書記知道你調到北重了麼?支持你離開官場搞企業嗎?
裴小軍說,這事省委定了後他才知道的,我父親和我說,這是個好事,年輕人要多些歷練。哦,對了,楊主席,我父親知道你,說楊柳是個好同志,要我好好向您學習,過來後,先做學生,再做老總!
楊柳及時感慨,裴書記有水平啊,做省城市委書記時,到北重來過幾次,我都參加接待了。裴書記就是批評你也不在公開場合批,特別注意方式方法。所以,一聽說你調過來了,我興奮得一夜沒睡著。
裴小軍言詞懇切,楊主席,我父親是我父親,我是我,您和黨委一定要對我嚴格要求!困難的工作交給我,享受的事先考慮別人,決不能讓同志們覺得,我是仗著父親的關係來咱北重摘桃子、撈好處的。
楊柳一時難辨真假,可見裴小軍的表情這麼嚴肅,像入黨宣誓似的,便也嚴肅讚揚說,裴總,你真深明大義,不愧是裴書記的兒子!
裴小軍又說,楊主席,我今天剛來,按說不該下車伊始就發表意見。可我畢竟是從平州來的,和孫和平很熟悉,對北柴十分瞭解,所以,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就我們和北柴目前的現狀提點兒小小建議。
楊柳不由得警惕起來,臉上卻在笑,我不介意,你想說啥就說!
裴小軍說,省城和香港這兩場官司,雙方是不是別打了?多大的事啊?我代表北重去和孫和平談,兩邊同時撤訴,我讓北柴出具書面承諾,為北柴型發動機提供後備支持,咱的兩億多貨款也還給他們。
楊柳略一沉思,好啊,裴總,這工作還只有你能做,你不妨試試看!但我提醒你啊,這猴是只壞猴,經常是當面說好話背後下毒手。
裴小軍笑了笑,不會的,真要這樣,我會讓他吃不了兜著走。又說,前幾天我研究了一下我們集團和北柴集團的薪酬待遇,真嚇了我一跳!同樣是上市公司,雙方高管和員工的薪酬差別咋這麼大呢?長期下去,誰還願在北重呆著?我們的優秀人才還不都跑到北柴去了?
楊柳不由得激動起來,誰說不是呢?北柴表面上是國有控股,實際上是孫和平的高管層控股,國際化程度高,能按國際慣例來。我們的北方重工和寧川路機都是國有絕對控股,只能執行國家政策條文。
裴小軍語氣堅定地說,楊主席,我看這種狀況必須改變了……
楊柳直擺手,我們改變不了。我兼著北方重工董事長,名義上年薪八百多萬,知道我實際年薪是多少麼?也就百十萬。都不如孫和平手下二級公司的中層幹部!嘿,不說了,不說了,咱為國家作貢獻吧!
裴小軍緩緩搖著頭,楊主席,你我可以作貢獻,其他同志呢?我們處在一個全球大流通的激烈競爭的市場條件下,對手們全是飛機大炮,我們不能小米加步槍啊!這事你別管了,我找安邦省長要政策。
楊柳心裡不由得一動,他辦不了的事,沒準兒這位裴總還就能辦下來呢。趙安邦和裴一弘是啥關係?兩人搭檔八年,裴一弘調北京時,極力向中央推薦趙安邦繼任,若不是碰巧出了亞鋼聯事件,觸動了中央宏觀調控的高壓線,何新釗根本過不來,趙安邦也許早就是省委書記了。於是便說,裴總,那太感謝你了,弄成了,整個集團為你慶功!
裴小軍笑道,楊主席,既然你批准了,我就去努力爭取吧,不行就到共和道八號安邦省長家裡去耍賴皮!又說,我新來乍到,想先到下面各單位跑一跑,搞些調研。您看,能否讓王小飛同志陪我下去?
楊柳有些奇怪,也有些敏感,哎,你和王小飛過去就熟悉啊?
裴小軍笑了笑,開會時見過幾次,不是太熟,我是想通過他瞭解些北方重工和產品營銷情況,最近半年我們的營銷好像缺點後勁吧?
楊柳說,裴總,你還真是有心人啊!不錯,也就是這半年,北柴擠佔了我們不少傳統市場份額,我上個月還在總結會上批評過小飛。
這日,楊柳以交接為名和裴小軍初步接觸後,得出的結論比較樂觀。他沒想到裴小軍會這麼成熟熱情,又謙遜低調。在這位年輕人身上,他沒看到權貴子弟的傲慢,倒發現了些實用價值。孫和平的北柴裴小軍能出面對付,趙安邦那裡,裴小軍能去耍賴。楊柳想,如果日後真碰到啥大麻煩,裴小軍沒準兒還會跑到北京家裡找裴一弘耍賴呢。
然而,王小飛的事有些蹊蹺。裴小軍咋點名讓王小飛陪著下基層?這位年輕新總裁對王小飛瞭解多少?知道不知道王小飛正和他鬧情緒?這半年傳統市場份額的下降,王小飛責任不小,裴小軍是出於集團大局考慮,要做王小飛的思想工作呢,還是趁機拉幫結派啊?
晚上回到家,周到來了個電話,說那十套房子的事,希望房價能比成本再低點兒。楊柳爽快同意了,說,行,咱就算尾房處理吧。讓周到派人找言主任去辦。覺得周到這麼多年對集團貢獻不小,又主動提出,也以成本價給周到一套二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讓周到最後享受一次集團高管待遇。周到挺感動,連聲道謝,說這種好事他想都沒想過。
隨後,說起了裴小軍上任的情況,楊柳似乎很隨意地提到裴小軍點名讓王小飛陪著下基層調研。周到一聽就敏感,抱怨說,楊柳,不是我說你,王小飛對你有意見你不是不知道,看看,新總裁絕吧?一上任就拉攏王小飛了吧!楊柳說,你也別這麼想,裴小軍能把寧川路機董事長讓給王小飛啊?他正要找趙省長爭取上市公司高管的薪酬待遇呢。周到說,這就對了嘛,好處他得了,惡人你做,官油子啊。
楊柳想想也是,覺得裴小軍在來北重集團之前肯定做了不少外部調查,孫和平就可能給他提供大量的信息。裴小軍點名讓王小飛陪他下去,既有拉幫結派意向,也是怕王小飛見他摘了桃子而遷怒於他。
結束和周到的通話,正鬱悶著胡思亂想呢,作家馬義的電話過來了,開口就問,哎,楊董,我給你寄了個市內快件,你收到了嗎?
楊柳有些奇怪,啥快件?今天我一直在集團,沒聽辦公室說呀!
馬義說,我是寄給你家的,你問問家裡人吧,看完咱們再聯繫!又說,寄你的是份複印件,原件在我這裡,這回北柴集團有大麻煩了。
楊柳一聽北柴集團有大麻煩,馬上來了精神,忙問小保姆:有份快件在哪裡?小保姆說,就在你樓上書房桌上。楊柳立即上樓,到了自己的大書房,果然,一眼看到了桌上馬義寄來的那份快件。打開一看,嘿,是北柴集團下屬子公司正大重機一群下崗工人的告狀材料。
材料看罷,馬義的電話又過來了,楊董,這材料有點兒意思吧?
楊柳說,意思不大,馬主席,我初步判斷是:這些下崗工人因為沒有獲得持股利益才鬧事的,估計不會鬧出啥結果,更不會影響到北柴的經營和股票的市場表現。而材料裡說,任延安有受賄嫌疑,所以才造成了六億國有資產的流失,我也存疑。根據材料看,K省的國有資產是有可能大量流失,但孫和平不會行賄,任延安也不會受賄。
馬義笑道,完全正確,我們英雄所見略同。正大重機進入北柴集團,任延安做了集團副董事長兼正大重機公司總經理,一舉由窮困不堪的國企老總變成了身家過億的上市公司高管,他犯不著為此受賄!
楊柳便問,馬主席,那你還興奮啥呀?任延安是我們北重的老對手,對此人我們精心分析研究過,他的清廉是一般國企老總不能比的。
馬義大笑,錯了,楊董!如果這六億國有資產的流失是事實,那麼,賄賂就確鑿無疑地發生了!這是一種現在還沒人發現、沒人提起的巨大賄賂,是法律上的一個漏洞,我將它稱之為體制型賄賂!其實質是,以股份制體制賄賂國有企業體制,你想啊,當任延安看到股份制體制給他的巨大利益時,還能堅守一個國企守門人的道義職守嗎?
楊柳大為吃驚,脫口道,天哪,馬主席,你點破了一個多大的秘密啊!許多國有資產就是這麼流失的嘛!孫和平在收購正大重機時肯定會以這種體制性賄賂收買任延安,大幅壓低國有資產的價格……
馬義道,所以,我把正寫著的小說又放下了,準備向簡傑克先生學習一下,也站出來保衛一次國有資產。孫和平不是橫嗎?當年股改時一股不送,大肆侵犯中小流通股東利益,現在我才知道,他也在侵犯國家利益!我準備給《人民證券》寫文章,談北柴的體制性賄賂。
楊柳讚道,好,好啊,馬主席,孫和平和北柴對正大重機前領導成員的隱型賄賂是個典型麻雀,值得好好解剖一下,但要慎重……
馬義說,我會慎重,免得將來吃官司。現在當務之急是搞到北柴收購正大重機的合同,請權威機構評估一下,國有資產是否流失了?
楊柳以為馬義想通過他搞這份合同,便說,這我怕幫不了你的忙。
馬義說,我也沒想請你幫忙,和你說說,是想讓你心裡有個數。
楊柳心裡當然有數,放下電話便想,馬義今天提供的這一情報很重要,其要害不在於抓不抓任延安或者K省哪個腐敗分子,而是很及時地給北柴上了一注大好眼藥。此案一出,別管真假,問題不搞清楚,北柴一億股的增發計劃就批不了。孫和平用增發資金吃進平州鋼鐵的美夢就擱淺了。而北重正可趁虛而入,拿下平州鋼鐵的控股權。
然而,把這件事捅出去並且及時搞出影響來,也頗有難度。馬義從哪裡去搞北柴股份和K省國資委的合同?從北柴那邊打主意不可能,只能到K省國資委那邊想辦法查。而一個作家,別管你有多著名,跑去查閱這種資產轉讓合同,成功的可能幾乎等於零。唯一的可能是《人民證券》出面,讓於文發拿著告狀信去K省國資委採訪。
楊柳眼睛一亮,給馬義打了個電話,說,馬主席,我剛才想了一下,北柴的這份合同,有個人能搞到,就是《人民證券》的於文發。
馬義樂了,對呀!我正想呢,讓找我告狀的讀者去搞,又覺得不行。他一個下崗工人,誰理他呀?你提醒的好,讓《人民證券》出面搞個新聞核實估計能成功!但不知道這位於總是否有興趣跑K省啊?
楊柳深思熟慮道,我會讓於總有興趣!馬主席,你拿著材料先找他,看他是啥態度?想不想反一反北柴的這個體制性腐敗?北柴和孫和平當年股改搞零對價,於總不氣得直罵麼?如果他猶豫不決,你就代表北方重工許給他們《人民證券》二十萬廣告做跑腿調查費好了!
馬義說,我代表北方重工不合適吧?二十萬的事得你和他去談。
楊柳道,馬主席,你是北方重工獨董,就代表一下嘛!這事我不好出面,如果我出了面,外界就會產生錯覺,還以為我打壓對手呢。
馬義想了想,同意了,那好吧,楊董!今天是週六,我週一上班就找於文發商量去,爭取讓他和《人民證券》來個閃電行動……
楊柳鄭重交代,哎,馬主席,這事我和北重集團可不知道啊!
馬義明白得很,呵呵直笑,楊董,你當然不知道,我和於文發反腐敗沒有向你匯報的義務!當然,我心裡清楚,你入了二十萬的股!
楊柳也開起了玩笑,不,不,我這不是入股,是秘密贊助!我對腐敗現象深惡痛絕,對任何反腐敗的正義舉動都有一種支持的衝動!
馬義笑得更狠,你正義的衝動肯定會得到很好的市場回報……
放下電話,楊柳心情好極了,渾身上下每個細胞似乎都在微笑。
這真是個快樂的夜晚。當年讓他和北重集團頭痛不已的螞蟻老爺,現在無意中竟成他和北重集團手中的槍了。這支槍悄悄地瞄準了孫和平的猴屁股,於文發和《人民證券》的後續部隊又要趕上去撒網捉猴,一場類似香港伏擊戰的戰鬥又要打響了。市場若是因此發生大幅波動,北柴股價暴跌,他又該去為北柴托盤了。又想,這六億元國有資產的流失,難道僅是任延安的事嗎?孫和平就沒有責任啊?這個正狂妄的猴頭會不會也栽進去呢?他是不是真有機會到監獄探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