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三十三章 文 / 周梅森
看著一隻屁股著火的猴子呲牙咧嘴,猴爪亂抓四處撲火,委實是件很有趣的事。尤其有趣的是,屁股著火之前,還是這猴自己搶著非要坐到汽油筒上的,攔都攔不住。這猴惡啊,是它不是它的都搶,連它老子的東西都搶,據說這叫競爭,叫市場為王。那好,當老子的讓你,不但連這桶汽油和桶都給你,適當的時候,再隨油奉送你火種一粒,猴頭,你就摟著油桶好好玩吧!待得你玩昏了頭,火種出奇不意扔給你,既讓你這不孝之子防不勝防,當老子的還不負縱火之責。楊柳覺得,李約翰報告發表後的孫和平,就像那只屁股著火,被燒得慘不忍睹的猴子。北柴股份既然獨立了,北重憑啥再常年使用你北柴的發動機?發表公告宣佈這一事實很正常嘛,這是按香港證券監管部門的規定辦事嘛。李約翰據此做出分析判斷也很正常,正確引導投資,不能誤導市場嘛!再有偏見的人也不能說北重集團和李約翰報告有啥不對,你燒了猴屁股是你的事,有句話咋說的?玩火者自焚!
當然,為了讓這猴「焚」得好看些,場面壯觀些,並能借這場不大不小的猴窩火災,拾點洋落,楊柳也著實消耗了不少腦細胞。在許多細節上下了大功夫,還到香港去了一趟。他就相信細節決定成敗。
首先,李約翰報告的發表時機必須選准,要在他和北重集團三億港元的伏兵布好之後,戰而不宣,閃電出手。在香港密談時,李約翰說,根據一般情況,應由你們北重先出事實公告,再推出我的分析報告,否則違規。楊柳說,我不讓你違規,北柴獨立市場早有傳聞,你就分析是:如果獨立會是啥後果?看看市場是啥反應?李約翰說,幾乎可以肯定會暴跌,香港沒有停板制度。楊柳道,這就構成了第一輪打擊。接下來,北重發表正式公告,證實你報告中的傳聞,豈不又構成第二輪打擊?我和北重要的就是這種結果,先戰後宣,戰果最大化。
要實現戰果最大化,還必須瞭解對手的反擊能力。只有在對手沒有反擊能力時,兩輪打擊才會獲得良好效果,對手的動態必須及時掌握。這也不難,北柴進入集團時,他就在孫和平身邊摻了沙子,這粒沙子現在已是他們的副總了。據沙子最新情報,正大重機的股權轉讓雖說談成了,但一時還沒批下來,急於獨立的孫和平就反常地要求國資委和孫魯生,不要急於下發資產劃撥文件,還沒告訴孫魯生具體原因。沙子分析,孫和平很可能是想真正把正大重機拿到手後再獨立。
來自猴窩的這個情報很關鍵。這猴頭試圖用正大重機的利好對衝他和北重放出的利空。楊柳立即行動,及時跑到國資委,找孫魯生總結北方重工股改失敗的教訓。在失敗教訓裡強調了一條:孫和平這陣子鬧得整個集團人心惶惶,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股改溝通的力度。孫魯生說,也是,孫猴子跳得這麼歡,大家都分心了嘛。楊柳便說,那就趕快把解放證書發給他吧,也有利於我們股改的二次啟動。孫魯生當場答應說,發,國資委明天就給你們兩家下文件,以後也不煩了。
這一來,好戲開場了。戰況比楊柳預料的還要好。李約翰報告發表當天,北柴股份股價竟然暴跌了32%,從18.6港元一路下滑,收盤時跌至12.6港元。第一輪打擊獲得成功。集團駐香港辦事處下屬公司按他的指示,於當天下午在13港元附近分頭試探買進,一天甩出去六千多萬港元。次日,北重集團的正式公告出來,第二輪打擊開始,北柴股份繼續放量大跌12%,前市盤中竟出現了11.01港元的歷史最低價。楊柳在網上看著盤面情況,摸起電話果斷命令香港,悄悄地全倉吃進。結果,兩個多億又甩了出去,收盤竟然就收在11.01。
香港辦事處主任有些擔心,不安地在電話裡問,如果明天再跌咋辦?楊柳平靜地說,再跌我們就拿著好了。北柴股份畢竟是我們一手扶植起來的嘛,這種危難時刻,我們不支持誰支持啊?弄得那主任一頭霧水。孫魯生也一頭霧水,打電話過來問,北柴股份咋跌得這麼凶啊?楊柳說,就是,很意外,很意外啊!你看看啊,孫和平控股了希望汽車,拿下了正大重機,這全都是大利好嘛,咋會被我們一個公告弄成這樣?可這公告又不能不發。孫魯生有些懷疑,哎,楊柳,你沒套我吧?楊柳口氣嚴肅起來,魯生,這種話不能隨便說啊!我套你幹啥?北柴暴跌是我們拋售打壓造成的嗎?我就算想打壓也得有股票啊!口氣緩和了些,又說,出現這種情況我也很著急,很痛心啊,這不,我讓香港那邊用出口設備的外匯緊急入場,為北柴托盤,花了將近三億港元!孫魯生沒話說了,那就好,楊柳,我可能也是多心了。
香港戰場的戰況完全按他的預料向前發展著,幾乎沒發生任何意外。他和北重集團在低位吃足貨後,北柴股份的利好全公佈了,股價強勁反彈,恢復性上漲。楊柳立即下令兌現伏擊暴利,對駐港辦事處主任說,好了,我們的托盤任務完成了,也算對得起孫和平和北柴股份了,鳴金收兵,全盤撤出吧。主任倒不幹了,現在正漲得歡呢,都快衝到20元了。楊柳說,我讓你們撤,你們就撤,我們是為北柴股份托盤,不是為了賺錢。主任說,可事實上只要現價拋出就賺了兩億多港元。楊柳說,那還嫌少啊?快撤!於是,香港辦事處下屬各公司在19港元附近拚命拋售,兩天內拋空了手上的全部股票。後來楊柳才知道,那當口,若不是以美國FTOP基金為代表的海外資金在堅決吃進,接手他們一輪又一輪拋盤,北柴股份的股價肯定還會有所回落。
香港伏擊戰結束後,北柴股份集團正式掛牌,要舉行隆重的掛牌儀式。孫和平請了趙安邦省長和王副省長,也請了他和周到。周到一口回絕,堅決不去,也勸他別去。楊柳說,你可以不去,我得去捧個場,表示下祝賀。這猴畢竟是咱一手拉扯大的,我們又是當年同學。
去的路上,楊柳就想,這隻大難不死的猴,帶著屁股上和身上爪子上的纍纍傷痕要舉行登基大典了,真是可喜可賀哩。哪一天像劉必定一樣玩進監獄,就更可喜可賀了,到那時他一定去探監。孫和平畢竟不是劉必定,和他沒有情場上的衝突,他不去看劉必定,得去看孫和平。這猴雖然極端可惡,可和這猴斗頗有意思,也算棋逢高手了。
然而,在他和孫和平兩位高手中,誰更棋高一著呢?顯然不是孫和平,而是他。孫和平太迷信市場和資本的力量了,當真以為在今日之中國,市場決定成敗,竟敢把趙安邦省長弄得這麼被動。他可清醒著呢,既得搶市場,玩資本,又得找省長,要政策。所以,孫和平的獨立擴張搞得好辛苦啊,在市場上東奔西突,為希望汽車,為正大重機,疲憊不堪、暈頭轉向。他和北重呢,幾份報告往上一交,林業機械廠、寧川路機廠,文柴廠全拿到了手,還拿到了新的上市指標。趙安邦在電話裡說,在省長辦公會上定了,全面滿足他和北重的要求。
想想也真是,都是同學,差距咋就這麼大呢?都生在新中國,長紅旗下,孫和平咋就忘了中國特色呢?我們可是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啊,像北重集團這種大型國有企業,是國家的基石和支柱,既可以代表國家資本在市場上進行利益博弈,又能享受到其他經濟體無法享受的政策優惠。你這猴和北柴股份會是北重集團的對手嗎?做夢去吧!
車進平州,經解放橋駛入了平州國際工業園,楊柳遠遠看到北柴股份那座熟悉的奶黃色十五層大廈,心裡卻又不是滋味了:過去來這裡是檢查,是老子看兒子,現在卻成了客人,再沒資格說三道四了。
這日,北柴大廈門前擺滿了祝賀的花藍,其中就有他們這個前老子集團現兄弟單位北重送的,既大又醒目。孫和平西裝革履,帶著田野、錢萍等一幫高管人員,全像新郎新娘似地站在大廈門廳前,一一和前來祝賀的貴賓握手。和貴賓們握手時,孫和平和這幫「新郎新娘」們都是手動腳不動,不離站立的位置。貴賓他們也不送,由迎賓小姐引領。可見他到了,先是孫和平離了站立位置,緊跑幾步,上前和他熱情握手。接下來,田野、錢萍等人也一一搶上來握手,都說著對他和北重集團感恩致謝的堂皇好話,也不知是不是孫和平事先交待的?
在這種公開而特殊的場合,孫和平熱情洋溢,話也說的得體:老領導,老同學啊,您今天能來真是太好了!送請柬時我還想呢,您這麼繁忙,也許自己沒空來,八成會讓周總或者哪個副總代表來一下!
楊柳笑著,哪能啊,再忙也得來啊!我們兩家是啥關係?過去是一家人,現在是兄弟單位,就算砍斷骨頭也還連著筋啊!是不是?
孫和平一副感慨的樣子,是啊,是啊,沒有您和北重集團,也沒我和北柴集團今日輝煌嘛,你有個提醒我會記住,也讓同志們記住!
楊柳怔了一下,不由地警覺起來,孫董,啥提醒啊?哪方面的?
孫和平道,符拉基米爾.伊立奇呀,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啊!
楊柳心想,你孫猴子要記住的只怕是玩火自焚後的怨憤吧?嘴上卻笑著說,記住也好,這能激勵你們在今後的市場競爭中多打勝仗!
這麼說著,孫和平親自引著他走進了專為趙安邦和其它省領導安排的休息室。趙安邦和省領導們都還沒到,孫和平便喝著茶,一副隨便的樣子和他聊了起來。老同學啊,我過去真小瞧你了,你進步咋這麼快?仗越打越精了!用李約翰報告在香港打壓北柴股價,趁機低位進場,分手前還揪了我一把上好的猴毛,毒辣手段不亞於簡傑克啊!
楊柳很嚴肅,一臉的正經,孫董,你咋這樣想問題?又是你那套野獸法則,狼的邏輯吧?別忘了,你我手上掌握的可都是國有控股公司,這裡面有個國家利益問題,北柴股價暴跌不符合國家利益,我當然要進場護盤嘛!股價上去了,護盤任務完成了,自然要退場,哪來的啥毒辣手段?至於說到什麼上好的猴毛,對不起,孫董啊,你又錯了!那是市場對我善良舉動給予的回報,與你和北柴可毫無關係啊。
孫和平說,但你明明和簡傑克一樣,是看著底牌下注,才賺了兩億多港元,這是不是事實?還有誰能比你和簡傑克更清楚北柴的底細?現在倒變成了市場對你善良的回報,還扯上了國家利益。老同學啊老同學,你這種深刻而偉大的謙遜真值得我好好學習啊!我以後也不能總以狼的面目出現了,也要披上羊皮,還得牢牢裹緊在身上……
楊柳苦笑搖頭,孫董,你是不是準備和我進行第三場論戰了?知道你的毛病在哪裡嗎?就是習慣以惡的眼光看世界,把一個美好的新世界看得一片灰暗。這件事情在我,在孫魯生,在很多善良人們的眼裡是為你托盤,是鼎力相助,在你眼裡竟如此糟糕,還扯上了狼……
孫和平嘴直咧,老同學,咱們別這麼這麼虛偽好不好?我就承認我是狼嘛,上次論戰時,和你爭辯過狼和牛的不同貢獻!可你別幹著狼的勾當,還把羊皮蒙得那麼緊。楊柳,現在沒外人,我得一吐為快了:你要不是狼,能在一年前就暗中佈置以文柴取代北柴嗎?能用希望汽車的少數股權死死掐住我和北柴的命脈嗎?老同學啊,你還不是一般的狼啊,那是狼中的高手,如果換個人,只怕早被你咬死了。
楊柳寬容地微笑著,孫董,你又想錯了!我和集團拿下文柴的最初目的是想交給你,把文柴注入北柴讓你做大做強,成為國內外發動機的龍頭企業。以閃電速度受讓希望汽車的少數股權更是為了你,我若晚動手兩天,這筆股權就落入了簡傑克和DMG手上,今天就沒有你這個正式開張的啥北柴集團了。而在我手上,北柴集團仍能開張。
孫和平怔了一下,可你和北重憑這筆股權,還掐著我的脖子啊。
楊柳說,總體而言,你還是打贏了嘛,連趙省長都不得不向你讓步,今天還來祝賀了。但恕我直言,我仍認為一個靠背叛和弒父起家的企業很難成長為一個偉大的企業。所以,孫董,希望你不要再以背叛和弒父為榮,在走向偉大的道路上,先由猴變成人,先擁有一個偉大的資本人格。我這番善意提醒,不至於又讓你理解為什麼惡意吧?
孫和平道,對你的善意我有深刻體會,今天是北柴集團掛牌的日子,我不想繼續論戰,只請你尊重事實:在我艱苦卓絕的努力下,一個重卡機械裝備集團在2005年這個低迷無效的資本市場,在包括DMG、JOP和你們北重在內的海內外各路資本攪起的血水中,奇跡般地誕生了,我和北柴人會永遠記住這個偉大企業的艱難誕生過程!
楊柳心想,這的確是事實,而且他必須尊重。孫和平在各路資本的剿殺和行政權力的壓迫中,硬是憑市場的力量突出了重圍,讓他不得不服。於是,由衷地說,孫董,我承認,你不容易,創造了一個市場奇跡,你是位市場英雄。所以,我要向你和北柴表示真誠的祝賀!
孫和平口氣緩和了,你也是位英雄啊!過去我真沒看透你,以為你只能在官場混,沒市場意識。沒想到你會綢繆於我獨立之前,伏擊我於獨立之後。還精心佈局在香港向我開火,打得如此成功,經典之極!哎,楊柳,你就沒想自己幹嗎?自己幹,這兩億港元就是你賺了。
楊柳搖搖頭,我為啥要自己干呢?成為劉必定第二嗎?再說,年薪八十萬也夠我花的了,賺二十億也帶不到棺材裡去。所以,我更願意用手中掌握的國家資本去體現國家意志。孫和平啊,這一點你現在可能還不會理解,以為我又虛偽了,可以後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就說到這裡,趙安邦和王副省長在田野引領下進來了,見他和孫和平談得這麼融洽,怔住了,哎,你們這對冤家是不是又準備合作了?
楊柳反應機敏,對,正談以後兩大集團的相互支持和協作哩!
孫和平就是隻猴,咋也長不成人,就是不會揣摩領導意圖。領導希望你們兩家以後再死掐呀?當然希望相互支持和協作嘛,順著這話說多好啊?可孫和平偏說,哪裡呀,我老領導楊柳正狠狠教訓我呢!
趙安邦笑道,好,你孫猴子是欠教訓,以後還得給你多念緊骨咒。
孫和平趁機叫了起來,還說呢,趙省長!今天北柴集團正式掛牌了,您和王省長又親自來了,就不能給我和北柴人一個賀禮麼?你們下個令,就讓楊柳和北重集團把希望汽車八千多萬股轉讓給我們吧!
趙安邦是什麼人?什麼智商?會上這種當啊?像沒聽見似的,往他身邊一坐,問,楊柳,我咋聽說你要把馬義弄到北方重工做獨董?
楊柳說,我和董事局是有這個設想,馬義雖說是位作家,可本身是學經濟的,對中國資本市場有獨到見解,還有公義心,有原則性。
趙安邦讚揚道,好,好,有氣度啊!孫猴子,這又值得你好好學習!馬義劍挑北重,可楊柳呢?還把他請進了董事會!換了你,還不一把掐死人家?所以我勸你,別整天張牙舞爪,這會讓你吃大虧的!
孫和平擠到趙安邦面前,是,是,趙省長,您批評的對!馬上又提起了緊骨咒的事,可趙省長,楊柳和北重集團手上那八千多萬股希望汽車還是轉給我們比較有利,這一來,我們的股權結構就合理了。
趙安邦不得不面對了,哼了一聲,孫和平,連你都不聽我的,楊柳就聽我的了?這事我早說過嘛,你們的市場問題到市場解決去!
楊柳心道,孫猴子,你真是找不自在,還想要這份賀禮呢!如果不死死揪住你猴尾巴,只怕你要跳到趙安邦的桌上翻跟斗了!嘴上卻笑瞇瞇地說,孫董啊,你咋就是盯著我手上這點股權不放呢?就不能讓我們也分享一下你們北柴集團未來的發展成果啊?不夠意思吧?
王副省長也說,就是嘛,孫和平,今後你們兩家既要在市場上競爭,又要像楊柳說的,相互支持,好好協作,共享發展成果!又對趙安邦說,安邦啊,這麼看來,我們的決策沒錯,北柴北重是雙贏嘛!
趙安邦道,我看是三贏!我們省裡也贏了嘛,又多了北柴集團這只下山猛虎嘛!我對孫和平從不客氣,但該表揚也要表揚,孫和平不簡單,沒有他的程門立雪,沒有他的頑強意志和決死拚搏,希望汽車和正大重機就要落到JOP或者DMG手上去了,他是我們的英雄!
楊柳注意到,趙安邦話一落音,孫和平眼中的淚水嘩的下來了。
趙安邦沒注意到孫和平在流淚,手一揮,起身站了起來,走吧,同志們,讓我們為一位市場英雄締造的這個新企業集團揭幕去吧!
眾人紛紛起身,隨著趙安邦往外走。孫和平抹去了眼中的淚,拉過田野搶先一步出了門,楊柳估計,這二位主角要到現場先做安排。
跟著趙安邦、王副省長往門外走時,楊柳又本能地敏感起來,揣摩起了趙安邦這番話的含意。是對孫和平的高度評價,還是場面上的官話?好像不是官話,趙安邦是有個性的強勢省長,就算說官話也不會在他和孫和平面前說。那麼,趙安邦對孫和平的評價這麼高,對他和北重集團意味著什麼?看來他和北重集團還不能掉以輕心啊……
這時,門外的鞭炮、鑼鼓聲響了起來,禮花滿天,一片歡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