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九章 文 / 周梅森
有些收穫,甚至是十分重大的收穫,總會在意想不到中得之。就像古詩裡說的,眾裡尋她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柵處。
上帝他老人家對偉大企業——北柴股份集團實在是太垂愛了,垂愛到讓孫和平難以置信。孫和平再也沒想到,祁小華嘴裡會無意中說出湯家和巨額受賄的事實。他當時強忍著,才沒讓激動的心跳出胸膛。
其實他和那個叫做湯家和的貪官副省長不認識,也沒見過面。他是從任延安告急電話裡第一次聽說了這個名字,知道此人是對任延安和正大重機正面戰場上最大的威脅,才在網上查找了湯家和的有關資料。查資料時沒啥明確目的,只是一般性掌握,打仗要知已知彼嘛。
到祁小華家談合作時,也沒想到當年宏遠系和劉必定與湯家和打過交道。他談到湯家和,信口胡吹,完全是為了震住祁小華,讓這位狡猾券商明白:這場仗北柴股份可以換一種打法。沒想到的是,祁小華倒說出了這麼大個秘密,湯家和竟然兩次受賄二百四十萬!而且細節清楚,是劉必定用郵包背去的,湯家和家裡每個房間都裝了防盜門。
這可就太有意思了。這一來,正大重機和任延安就安全了,意味著西線無戰事啊。孫和平相信憑他手裡掌握的巨大秘密,湯家和既不敢把任延安撤職,也不敢輕易把K省國資委22%的國有股權批准轉讓給簡傑克的DMG。就算這貪官同樣受了簡傑克和DMG的賄,吃了一把好食,也只能吐出來。孫和平認定湯家和決沒有膽量在陽光下和他來一場對決。這位國資委主任兼副省長能收受劉必定的賄賂,必然會收受其它人的賄賂。正大重機目前的股權結構如此奇怪的分散是不合情理的。孫和平認為湯家和有多次受賄廉價零賣國有資產的嫌疑。零賣比整體轉讓更發財啊。賣一次就能受一次賄,還能顯得自己為了企業解困操碎了心。估計任延安沒看出來,或者看出來了,但沒抓到湯家和受賄的線索和證據不敢說,只認定湯家和是個大草包。孫和平認為,湯家和在國有資產的管理上是大草包,在撈錢發財上決不是草包,那是精明過人。今天這個精明人算栽了,劉必定行賄線索讓他知道了,湯家和老實服軟則罷,若敢犯混耍橫,他真得到北京找中紀委,讓中紀委根據他這位全國著名企業家的舉報好好查一查……
這是壞的設想。往好處想,他才不做這種反腐英雄呢。反腐不產生利潤,再說,腐敗也反不完。反腐倡廉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而他夢想中的偉大企業北柴股份集團可只有一個。為了他偉大企業的夢想,他該和魔鬼合作就和魔鬼合作。英國首相邱吉爾當年咋說的?如果希特勒的法西斯進攻地獄,大不列顛就和魔鬼合作。邱吉爾先生和大不列顛都設想過和魔鬼合作,他和北柴股份為啥不能和魔鬼合作一次?只要湯家和這個魔鬼能幫他實現夢想,帶來利潤就成。因此,孫和平真誠希望湯家和能識時務,和他好好合作。合作總是雙贏的嘛,湯家和會贏得安全著陸,快六十歲的老小子了,安全就是福啊。
他和北柴股份呢?則在合作中反守為攻,吃進那22%的國有股權。而且不給他餵食,一把米都不撒。既是草包就該去吃草嘛。再者說,老小子這麼貪婪,遲早會出事,他和北柴股份可不能擔行賄的罪名。單位行賄也是行賄。早年在劉必定的唆使下,為解決平州柴油機廠的困難,他就幹過行賄騙貸的事,那時不知是犯法,現在知道了。
這麼重大的事,而且思路已明晰,應該向正面戰場通報一下了。
孫和平這才打了個電話給任延安,沒說湯家和巨額受賄,怕老黨員任延安同志得知此事後,正氣突然浩蕩起來,氾濫成災,壞了他和魔鬼合作的大計。只樂呵呵說,任總啊,現在情況有了積極變化,能降服湯家和的人,到底讓我找到了。我和北柴股份有絕對信心趕走簡傑克和DMG,並在湯家和副省長的支持下,受讓那22%的國有股權。
任延安大為吃驚,孫董,你可真有能耐啊!哎,你找的這位後台是誰呀?他是和我們省委書記省長熟悉,還是在北京中央有啥人啊?
孫和平說,任總,我這大後台是誰,現在還真不敢告訴您,領導要求保密。您和正大重機班子成員現在就做一件事:正式向湯家和匯報正大重機和北柴股份的全面合作計劃,明確提出將股權轉讓給我們。然後瞪大眼睛盯住湯家和以及簡傑克,看看他們都是啥反應?有啥動向立即告訴我。我現在正調集資金開闢第二戰場,一時還來不及過去簽你們國有股權受讓合同。準備漢江這邊一安排好,馬上飛過去。
任延安興奮地說,好,好,孫董,我就按你說的執行,及時向你通報情況。卻又有些不放心,哎,你說湯家和若吃了簡傑克和DMG的回扣咋辦?他真吃了回扣,也有可能硬壓咱們啊,老傢伙黑著呢!
孫和平郎聲大笑道,任總,您放心好了,湯家和就算吃了DMG的回扣也得老實吐出來,我這後台硬得無法想像,能讓老小子進去!
任延安大有正氣浩蕩氾濫成災之勢,激動地問,哎,孫董,你的大後台該不是中紀委吧?中央是不是已掌握這腐敗分子啥證據了?
孫和平自知失言,可話已收不回去了,只得含渾地道,任總,您就別問這麼細了,有些情況你和同志們知道了並不好。就這樣吧!
結束和任延安通話,孫和平不知疲倦的腦子又轉開了。開始具體設計咋拿下湯家和。像作家寫小說編故事,既有想像力又有說服力。
故事最初設想的主角是總經理田野,或者再次一點,派董事會秘書兼總經理助理錢萍去趟K省,和湯家和來次歷史性會面。先禮後兵,從北柴股份和正大重機積極合作,創造中國重卡機械偉大企業的夢想和遠景談起。但估計不會起作用,湯家和會打官腔,會一推二六五,甚至有可能三言兩語結束談話。這時,田野或者錢萍就該暗示湯家和斥退左右,讓湯家和隱約聽到一注好銀子的沉悶響聲,進行二人密談。既是密談,定是送錢嘛,這道理湯家和肯定懂,就算已收了簡傑克和DMG的銀子,貪婪和好奇也會使得這貪官看看這邊下的注。
待得秘書雜人一走,田野或者錢萍就要在湯家和對那注好銀子的美好期待中講故事。這故事驚心動魄哩,大氣磅礡哩。宏遠系巨頭劉必定先生用郵袋給您老送過來二百四十萬現金,是分兩次送的。您老多大的面子啊。劉必定當時是啥人?能兩次親自給您老送錢,足見您老德高望重啊。對,湯家每個房間那些可愛的防盜門決不能忽略,一定要設計上去。田野或者錢萍應該充滿敬意地告訴湯家和,那些現金實在是太重了,兩次都是我幫著劉總背到您家門口的。門一開,劉總就讓我走了,您老沒看見我,我也沒看見您老,可您老家每個房間咋都裝著防盜門呢?是不是每間房裡都鎖著大堆收受上來的好銀子?
估計故事說到這裡,湯家和就得汗流浹背了。如果這位貪官素質好,功夫硬,可能抹去頭上的汗水,告訴田野或者錢萍:你這是從哪聽來的胡說八道啊?談股權就談股權,根據這種胡說八道搞訛詐沒門。我是副省長,能管這麼具體嗎?股權你們去和正大重機談,任延安他們不反對,我就支持。你問問任延安和正大重機的同志們,這些年為了他們這個國營企業,我操了多少心?頭髮都掉光了。我這主管副省長當的容易嗎?有些別有用心的人還這麼造我的謠!可恥。田野或者錢萍這時就得立即承認,這的確是造謠,極端可恥,湯省長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咋會受賄呢?我去探監時一定會讓劉總永遠忘了這事。然後,田野或者錢萍禮貌告別,和魔鬼的合作開始,故事結束。
如果湯家和素質不好,估計當場就得癱倒,甚至有可能像某些軟骨頭那樣,「撲通」一聲,立即跪倒在田野或者錢萍腳下,作揖求饒。
好故事,真是好故事啊,只怕那些混飯吃的作家也不會編的這麼出色。雖說作家們的文學創作來源於生活,可在這個偉大而又複雜多變的時代裡,生活本身的精采早已遠遠超過了作家們的想像力……
咋想到文學上去了?得讓他編好的故事盡快上演啊!簡傑克和DMG的人還在K省呢,早一點行動多份主動。這才想到確定故事的主角。主角的檔次應該高點,人家畢竟是副省長,錢萍去不合適,就讓田野去吧。但也有遺憾,田野是男的,對湯家和缺少天然誘惑力。
已拿起電話,準備撥了,孫和平又突然覺得不對頭:如果田野去講這個故事,湯家和會咋想?這種涉及巨額受賄的事實如果田野能知道,他這個董事長會不知道?湯家和甚至會認為整個北柴股份董事會和高管層都知道了,便也有可能破罐破摔。再者說,這畢竟是黑吃黑啊,有點敲詐的意味。讓田野知道了也不好,影響他的人格形象嘛。
唯一正確的選擇是,把這邊的事佈置完後,自己親自去一趟。
田野的電話還是打了,湯家和不談了,聽希望汽車保衛戰和其它各方面的資金調度情況匯報,短期內突然調動這麼多資金不是兒戲。
事情發生後,田野他們也忙翻了天。田野在電話裡匯報說,從週日到今天晚上,兩天裡他和財務總監已分頭跑了省市九家銀行,現在正和財務總監及財務部、資產部、證券事務部三部門連夜開資金緊急調度會。到目前為止的情況是:省工商銀行同意北柴股份以受讓的希望汽車兩億一千萬股權做抵押發放四億九千萬新貸款,期限一年;省建設銀行接受以平州總廠新引進的一條生產線為抵押發放流動資金貸款一億五千萬;北柴股份國內八家子孫公司在月內可陸續調出三個億左右;北重集團積欠北柴股份發動機貨款三億五千萬也可以追討。
孫和平算了一下,九億左右的資金已有把握。又想起北重集團上半年一億三千萬的欠款周到簽了字,應該付過了,便問田野。田野卻說沒付,道是集團可能沒錢,就算有錢,這種情況下也不會付。孫和平想想也是,這筆款看來得他親自去找楊柳要了,趙安邦已原則同意了他和北柴股份的獨立,集團的欠款就得趕快要了,早要回早主動。
因為湯家和落入了一個好故事裡,估計西線無重大戰事。但希望汽車保衛戰仍然要打,也許還會打得十分激烈。在祁小華和許多人面前,他侈談正大重機,實則是以一個秘密掩飾另一個秘密。沒有希望汽車哪來的國內資本平台?楊柳和北重集團有個北方重工,他必須有希望汽車。受讓劉必定這兩億一千萬股權只是第一步,就算沒有簡傑克和DMG的威脅,他也得至少吃進幾千萬股加強控股地位。現在股市低迷到極點,正是大量收進廉價上市資產的好時候。就拿希望汽車來說吧,淨資產四元六角,股價兩個漲停後才四元二角七分,他此時不收更待何時?只有在人們信心全無時,最大的機會才會降臨市場。
這夜,孫和平睡了個好覺,且在夢中親切會見了湯副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