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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 第六章 文 / 周梅森

    低迷的熊氣籠罩著2005年7月的中國股市。濃厚的烏雲壓得人們抬不起頭來。高速增長的中國經濟震驚著世界,卻難以消溶股市的堅冰。作為經濟晴雨表的證券市場曲線沒有以同步上升反映出中國經濟的成長,而是反常地不斷下滑破位,如臨深淵。隨著滬深各類證券指數日復一日的下行,數以萬億的國民財富水銀洩地般的流逝了。

    中國證券業面臨著從未有過的全行業危機。七千萬股民虧損纍纍,幾近絕望。各證券公司營業部門可羅雀,了無生氣。一個又一個資本莊系資金鏈斷裂,相繼崩潰。許多聞名遐邇的著名證券公司已經破產清算或瀕臨破產清算。祁小華所在的漢江證券公司就屬於瀕臨破產之例,到2005年累計虧損高達二十五億,淨資產已不足三個億。

    漢江證券之所以迄今仍沒破產,還得感謝祁小華前夫劉必定。

    劉必定的宏遠繫在崩潰之前讓公司自營盤及時撤退,漢江證券避免了近四億元的損失。公司金總因此說劉必定是義莊,劉必定入獄後還去探過監。而只有祁小華知道,劉必定才不願當義莊呢。是她借助妻子的有利地位,憑職業的敏感,及時嗅到了劉必定宏遠系即將崩潰的危險氣息,向金總緊急匯報後,親自指揮了一場敦克爾克大撤退。

    直到今天,祁小華仍記得很清楚,那是2003年1月18日上午,上證綜指1432點,深圳成指3654點。她走進自營室向操盤手們下了一道嚴厲的命令:不要問為什麼,三天內拋空宏遠系做莊的所有三隻股票,其中包括希望汽車。希望汽車那時被宏遠系盤踞著,正濃妝艷抹表演投資價值,年報據說每股利潤九角,號稱績優股。股價也高高在上,竟達三十五元。希望汽車的回家之路就是從那日上午她下令拋空開始的,從當時三十五元飛流直下,直到如今的三元多,折損90%。

    劉必定和宏遠系的大崩潰也始於那個上午。她組織的敦克爾克大撤退沒給劉必定和宏遠系準備船隻。劉必定和宏遠繫在深滬兩市的灘頭陣地堅守了十二天後,被2003年的市場一舉殲滅。劉必定和他手下的三名宏遠系盟友,也在其後兩個月中先後失去自由,進了大牢。

    這種結果祁小華事先並沒完全想到。她想到了宏遠系會崩潰,卻沒想到崩潰會來得這麼快;想到了劉必定會被挫敗,卻沒想到他會進監獄被判上五年。劉必定在接到判決書當天,提出和她離婚。她想了幾天,最終同意了,在省城模範監獄內和劉必定簽訂了離婚協議書。

    簽協議時,劉必定仍氣憤難平,罵她背叛,罵她是狼,是漢江證券安排在他身旁的奸細。她一語不發,默默聽著,直到臨走,才噙著淚發洩說,我咋知道你們宏遠系會這麼快垮掉呢?你的事和我說過多少?你發達起來後,哪天不是美女相擁,夜夜狂歡?我們還像夫妻麼?劉必定哼了一聲,我明白了,你這是報復!祁小華頭一搖,你想錯了,我犯不著這麼報復你,可也沒必要陪你一起來坐牢。這九個億如果不撤出來,漢江證券就要破產,我和金總都有麻煩。你不是不知道這九個億是從哪來的?那全都是客戶的保證金啊,動一分都犯法!

    嗣後的情況比祁小華預料的還要糟。沒想到2003年1月18日的1432點和3654點還是市場的階段性高點。近兩年過後,上證綜指和深證成指滑到了今天的1005點和2601點。國家出台股權分置改革措施,也未能改變這種令人沮喪的低迷市道。上個月六號,上證綜指竟跌破1000點,報收998點23點。在祁小華看來,股改是個利好,上市公司非流通大股東為取得流通權,要向中小流通股東支付相應對價,一般是每十股送三股,藉以彌補流通盤擴大後可能帶來的股價下跌損失。可這種利好卻被市場理解為利空,送股後股票大都貼權。這晌對價股份剛送出去,那晌股價便持續陰跌,讓市場人士大跌眼鏡。

    偏偏在這時候,希望汽車突然來了個漲停板。成交也明顯活躍起來。從每天不超過一百萬股,放大到五百萬股,而且到當日收盤,漲停板的位置上買盤仍有八百餘萬股。就是說,如果賣家出手放貨,當日成交肯定在千萬股之上。更重要的是,這只是漲停的開始,誰知道希望汽車以後還會有多少漲停板?難道股改的利好發揮作用了?顯然不是,大盤仍在沉寂,市場還在昏睡,唯一的可能是新機構進場。

    這個機構是誰?祁小華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北柴股份和孫和平。孫和平為劉必定手上兩億一千萬希望汽車的法人股權折騰了大半年,昨天上午還到模範監獄見過劉必定。其實,孫和平前腳走,她後腳就去探監了。得知劉必定已答應將股權轉讓給北柴,她當即就想到了北柴可能謀求在國內市場借殼上市。孫和平電話裡偏不承認,反倒和她大談正大重機的資產整合。現在看來資產整合是可能的,進一步在市場上吃進流通股也是可能的,但另一個事實是:這麼吃進勢必拉高希望汽車股價,孫和平在沒最終和劉必定簽訂轉讓合同之前不會這麼做。

    那麼,誰希望希望汽車的股價上來呢?前夫劉必定算一個。合同畢竟還沒簽,他為了最後提價,完全有可能在二級市場把希望汽車的股價炒上去。劉必定失去了自由,他所謂董事會幾個人還在外面的天地裡自由飛翔,而且據說在宏遠系崩潰過後,仍秘密潛伏下來不少資金,起碼八千萬。只是昨天探監會見時,劉必定沒給她任何明示或暗示,一直在和她談女兒慧慧的教育問題。自從2003年背叛的故事發生後,他們之間的任何談話都再沒有關乎各自市場動作的信息了。

    第三個可能進場的應該是楊柳。這位北重集團掌門人沒能拿到劉必定手上的股權,又極不希望即將打起獨立大旗的孫和平拿到這兩億一千萬法人股權,也有可能指揮旗下資金大舉入場,促使劉必定再次大幅度提價,殺得孫和平一個透心涼,讓孫和平最終知難而退……

    次日開盤前,召開例行的工作晨會時,祁小華仍想著希望汽車蹊蹺的漲停,眉頭緊皺,一腦門官司,卻沒把話題主動在會上拋出來。

    在這黑暗時刻,首席分析師卜東陽保持著樂觀和自信,認為股改的啟動在宏觀上為中國股市提供了一輪大牛市的堅實基礎。從技術層面看,大市也在構築大底,築底後將反身上攻。公司自營盤經理陳紅沒這麼樂觀,發表意見說,股改本質上是重大利空,流通盤超常規擴大,勢必要導致大盤繼續下沉,下一步將見600點。因此,現在要拋開大盤做異動個股,在某些個股上製造局部牛市,比如希望汽車。

    祁小華眼睛一亮,哎,陳紅,你就說說這個希望汽車吧。

    陳紅說了起來,希望汽車股性活,曾是宏遠系的看家股。宏遠系垮了後,尤其是我們大肆出貨後,股價先暴跌後陰跌,竟跌破了淨資產。破了淨資產後,引起了我們的密切關注。最近有消息說,國際機械裝備巨頭JOP在和正大重機秘密談判,準備收購正大重機……

    晨會結束後,祁小華才問陳紅,希望汽車漲停是不是你們製造的?陳紅搖了搖頭,沒您指令,我們哪敢啊,我也是盤後發現的。祁小華遲疑道,我們自營盤這陣子進了近一千萬股吧?是不是趁機出掉一部分呢?陳紅說,我的意見恰恰相反,不是出,而應該進,它有控股正大重機,被外資變相併購的概念哩,而且股價現在並不高啊。

    祁小華想想也是,心一橫,好,那就跟進吧,注意跟進節奏。

    從自營室回到辦公室,剛打開電腦,孫和平就來了個電話,開門見山問,祁小華,你和漢江證券方面是不是對希望汽車股票動手了?

    祁小華道,哎呀,孫和平,你咋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你北柴又不準備借殼上市,我要這種冷門股幹啥?我們又不想入主正大重機!

    孫和平說,那誰在大買希望汽車啊?妹妹,你幫我分析一下。

    這時,滬市已經開盤,開盤點位1009點,希望汽車又是一個漲停板,漲停價是四元二角七分,集合競價成交十二萬股,漲停位置掛著五百多萬股。祁小華看著盤面,不動聲色對孫和平說,我也注意到了這只股票的異動,但真說不准誰在買?會不會是正大重機那邊發動了反控股?或者是私募、游資炒你們的借殼概念?要不北重進場了?

    孫和平說,正大重機不可能搞什麼反控股,不瞞你說,我現在就在K省正大重機公司裡,正在他們任總的陪同下視察生產線呢!

    祁小華又敏感起來:如果JOP入主正大重機是真的,孫和平就不會呆在正大重機。希望汽車的這兩個漲停會不會是哪方高人做的局啊?資本市場的故事總是充滿驚險,充滿懸疑,讓人聽得悚然不已。

    孫和平又說,我估計楊柳也不會讓北重集團在股票市場上和我開戰,他真想拿控股權,可以再向劉必定加價嘛,妹妹,你說是吧?

    祁小華完全失去了判斷力,心裡唯有驚疑和不安,敷衍說,也許是市場游資的襲擊吧?孫總,你也別太著急,我們再觀察幾天吧!

    如果沒有JOP的外資收購事實,她是不是該把已下達的命令收回來呢?放電話,祁小華極度不安起來,在心裡不斷這麼問自己。股市熊到今天,公司自營購入的股票大都套牢了,手上的資金子彈已沒多少了,萬一吃了圈套被關到希望汽車裡,她可真不好向金總交待了。

    然而,希望汽車的盤面卻也怪,漲停上的巨大買單沒撤,一直是五百多萬股。這說明就算做局人家也做得信心十足,現在根本不是她想不想被關進去的問題,而是能不能搶進去的問題。於是壓在電話上的手幾次要撥電話,又幾次中止了,最終沒向陳紅下達反手做空的新指令。熊市中這難得的機會必須抓住,甭管誰在買進,她都得跟進。

    這時,電話又響了。竟是本市《人民證券》報總編於文發的。

    祁小華心裡不由一驚,馬上敏感地想到,這位老總該不是為北方重工股改興師問罪的吧?王小飛前不久打著楊柳的旗號找過她,和她達成了一項秘密協議:只要漢江證券客戶投股改贊成票,北方重工就對漢江證券進行獎勵,每股贊成票獎五分錢。這一來,漢江證券就意外地多收入二十幾萬元,也能給在熊市中餓綠了眼的員工們發點獎金補貼了。可這於文發卻以中小股東代表自居,自從股改開始後,就讓手下記者四處抓這種負面新聞,將其稱之為「投票門」。仗著手上掌控著一張證券報紙,四處找「賣票」券商機構的麻煩。對這樣的主,可不能怠慢,於是,沒說話先送上了一串笑,喲,於總,咋想起我了?

    於文發說,哎,祁總,你們咋回事啊?北方重工中小股東準備聯手和大股東博弈一場,紛紛委託我們《人民證券》投反對票。其它證券公司都支持,起碼也不反對,咋就你們漢江證券要反對阻撓啊?!

    祁小華強做鎮靜,哦,是這事啊!那我解釋一下:北方重工對股改很重視,和我們溝通過,我們考慮它是本地重點上市公司,就建議一些小股東委託我們投贊成票,這也僅僅是個建議嘛,就像你們建議股東委託你們投反對票一樣。覺得憑《人民證券》徵集的那點反對票侈談博弈幾乎是個笑話,便又問,哎,於總,你們徵集多少反對票了?

    於文發說,這是機密,現在不能告訴你!能告訴你的是,這一次我們準備在北方重工上做篇好看的大文章,進行一場真正的博弈!

    這種螞蟻戰大象的博弈,股改後已發生了十多起,《人民證券》參加了其中的三起,每次都徵集投票,卻無一成功,這總編真幼稚。

    祁小華便笑著調侃,於總,您和《人民證券》真是中小股東的傑出代表啊,屢戰屢敗,屢敗還屢戰,這又瞄上北方重工了?哎,我給你投篇寓言稿咋樣?題目叫螞蟻和大象的博弈。一群鬥志昂揚的螞蟻決定幹掉大象,打著《人民證券》的旗幟,發誓掐斷大象的脖子……

    於文發沒容她再說下去,停,停,祁總,你也懷疑股改博弈嗎?

    祁小華斷然道,我當然懷疑,小股東一盤散沙,你們省點事吧。

    於文發叫了起來,看看,這就是問題實質所在!怪不得大家都說對價博弈是假的,是個大忽悠,原來連你這證券公司老總都不相信!

    祁小華道,本來就是大忽悠嘛,你有那勁,不如多拉點廣告了!

    於文發硬梆梆說,廣告我要拉,股改博弈也得搞。祁總,別陷入投票門啊,真陷進去了,別怪我不講情面!我相信,眾多螞蟻總能掐斷一兩隻大象的脖子,也許這隻大象就是北方重工!先向你們透個底吧:這次有位神秘而厲害的螞蟻參戰了,你等著看我們的報紙吧!

    祁小華本想問:這神秘而厲害的螞蟻是誰?於文發卻掛了電話。

    這該死的東西,明白警告她和漢江證券哩。楊柳和王小飛手上的五分錢看來不好掙啊,被於文發和《人民證券》抓住把柄就慘了。便到樓上金總辦公室,把於文發的電話說了說。金總聽罷,牙疼似的抽了半天氣,罵了句髒話,才苦著臉說,楊柳是你老同學,咱該幫的忙照幫,不過別要那五分錢了,讓你老同學看著辦吧!給咱發點實物也行啊,都窮得揭不開鍋了,昨天又有四個員工到我這兒辭了職。祁小華知道,這陣子餓跑的業務骨幹不少,金總日子也不好過,便應了一聲,準備離去。這時突然發現:金總電腦上竟也是希望汽車的K線圖,便說了句,今天我讓咱自營室繼續跟進了。金總「哦」了一聲,我正要和你說呢,我把你的指令取消了。指著電腦屏幕,你看看,封漲盤這麼多,今天咱或者買不到,真讓咱買到了,可能就是陰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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