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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文 / 周梅森

    其實,白牡丹算何總長捧紅的,也算死去的鄭督軍捧紅的。鄭督軍本是大舞台的起辦人之一。三年前大舞台開張的時候,鄭督軍正氣焰薰天,租界外的中國地盤還在鄭督軍的鎮國軍手下,連租界當局都讓他三分。那當兒,鄭督軍常到租界公館小住,其間他偶爾到大舞台走走。

    有一次,鄭督軍帶著一幫副官隨從到大舞台去聽「大眼劉」說書,無意間看到登台獻藝的白牡丹,眼睛突然一亮,就改了主張,去聽戲了。這一聽就著了迷,不是被白牡丹的好嗓子迷住了,倒是被白牡丹的好相貌迷住了。於是,鄭督軍便為白牡丹大肆叫好,當晚獻花,二晚請酒,第三晚就把白牡丹邀到自家公館裡唱了堂會,還讓自己的八太太於婉真與之拜了乾姊妹。

    白牡丹記得,自己當時是受寵若驚的,站在鄭公館豪華的客廳裡為鄭督軍唱《拷紅》,全身上下躁熱難當,比立在大舞台上還緊張,唱到後來,竟唱出了一頭一臉細密的汗珠子,還跑了調。

    鄭督軍不計較——嗣後才知道,老頭子根本不懂戲,老頭子說她唱得好,是因為她長相好,身段也好,想納她做個九姨太。不是鄭督軍後來死了,這九姨太沒準還真就讓她做上了呢。

    何總長是後來在鄭公館認識的,鄭督軍老拉著她一起打牌,每次牌桌上都少不了何總長,一來二去,也就熟識了。熟識後,何總長也邀著一幫下野的寓公、政客為她捧場,還買通報館記者替她造勢,在各種小報上發文章,發相片,「一說白牡丹」,「二說白牡丹」,說來說去,就把她的藝名說響了,硬是讓她兩月之間紅遍了租界內外。

    然而,麻煩接著就來了,沒走紅時,總想著能走紅,真的走紅了,才發現箇中的滋味也不好受:平靜的生活就此了結了,自己再無什麼自由可言——鄭督軍不允她和任何年輕男子來往,且把她青梅竹馬的一個相好情人給綁了,弄得至今死活不知。

    這讓白牡丹很傷心。白牡丹一氣之下險些吞了大煙。其後就變了個人似的,再提不起唱戲的興致,只一味在鄭督軍和何總長懷裡廝混,直混到鄭督軍一命歸天,才算掙出了半截身來。

    也是巧,偏在這時碰到了於婉真的外甥朱明安。

    在東亞證券交易所廳房裡一見面,白牡丹就愣住了,她沒想到於婉真會有這麼個年輕英俊的外甥——而且是學經濟的——而且頭回見面就幫她賺了錢。在渾渾噩噩中沉睡了幾年的生命在那當兒甦醒了,白牡丹覺得,這男人實是命運之神送到她手邊的,她若是不牢牢把他抓住便是罪過。

    然而,當時於婉真就在身邊——直到晚上吃酒唱戲時,於婉真都在身邊,這就不大好辦了。在萬福公司給朱明安買西裝、皮鞋時,她就看出來了,於婉真想拉她發起「新遠東」,卻不想讓她和自己外甥打得火熱——就像她瞭解於婉真一樣,於婉真也透骨透心地瞭解她,她和於婉真同在鄭督軍的一張大床上廝混過,因此還和於婉真鬧出過不快,於婉真再也不會讓她糾纏朱明安的。

    這段姻緣——如果能算姻緣的話,只是她的一廂情願,實是沒多少希望的。她知道。

    然而,當晚酒席散了,帶著朦朧酒意回到家,白牡丹卻又禁不住想起了朱明安。咋想都覺著朱明安不錯,朱明安穿了米色西服的身影便在眼前晃。心一下子亂了,雖說骨子裡仍懼著於婉真,卻照舊癡癡地想,朱明安雖說是於婉真的外甥,可終也是個大男人了,不會事事聽自己姨媽的,只要他願和自己好,於婉真也毫無辦法。當然,這裡有個很要緊的問題是,不能讓於婉真說自己的壞話,把她往日和鄭督軍、何總長胡來的事都倒給朱明安。

    於是,自那日之後,白牡丹便把對朱明安一見鍾情的心意悄悄藏在心底,不敢太囂張,鄭公館更不常去,只往鄭公館打電話,藉著談「新遠東」,盼著能常聽聽朱明安的聲音,和朱明安單獨地聊一聊。每次只要是朱明安接電話,白牡丹便嗲聲嗲氣說個沒完,對朱明安提出的任何主張也都滿口贊同。

    朱明安也真是能幹,事情辦得出奇的順利。

    一周之後,《華光報》上「新遠東交易所」的籌備公告便出來了。同一天,朱明安讓孫亞先化名「小諸葛」寫的文章也出來了。孫亞先以「前總長何某下海從商意圖大舉,新遠東緊張籌備不日開張」為題,在報上大談「新遠東」雄厚的政治、軍事和經濟背景。孫亞先本是局中人,可在文章中卻做出一副局外人的樣子,裝模作樣故弄玄虛。說是幾經訪探,方得知「新遠東」來頭極大,不但有鎮國軍背景,且有北京政府要員背景,一期資金欲籌妥百萬之巨,一旦掛牌開張,必將給市場帶來極大衝擊云云。

    過了沒兩天,孫亞先的第二篇文章又出來了,吹得更玄乎,說是「新遠東」內幕深不可測,發起人中有當年攻擊製造局的前革命黨人許某已屬確鑿。更有南方某省身份不明者若干,正在進一步訪探中。因此,「新遠東」似為北京政府聯絡南方革命志士的經濟和政治的據點,十有八九是在南北兩方面都保了險的。

    白牡丹看了報紙啞然失笑,就打了電話問朱明安:「咱們這幫人中,哪一個算南方的革命志士呀?是你,還是我?」

    朱明安在電話裡也笑了:「這你別當真,我們不過說說而已。」

    白牡丹嚷道:「你們這幫壞小子老這麼騙人我可不幹!」

    朱明安說:「造勢也就先造到這一步為止了,下一步我們就要動真格的了,這不,我正要找你談籌股的事呢。」

    白牡丹早巴不得朱明安來,便道:「那你來嘛,我也有好多話要和你說呢!——咱既辦自己的交易所了,我手頭還有些人家的股票就想拋出去,你幫我拿拿主意,怎麼拋才好?」

    朱明安說:「我要來只能明天來,明天我小姨才有空。」

    白牡丹嗔道:「你這人真是的,幹啥都要拖著你小姨!你就一人來,今晚就來,我等你!」

    朱明安在電話裡遲疑了一下,終是答應了。

    白牡丹喜出望外,放下電話慌忙和老媽子一起張羅起來,還特地給老媽子放了假,要老媽子在自家呆一夜,次日早上再回來伺候。

    老媽子一走,白牡丹就換了身當年鄭督軍送她的艷麗晚裝,且取出脂粉盒,精心地對著鏡子描了眉,又在缺少血色的嘴唇上塗了口紅。做這一切時,胸腔裡的心一直怦怦亂跳,這激盪的感覺已是多年沒有過了。打扮過後,看到鏡子中的自己再無往日慣有的倦怠和憔悴,心才略微定了些。

    這之後,便是讓人焦心的等待——電話不敢再打了,怕接電話的是於婉真,弄出意外的麻煩,也怕朱明安接了電話會改變主意,就一次次到門外的巷口去迎。

    到快九點時,朱明安才來了,不是一人來的,卻是和那個寫文章的孫亞先一起來的,一人坐了一輛洋車,開初白牡丹並不知道孫亞先會一起來,在巷口迎到朱明安後正要走,孫亞先的那輛車已到了。白牡丹雖說心中不快,臉面上卻不好擺出來,只是笑笑地問:「孫先生也到我那裡坐坐麼?」

    孫亞先一愣:「哦,坐坐也好,我和明安還有幾句話要說。」

    朱明安也說:「是我約老孫一起來的,明日我們還要去找咱交易所的房子,已看好了摩斯路上的一家,老孫要去談……」

    孫亞先瞅著白牡丹道:「這家的房子在大公司四樓上,原來也是交易所,白小姐可能知道,就是大中華雜糧油餅交易所,我和八太太都看中了。」

    白牡丹眉頭一皺,問:「大中華搬家了?」

    孫亞先道:「搬什麼家呀?大中華雜糧油餅交易所倒了!」

    白牡丹叫道:「哎呀,那壞了,我手頭還有他們的股票呢!」

    孫亞先問:「有多少股?損失大麼?」

    白牡丹卻不說,只拉著朱明安的手,拍著朱明安的手背道:「明安,你可得幫我好好合計、合計了,你是行家,我只信得過你!」

    孫亞先不甚高興:「就信不過我麼?」

    白牡丹說:「你寫那騙人的文章行,做股票就不行了!」

    孫亞先看出來白牡丹只想和朱明安談,並不想和他談,似乎也不想讓他呆在面前,便向朱明安擠擠眼,走了,臨走時說了句:「明安,人家白小姐只要和你談,我就告辭了,明天一早再給你打電話吧!」

    白牡丹也不留,道了聲「走好」,挽著朱明安進了自家的房門。

    到家裡剛一坐下,朱明安就問:「你買了多少大中華的股票?」

    白牡丹這才笑了:「我是騙騙孫亞先的,一股也沒買。」

    朱明安說:「那就好。」又說,「你要真買了,那也只好認倒霉,交易所倒掉了,我也沒辦法。」

    白牡丹說:「不談這個了,先陪我出去吃飯吧!」

    朱明安一怔:「怎麼?你還沒吃晚飯?」

    白牡丹不無艾怨地白了朱明安一眼:「不是等你麼?你說了要來,卻拖到了這麼晚……」

    朱明安抬起手在自己臉上打了一下:「該死,讓你餓到現在!」

    白牡丹說:「餓倒不餓,就是等得急煞人,還怕你被狼拖去了……」

    朱明安道:「那好,今日就我請客吧,算是謝罪。」

    白牡丹說:「還是我請你,你一見面就幫我賺了錢,我得好好謝你呢!明安,你說,咱去哪?是去維多利亞吃西餐,還是到全聚福吃醬鴨?」

    朱明安說:「隨你吧,我反正是吃過飯了,你愛去哪我就陪你去哪!」

    白牡丹快樂地道:「那咱就去維多利亞吧,那裡終是雅致些,還有舞跳。」

    卻不料,二人剛要出門,於婉真竟坐著邢楚之的破汽車找上門來了,見他們手挽手往外走,愣了一下,似乎很吃驚。然而,嘴上也沒說什麼,只道她也有些餓了,正好一起去吃點啥。

    這一來,白牡丹便失卻了一個激情洋溢的良宵,心裡真氣死了於婉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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