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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四章 文 / 周梅森

    於華北沒想到一個例行公事的程序——送石亞南、錢惠人等新班子的同志到文山上任,會鬧出這麼多意外的波折!農民攔路,工人堵門,劉壯夫中風倒下,讓趙安邦和這麼多同志看了場笑話。最可惡的還是那個不知廉恥的田封義,在這種時候竟然還敢吊著鹽水瓶公然作秀,他當時真恨不得揮手給田封義兩個大耳光。

    真是窩心啊,當晚回到省城,於華北就病倒了,時斷時續發了十幾天燒,天天到省級機

    關醫院病房掛水。保健醫生說他身體太虛弱,建議他住一陣子院,好生調養一下。於華北沒答應,說是自己病不起喲,很多事都還等著他處理哩!

    文山的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從順序接班的方案被否決,到新舊班子交接時鬧出的笑話,他該丟的臉反正丟了,也沒必要多想了。裴一弘和趙安邦一手敲定的新班子能不能把文山搞上去,日後會不會也像他一樣丟臉,讓以後的實踐去檢驗吧!現在他要做的就是抓好反腐倡廉工作,爭取在錢惠人身上有所突破。裴一弘頭腦比較清醒,儘管沒同意把錢惠人拿下審查,但總算是把他從寧川調開了,這就為他和有關部門的調查掃清了障礙,雖然趙安邦對此極為不滿,卻有苦難言。於華北因此斷定,趙安邦的心情也不會太輕鬆,搞不好也會病上一場。

    應該是一場政治惡疾,一九九一年秋,他和省委工作組的同志們幫他們診治了一次,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嘛!他們倒好,一個個諱疾忌醫,從白天明、趙安邦,到錢惠人、白原崴,沒一個配合他的工作。寧川市政府辦公廳一位叫周鳳生的副科長配合了一下,結果反倒了大霉,被辦成了腐敗分子!

    現在想想,於華北卻也不能不服,白天明和趙安邦的確有能耐,在那種泰山壓頂的情況下,還把一場政治撤退組織得如此有條不紊,甚至回手打了幾個漂亮的小反擊。其中一個小反擊就是針對周鳳生的。周鳳生收受外資企業一台彩電,價值不過三千多元,就被白天明和趙安邦一撤到底。白天明和趙安邦下台後,周鳳生來找他,很委屈地說,自己是受了報復,希望省委工作組能給個說法。他很同情周鳳生,真想給他個說法,可卻終於沒這麼做,儘管是三千多元,總是小腐敗嘛。

    在醫院吊水時,這位叫周鳳生的同志又及時記起了,發生在錢惠人身上的許多疑點也及時記起了。他決不相信錢惠人當年是清白的。據周鳳生揭發,錢惠人上交勞力士的時間並不是禮品單上記錄的一九八九年七月,而是一九八九年十月的某一天,是周鳳生經手接收的。而錢惠人收受這塊表的時間則是一九八九年五六月間,周鳳生參加了追款工作,在深港追款期間就見錢惠人戴過這只表。這個事實說明,價值三萬多港幣的勞力士在錢惠人金貴的手腕上至少戴了三個月!這三個月是怎麼回事?都發生了什麼?錢惠人是不是覺得事情有可能敗露,才被迫上交的?

    還有,用集資款炒香港恆生期指,當真會是錢惠人的個人行為嗎?沒有白天明和趙安邦的同意或默許,錢惠人就敢這麼幹了?寧川海滄街部分用地的零轉讓也頗值得懷疑,對這種寸土寸金的黃金寶地搞零轉讓,到底是特殊歷史條件下吸引投資的特殊措施,還是以權謀私啊?錢惠人起了什麼作用,撈了多少好處?白天明、趙安邦信誓旦旦,一再強調錢惠人只是執行者,就算違規,也與錢惠人無關。他卻不太相信:他們三人是什麼關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政治同盟關係,這種關係是經過文山分地風波考驗的!錢惠人義氣啊,在分地風波中為保白天明和趙安邦,和地委書記陳同和軟磨硬抗,不顧死活,不計後果。白天明也義氣嘛,拉幫結派毫不掩飾,自己做了寧川市委書記,就拚命排斥他這個原已擬定的市長,點名要趙安邦做市長,還要錢惠人來做市政府副秘書長。劉煥章和當時的省委也糊塗得可以,竟然就這麼安排了,讓堂堂中共寧川市委變成了梁山泊上的忠義堂!這個忠義堂愛憎分明,順者昌逆者亡,周鳳生配合他們的調查工作,配合成了腐敗分子,錢惠人則一路飛速提升,記過處分剛撤銷,就轉正提成了市府秘書長;趙安邦東山再起,重到寧川主持工作,又把錢惠人提為主管經濟的副市長。白天明現在過世了,不會開口說話了,但趙安邦、錢惠人、周鳳生都還活著嘛,這些問題總會搞清楚的。

    於華北認為,他這決不是疑神疑鬼,錢惠人不但有問題,問題也許還很嚴重,目前的調查表明,這位市長同志不僅養了個私生女,「借」了白天明的兒子白小亮幾十萬,還以私生女所謂「贊助費」的名義敲詐了省城一家企業五十萬。看來,他當年可能犯了個錯誤,在那種特有的大氣候、大環境下,一切都從政治著眼,只想著白天明和寧川班子姓社還是姓資,沒硬著頭皮對錢惠人的經濟問題一查到底。

    政治上的事真是說不清,尤其如今這年頭,就更說不清了。姓社姓資是多大的問題啊,關係到黨和國家的前途命運,上面大人物一個不爭論,就不爭論了,寧川反倒成了自費改革的典型,還把趙安邦一路送上了省長的寶座。因此,當他在省紀委的一次協調會上談到錢惠人這些歷史疑點時,紀委的同志就很擔心,吞吞吐吐地提出:當年的事是不是不要查了?他的態度很明確:要查,查個水落石出,寧川經濟搞上去了,並不等於說就一好百好了,查處寧川個別領導幹部的經濟犯罪和肯定寧川改革開放的輝煌成就無關,也不意味著省委改變了對寧川工作的積極評價。

    然而,調查結果是令人沮喪的。周鳳生被撤職後,下海辦公司了,如今已發了大財,身家幾千萬。紀委有關同志好不容易找到此人,此人卻不配合了,連當年曾參加過錢惠人追款小組的工作都不承認,更不承認提供過勞力士表的線索。紀委的同志拿出當年的談話記錄,這位同志才想了起來,挺滑頭地說,當年該說過的都說了,現在再問,他還是那些話。紀委的同志便向他匯報,說是周鳳生這麼做,其實也在情理之中,人家如今是生意人,不是國家幹部了,根本不會再往這種要命的是非窩裡攪了。事情明擺著,錢惠人還在位上,趙安邦又是省長,他找死不成?!

    是啊,誰都不敢輕易找死,像他這樣堅持原則的同志現在還有多少?連省委書記的裴一弘都在耍政治手腕嘛,他這麼堅持,裴一弘就是不同意對錢惠人立案,沒準還在私底下和趙安邦做了什麼交易,給他和同志們的工作帶來了很大的難度和壓力。可他卻不能放棄,他既然分管了這方面的工作,就得有這種原則性和政治勇氣!

    每每想到這裡,於華北總會情不自禁地被自己無畏而高尚的精神所感動。

    當然,漢江省的歷史很複雜,這麼多年來的是是是非非也很多,他這麼做,肯定會有許多同志不理解,甚至會有一些別有用心的同志說他心理不平衡,罵他惟恐天下不亂。這也沒關係,罵也好,不理解也好,都沒關係,人正不怕影子歪嘛!這些同志可以先站在局外看一看,等一等,甚至叫罵幾句,但卻不能阻礙對錢惠人查處工作的正常進行!省監察廳參預協調工作的齊廳長和趙安邦走得很近,工作很不得力,他聽了匯報後,便將齊廳長調開了,點名要剛上任的副廳長馬達過來。

    馬達接到電話就到醫院來了,還在醫院門口買了束鮮花。

    於華北正在病房掛水,見了馬達就樂呵呵地打趣說:「馬達啊馬達,你這個同志很不夠朋友啊!我把你要到省監察廳來,你來了都不來向我報個到,還要我請你?好傢伙,架子還不小嘛!是不是還有情緒啊,還想留在文山進一步啊?」

    馬達恭恭敬敬地道:「老領導,看您說的,我哪敢啊,這不是還沒來得及嘛!」

    於華北不依不饒,「我看就是有情緒,田封義的情緒很大,你這個同志的情緒也不小!我是你的老領導嘛,你肚裡那點小九九我還不知道啊?最好能順序接班,跟在田封義後面進一步,退而求其次,到白原葳的偉業國際去做老總,沒說錯吧?」

    馬達挺真誠,「這是過去的事了,現在這麼安排我挺滿意,真的,於書記!」

    於華北意味深長說:「應該滿意了,總比到省作家協會當黨組副書記更能發揮作用吧?老田還想和你搭班子哩,請你去做黨組副書記,你想去我可以安排!」

    馬達忙道:「於書記,您知道的,我可沒老田那份才華,擔不起這份重任!」

    於華北笑了,「所以嘛,就不能有情緒,一絲一毫的情緒都不能有,更不能對安邦有任何不滿!安邦是省長,管經濟,不同意你去偉業國際當老總自有他的道理,你那一套不行了,肯定搞不好嘛!說實話,為你這同志的安排,我真是很傷腦筋啊,想來想去,覺得你還是到紀檢監察部門比較好,我瞭解你,你很正派嘛!」

    馬達有些動容了,「於書記,您真是知人善任啊,給我這麼好的安排!」

    於華北嚴肅起來,連連擺手道:「哎,馬達同志,這可不要胡說啊,不能說是我的安排嘛,這是中共漢江省委的安排,是我們一弘同志最終拍板決定的嘛!」

    馬達感慨說:「總是您老領導瞭解我,向省委這麼提議,我才去了監察廳!趙省長倒好,就因為當年在文山工作時和我鬧過一些矛盾,關鍵的時候就不幫我說話了!我硬著頭皮找到他家匯報了一次,還被他冷嘲熱諷說了一通!其實,文山的情況您老領導最清楚,您當時是管工業的副市長,趙省長那時還是縣委書記哩……」

    於華北沒容馬達說下去,「哎,馬達,你怎麼回事?我做你的思想工作,反倒做出麻煩了?趙省長並沒做錯什麼,對你也沒什麼偏見嘛!你不想想,如果趙省長反對,你這個監察廳副廳長當得成嗎?這事到此為止,不許再四處亂說了!」

    馬達順從地說:「好,好,於書記,我不說了!」

    想傳達的的信息巧妙地傳達了,效果看來還不錯,於華北便切入了正題,「馬達同志,我今天請你過來,是要交待工作的,是什麼工作,你心裡有沒有數啊?」

    馬達遲疑了一下,「哦,於書記,齊廳長和我透露了點,說是讓我代表監察廳參加省委工作組,配合你們調查……調查錢惠人同志的經濟問題,是不是?」

    於華北點了點頭,威嚴卻又不無懇切地說:「老馬啊,這是正常的工作,按說,我沒必要徵求你的意見。但是,我們要查的畢竟是一個經濟大市的前任市長,涉及的矛盾比較多,背景複雜,有一定的風險啊!所以,作為老領導,我還是想先徵求一下你的意見:你考慮一下,來不來干啊?有沒有這個政治勇氣啊?」

    馬達沉吟片刻,反問道:「於書記,查錢惠人,趙省長知道嗎?同意了?」

    於華北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趙省長為什麼不同意啊?你個老馬呀,怎麼把錢惠人的經濟問題和趙省長聯繫起來了?想像力也太豐富了吧,啊?!」

    馬達像患了牙疼病似的,「嘶嘶」作響地吸起了冷氣,「於書記,別人不知道,您老領導還不知道嗎?錢惠人和趙省長是什麼關係?沒趙省長,錢惠人上得來嗎?我不是想像力豐富,是人家錢惠人聰明啊,這麼多年抱定了兩個人的粗腿,一個是去世的白天明,一個就是趙安邦省長,這誰不知道?齊廳長都提醒我小心!」

    於華北歎息道:「是啊,是啊,都知道錢惠人可能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可現在就是不能撤職立案,換個地方還在當市長嘛!我真是搞不懂了,改革開放難道可以什麼都不顧了嗎?當真像有些老百姓私下說的那樣,男盜女娼,能發就成?!」

    馬達激動起來,「就是,就是,我向趙省長匯報時也說過,偉業國際的白原崴吃喝嫖賭,五毒俱全啊,起碼要派個作風正派的黨委書記進行監督。趙省長睬都不睬,反責問我這些年在文山搞出啥名堂了?趙省長只認GDP,只認經濟效益!」

    於華北道:「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馬達同志,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了:改革開放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改革開放,我們現在搞的市場經濟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決不是男盜女娼,能發就行!對錢惠人的問題,我決心一查到底,不管涉及到誰!你老馬如果有顧慮,不願得罪人,可以退出,我決不勉強你!」

    馬達一躍而起,「於書記,我……我沒什麼顧慮!我聽您的,聽省委的!」

    於華北十分欣慰,「好,好啊,陳同和書記當年沒看錯人啊,我也沒看錯人嘛,把你擺在監察廳的崗位上是擺對了!你這個同志毛病不少,可有一點好,就是有原則,有立場!我記得當年你連自己的小舅子都抓起來了,是不是?」

    馬達一臉苦笑,「老領導,這事您千萬別再提了,又不是啥光彩的事!我那小舅子前年已經刑滿釋放了,見面也不理我了,還滿世界罵我,咒我不得好死!」

    於華北親切和氣地說:「不要怕被人罵,我們黨就是在敵對勢力的罵聲中成長壯大的嘛,我們的改革事業也是在不少人的罵聲中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嘛!」略一停頓,又說,「寧川的改革成就很輝煌啊,錢惠人的經濟問題要查清楚,改革的輝煌成就還不能否定,這就要講策略,講藝術了,不要開口閉口就是趙省長!你在我面前分析情況時說說不要緊,在其他同志面前也這麼說就不好了,會造成許多不必要的矛盾,也會給你自己帶來被動的!我希望你既能堅持原則,又能保護好自己!」

    馬達顯然受了感動,「於書記,該想到的您都替我想到了,現在,請您和省委佈置工作吧!別說一個錢惠人,就算真涉及到趙安邦省長,我也決不會後退的!」

    於華北很滿意,一切全在他的預料之中,對馬達,他是掐准脈了。這位同志一直感覺良好,自認為是匹千里馬,趙安邦卻不願做伯樂,連偉業國際的黨委書記都不讓馬達干。他也不好多說什麼,便向裴一弘提了個建議,讓馬達去監察廳。今天把這事巧妙點破,馬達心裡就有數了,當然會生出一種士為知己者死的感情來。

    這似乎有點耍手腕,搞權術了,可也真是迫不得已。目前的情況很複雜,調查辦案要講策略,用什麼人來辦也要講策略。馬達應該是個比較策略的選擇,這位同志不但是他的老部下,也是趙安邦的老部下,當年還和趙安邦、錢惠人進行過一次關乎真理的偉大洗澡。馬達進了工作組,沖在第一線,他的壓力就輕多了,退一步說,就算將來搞錯了,也多了道擋箭牌,馬達是什麼人,趙安邦應該清楚嘛,這位同志為人正派,剛正不阿,反腐倡廉的主觀願望總是好的啊,沒什麼私心嘛!

    於是,於華北一邊繼續掛水,一邊和馬達談起了錢惠人一案的案情,從歷史上的那塊可疑的勞力士手錶和寧川海滄商業街部分用地的零轉讓,談到今天錢惠人以私生女盼盼的名義贊助的五十萬……

    馬達還是有私心的,那天在醫院見過於華北後,感情的天平便失衡了,調查辦案的積極性很高,甚至提出就勞力士表的問題來一次公事公辦,和趙安邦直接接觸,請趙安邦再幫著回憶一下。紀委的同志為此嚇了一跳,當場表示反對,還向於華北專門做了個匯報。於華北聽了匯報後,明確制止。馬達又盯上了周鳳生,拍著胸脯向於華北保證說:「於書記,我還就不信這個邪,一定在三天內拿下周鳳生!」

    周鳳生卻也不好拿,狗東西本身就是個腐敗分子,現在又不明不白地發了大財,對腐敗倡廉的意義哪會有正確的理解?說來說去還是材料上的那些話。馬達很有智慧,見正面無法突破,就玩起了側面迂迴,把周鳳生公司轄區內的工商、稅務部門負責人一個電話叫到監察廳,要他們立即組織人手,好好查查周鳳生和他的公司,看看他這家公司長期以來有沒有制假售假問題?有沒有偷稅漏稅問題?

    卻不料,周鳳生竟然找趙安邦告狀,不但洩露了調查工作的秘密,還對他們的調查工作進行誣蔑攻擊。更讓馬達想不到的是,趙安邦竟公開跳出來拿他問罪了,他沒去找趙安邦,趙安邦卻來找他了,省政府辦公廳正式下了電話通知。

    齊廳長真不是個東西,聽說他要去省政府和趙安邦談話,挺著大肚子,踱著方步到他辦公室來了,話裡有話說:「老馬同志啊,還是要擺正位置啊,我們監察廳是省政府下屬廳局,不是什麼獨立王國,不能憑哪個人的個人意志亂來啊!」

    馬達強壓著一肚子惱火,盡量平和地說:「齊廳長,請你放心好了,趙省長找的是我馬達,不是省監察廳,連累不了你一把手的!你的態度我知道,能躲就躲嘛!我不能躲,在反腐倡廉這一重大原則問題上,我是守土有責,寸步不讓!」

    齊廳長也挺和氣,「你這精神當然是好的,可做法還是不妥嘛!你咋想起查人家私營公司的稅務問題呢?就算人家有問題也輪不上你查嘛!」又自問自答說,「是不是於華北副書記指示你這麼幹的?我想不會吧?於副書記一直很講政策嘛!」

    馬達知道,齊廳長這是在誘他的話,以便給於華北下套,便也把話說明了,「齊廳長,你說得很對,這不是於書記的指示,是我的主意,錯了我負責!」

    齊廳長呵呵笑了起來,「老馬啊,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省委、省政府年前發過一個2號文件,就是談保護私營企業問題的。你這個做法,完全違背了2號文件精神!」歎了口氣,又自嘲說,「當然,我也有一定的責任,雖然提醒過你,要你先熟悉一下文件,可督促檢查沒到位啊,我還是要向趙省長和省政府做檢討的!」

    馬達心裡一驚,這才知道有個省委2號文件,想找來看一下,已來不及了,省政府辦公廳又來電話催了,說是趙省長很忙,要他手頭的事先放下,立即過來!

    既然催得這麼急,馬達以為到了省政府就會馬上談,驅車往省政府趕時,已在緊張地打腹稿,設計著應對趙安邦的方案。錢惠人的經濟問題和趙安邦是不是有關,現在還不清楚,況且,趙安邦也是老領導了,該給的面子還得給,姿態得高一些,讓人家省長大人批,讓人家罵,批罷罵罷,他再說話。馬達相信,只要趙安邦和錢惠人的腐敗問題無關,只要趙安邦還是過去那個趙安邦,多少總會理解他的。

    沒想到,趙安邦也真是太忙了,他氣喘吁吁地趕到,趙安邦正在自己專用的小會議室裡接待偉業國際的老總白原崴等人。馬達這才知道,白原崴並沒像民間傳言中說的那樣,叛逃國外,竟回來了!參加這次會議的人不少,有主管金融經濟的陳副省長和財政廳長,有白原崴手下的兩個副總,還有省國資委女主任孫魯生和產權處的處長。談話期間,孫魯生出來過兩次,到他候駕的秘書一處複印材料。

    馬達便向孫魯生詢問:「孫主任,趙省長啥……啥時才能和你們談完?」

    孫魯生一邊忙碌著複印,一邊說:「這可說不清,搞不好今天得加班哩!」

    馬達一聽,有點著急了,「那……那趙省長還讓我來談什麼?!」

    孫魯生不明就裡,挺友好地說:「要不,我給你叫一下趙省長?」

    馬達否決了,「別,別,我還是等吧,趙省長既然傳了我,總要見的!」

    可這一等就是一下午,小會議室裡談笑風生,一片熱鬧,他所在的秘書一處卻冷冷清清。趙安邦的秘書也在會議室做記錄,他就沒人答理了。實在是閒著無聊,只好獨自看報,一張《漢江日報》反覆看了幾遍,連廣告都認真學習了,小會議室那邊還沒有結束的跡像。馬達這才明白,趙安邦是故意整他,讓他難堪。

    快六點時,孫魯生和手下的處長又出來了,先往省國資委打了個電話,核對了幾個接收資產的數據,又複印材料。馬達陰著臉湊過去說:「孫主任,麻煩你向趙省長匯報一下吧,今天太晚了,我就不等了,讓趙省長再定談話時間吧!」

    孫魯生這才想了起來,「哦,馬副廳長,你不提我都忘了:我提醒過趙省長了,說你正在等他,他說知道了,要你繼續等,說是再晚也得和你談!」她悄悄將馬達拉到一旁,聲音低了下來,「哎,你怎麼回事?趙省長好像不太高興嘛!」

    馬達壓抑不住了,「哼」了一聲,說:「那是,我自找沒趣嘛!」

    孫魯生不再問了,「馬廳,你坐,我還得回去,今天得定盤子!」

    馬達「哦」了一聲,「偉業國際當真讓那位五毒俱全的白總再搞下去啊?」

    孫魯生臉上的表情不對頭了,「哎,馬廳,怎麼這麼說話啊?你怎麼知道白原崴五毒俱全?有什麼證據啊?小心人家白原崴和你打官司!」

    馬達自知失言,想解釋幾句,孫魯生卻轉身走了,根本沒給他機會。

    真是難堪啊,六點過後,省政府大樓內各辦公室的人都下班了,內勤人員開始打掃辦公室的衛生。一位穿工作服的內勤過來了,拉著臉,要馬達離開秘書一處,說是省政府辦公廳有個規定:下班之後非本處室人員不得在辦公室留滯。

    馬達火透了,故意高聲叫了起來,「是趙省長讓我來的,讓我等的!」

    這一叫,把趙安邦的文字秘書——秘書一處林處長叫出來了,林處長向那位內勤人員做了解釋,又極和氣地對馬達說:「馬廳,你別急,趙省長快和白總他們研究完了!」說罷,用一次性茶杯為馬達倒了杯水,「喝點水,消消氣!」

    人家省長大人想整你,你有什麼辦法?況且,省長大人不是談私事,是在和漢江省的超級大款白原崴談工作,你有什麼屁可放?!馬達只好繼續喝水,也不知這一下午加一晚上喝掉了人家秘書一處多少水,反正是上了七八次廁所。

    一直到快八點鐘,整個省政府大樓漆黑一團,連走廊裡的燈都關了,小會議室的門才開了,趙安邦把白原崴、孫魯生等人送到門外,呵呵笑著說:「白總啊,股權比例大體這麼定了,具體細節,你和孫主任他們繼續談!現在你們走到一條戰壕來了,是一家人了,今天先小小慶祝一番吧,魯生,便飯招待一下!」

    白原崴說:「哪能便飯啊,我安排好了,都去歐洲大酒店,請大家賞光!」

    趙安邦這才看到了他,笑著說:「好,好,那就去歐洲大酒店吧!你們和陳省長先走一步,我和監察廳馬達同志還要談點工作!」說罷,向小會議室裡一指,臉上的笑容也隨之消失了,「馬副廳長,對不起,讓你久等了,請吧!」

    馬達心裡很氣,很想發洩,可到小會議室坐下後,真正面對趙安邦了,卻又沒敢有任何非禮之舉。趙安邦就是有那麼一股撼人的虎威,在文山共事時就是這樣,不論怎麼理直氣壯,當你往他面前一站,心就突然虛了,總是氣短三分。

    歷史的一幕又重演了,馬達非但沒有發洩,反倒扮出一副生動的笑臉,和趙安邦套起了近乎,「趙省長,都八點了,肚子早餓了,是不是先搞點吃的?」

    趙安邦看著手上的會議材料,根本不用正眼瞧他,「馬副廳長,你看看這裡有什麼可吃的?是桌子腿還是椅子腿?你沒吃飯,我也沒吃飯嘛,堅持一下吧!」

    馬達碰了軟釘子,笑容仍努力維持著,「看看,趙省長,不夠意思了吧?再怎麼說,咱們也在真理的浴池裡共同沐浴過,現在連頓便飯都不請我吃了?」

    趙安邦仍沒抬頭,在材料上批著什麼:淡然說:「不敢請啊,你馬副廳長現在是什麼人?省監察廳副廳長,又辦著錢惠人的大案要案,我不能腐蝕你嘛!」

    馬達笑不下去了,想就著這個話題和趙安邦開談。不料,趙安邦卻把林處長叫了進來,交待說:「小林,你安排一下,讓一處的同志加個班,把會議紀要連夜打印出來,明天一早送一弘同志,看看一弘同志還有什麼具體指示?!」

    林處長應著,接過材料走了,趙安邦這才站起來說:「老馬,錢惠人的問題正在查,我沒有多少話要說,只和你說一句話:要講政策,不能亂來,更不能影響經濟工作!」說罷,扔過一份文件,「2號文件給我帶回去好好看看吧!」

    馬達接過文件,口氣急迫地說了起來:「趙省長,2號文件我會好好學習,可有些情況,我得解釋一下:我的為人你知道,絕不會和錢惠人過不去!但錢惠人當年那塊勞力士表確實有不少疑點,我為了對錢惠人同志負責,才必須……」

    趙安邦開始還聽著,後來就抬腿向門外走,「好了,我看就到這裡吧!」

    就到這裡?讓他等了四個多小時,幾句話就打發了?這也太欺負人了!

    馬達不知哪來的膽量,突然吼了一聲:「趙省長,請……請你站住!」

    趙安邦根本沒站,仍在向門外走,口氣冷淡,「怎麼,你不餓了?」

    馬達追出門,「趙省長,再餓也得談!本來我就想找你瞭解情況,不是於書記攔著,也許就找了!這塊表的處理,你也是當事人之一,總得和我說說嘛!」

    趙安邦邊走邊說:「好啊,你想知道什麼啊?說吧,說吧,我配合調查!」

    馬達道:「這塊表明明是當年十月才上交的,怎麼登記上是七月呢?」

    趙安邦「哼」了一聲,「這我怎麼知道啊?你問白天明同志去吧!」

    馬達說:「趙省長,你這就是難為我了,白天明同志已經去世了……」

    趙安邦駐足站下了,臉一拉,「那你就來審我了?就你也敢!」

    馬達爆發了,「趙省長,你……你咋說審?我就是向你瞭解一下情況!」

    趙安邦似乎覺得過分了,這才緩和口氣說了幾句符合身份的話,「馬達同志,我告訴你:這件事當時就搞清楚了,不論我還是白天明,都沒有包庇錢惠人,這是具體登記的同志的筆誤!錢惠人現在是不是有問題我既不清楚,也支持你們好好查,但是,對一九八九年的錢惠人,我可以保證,他不會腐敗掉的!」

    馬達又問:「那……那海滄金融街的地是咋回事?和錢惠人有啥關係?」

    趙安邦道:「這和錢惠人就更沒關係了!當時海滄是個小漁村嘛,市委、市政府為了吸引投資,一九八九年下半年做了一個決定,對第一批進駐海滄的公司總部用地實行零轉讓,錢惠人當時只是市府副秘書長,連參加決策的資格都沒有!」

    馬達仍追著不放,「錢惠人會不會在土地零轉讓時收人家什麼好處?」

    趙安邦的臉又拉了下來,「馬達,你這是有證據呢?還是亂懷疑啊?啊!」

    馬達說:「趙省長,我也是隨便問問嘛!白原崴的偉業國際大廈的用地好像也是那時零轉讓過來的吧?根據我掌握的情況,在合同上簽字的就是錢惠人嘛!」

    趙安邦不悅地道:「這種事能隨便問嗎?白原崴相信寧川海滄會成為漢江的曼哈頓,敢在那時候投資,當然可以享受我們的優惠政策!錢惠人作為市政府秘書長,當然可以代表市政府簽字,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好了,一起吃飯去吧!」

    一起吃飯去?在這種情況下,省長大人還請他吃飯?馬達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聽錯了,「趙省長,我這麼討嫌,你……你還真請我吃飯?」

    趙安邦滿臉譏諷,「不是我請你,是偉業國際的白總請你,你愛吃不吃!」

    馬達自知這頓飯不太好吃,卻還是應了,「為什麼不吃?就算工作餐吧!」

    趙安邦忍禁不住地笑了起來,「馬達,你可真會找借口!臉皮是不是也太厚了點?你的工作餐憑什麼到人家偉業國際吃?你參加偉業國際的工作了嗎?!」

    馬達也勉強笑了,「趙省長,我……我今天不是等了你四個多小時嘛!」

    趙安邦手一揮,「你這叫活該,為什麼不早點來?老毛病又犯了吧?」

    馬達不敢開玩笑了,急忙解釋,「趙省長,這也怪不得我,電話是齊廳長接的,齊廳長太損啊,沒及時和我說,我都要走了,還故意和我扯了大半天……」

    趙安邦不願聽,「行了,行了,別解釋了,你馬達我還不瞭解?歷史上就是如此,一闊就變臉,我又不是沒領教過!你現在可不得了,省監察廳副廳長了,威風大啊!」搖頭苦笑道,「哎,你說我怎麼就同意你這活寶去監察廳了呢?!」

    馬達自嘲道:「趙省長,你現在讓我去偉業國際做黨委書記,我還干!」

    趙安邦說:「算了,算了,我寧願自己遭罪,也不能讓偉業國際集團遭罪!」

    到歐洲大酒店吃飯時,趙安邦又把話頭提起了,對白原崴說:「白總啊,我們馬副廳長對你們偉業國際情有獨鍾啊,一直想去你們那兒做黨委書記哩!」

    白原崴怔了一下,說:「趙省長,你可別折我的壽啊,我當年還從馬廳長手上倒過山河牌彩電呢,哪敢請馬廳長做我的黨委書記,給我做副手?」說罷,又樂呵呵地對馬達道,「馬廳長,該批評你就批評,可別這麼變著法子損我啊!」

    馬達樂了,「行,行,白總,你只要還記得當年從我手上倒過電視機就成!」

    白原崴位置擺得很正,一口一個「老大哥」、「老廠長」地叫著,自己給馬達敬酒,還攛掇手下的副總和桌上人不斷給馬達敬酒。馬達一開始很得意,後來才發現是陰謀,這陰謀趙安邦和陳副省長二位領導都不謀而合參加了。結果便喝多了,總共開了兩瓶五糧液,他一人喝了不下一瓶,熱菜沒上全,已坐不住了。

    趙安邦又拿他開涮了,佯作正經地批評說:「馬達,你這小氣鬼的毛病看來改也難!請別人的客,你淨上劣質酒,也不會喝酒了。別人請你,你就會喝了,見了好酒不要命!同志啊,你可真要注意了,酒是人家的,胃可是自己的啊!」

    馬達搖搖晃晃,衝著趙安邦直笑,「趙縣長,你坑我,又……又坑我……」

    陳副省長逗了來,「哎,哎,馬達同志啊,你怎麼把趙省長降職了?」

    馬達驟然清醒,「哦,口誤,口誤,趙省長,我……我這可不是故意的!」

    趙安邦笑道:「沒關係,沒關係,省長、縣長都在你馬廳長的監察範圍嘛!」

    馬達倔勁又上來了,帶著沖天酒氣,結結巴巴道:「那好,趙……趙省長,找機會,我可……可能還……還得向你匯報,希……希望你理解支……支持!」

    趙安邦說:「很好,很好,我辦公室的大門隨時對你開著,你儘管來吧!」

    馬達酒醒之後,卻沒敢再去,儘管人家省長大人辦公室的門開著,還是沒敢去,勞力士表和土地轉讓的線索就這麼完結了,他也因此將趙安邦狠狠得罪了。

    這讓於華北十分感慨。於華北說,知道厲害了吧?這就是我們面對的嚴峻現實啊!然而,儘管現實嚴峻,案子還得辦下去,好在錢惠人的腐敗線索不僅這一條,舉報信多著呢!於是,馬達又查起了錢惠人私生女孫盼盼那五十萬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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