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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拍賣預展元青花 假作真時真亦假 文 / 張金明,巖波

    金秋十月,秋高氣爽。兩年一度的威州市藝術品拍賣會即將舉行。為提高知名度,主辦單位和主管部門別出心裁,聯手邀請那藍田代市長屆時蒞臨,並為拍賣會敲響第一槌。以往並沒有市長給拍賣會捧場的先例,因此那藍田犯起猶豫。可又一想,自己正在欲上未上一個台階之際,值此大好時機強調一下加強威州市文化建設,展示自己的深厚學養和遠見卓識,未嘗不是好事。於是,便叫秘書白明剛前往藝術品拍賣公司打探。

    拍賣公司一般在正式舉槌開拍的前兩天進行預展,而且規模大些的拍賣會提前半年會將拍品編印成畫冊,廣為贈送和發售。威州市的拍賣會沒有這麼大規模,也就沒印製畫冊,但預展卻是必需的。白明剛來到預展大廳,在櫃檯裡的展品中驀然發現了元青花瓷罐,立即叫來了那藍田。因為那藍田讓他留心元青花來著。那藍田放下手裡正在批閱的文件,戴上一頂灰色禮帽,穿上灰色風衣,最後還架上了變色眼鏡,直奔拍賣預展大廳。

    他一進大廳的門,迎面就碰上了正與人說話的柳三羊。柳三羊便不假思索地喊了一聲:"那市長好!"那藍田只微微點頭,便從柳三羊身邊擦肩而過。暗想,柳三羊你多什麼嘴!

    柳三羊前些天曾去雜誌社探問繼續做編輯一事,因為女兒逼著他非去不可。可是他一進雜誌社社長的辦公室,就見社長耷拉著一張驢一樣的長臉,還冷冰冰地問了這麼一句:"柳三羊,你真會演戲,想回來做編輯就找我直說,幹嗎讓前妻來捨這個臉呀?而且一來就哭,好像我們欺負了你們夫妻一樣!"柳三羊心裡立即涼了半截。想回來做編輯的念頭一下子就打消了。他對社長說:"我是來向您道歉和表示感謝的,因為我的前妻給您添了不少麻煩,讓我很過意不去。"

    社長說:"那倒不必,你只在家裡靜候佳音就是。雜誌社一半天就研究你回雜誌社的事。"柳三羊再次道謝便急忙退了出來。他從雜誌社社長嘴裡聽出,領導班子根本就沒研究他的事,女兒怎麼非說已經談好了呢?也許是雜誌社搪塞馬珍珍,而馬珍珍對雜誌社社長過於信任,拿虛假的客套當真了?唉!這世道啊!柳三羊暗想,我先回今古軒吧,有什麼事以後再說,我究竟來不來雜誌社,再議吧!

    他聽說拍賣會開拍在即,便按照柳大羊的囑托,與巴蘭搭伴前來。那巴蘭被牟愛萍鬧了一場,心情十分沮喪。牟愛萍那天並沒有出事,只是血壓增高,她裝神弄鬼,而一經腦CT檢查,並無大礙,她怕被醫生數落,便立馬對醫生亮出底牌——我是威州檢察院副廳級巡視員,代市長那藍田的愛人牟愛萍。醫生一下子驚出一身冷汗,慶幸自己沒拿牟女士開涮,急忙大呼小叫喊來了院長,把牟女士扶進院長辦公室細心招待,而卻把同來陪伴的巴蘭冷落一旁。巴蘭氣哼哼獨自回了文淵閣。一見等在店裡的柳三羊,開口便罵:"這個外表靦腆實則刁蠻的爛女人!"

    柳三羊道:"怎麼,她出ど蛾子了?"

    "她明明沒病,卻裝神弄鬼,害得我耽誤那麼多時間,扶著她樓上樓下那麼一通跑,累得我一身汗,真不是東西!"

    柳三羊道:"她為什麼會這樣?"

    "甭問了,以後你自然知道,今天算我晦氣。對了,拍賣會過兩天開拍,你陪我去看看吧,或許能淘換點像樣的東西——你不是還要找元青花嗎?"

    "是啊,我在報紙廣告上看到,說這次拍賣會將有元青花參拍,這可是一個亮點!"

    就這樣,兩個人在預展那天,來到拍賣公司預展廳。而他們一進門就碰到了春風滿面的賈有道。"好久沒見了,你好啊!"柳三羊主動與賈有道握手。賈有道摀住半拉嘴說:"這次拍賣會有我兩件元青花,一件玉壺春瓶,一件梅瓶,柳老師一定要多捧場,回頭我給你舉牌費!"

    柳三羊一聽這話,還真有些納罕,出手就是兩件,想來這賈有道為拍賣會真下了工夫了。便問:"哪兒淘換的,能不能說說?"賈有道說:"西安,一個博物館的朋友給的,你知道要價多少嗎?"柳三羊道:"多少?"賈有道更加壓低了聲音道:"玉壺春瓶5萬,梅瓶50萬!"柳三羊便點了下頭。

    賈有道接著說:"守著真人咱不說假話,柳老師能不能說說,這兩件元青花究竟值多少錢?"柳三羊道:"那要先看看東西。"賈有道說:"來,在這裡。"便引著柳三羊和巴蘭來到櫃檯前。

    在明亮的大玻璃櫃裡,紫色平絨上的玉壺春瓶和梅瓶一小一大赫然矗立,都是乳白的胎釉,靛藍的圖案。只見那玉壺春瓶小巧玲瓏,撇口、細頸、圓腹、圈足,以變化的弧線構成柔和的瓶體。而那梅瓶則大而不憨,小口、短頸、豐肩,腹下部漸收。雖然隔著玻璃,卻也看得十分清晰。柳三羊先是一陣驚喜,感覺此次拍賣會真是趕上了潮流;繼而便感歎賈有道真是神通廣大,幾年沒見,已經今非昔比,令人刮目相看;接下來,臉上就嚴肅起來。因為這兩件元青花乍一看是真品,再一看還像真品,而三一看,就有點猶豫了。

    賈有道察言觀色道:"柳老師,莫非——"

    柳三羊搖搖腦袋道:"我也沒把握啊!"

    巴蘭接過話來道:"三羊,就等你的金口玉言呢,別這麼吞吞吐吐的,像80歲的老太太!"

    柳三羊長出一口氣,說:"一般來講,元青花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小件器物,胎釉輕薄,不甚精細,多為清白、乳白半透明或影青釉。常見的器物有高足杯、碗、盤、香爐、小罐、蒜頭瓶、玉壺春瓶,屬於日常生活用品,收藏價值一般。看你這個玉壺春瓶,如果西安那邊給價5萬,那絕對高了。"

    賈有道一聽這話,立馬表示:"唉,我這人眼力畢竟不行,早知如此我就讓你跟我一起去西安了!"

    其實,話是這麼說,誰都不會輕易把自己的買賣道兒暴露出去,金岳武失算就是先例。此時巴蘭打斷賈有道:"別插話,讓三羊接著說!"

    柳三羊道:"另一類元青花以大件器物為多,如瓷壇、瓷罐、梅瓶一類,其特點是胎體厚重,色白緻密,透明釉白中閃青,青花顏色濃艷鮮亮,色濃處有黑褐色斑點。這類器物做工精良,紋飾層次多,有的甚至多達十多層,畫面也很滿,但繁而不亂。說實話,這類器物國內傳世品極少,墓葬出土也不多見。而你這個梅瓶,恰恰具備以上特點,著實讓人納罕,是不是真品,就頗費琢磨。"

    賈有道道:"柳老師這話我不太理解。"

    巴蘭搶過話頭道:"說白了吧,就因為真品元青花在國內傳世品極少,所以你這兩件東西是不是真品,便容易讓人疑惑,假如是真品的話,確實就彌足珍貴了!"

    賈有道還是不太服氣,說:"是不是請服務員把櫃檯打開,咱們看看實物?"說著,他不等柳三羊答應,便招手叫來了服務員,說:"哥們兒,我朋友想近距離看看這兩件元青花,勞你駕拿出來行嗎?"因為賈有道脖子上掛著這兩件元青花物主的塑料胸卡,服務員便輕手輕腳打開了櫃檯的鎖。

    賈有道把玉壺春瓶取出來,小心翼翼地遞給柳三羊,說:"柳老師,你先掂掂這份量,絕對輕盈,胎釉細密!"

    柳三羊沒說話,只在手裡掂了掂就還給了賈有道。接著,賈有道又把梅瓶遞給他。他又掂了掂。還看了一眼上面的土沁。他感覺梅瓶上重下輕,份量不均勻。最後,賈有道交還服務員,立馬又鎖了起來。

    賈有道說:"這可都是經過拍賣公司專家鑒定過的!"

    柳三羊道:"現在高仿藝術品最令鑒定專家頭疼。我給你說件真事,前幾年一個景德鎮燒窯高手,拿著兩件元青花高仿瓷器來到北京,專家一看立即大喜,說,民間少見的好東西啊,我們收了!便開出高價。燒窯高手拿了錢以後說,我手裡還有,你們還要嗎?專家道,還有?什麼意思?你的東西是哪兒來的?莫不是盜墓吧?燒窯高手道,什麼呀,這些高仿都是我自己燒的!專家一拍腦門道,哎喲喂!打眼,打眼,該死!"

    "專家也會打眼?"賈有道問。

    柳三羊道:"沒錯,什麼三維掃瞄、老底接胎、化學腐蝕,做出來的東西跟真品一模一樣,連專家都看不出來。高仿技術的發展,使藝術品鑒定越來越難了。但以我自己的體會,高仿元青花在胎的重量問題上最容易露出破綻,因為用以製作元青花的麻倉官土(優質高嶺土)早在明代中後期就已枯竭,而現代仿古瓷作坊已無可能再配製出同元代化學成分完全相同的坯料。要麼-輕飄飄-的高雅,要麼-頭輕腳重-的笨拙,而你這兩件恰恰是玉壺春瓶輕飄飄,梅瓶卻頭重腳輕。"

    賈有道沉默了一會兒,指著玉壺春瓶和梅瓶說:"柳老師,在元青花的鑒定因素中,你認為土沁應該佔多大比重?我這兩件東西可是都有土沁的!"

    柳三羊道:"元代距今不過幾百年,我不會把土沁的研究占太大的比重,因為很多高仿本身就很注重土沁的效果,有些造假者甚至將仿品埋在土裡用尿鹼浸泡,所以,建議大家在鑒定瓷器時不要用-鼻子聞、舌頭舔-這樣的土招兒。"

    周圍的人們一片笑聲,巴蘭還開心地給柳三羊飛一個吻。而賈有道似乎對這個回答不夠滿意,說:"柳老師,距今七八百年的出土物應該是有土沁痕跡的,這也是元青花區別於明清瓷器的重要鑒別因素,而且是民間收藏家的經驗!"

    柳三羊道:"這兩件東西的瓶底落的什麼款?上不上釉?"

    賈有道道:"無釉無款。"

    柳三羊道:"前些年有個元代墓葬群的考古發掘時,發現其中一隻青花瓷底部上釉,且書寫-八思巴文-,包括北京故宮博物院耿寶昌先生在內的國內陶瓷鑒定權威都認為這是明代中晚期的產品,而你的兩件東西既無釉也無款。"

    賈有道疑惑道:"鑒定元青花有這麼多講究嗎?"

    柳三羊道:"沒錯。還有元代器中,梅瓶出土時通常是帶蓋的,梅瓶的蓋子分雙層,內層起到塞子的作用,外層起到蓋子的作用。而你的梅瓶卻沒有蓋子,於是,又少了一個鑒定的條件。"

    "啊,是這樣!"賈有道再也招架不住,一下子蔫下來,驀然間感覺大腦混沌,兩眼模糊,他不管別人如何,自己急火火地蹲下身子掏出煙來。假了,就意味著賠了,多少天的殫精竭慮和多少年的積攢,都打水漂了!他剛打著打火機,卻被一旁的服務員攔住說:"先生,展廳不允許吸煙的!"

    巴蘭道:"你也不好好想想,元青花真品太少見了,所以別人都淘換不來,可是怎麼就你能淘換來?所以疑心你這個梅瓶是高仿,這還用得著理由嗎?我的文淵閣的鄰居知古齋老闆-缺心眼-,就因為想元青花想瘋了,花60萬買了一個贗品,結果立馬宣告倒閉,捲鋪蓋走人了!"

    賈有道左想右想還是想不通,他看著巴蘭道:"你們換個角度想想,那西安朋友是我多年至交,從沒騙過我。我花這麼多錢,他忍心不給我真品,只給我兩件高仿嗎?"

    巴蘭道:"你花55萬買的對不對?"

    "沒錯。"賈有道點點頭。

    巴蘭道:"這件事可以倒著推理——西安的古玩行家會這麼大方,將兩件真品元青花只賣55萬嗎?你知道一件品相好的元青花瓷罐在倫敦拍到226個億人民幣嗎?即使在國內,僅是一件元青花蓮池水禽松竹梅紋的小碗,前不久在天津德豐拍賣會上,成交價都高達950萬元。你這個梅瓶如果是真品,別說50萬,就是500萬也不會到你手裡,你信不信?"

    賈有道聽得兩眼發直,卻還抱著僥倖心理,說:"可是,萬一西安的朋友急著用錢,急於出手,沒想賣高價呢?"

    巴蘭道:"那只是你的推想,幾乎是一相情願。放著現成的錢不賺,人家傻了?"

    賈有道徹底無話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滿臉沮喪。接著,雙手捂臉,眼淚都要流下來了。他驀然間抬起頭問柳三羊:"柳老師,幫人幫到底,這兩件東西,你能不能在拍賣會上幫我舉舉牌子往上架一下價碼,好歹也讓我把跑西安的路費賺出來啊!"

    柳三羊沉默。他還真沒幹過這種事。巴蘭搶著說:"三羊是老實人,幹不了這種事,我替你舉牌子,不過要是沒人和我競價,手續費可得你交拍賣公司。"

    賈有道道:"那當然,先謝啦!"

    巴蘭道:"如果有賺,我要分一半。"

    賈有道嘬嘬牙花,道:"就按你說的辦。"

    巴蘭問:"你打算起價多少錢?"

    賈有道道:"實價——55萬。"

    巴蘭道:"我祝你心想事成吧。"

    賈有道道:"多謝巴老闆鼎力相助!"

    巴蘭與柳三羊耳語:"嗨,別信賈有道的,沒準他的兩件東西就是按高仿價格買來的,現如今古玩行誰都會玩這一招兒——兵不厭詐!"

    正說著,那藍田和白明剛腳步輕快地遠遠走過來。從那藍田的灰色禮帽、灰色風衣、茶色變色鏡看上去,風度翩翩,猶如《上海灘》裡的許文強。巴蘭急忙躲到柳三羊身後,連看一眼那藍田都沒看。因為這兩天她被牟愛萍鬧得很沒心情,十分遷怒於那藍田。她這麼認為,俗話說夫唱婦隨,那藍田文采飛揚,胸藏錦繡,牟愛萍就應該緊緊追隨,做事該寬容大度,可牟愛萍偏偏那麼沒水準,定是被那藍田寵的,說是被那藍田教唆的也未可知。說到底人家是明媒正娶名正言順的夫妻,自己的位置實在很是尷尬。以後能不能在這場博弈中佔據主動,全靠心計。但後生可畏、長江後浪推前浪這話她也堅信不疑,暗想只要我穩住心神沉住氣,以不變應萬變,就算她牟愛萍三頭六臂,又奈我何?

    打定主意以後,她就不動聲色地遠遠看著那藍田和白明剛與拍賣公司的人員握手、寒暄,看著他們進了總經理辦公室。一會兒,總經理辦公室出來兩個人,搬出了桌子,又拿出宣紙和墨汁、毛筆。接著,總經理就陪著那藍田走出來。那藍田摘下禮帽交給身邊的人,接過了毛筆。這時總經理就喊了一聲:"喂!各位朋友!咱們那市長給拍賣會題詞了,大家都來鼓掌助興啊!"人們便一窩蜂般擁擠過去,將那藍田和桌子團團圍住,倒把總經理甩在外面了。

    就見那藍田鋪開宣紙,撣平,將墨汁倒在一個飯碗裡,用毛筆蘸了以後,慢慢在碗沿告告筆。然後,他便筆走龍蛇,將兩行黑頓頓的題詞一揮而就。從那起筆落筆看,是顏家風格沒錯。再看文中內容,是一副對聯,人們便頓時鼓起熱烈的掌聲。"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有人小聲說:"是蘇東坡的詞!"巴蘭在人群中就回敬了一句:"就你聰明嗎?"

    那人便有幾分氣惱地看她。她只撇了一下嘴。暗想,那藍田學識淵博,熟讀唐詩宋詞,一手顏體好字也足令庸常之輩歎為觀止。而引用的這兩句詞,正可表現那藍田眼下的心情。她最該為他鼓掌。在這個節骨眼,不默默欣賞那藍田——威州父母官的拿手好戲,你賣弄什麼呢?

    此時有人給那藍田送上毛巾擦手,總經理藉機高聲說道:"參觀預展的各位來賓、朋友們!兩天後在本公司大禮堂正式開拍,還望大家攜朋帶友前來參拍,準時到場,屆時,我們威州的最高領導那市長將作重要講話!那市長的對聯也將立馬送去托裱,有興趣的諸位同仁可以在拍賣會競買!"人們又是一陣掌聲。總經理要的就是這種效果。其實那掌聲應該是慣性使然,若從人們的心理看,未必喜歡拍賣會上來個什麼領導做開場白,而且,一個非書法家的湊趣之作也未必值得托裱、拍賣。

    總經理簇擁著那藍田回到辦公室,人們也散開了。工作人員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那藍田的對聯用干海綿吸過墨,然後中間隔上報紙,就輕輕捲了起來,果真拿走去托裱了。柳三羊和巴蘭悄悄擠出人群,走出拍賣會預展大廳。巴蘭道:"三羊,拍賣會開拍那天你來嗎?"柳三羊道:"沒有真的元青花,我是不想來了。"巴蘭道:"別的東西你一點沒興趣嗎?"柳三羊道:"拍賣會上的東西價兒都太高,手裡有限的資金不敢亂花啊。"

    此時來了一個胖子,是個雖未大腹便便,卻雙下巴,後脖頸疊著肉,走路一跩一跩如鴨子一般的胖子。身著深灰色利郎西服,沒扎領帶,翻著白色襯衣領子,灑脫而有氣勢。他站在元青花櫃檯前問服務員:"這兩件元青花的主人在嗎?"服務員道:"你等等,我叫他去。"便喊來了賈有道。而賈有道還沒有從剛才灰頭土臉的情緒裡緩過勁來,只是直著眼睛看那胖子,一言不發。

    胖子看了一眼賈有道的胸卡,便把賈有道拉到一邊,問:"賈先生,你這兩件元青花是真的嗎?"賈有道想了想道:"你要打算買,我就告訴你,你要不打算買,就別瞎問。"胖子道:"我當然打算買,不過我只買真品,高仿不要。"賈有道道:"是真品,已經被拍賣公司專家鑒定過了的。"胖子道:"有鑒定書嗎?"賈有道道:"凡是此處展出的藝術品,都經過了專家的鑒定,既然擺在櫃檯裡,那就是證明,要什麼鑒定書啊!"

    胖子沉默了一會兒,就走到無人處掏出手機偷偷打了個電話,簡短地說了兩句,便回到賈有道跟前,說:"你打算多少錢起價?"賈有道說:"55萬。"胖子道:"我現在出60萬,咱能不能敲定,你就不要參拍了?"賈有道道:"才讓我賺5萬塊錢,我不幹!你知道我費多大勁淘換來的嗎?再說,我已經在拍賣公司登記造冊了,還得給他們付錢呢?"胖子道:"這些費用算在我身上。"

    賈有道又掏出煙來,這次他沒敢掏打火機,只是把煙卷兒在鼻子底下嗅著。他在快速地思索。賣不賣呢?如果賣給這個胖子,那他就保住了底線的55萬。而如果不賣,拿到拍賣會去競拍,說不定那價格會扶搖直上,賣到一二百萬乃至更多,也未可知。可是,萬一柳三羊一干人橫刺裡殺將出來,在拍賣會以前揭穿老底,那就雞飛蛋打,什麼也撈不到,還鬧一個臭名聲。唉,這事真讓他首鼠兩端,頗費思量!

    這時,大華公司的尤二立風塵僕僕地趕來了,他穿著一件領導層常穿的那種黑夾克,手裡點著煙,一進拍賣公司展廳就喊:"閔士傑!閔處長!你在哪兒?"一個服務員忙攔住他道:"喂,先生別喊,那市長在這兒呢!快把手裡煙掐了!"尤二立伸了一下舌頭,自打一個嘴巴。接著把煙扔了,順腳一踩,然後睜大了眼四處張望。此時,那個胖子便一跩一跩走了過來。

    "哥們兒,你在哪兒貓著呢?"尤二立上去給了胖子當胸一拳。

    "走走走,先跟我看看東西去!"胖子拉著尤二立就走。兩個人穿過人叢來到賈有道的櫃檯前,胖子先開口了,說:"賈先生,這位是大華公司尤老闆,真正的買主。"賈有道急忙伸手與尤二立相握,以主人的口吻道:"感謝光臨,感謝光臨!"彷彿這個拍賣會都是為他而開。接下來,三個人便壓低聲音,唧唧喳喳商量起來。末了,賈有道道:"現在我就去和總經理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這兩件東西拿出來,如果能拿,你們乾脆就拿走算了,錢麼,我可以跟著你們去取,怎麼樣?"

    明眼人可以看出,賈有道見來了真買主,已經急不可耐了。而且,他既然知道尤二立是國企老闆,那就不怕尤二立不給錢,因為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再說了,任何一個得吃得喝、肥得流油的國企老闆,只要你不撤職,你讓他跑,他也捨不得跑——賈有道就是國企出來的,他早就對各種類型的國企老闆吃透了。果然,尤二立立即與賈有道握手,道:"哥們兒爽快,就這麼辦!"

    胖子和尤二立離開了櫃檯,往展廳過道走去,他們站在那兒開始抽煙。這邊賈有道急忙奔向總經理辦公室。走到門口見總經理還在跟那市長說話,便停住腳等候。暗想,這麼快就能夠達成如此協議,真他媽出乎意料!這應該感謝拍賣公司的鑒定專家,沒有他們掌眼作證,並且把兩件東西名正言順地擺在展櫃裡,而只靠他賈有道自己推銷,即使全身長滿了嘴,那也絕對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譬如,遇到柳三羊這樣十分在行而又較真兒的人,就會一口咬定是贗品,如果再在人堆裡一嚷嚷,那就砸了。值得慶幸的是威州市達到柳三羊這個水平的人並不多。話說回來,古玩這東西曆來容易產生爭議,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柳三羊究竟說得對不對,那也是不一定的!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威州市古玩行內外想元青花的確已經想瘋了!

    那藍田在總經理辦公室坐了一會兒,便推推搡搡地和白明剛出來了,拍賣公司一干人馬前呼後擁簇擁著那藍田往外走。賈有道仍然站在那裡靜候。不一會兒,總經理帶著一干人馬回來了,賈有道立即把總經理拉過來,在僻靜處,如此這般敘說一番。誰知總經理聽完以後,卻不同意,他咧了下嘴道:"還是不要現在就拿走比較好,因為,後天拍賣會舉槌的時候,還指著你這兩件元青花撐門面呢!"

    賈有道想了想道:"哥們兒,咱明白人不說瞎話,眼下我急等著用錢,恨不得立馬把元青花變成銀子,正急得火燒眉毛呢!"總經理道:"什麼事這麼急呀?你這樣中途撤走,等於砸我們的牌子,以後你還想跟我們合作嗎?"賈有道道:"哥們兒,我這廂有禮了,回頭我請你喝茅台,我那邊有另一樁生意,可是羅鍋子上山,錢緊。要麼這樣,雖然我沒參賣,但該出多少費用我照出不誤,怎麼樣?"

    總經理煞有介事地撓起頭皮,想了想道:"這樣吧,按你的東西的底價兩倍的手續費交錢,可以吧,這已經是照顧你了。"賈有道驀然間就苦笑起來:"哥們兒,你雁過拔毛啊?我本來沒參拍,只交你半價手續費就已經夠可以的了,你卻開出兩倍的費用!"總經理道:"賈先生,你真外行,你這兩件元青花只要一開拍,別說漲兩倍,就是漲三倍、漲四倍、漲五倍,那都是說不定的——如果是我,絕對不會中途撤出,我非要看看漲多少倍不可!那時候看不賺個盆滿缽滿的!"

    賈有道暗想,紙上談兵,畫餅充飢,那都沒用,誰都沒法預測真正開拍是個什麼結果,我為什麼將已經抓到手的錢再撒手,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呢?先把尤二立的錢拿來才是真格的,就算少點也比沒有強!於是,他把心一橫,就對總經理下了決心:"哥們兒,我不跟你逗了,兩倍費用就兩倍費用吧,我認頭了!"

    總經理依舊不太情願,他無奈地搖搖腦袋,說:"真沒見過你這樣臨陣脫逃的,眼看有大錢能賺,卻是如此短視!"賈有道跟著總經理走進辦公室,心說,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反正讓我撤出就行了。就這樣,賈有道把拍品從拍賣公司撤出了。

    在紅帆酒吧,尤二立和閔士傑舉杯相碰。尤二立道:"閔處,這兩件元青花來得太及時了。現在月亮灣花園拆遷在即,可是一大部分居民都賴著不走,你說,怎麼辦?"閔士傑道:"現如今老百姓都學聰明了,知道當釘子戶沒虧吃,所以能賴一天算一天。"尤二立道:"所以,我得取得柳大羊主任的上方寶劍。前些天,柳大羊力主到京津滬三城市融資,現在已經有了眉目,為港威公司工作掃清了前沿障礙,我不能裝傻不是?眼下還要想措施把月亮灣花園的居民弄走,沒有柳大羊的支持,我不敢干啊!"

    閔士傑看著尤二立的眼睛,感覺尤二立很誠懇。惟其誠懇,才讓閔士傑生出一絲悲哀。這就是一種類型的國企老闆。他已經完全依賴於上級領導,失去上級領導,他一是沒有方向,二是沒有辦法,三是沒有幹勁。而融合尤二立與上級關係的不是別的潤滑劑,是古玩,是元青花。雖然一塊玉璧讓尤二立馬失前蹄,眼下元青花行情暴漲卻給他帶來了機遇。他已經送給柳大羊一個元青花小碗,於是,柳大羊便攜了他的手走了一程(柳大羊是不是也這麼想問題,姑且不論),要想讓柳大羊繼續攜他的手,他就還得在元青花上下工夫。他不怕元青花漲價,只有漲得多,一般人才不敢問津,機會不就留給尤二立這樣的能動用資金的國企老闆了嗎?至於怎麼下賬,閔士傑很清楚,那根本不用愁,哪個企業都有小金庫、賬外款,那是財稅、審計部門查不清、禁不住、心照不宣的事情。因此,此刻閔士傑絲毫沒有阻止尤二立的意思,他知道,憑他這兩下子想阻止也阻止不了,但他也用不著明確支持,只要保持沉默就萬事大吉。因為,只要尤二立往柳大羊家裡一送,他這裡就算為黎大本立功了。

    人們也許覺得閔士傑這麼做太損。可閔士傑認為,尤二立自覺自願地想送,柳大羊發自內心地想收,這是誰都擋不住的。就像三國裡面的周瑜打黃蓋,打的願打挨的願挨;也像前些年林彪出逃,那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能任他去了。將他們葬送掉的不是我閔士傑的不良居心,而是他們自己的貪婪之心。

    打定主意以後,閔士傑絕口不提元青花的事,只是一個勁兒陪尤二立喝酒。感覺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便叫來了葉紅帆,兩個人鬥嘴。讓尤二立覺得他閔士傑十分灑脫豁達,並且好色,根本沒把給上級領導送大禮當做一回事。那天,閔士傑破例摟了葉紅帆,尤二立起哄架秧子讓兩個人親嘴,閔士傑就強行吻住了葉紅帆的小嘴,氣得葉紅帆差點沒翻臉,而且過後葉紅帆好一陣嘔吐。

    兩天後的拍賣會上,柳三羊和巴蘭還真去了。可是,他們撲了個空。拍賣會早已撤掉了賈有道的那兩件元青花。他們甚至連賈有道的面也沒見到。其實,他們不知道,是尤二立提前買走了那兩件元青花。於是,賈有道在開拍的時候根本就沒來。至此,人們也許覺得威州市的藝術品拍賣會來得過於隨便,如同草台班子。沒錯,他們怎麼能和北京、香港的十分規範的拍賣公司相提並論呢?

    話說那尤二立拿到元青花以後,對閔士傑說:"哥們兒,給柳大羊送禮還得你替我去,人家門檻太高,我這道號兒的不行啊!"閔士傑道:"怎麼不行,現在柳大羊對你印象好得很,你只管去就是,回頭我告訴你他家的地址。"尤二立道:"不行不行,我一見他說話都不利索,我怵頭去他們家。"閔士傑道:"這次不同以往,我不能親自去了,因為東西大,而且是兩件,這樣吧,咱倆一起去,以你為主,我陪同,可以吧?"尤二立撓了一陣頭皮答應了。其實,尤二立做夢都想親近柳大羊,怎奈柳大羊對他總是一本正經,讓他感覺人家一身正氣,高不可攀,一再打消走近柳大羊的念頭。眼下事情逼到頭上了,看起來是不去不行了。

    一個月朗星稀的晚上,尤二立刮淨了鬍子,洗了把臉,換上一身乾淨衣服,提著皮箱就找閔士傑去了。閔士傑也沒有食言,領著尤二立直奔柳大羊家。進門以後,柳大羊看見閔士傑帶著尤二立來了,立馬就想拉長臉,因為他歷來不喜歡和基層的幹部走得太近,他早就知道基層的人嘴都沒有把門的,一喝酒就會胡說。他剛要發作,一眼看到了尤二立手裡的大皮箱,於是那態度就又變了。他故作譏諷道:"又不是出遠門,提這麼個大皮箱幹嗎?"

    尤二立憋紅了臉說不出話,用手一個勁捅閔士傑,閔士傑哈哈一笑道:"柳主任,尤老闆早就想來看望您了,但他臉皮薄,不好意思來,硬是拉著我當伴郎。"一邊就用力一拉,把尤二立拉到柳大羊面前。那個大皮箱也就凸現在大家眼前。還等什麼呢?自然不能再等了。尤二立終於羞羞答答開口了,他把大皮箱擱在沙發上說:"柳主任,這是兩件元青花,送給您把玩的,您也別挑剔好壞,因為現如今找一件真品元青花比登天還難,而這兩件東西是在拍賣會上買來的,雖然品相和路份兒不一定怎麼樣,卻是經過專家鑒定的;哪天您玩膩了,不想要了,來個電話我就取走,如果摔了打了,那也沒關係,俗話說-碎碎(歲歲)平安-,就算我送您一個平安好了。"

    尤二立打開皮箱,順次拿出兩件元青花,一個玉壺春瓶,一個梅瓶。柳大羊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不覺睜大了眼睛細看,連說句"謝謝"都顧不上了。好一會兒,他才冷靜下來,忙招呼老婆給客人沏茶。尤二立此時放鬆多了,連忙攔住說:"甭沏茶,我們待不住,立馬就走了——我就是想跟您打個招呼,拆遷工作恐怕不那麼順利。"他還想接著說下去,一旁的閔士傑立即掐了他大腿一把,接過話來說:"工作上的事,去單位裡說,咱不在家裡說這些!"便急急向柳大羊告辭。尤二立意猶未盡,卻也不敢多言,跟著退出屋來。柳大羊送他們出來,嘴裡說著客套話:"以後常來啊,有事沒事就來坐坐,你們能來,我就高興,別再拎什麼東西。"閔士傑嘴裡答應著,心說,你說這話才言不由衷呢!

    兩個人剛走出小區,尤二立便接到電話,手下的人打來手機說,晚上去動員拆遷的人與居民打起來了,有兩個人已經頭破血流,送醫院了,而且也報了警了!尤二立一聽這話立即頭皮發炸,忙問:"傷得重不重?怎麼不請示就報警?你們眼裡有沒有我這個總經理?"手機裡說:"尤總,不是我們報警,是居民,而且,先動手的也是居民!"尤二立氣哼哼地罵了一聲,便合上手機,說:"閔處,你走你的吧,我去居民區看看,出事了。"閔士傑道:"要不要我跟著?"尤二立道:"用不著,我自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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