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尋仇 文 / 巖波
「轟」的一聲悶響,馬齒莧摔在一輛紅夏利的車頂上!
魏雨繆又一次幫了馬齒莧。他是在一早看了《藝品週報》以後急忙開車趕來,想問問馬齒莧這是怎麼回事,既有證書又有鑒定的一塊田黃石怎麼說假就假了呢?誰知他剛把車停在馬齒莧家樓下,還沒來得及開車門出來,頭頂上驀然間冷不丁讓人毫無準備的一聲悶響,直驚得他一下子尿濕了褲子。待他穩住心神,好不容易打開車門——車門框已經被砸矯楞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車門打開,而回頭一看車頂,又嚇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車頂上是從樓上摔下來的一個人,而這個人正是馬齒莧!魏雨繆寒毛倒豎,頭皮發乍,驟然生出一身雞皮疙瘩。偏偏此時一陣秋雨飄來,陰涼陰涼地打在魏雨繆臉上身上,霎時間他的臉上身上就都濕了,一下子便涼入骨髓。他渾身打起冷戰,接著就一連串打了七八個噴嚏。於是,方才想起應該把車頂上的馬齒莧弄下來,甭管死活先拉到醫院。他便把手伸到馬齒莧鼻子底下試了一下,還好,還有氣,他不覺替馬齒莧慶幸是從三樓跳下來的,如果是五樓、六樓或七樓,那就必死無疑。而馬齒莧一個六十出頭的老人從三樓跳下來也絕對不是吉兆,絕對沒有好結果!
果不其然,當魏雨繆開車將馬齒莧送到醫院急診室以後,經過了近兩個小時的全身CT檢查,發現馬齒莧除一支胳膊和一條腿骨折以外,大腦嚴重出血,雖然眼下還沒死,但昏迷卻有可能是長時間的,十年、二十年都可能,也就是說處於「植物人」狀態了;這還算樂觀的估計,也許根本到不了十年就歸西了。
馬齒莧為什麼跳樓?如果馬齒莧本人不說,別人就只能瞎猜。現在馬齒莧已經不可能開這個口了。所以,魏雨繆猜測馬齒莧跳樓是因為兒子欠了五百萬,他本人欠了三百萬,加起來是八百萬,如此沉重的債務把馬齒莧壓垮了。於是,魏雨繆驀然間心裡敲起小鼓,因為是自己把假田黃石賣給馬齒莧的。馬齒莧死了,自己也是有責任的。
長久以來,古玩圈你買我賣,你情我願。你買打了眼是你功夫不到,怨不得別人。作為魏雨繆,此時完全可以裝聾作啞,裝傻充愣,只要沒人找上門來,決不去出頭回應什麼。但魏雨繆相反,他感覺心慌。
這不能不說魏雨繆是個心軟的善良人(這種人往往是賺不了錢的)——因為馬齒莧曾經和他談過家裡的情況,他知道馬齒莧的老伴在住院,兒子馬家駒在拘留所,沒有這些情況,魏雨繆也不會把田黃石低價勻給馬齒莧——接下來的事情魏雨繆就必須幫著昏迷的馬齒莧去辦了,他要不去辦,還能指望誰呢?
於是,他先是找到文物局老幹部處,把馬齒莧的情況作了匯報,請文物局接手馬齒莧的善後事宜;然後他就奔拘留所找有關領導去了。結果是拘留所對馬家駒做了「取保候審」,讓馬家駒回家處理亂事。而魏雨繆在拘留所還問來了這麼個情況:區公安分局已將馬家駒涉嫌詐騙問題立案,即使馬家駒還上五百萬的欠賬,該判刑還要判刑。因為還賬屬於「事後補償」,而事後補償只能是量刑的考慮情節,不影響定罪。也就是說你還了錢,不能影響詐騙罪的認定,但是可以使量刑從輕。要扭轉這種結果,除非區公安分局撤案。
能把問題瞭解得這麼深、這麼細,是魏雨繆好說歹說的結果。是他對拘留所領導亮出工作證的結果。他從國企轉行進入古玩街以後,一直懷念以往的日子,一直珍惜著自己曾經的幹部身份,所以,走到哪兒都隨身攜帶著工作證,因為那上面標著他的幹部身份,其實,嚴格地講那個工作證已經作廢了。不過在拘留所還真用上了。拘留所領導對魏雨繆印象不錯,讚賞他熱心助人的行為,這也在一個側面促成了拘留所最後對馬家駒進行「取保候審」。
馬家駒暫時放出來了,在魏雨繆陪同下先是去醫院看望了母親,接著就馬不停蹄去另一個醫院看望了父親,回到家裡以後就哭成了淚人。對著魏雨繆大喊:「魏叔,我冤啊!」
魏雨繆不能不把拘留所領導的話轉告給他:即使還了錢,該定罪照樣定罪,除非你在區公安分局撤案。他對馬家駒說:「哭一會兒就行了,別哭起來沒完!要是哭能解決問題,我也跟著你哭!還是趕緊想轍吧!」說完,魏雨繆就離開了馬家,開著紅夏利修車去了。
紅夏利的車頂被砸了很深一個大坑,要修好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魏雨繆只得把車撂在汽車修理所了,然後他再向保險公司報險。這一切都做完以後,他突然想起《藝品週報》的那篇報道,裡面提到是實驗中學的於博彥最終一錘定音給那塊田黃石判了死刑。於博彥怎麼就比拍賣公司還厲害,有這個火眼金睛呢?他這個門外漢當然不知道於博彥在古玩圈的鼎鼎大名,一時間只是納罕。而那塊田黃石如果確實是假的,自己也是被蒙的人,何不往實驗中學跑一趟,就教于于博彥,讓自己也長長見識,明白一下自己錯在哪裡呢?於是,魏雨繆又趕到了實驗中學。
見了於博彥,魏雨繆照方吃藥,先給於博彥看了他的工作證,然後告訴於博彥,自己因為企業倒閉才轉行到古玩街。所以,還請行家裡手多多指教,尤其請於博彥這樣的方家多加提攜。他觀察到,當他提到「方家」的時候,於博彥微微一笑,他捕捉到了於博彥意味深長的這一笑,感覺無論是誰都是喜歡好聽話的。而於博彥一開口,方才使魏雨繆明白,敢情涉及田黃石還有那麼多知識吶,他魏雨繆完全是個白丁,不上當受騙才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只聽於博彥說道:
「與田黃石接近的石頭有二十來種,比如『掘性坑頭石』『掘性高山石』『鹿目格』『碓下黃石』『掘性都成坑』『貼巖都成坑』『蛇匏』『貼石黃高山』『蘆蔭』『溪蛋』『善伯洞』『牛旦黃』『黃凍』『老坑黃高山石』『白水黃』『白高山凍』等等等等。而在這些石頭中,以掘性高山石類冒充者為多。但只要將石質弄清,就不難辨認。」
魏雨繆像聽天書,一句也聽不懂。便禁不住問:「你是怎麼掌握這些知識的呢?你是學地質的嗎?」
於博彥又微微一笑,說:「我是學歷史的。家父一生研究田黃石,雕刻過不少田黃石的印鑒圖章,我也就跟著知道了一些。」
原來如此!魏雨繆連連點頭,感歎於博彥家學淵源。接著,他也試著問了一個稍稍專業一點的問題:「你說有些人以掘性高山石冒充田黃石,為什麼呢?馬齒莧的田黃石原本就是掘性高山石嗎?掘性高山石一錢不值嗎?」
於博彥想了想說:「你還真夠認真的,掘性高山石也叫鱟箕石,是零星埋藏在福建壽山鄉高山峰砂礫粘土層中的塊狀獨石。靠挖掘而得,故名。其品質優於礦洞所產,屬壽山石稀有品種。掘性高山石潔膩溫粹,肌理蘿蔔紋明顯,外表含淡黃色薄色層。色澤以白色為常見,亦有黃、紅等色。外觀特徵與田黃石相近,所以有人拿它魚目混珠騙取錢財。但掘性高山石所在的山地泥沙乾燥,使石頭表皮受浸潤酸化程度終無法與水田相比,故尚能鑒別。掘性高山石早在清代已有發掘,歷來為藏家所珍寶,50年前已屬罕見。至20世紀80年代,在高山西坡新挖掘一批獨石,取名為鱟箕石和鱟箕花坑。所以,掘性高山石也有一定價值,只是比不過田黃石。馬齒莧送到拍賣公司的那塊正是掘性高山石。他那塊掘性高山石賣到十來萬應該不成問題,上下浮動三五萬也屬正常,但要想賣到幾百萬就是天方夜譚了,除非採取欺詐手段。」
於博彥的話剛說到這裡,魏雨繆的臉騰一下子就紅了。「欺詐」這個詞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在他的心上!如果說沈月娟對他是欺詐,他對馬齒莧就不算欺詐嗎?雖然有句常理叫做「不知者不為過」,可是如果對簿公堂的話,法律只重事實,並不認你常理不常理的!魏雨繆並不知道藍海法院對古玩圈的這種買古玩打了眼的問題一般不予受理。於是,他的內心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急忙找話題掩飾自己:
「那麼,怎樣分辨掘性高山石與田黃石的區別呢?」
於博彥笑了笑,便把他在拍賣公司鑒定時回答同行的話重新說了一遍:
「掘性高山石雖極似田黃石,但質多鬆軟,也不夠溫潤,更缺寶氣,亮度和細膩度也不及田黃石,即使整日手漬浸摩也達不到田黃石油光欲滴的效果。而且,掘性高山石須經常泡油保養,否則便粗澀變態失去光澤。掘性高山石雖有蘿蔔紋,很像田黃石的枯囊紋或老蘿蔔皮下的纖維紋,但卻更粗更顯露。再有,掘性高山石凝度不夠,比重也輕。顏色也不穩定,在燈光照射下內裡泛白……」
太深奧了!魏雨繆直聽得兩眼發直,臉上一紅一白,心裡撲騰撲騰亂跳。自己那麼一個門外漢,怎麼就冒冒失失貸了巨款跑北京潘家園買什麼田黃石呢?如果事先找找於博彥,不是就避免被沈月娟騙了嗎?而馬齒莧在紅帆會所托著假田黃石侃侃而談,振振有辭,他為什麼不事先找找於博彥呢?魏雨繆為自己扼腕,更為馬齒莧扼腕!如果說自己初入古玩行,情有可原,那馬齒莧是古玩界老資格老行家,怎麼也徒有其名呢?於是,他將早晨發生的事告訴了於博彥。於博彥大驚失色,連說:「不應該,不應該啊!馬齒莧怎麼心理這麼脆弱呢?假了就假了,打眼就打眼,古玩行分不清掘性高山石與田黃石區別的大有人在,為什麼自尋短見啊?」
於博彥當然不知道圍繞馬齒莧已經發生了那麼多事。此時,魏雨繆也不便再多說,他也害怕事情會牽連到自己。自己內疚是肯定的,但要把責任完全攬到自己身上,他還沒這個覺悟。當然,他也不可能知道,這本來就是個被人設計好的「局」!
話說馬家駒在家裡哭了一通以後,發現了早晨剛送來的《藝品週報》,他簡單一翻,就看到了第三版的通欄標題「退休文物處長馬齒莧借錢買田黃石打眼警示世人」。於是,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老爸馬齒莧是因為看了報紙經不住精神上的打擊而跳的樓。
「醜聞」這個帽子是戴定了。而且,連報紙都登了,想必整個古玩街乃至藍海市全知道了。既然如此,自己也該找女朋友商量一下後事。於是,馬家駒就到古玩街找女朋友去了。家裡出了這麼多糟心的事,他不能不聽聽女朋友的意見。但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女朋友聽了他家裡發生的一切不僅沒有絲毫的同情,還突然翻了臉,說:「你們這個家算個什麼家?一家子白癡!連我都跟著沒臉見人了!」
於是堅決地對馬家駒提出分手。
也許女朋友說的是氣話,怎奈此時馬家駒像老爸馬齒莧一樣,心理非常脆弱,經不起這種嘲諷和打擊,他感覺女朋友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人品有問題,於是,在女朋友的古玩店裡大喊:
「分手就分手!你這種女人還值得我留戀嗎?」
喊完以後,馬家駒就毅然走出古玩店,坐在台階上暗暗流淚。一時間他與女朋友交往的整個過程都在腦子裡縈迴起來。不言而喻,女朋友過去給過他不少溫存,她的細嫩的小手,白淨的臉頰,溫熱的嘴唇和甜蜜的懷抱,都給他留下難以磨滅的記憶。此時他驀然感覺非常後悔,後悔自己順著女朋友的思路說了絕情的話。女朋友畢竟比自己小七八歲,並不老到,社會經驗並不豐富,自己完全可以通過努力扭轉女朋友心性的。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怎麼能收得回來呢?
而此時,屋裡的女老闆感覺這兩個人說散就散了,太有點兒戲,便走過來勸慰馬家駒的女朋友,說:「我勸你收回剛才絕情的話。男女之間走到一起就是緣分,要麼怎麼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呢!茫茫人海,兩個人的相遇相識相知到最終相守,得需要多少千年的期待和祈禱?需要飽經多少風吹雨打,積多少善和德,受多少苦和難,上蒼才會把這人世間最美麗的東西恩賜於你?任何美好的東西,都是歷經千辛萬苦才能得來,你要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敢於承擔在追尋過程中所遭受的種種。正如一首歌裡唱的:『一生要失敗幾次才真正懂得成功的意義,一生又要愛過幾回才真正懂得愛的真諦?』你只有在懂得與領悟真愛的含義之後,才會善於發現、敢於追尋並懂得珍惜和最終擁有,從而踏入幸福之門。」
誰知,馬家駒的女朋友咬著嘴唇聽完女老闆的話,冷不丁回了這麼一句:
「先把你自己的婚事解決好吧!你自己的事都拎不清還來教導別人!」
女老闆不說話了。男女之事真是「拎不清」。女老闆自己已經經歷了很多,至今未婚,原因就是她對涉及自己的至關重要的事情拎不清。女老闆就是古玩街年近三十的一枝花寧海倫。她不再勸馬家駒的女朋友了,她走出店門,把馬家駒拉起來,說:「哥們兒,想開了吧!古人云: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你們不就是對像關係嗎?離著夫妻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走,我帶你喝杯咖啡去!」
寧海倫把馬家駒拉走了。在咖啡店裡,馬家駒又哭了一通,所有的悲傷、悲痛、悲憤一股腦湧上心頭,他咬牙切齒,把拳頭捏得嘎嘎響。發誓要查清導致老爸跳樓的原因,要向法院起訴!要讓害人的人償還一切損失!最後竟喊出這樣的話:「我如若做不到這一切,我也跳樓,不活了!」
寧海倫拍拍他的肩膀,說:「哥們兒你冷靜點,冷靜點,生活本身很美好,再難的事也不至於跳樓,你千萬不要走你老爸的路!你老爸跳樓在藍海市出了名了,如果你們爺倆都跳樓,就該在全國出名了,寫史書的人也會記上一筆。問題是記這一筆就把你們爺倆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了,因為你們過於無能,過於懦弱,過於不敢面對生活,整個一個反面典型!」
馬家駒聲嘶力竭地喊道:「難道事情就這樣算完了嗎?」
寧海倫繼續安撫馬家駒,說:「我也沒說就算完了,你下力量查一查事情原委,長長見識明白一下未嘗不可。但你起訴不了人家——古玩行就這個德行,打的願打挨的願挨,誰讓你功夫不到買打了眼呢?就算你起訴了,法院也不受理。」
馬家駒無話了。但他心裡更加氣憤,這古玩行也忒冷酷了!忒不近情理了!法院不能把害老爸的人治罪,我自己復仇行不行?只要讓我查出來,你就甭想好!他驀然間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然後一不做二不休來個「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但他對寧海倫嘴上沒這麼說,他怕嚇著寧海倫。他只是說想明白一下,請寧海倫幫著分析分析。
寧海倫喝著咖啡這樣分析:從張先令在紅帆會所展示田黃石,到魏雨繆買到了田黃石,再到魏雨繆把田黃石賣給了馬齒莧,然後拍賣公司鑒定田黃石是假貨,緊接著馬齒莧跳樓。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幾天時間裡,確實很怪,怪得離奇!繼而她說:「除你老爸跳樓這一件事《藝品週報》沒登,也許還沒來得及登;其他事都是《藝品週報》登的,只要把事情聯繫起來,這個脈絡就十分清楚:張先令是害人的始作俑者!當然了,可能張先令也不知道田黃石是假貨,也屬於上當受騙,那就另當別論了。」
「張先令?張先令是誰?」馬家駒的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
「咱藍海古玩界的怪才。原名張若愚,是一家木材公司的老總,十年前企業兼併,他轉行來到古玩街開了古玩店。因為倒騰古玩總賠錢,就改名叫張先令了,『先令』可能就是顯靈的意思。人世間總有很多讓人費解的事,他改完名字以後命運也突然發生了變化,短短幾年連連得手,做成不少像樣業務,現在是古玩街首屈一指的大老闆。你說是不是很怪?」
「我如果找上門去,他會不會接待?」
「你可以試試。不過,你不一定找得到他,他總是東奔西走忙忙碌碌,根本不在店裡。」
馬家駒低下頭,看著眼前早已晾涼了的這杯咖啡,猛地端起來一飲而盡!然後對寧海倫訴說了他在紅帆廣場買房的前前後後。說:「海倫老闆,我現在是坐在火山口上,情況非常危險。我此次從拘留所出來屬於『取保候審』,我必須盡快借到一筆錢找區公安分局的朋友撤案,否則就會被法院定罪,而且罪責輕不了。其實,我也是受騙上當,非常冤枉。想來想去,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你能不能暫借我一點錢?」
寧海倫對馬家駒的情況十分同情,連連歎息。然後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別總想著跳樓我就借你。
馬家駒急忙說:「我不跳,我一定不跳!我已經看到了解決問題的希望憑什麼還跳樓呢?」
寧海倫說到做到,果真借給馬家駒十萬塊錢。而且,幫他找到了區公安分局的朋友,把案撤了。但朋友也提了個條件,就是馬家駒必須在三個月之內把五百萬還上,否則,就仍然會被起訴被判刑。事情辦得這麼順利非常不易。後來這個朋友因為收受賄賂被查處,屬於後話。但確實把馬家駒的案撤了。馬家駒也說到做到,在寧海倫幫助下,把老爸的住房和自己的住房一股腦全賣了,雖然只賣了三百萬,離還清五百萬還有不小缺口,但畢竟進了一大步。債主們拿到了一部分錢,便看到了希望;而且看到馬家駒一家三口全都無家可歸,便也都生了惻隱之心,答應不再起訴馬家駒,讓他只管安心掙錢慢慢還賬。
馬家駒沒有睡覺的地方了,只得再求寧海倫幫忙,寧海倫便讓他睡在自己的店裡。這樣,與他的女朋友天天一早一晚都可以見面,他感覺到寧海倫有繼續撮合他倆的意思,便心存感激。怎奈女朋友對此毫不領情,依舊整日裡冷若冰霜。見他面理都不理,連頭都不點一下,簡直形同路人!
兩百萬欠賬的壓力(還不算老爸馬齒莧欠下的三百萬),無家可歸的惱火,女朋友的火上澆油,讓馬家駒一刻也不想停歇,騰出手來以後,他立即啟動了復仇的程序!
中年男人張先令的古玩店在整條古玩街算是規模最大的,差不多是一般店家的三四倍。此時,他正在自己的店裡踱來踱去,一個副經理一個夥計一個會計三個人全都噤若寒蟬一聲不響,只是不住地拿眼瞄著他。因為他輕易不在自己的店裡待著,而一回到店裡就挑毛病,這也不行,那也不是,所以,他一回來,屋裡立即就安靜了,本來還說說笑笑或探討問題的幾個人就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比他小了二十多歲的妻子羅伊偶爾來店裡坐一會兒,也僅僅是坐一會兒,然後就走,從來不過問業務。因為她不懂古玩業務。還因為張先令不讓她染指古玩業務。為什麼會這樣,張先令不說,羅伊也就不知道。張先令時時在羅伊面前提起前妻,念念不忘的樣子,讓羅伊知道張先令心裡其實從來沒放下過前妻。於是,她在對張先令更加曲意逢迎的同時,也時時感到自己與張先令存在隔膜。所以,張先令不讓她過問業務,她就對店裡的事一句話都不問。
羅伊是個農村小鎮出來的女大學生,因為家境困難曾經想中途退學,是張先令慷慨地資助她讀完大學,幫她做了一個農村小鎮的姑娘所做不了的一切,直到最後給她買了房子和汽車,她就順理成章跟著張先令上了床,然後又領了證,再然後,正兒八經與大她二十多歲的張先令生活在一起了。現在,他們兩個人擁有兩輛汽車,銀行存有巨款,除了他們共同居住的那個二百多平米的躍層式以外,羅伊自己還單獨擁有一套早先張先令給她買的房子。每當農村小鎮來人的時候,她自己的這處房子就變成臨時旅館,讓老家的親人感覺非常方便省錢,回去後他們就都傳揚羅伊有出息。羅伊非常看重老家人們的評價,所以,想起這些就更愛張先令。本來羅伊的名字叫羅北英,就因為落生的時候特別弱吧,父親見景生情順嘴給她起了這個名字,進了張家門以後,張先令說她的名字「冒窮氣」便給她改了。羅伊不工作,張先令不讓她工作。張先令說,我的錢夠你三輩子花的。但張先令讓她沒事就在古玩街走家串戶,通過閒聊收集信息。既不累,還手到擒來。
為什麼呢?這正是此時張先令在屋裡踱來踱去所想的一個問題:競爭收藏家協會會長的人被除掉一個,但至少還有四個。一個是拍賣公司的總經理徐濤,一個是《藝品週報》總編輯金鐵文,一個是博物館館長韓德廬,再一個就是實驗中學的於博彥。自己的資產和名望在整條古玩街都是龍頭老大,如果做不了收藏家協會會長,而讓別人做,然後再聽別人指指點點,他受不了。百分之百受不了。與其那樣,不如離開藍海,或者就去死。他抱定的信念是「寧做雞頭不當鳳尾」,這也是他這麼多年以來殫精竭慮不斷取得成功的動力。怎麼辦,他要一步步走,該除掉的人一個個除掉!眼下,他要想辦法拿到馬齒莧曾經起草的《收藏家協會章程》草稿。因為他自己沒這個墨水,寫不出來,羅伊不懂古玩行的事,也寫不出來。而馬齒莧又神志不清了,正是他將這個現成的接力棒接過來的時候。而且動作要快,要搶在徐濤、金鐵文、韓德廬和於博彥的前面,把章程報給文物局。
羅伊來到一個店主外號叫王廣林子的古玩店,與王廣林子套磁,結果差點沒讓她背過氣去。王廣林子原名王廣林,因為姓王,還因為臉上長痤瘡落下幾塊小疤痕,便被眼毒的古玩街同仁喊做「王廣林子」。如果直接喊他「王麻子」,他肯定會翻臉,但拆字來喊,他卻自欺欺人地接受了。
羅伊溫聲軟語地和他商量:「林子,馬齒莧托你打印的《收藏家協會章程》草稿,肯定在你的電腦裡存有底稿,調出來讓我看看怎麼樣?」羅伊說著話,就把細嫩的小手搭在王廣林子肩膀上。
王廣林子不客氣地抓起這隻小手親了一口,說:「我的親,馬齒莧怕我洩露,讓我刪掉了。」
「我不信!你這麼精明一個人,怎麼會不留底稿?」
「親,這與精明不精明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打算競爭會長!」
「你不競爭,卻可以留給想競爭的人,至少換頓酒喝不是?」
「親,你就這麼看我,我是酒鬼呀?」
「你真不讓我看?」
「親,除非你嫁給我。」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生搶活人妻呀?」
「親,至少跟我接個吻。」
「接個吻就讓我看?」
「親,那也未必,得有實質性進展。」
「啪!」羅伊給了王廣林子一個大脖溜,倏然轉過身去,回腳踹了王廣林子的椅子一腳,走了。
張先令見妻子羅伊鎩羽而歸,直罵王廣林子這小子不是東西,精明就精明,誰也不攔住你,逮著機會就想沾女人便宜便讓張先令義憤填膺。但他把肚子氣得鼓了一陣,便自己開脫自己,說這算個屁,淮陰侯韓信想當年還受胯下之辱了,不是也沒擋住他成就一番大事業嗎?他讓羅伊再次去一趟王廣林子那裡。可是,羅伊又去了兩次,兩次碰了釘子。
在古玩街,古玩店的老闆彼此串門是常有的事,而夥計店員則鮮有互相來往的,除非是老闆派去的。因為,怕擔「走漏風聲」「出賣信息」的嫌疑。羅伊是個例外。人們已經習慣於她的出出進進。但今天羅伊三進王廣林子的古玩店,還是惹人注目了。有個老闆來找王廣林子,問:「哥們兒,是不是有好消息了?」
「屁!」
「羅伊可來了三趟了!」
「來八趟又怎麼樣!」
「你們之間肯定有事,今晚我請你喝兩盅,你有好事可得想著哥們兒!」
「有什麼好事?有怪事!馬齒莧剛在紅帆會所講完田黃石,就又買田黃石,接著就讓拍賣公司認定為假貨,白砸裡三百萬,你說是好事還是怪事?」
王廣林子此時還不知道馬齒莧已經躺在醫院裡生命垂危。否則,他的疑團肯定更大。
張先令親自來了。串門的那個老闆點點頭趕緊退出去了。而王廣林子正在電腦前玩槍戰遊戲,專心致志,對張先令根本不睬。事情就是這樣,你是古玩街的龍頭老大,這沒錯,但你不是我的領導,你也不是工商稅務,你也沒幫過我,你來了就來了,我沒必要遠接高迎。張先令暗想,我如果做了收藏家協會會長,你還會這樣嗎?
張先令也不叫王廣林子,而是把一張三年前的《藝品週報》拍在他的眼前。王廣林子推到一邊,繼續打遊戲。張先令再次把報紙推過去。王廣林子不得不拿起報紙。映入眼簾的是頭版頭條的新聞,但這卻是一條三年前的舊聞:「今年7月12日,中國藝術品的世界最高價格記錄在倫敦誕生——一件元青花鬼谷下山圖罐以兩億多人民幣成交。儘管它的最終得主是位美國藏家,但是在現場參與角逐的一位黃皮膚、黑頭髮、個頭不高的東方人同樣受到了人們的尊重……」
王廣林子終於把遊戲暫停了,抬起頭問:「老大哥有事找我?」
「沒事沒事。讓你瞧瞧這個。」張先令從口袋掏出一個吃飯用的青瓷小碗擺在王廣林子面前。王廣林子驀然間便覺得眼前一亮,天,元青花折枝菊花紋小碗!拍賣公司組織春拍的時候,王廣林子在預展上看到過與這個小碗一模一樣的一件元青花,當時標價十萬,他找到管理人員想以十萬塊錢買走這個小碗,但管理人員不賣,說要競拍,讓他非常掃興。嗟歎自己沒有門路。因為他知道有人買過預展的東西,那肯定有著很硬的人際關係。後來從《藝品週報》上看到,那個小碗拍出了十八萬的高價。
「春拍時是你買走的?」王廣林子歪著腦袋問張先令。
「哪裡,我這是從一個建築工地老闆手裡勻過來的,是他們在挖土方的時候挖出來的。」
「跟我顯擺,饞我?」
「我勻給你。我知道你在春拍的時候想買預展的元青花小碗,可是讓人給撅了。」
「甭提那些,窩火。你這個打算多少錢給我?」
「這種東西成雙成對才值錢,單蹦的不行,所以我也不多要……」
張先令的話還沒說完,門外一聲「媽那X」的叫喊,緊接著,門被一腳踹開,馬家駒突然帶著一身酒氣踉踉蹌蹌地一頭撞了進來。只見他臉色漲紅,兩眼冒血絲,一把薅住張先令衣領就粗門大嗓喊起來:
「張先令,藍海古玩街的頭號大騙子!你跟大伙說說,那塊田黃石是怎麼回事?」
王廣林子和屋裡的夥計立即站了起來,外面又跟進兩個看熱鬧的人,加上張先令和馬家駒,這個小店被擠滿了。張先令也不說話,只是抓住馬家駒的手使勁掙脫,但掙不開,他的臉也被憋得通紅,便使足勁猛地一推,馬家駒便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噹啷啷」一聲,一把匕首從馬家駒身上掉出來,掉在一個夥計腳下。夥計嚇得急忙一閃。馬家駒伸手去抓匕首,但被張先令用腳踩住。
「沒出息的東西!拿這個嚇唬小孩兒吶?我玩兒飛刀的時候,你還在你媽的腿肚子裡轉筋呢!」
張先令說完,就彎腰把匕首拾起來,在他剛把腰直起來的同時,突然將匕首向王廣林子店堂裡的貨架擲了出去,人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匕首已經「噹」的一聲,不偏不倚地釘在貨架的橫橙子上!王廣林子大驚失色,嚇出一身冷汗,橫橙子只有不到兩厘米厚,橫橙子上面是一尊清康熙年間的青花山水人物觀音尊,那是王廣林子花了十五萬從朋友手裡勻來的,是他這個店裡擺在明面的最貴重的一件東西,是他當幌子壓貨架的。張先令飛出的匕首只要再往上偏離半厘米,這個觀音尊便會變成飛濺的碎片!
屋裡的人們全都驚呆了。他們只知道張先令這幾年業務精進,賺了不少錢,是個精明的耬錢耙子,想不到他還有這一手!張先令朝醉倒在地上的馬家駒踢了一腳,說:「小子,回家去把你爸的賬單拿來,我幫他把窟窿堵上!」
看上去早已昏昏沉沉的馬家駒此時突然警醒了起來,乜斜著眼睛問張先令:
「讓我拆東牆補西牆?背著抱著還不是一般沉?」
「欠我的錢我不會急著催你還,給你十年期限。而且,還錢的時候我只要一半,另一半算我資助你們家了!」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這句話是象徵性比喻,是說沒錢的難處。
打蛇要打七寸,氣人的話要戳在肺窩子上,截人的氣要捅在腰眼上。張先令的話就像一根鐵棍捅在了馬家駒的腰眼上了。馬家駒氣餒地徹底躺倒,半瘋半傻半明白地呼呼大睡,像真的一樣睡著了。張先令對王廣林子說:「兄弟,搭把手,把他架我那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