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文 / 張笑天
朱元璋何嘗不讚揚太子有情有意?但一國之君是個很奇特的位置,他不能以常人常理來斷是非。不要以為文人手無縛雞之力,他們鼓起三寸不爛之舌,或憑一支爛筆,不亞於刀兵。
一
金陵城北長江碼頭還和平時一樣擁擠,打魚的、販貨的,還有官府運軍糧官鹽的船,擠滿了江面。
這天,送宋濂發配四川的一條兵船早就等在這裡了。腳步蹣跚的宋濂正一步步走上跳板,不禁回眸看了一眼霧中迷迷濛濛的南京城廓。人老了,已經致仕了,本該老守田園享受桑麻漁獵之樂了,卻落了個發配的下場。這半生,像做了一場大夢,一切榮華都是片刻的過眼煙雲,眼下所能預見的畏途才是真真切切的。想當初朱元璋下了那麼大氣力去請浙西四賢,幫他打了天下,現在不真的到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了嗎?想到這裡,宋濂不禁仰天長歎。未入仕時,天下風雲盡在手中,什麼都看得如一碗水般徹底,而身陷其中,那碗水怎麼就變渾、變得深不可測了呢?
他剛上船,突然看見有幾騎馬從城裡方向飛馳而來。
馬隊到了江邊,宋濂才認出,為首的是太子朱標。
朱標跳下馬來,給宋濂行了個大禮,說:「我剛剛知道老師的行期,來晚了。」
宋濂又走下跳板,說:「太子何必來送一個發配的罪囚呢?」
朱標說:「師傅若說這樣的話,我真無地自容了,過去曹子建說,『利劍不在掌,結友何須多』,我是連老師都保護不了啊。」說著潸然淚下。宋濂看出他是真情實感,也很感動。朱標令手下人搬了幾個箱子上船,這錢是太子的饋贈。
宋濂說:「有你這份心,就夠了,我沒白教你一回。我此去難於上青天之蜀地,這把老骨頭恐怕是要扔在那裡了,再也無緣相見了。臨別之時,我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朱標說:「願聽老師教誨。」
宋濂告誡朱標,日後,他總是要當皇帝的。宋濂不希望他像他父親一樣,大開殺戒以猛毅鎮天下。這次胡黨獄興,天下大傷元氣。有些人只是上下隸屬關係而遭屠戮,是冤枉的;也用不著誅滅九族,九族之中甚而包括教師一族。他問朱標,這能把人心殺服嗎?
朱標說:「我記住老師的話了。」
宋濂說:「殿下快請回吧,萬一你父皇知道了,又要責難你。我沒事的。」他復又登船對押解他的人說:「快開船吧。」
跳板撤去,帆升了起來,船緩緩離岸。
朱標大哭不止,此時他想起了前人的兩句詩,「君騎長鯨去不返,獨留明月照南江」。老師的人格就是可照江南的明月呀。
宋濂站在船頭不勝唏噓,一再說:「太子請回。」朱標則追隨船行方向在岸上跟隨很遠,不斷地說:「老師保重啊……蜀道艱難啊!」
宋濂立於船頭,說:「李白說,『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人間之道,不比蜀道更難嗎?」
朱標聽到了他那空曠的笑聲,久久在江上迴響。
宋濂的發配,給朱標的打擊太大了,雖免了他一死,想起蜀道遍佈瘴癘的荊棘之路,擔心他此去無歸路了。
垂頭喪氣的朱標回到自己宮中,一進門,發現朱元璋坐在那裡,吃了一驚:「父皇來了?」
朱元璋說他悶,沒地方去,到他這兒走走。
朱標惴惴不安地侍立一旁。
朱元璋問他到哪裡去了?
朱標支吾地說:「在文樓書房裡坐了坐。」
朱元璋苦笑一聲:「朕這麼可怕嗎?連朕的兒子,太子,將來要繼大統的人,都不敢跟朕說實話,這讓朕心裡難過。」
朱標想解釋:「父皇,兒臣沒有……」
朱元璋伸出一隻手制止他說下去:「不要再繼續說謊了。朕不用問也猜得出,你去給宋濂送行了,是吧?」
朱標沒再否認,低下頭,他承認父皇過於精明了,沒有什麼事能瞞過他的。
朱元璋今天很通情達理,說自己不會因這事生氣的,反倒為皇兒高興,皇兒有情有意,尊師如父,不忘師恩,這是人之常情,誰也不能責怪。
朱標說:「可是……」
「朕知道你想說什麼。」朱元璋說,「朕要殺他,流放他,朕有朕的道理,你有你的道理,這是因為人在不同的位置上。一國之君,是個很奇特的位置,有時是不能以普通人的感情來判斷天下是非的,日後你坐到朕的位置上就知道輕重、利害和深淺了。」
朱標認為師傅臨別時說的話對,殺了幾萬人,沒有好處,有些人本不是胡惟庸死黨,不該連坐……
朱元璋說,他說的沒錯,往外挑魚刺的時候,總難免把好魚肉也帶出去。他知道,肯定有冤枉的,矯枉不得不過正,為什麼要株連?株連有株連的道理,這樣會叫人人害怕,人人會及早告發任何不軌行為,人人不敢結黨營私。殺人,是為叛逆者戒。
朱標不服,卻也無從批駁。
二
朱元璋不相信殺了胡黨三萬人會傷了國本,動了元氣。但這次事變重重地擊倒了馬秀英,她整日裡憂思忡忡,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郭興、陸仲亨、費聚這些人血肉模糊的臉,她終於支撐不住倒下了,先是厭食、發燒,後來又添了氣喘的毛病,越治越重,不見起色。
到了這時候,朱元璋才意識到,馬秀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可取代的,妃子們花前月下不管多麼甜美的笑,也總是有巴結、諂媚、恐懼的成分,與患難與共過來的結髮夫妻的情分是不能比的。
朱元璋經常出現在馬秀英的病榻前,親自查閱《本草綱目》,看張仲景的醫書,與太醫們一起商量開方子。
馬秀英過意不去,不准他再來,讓他去忙社稷大事。朱元璋說馬秀英一病,坍了半壁天,他真的沒心思了。
朱元璋坐在床前,拉著馬秀英的手,安慰地說:「不要急,不算什麼大病。」
馬秀英沒想到這病來得這麼凶,喘不上氣來,心慌。她自己說一大車藥下去,也不見動靜。
朱元璋說:「不能急,沒聽說嗎?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太醫們會有辦法的。」他說方才看了他們幾個太醫合開的方子,又加大了劑量,準能奏效。
果然,比以往有些不同的煎藥的氣味從坤寧宮外書房飄了過來。
兩個太醫和兩個司藥局的人在熬藥,郭寧蓮和管司藥的女史在一旁監視著。
按宮中規矩,給皇上、皇后、太子、妃嬪看病一點不敢馬虎,同樣的藥要同時抓兩服,同時煎後,一服是要太醫們先嘗的。
馬秀英從來沒跟朱元璋說過,這回她忍不住了,說她想孩子,病中更想,她知道,國事大於家事,她也不敢讓秦王、晉王、燕王、吳王和臨安公主他們回來,她只求皇上對他們寬容一點。她提起這次太子朱標去西安的使命。
這確實是梗在馬秀英心中的一塊病。他風聞有御史上過奏折,狀告秦王、晉王擅用天子儀仗,干預地方政務等事。她聽說朱元璋發了火,明明講好「列爵不臨民」的,他們這樣違例,朱元璋看得很重,當然他想到的是野心。半個月前朱元璋派太子朱標去了西安、太原,就是銜命查實二王有無枉法,這使馬秀英想起了當年朱元璋派劉基、宋濂暗查朱文正並最終殺了他的往事,她的病情就更重了。
朱元璋知道她是為兩個皇子擔憂,就告訴她,太子去西安是替朕看一看山川地勢,朕總想遷都,那裡是中華腹地,南京歷代皇朝都短命,想起來就覺得不吉利。
馬秀英苦笑道:「陛下不用瞞我,我已經知道了,秦王和晉王都犯了過失,有御史告他們,陛下派太子是去查訪他們。」
朱元璋說:「這是順便的事,你放心養病,兒孫自有兒孫福,燕王就很好啊,秦王、晉王不會有什麼事的。」
馬秀英的淚珠滴到枕上,說:「跟從陛下一生,我從沒幹過政,都是盡量幫你做點小事,圓一些場。孩子是我惟一放心不下的,我死後,他們真的有過,打罵都行,給他們留條活路。我知道你是大義滅親的,殺一個文正,已經夠令我心碎的了。」說到這裡她哽噎了。
朱元璋心裡也很不好受,說:「元璋記住了,記住了。」他的眼角也溢出淚來。
這時郭寧蓮引著太醫和後宮女史范孺人進來了。他們捧藥壺的,捧罐的,捧碗的,在床前站了一大溜。
郭寧蓮點點頭,顧太醫令親自舀出兩份藥湯,盛到兩隻碗中,一碗遞到范孺人手中,另一碗給了司藥局的人,二人當眾一口喝下去,然後退到後面站著。
馬秀英很過意不去,她一再表示,以後再這樣繁瑣,就不吃藥了。大家都是好心,誰會害她呢?連太醫也不信了?
郭寧蓮兜了老底,麻奉工不是太醫嗎?劉伯溫一世精明,不是叫他下毒害了嗎?這一說,別人無所謂,幾個御醫大有無地自容之感,為首的太醫令連忙躬身答:「是,太醫裡也有利慾熏心者。」
稍頃,太醫令宣稱藥力已到,沒事,可以給皇后服用了。
幾個宮女扶馬秀英起來,郭寧蓮親自餵藥。但馬皇后執意不肯服藥,眼閉著,嘴也不肯張開,朱元璋百般哄勸也不行,大家不知她為什麼不服藥,是對自己的病沒信心了嗎?
朱元璋焦急,便拿太醫們發邪火,罵他們都是沒用的庸醫!怎麼皇后吃了你們的藥,不見輕反倒重了?
太醫令道:「是,陛下,我們醫術淺薄。」
因見馬秀英眉頭緊皺,朱元璋把太醫們轟到外間,話說得更難聽了,他是一言九鼎的,下一劑藥再不見好轉,叫他們也不必來了,誰也沒臉在太醫院呆了,都回家抱孩子去吧。
皇后都聽見了,顯得很焦急,手向外指著,又說不出話來,喘得不行。郭寧蓮為她輕輕地捶著背。
三
朱標從西安一回來,先去看了母親的病,想不到她瘦得快脫相了,在馬秀英跟前又不敢哭,只說些寬慰的話,他明白最能讓馬秀英開懷的是秦王、晉王什麼事沒有。他真的這樣暗示了,並且把秦王、晉王帶給母親的土特產擺了一床。馬秀英心上一輕鬆,居然吃了半盞燕窩湯。
朱標從坤寧宮出來才奔奉先殿來。
朱元璋正用心地寫著什麼,朱標進來了,朱元璋發現兒子臉色蒼白,人也顯得疲倦。
朱元璋放下筆,問他去看了皇后娘了沒有?
朱標含淚說:「我去西安這才一個多月,怎麼病成這個樣子了?」
朱元璋又忍不住罵了起來,太醫院,從太醫令到太醫,一幫混飯吃的庸醫,他亮出剛寫的一張紙,是他親自寫賞格,頒布天下,有能治好皇后病的良醫,封他為侯爵。
朱標說:「父皇對娘的一片真情,兒臣很感動,但這樣張貼佈告,怕是倒會加重了娘的病勢,她不會願意這樣招搖的。況且,已經沒用了。」
「什麼沒用了?」朱元璋問。
朱標說:「娘告訴我,從昨天起,她就拒不服藥了。」
「這不行,」朱元璋說,「朕還在求良醫良方啊,不能失去信心啊。」
「不是這個原因。」朱標說,「聽說父親已把三個太醫下了大牢?」
朱元璋道:「治不好病,養他們白吃飯嗎?」
朱標告訴他,娘說,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她所以不再服藥,是不想再連累醫生。人家都是好心,可治不好便坐牢,這不成了娘的罪過了嗎?她索性不吃藥,醫生們就沒有受處罰之憂了。
朱標的哀情陳詞使朱元璋深受感動,唏噓地說:「你娘一輩子都這樣,都病到這地步了,還在替別人著想。」他歎了一聲,說:「你去告訴你娘,朕立刻放了那幾個御醫,叫她該吃藥吃藥。」
朱標答應了一聲。
朱元璋叫他坐下,說:「你一回來就忙著先去伺候皇后的病,西安到底怎麼樣?各諸侯國都比南京好嗎?」
朱標拿出一幅地圖,說:「這是陝西一帶地圖,兒臣以為,那裡才是龍興之地。」
朱元璋看著地圖頻頻點頭,西安位於關中平原中央,素有八百里秦川之稱,他問太子,你去看了,覺得好嗎?
朱標說,秦嶺的太白山有武功太白去天三百之稱,冬夏積雪,望之皓然,這一段秦嶺孤峰挺秀、懸巖偉岸,華山、驪山都是勝境。北面的北山山脈壯如游龍,環抱西安城,天生是做都城的寶地。
朱元璋雖沒去過西安,也聽過有八水繞長安之說。
朱標告訴朱元璋,那八水是涇、渭、濡、?、灃、?、?、澇各河,這八條河正好把西安城圍了起來。從周朝的豐京、鎬京,到秦國的咸陽、阿房宮,漢長安、唐長安,正如李白所說,長安大道橫九天,那裡確有帝王之氣。
朱元璋說:「好,好,日後朕要親自去看看。都城放在金陵,朕總不如意。對了,叫你查訪秦王、晉王的事,查明白了嗎?」
「明白了。」朱標說,秦王宮造得是豪華了些,但絕沒有私自僭用皇帝儀仗、鹵簿和干預地方之事。至於晉王出獵擾民,御史也是誇大其辭,踩壞點麥田是真的,賠償了就是了,而御史奏報圍獵時誤傷人命事並沒有。
朱元璋不相信地望著他,說:「朕糊塗,怎麼把查辦親弟弟的案件大事交你這個菩薩心腸的人去辦?這不等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嗎?」
朱標說:「兒臣也不能把羊說成駱駝呀。」
朱元璋說:「去吧,去告訴你皇后娘吧,聽見兩個寶貝兒子沒事,她的病能減輕一半。」
朱標望著朱元璋,忽然由衷地說:「父皇若永遠這個樣子,那有多好啊。」
朱元璋說:「那朕就成了麥垛下頭哄孫子講閒話的慈面老太婆了。快走吧,省得朕一會兒又反悔。」
朱標聽父皇已無意深究秦、晉二王,心裡很高興。想馬上去告訴皇后,已經走了出去,復又回來,說:「方纔四川巡撫派人來報信,宋師傅沒有等到茂州發配地點,就病死在半路上了。」
朱元璋歎了一口氣,說:「朕原本想過上一年半年就赦免他,召他回京呢。看來,這老夫子到了陰曹地府也不會饒過朕呀。」他一臉憂戚,眼中有淚光。
朱標很驚奇地望著朱元璋,說:「父皇心軟了?」
「不是心軟。」朱元璋說,不要以為文人手無縛雞之力便可以毫不在乎,他們鼓起三寸不爛之舌,或者憑一支爛筆,能把白的說成黑的,涼的說成熱的,不亞於刀兵,這是朕對他們也時刻警惕的原因。不過,他知道,宋老夫子並不是這樣的文痞。他問朱標知道他當初為什麼非要殺宋濂嗎?
朱標反問:「不是因為他兒子牽涉到了胡案嗎?」
朱元璋搖搖頭,其實另有原因。是他宋濂,把楚方玉的那本書《珍珠翡翠白玉湯文存》刊刻傳世的。他在世人面前敗壞了朱元璋的名聲。這本書,至今也沒收繳乾淨。但朱元璋永遠也不會把這原因告訴太子。
朱標望著朱元璋,一時不知他在想什麼。
四
馬秀英已在彌留之際,不但朱元璋、郭寧蓮和太子朱標在,秦王朱隉B晉王朱隉B燕王朱棣、吳王朱礐、臨安公主等一大批親眷也從封地趕回來,圍在病榻旁,朱元璋一直拉著馬秀英的手。
馬秀英反倒勸親人們不要為她傷悲,她氣息微弱地安慰大家,死生是命,非人力所能強求的。
朱元璋說:「你看,你的兒女們,太子、秦王、晉王、燕王、吳王、臨安公主都趕回來了,他們都很好,你該放心了吧?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馬秀英環顧她的兒女們,說:「好好的,互相照應著點,聽你們父皇的,聽太子的。你父親嚴厲,不是不近人情,他是恨鐵不成鋼啊。」
太子和弟弟妹妹們含淚答應著。
馬秀英依依不捨地說,一旦她不在時,最怕的是兒女們忘了骨肉之情,為了爭權而自相殘殺,歷史上的血腥味千萬別帶到咱家來。有時候皇家倒不如小人家和和美美,缺衣少穿卻心裡踏實。她那殷切的目光望著她的孩子們,叫人感動、感傷。
太子為首,皇子、公主們全都哭著答應,跪下磕頭。
馬秀英又轉向朱元璋,希望他慎終如始,使子孫皆賢,臣民得所。她死後,沒人能越過寧蓮去,讓她掌後宮,立她為後。
說罷,漸漸合上眼睛,朱元璋哭著叫:「皇后!」孩子們也一片叫聲:「娘……」
馬秀英再也不能看一眼她眷戀的親人了。
朱元璋滿面流淚地說:「朕什麼都能遵從皇后所囑,惟她走後,不忍心再立後。」他轉向郭寧蓮,說:「朕多有對不起你處,從今天起,你掌管六宮,不立為後,你不會生氣吧?」
郭寧蓮說:「我和皇后比親姐妹還親,皇上不是多餘這麼問嗎?」
自從胡惟庸案發,加上不久後馬皇后去世,朱元璋的頭髮刷一下全白了,他明顯地衰老了。
時光流逝,歲月更迭,轉眼間朱元璋已經六十三歲,雖然精神依然不減當年,畢竟時光不饒人,有些老態了,動作明顯遲慢了。他仍不改老習慣,仍不斷地在屏風上更替紙條。
紙條都貼在屏風的背面,在殿前侍君的刑部尚書開濟和翰林學士劉三吾不知他又在關注什麼,他們目光不敢直視屏風。
朱元璋剛剛得到北邊捷報,藍玉進兵百眼井,又至捕魚兒海,陣斬元太尉蠻子,大獲全勝,俘獲元皇子地保奴以下男女七萬,馬牛羊十五萬,朱元璋再次把藍玉比作漢代的名將衛青、霍去病,朱元璋一高興,決定放他半年假,讓他回京,為他慶功。朱元璋在龍箋上順手寫了「涼國公」三個字,是題的御匾。
劉三吾好不奇怪,前幾天不是當著百官加封的嗎?本來是梁國公,怎麼一下子變成冰涼的涼了?是朱元璋筆下誤嗎?
朱元璋豈能有這樣的疏漏?他是有意改梁為涼的。別看朱元璋不得不表彰藍玉的軍功,骨子裡卻厭惡他。
朱元璋說:「你這人,真和諢號一致,坦坦翁,果然坦蕩直言。原本不是這個涼,是棟樑的梁,但這人狂傲無禮,令朕心涼,朕是有意改成冰冷的涼字。」
劉三吾倒敢直諫,既要賞賜功臣,又令人沮喪,應為皇上所不取。
朱元璋不愛聽,說:「過去了,不提了,說那件案子吧。」
開濟奏報,四川抓了一夥販運私鹽私茶的,後台叫丁斌。
劉三吾站了起來:「皇上,沒我的事,我告辭了。」
朱元璋說:「不背著你,聽聽何妨?」
劉三吾說:「臣力薄,耳朵裡也裝不了那麼多事。等皇上讓我當刑部大堂時再聽。」朱元璋一笑,也不強留。
朱元璋並沒意識到坦坦翁也不永遠坦蕩蕩,他也有怕事、怕擔嫌疑的時候。那丁斌是何許人?是李善長的外甥,是胡惟庸的死黨,上次大案的漏網之魚。打狗看主人,他在這兒不好表態。
開濟已經查明,丁斌是李善長的外甥,從前在胡惟庸手下,是紅得發紫的人,負責聯絡李存義、陳寧,都是他出面。在胡黨案發時,丁斌跑了。
朱元璋心裡未免生氣,李善長從來沒說過丁斌的事呀。
「我正要說這事呢。」開濟說,李善長若交出丁斌,他自己不也完了嗎?幾次與胡惟庸密談,都是丁斌牽的線,但談的什麼,誰也不知道。陳寧所供的,並不實,他不在場,胡惟庸又一言不發。
朱元璋暗想,真應了胡惟庸那句話:魚過千層網,網網有漏魚。他諭令開濟,這事一定要審個水落石出。李善長辜負聖恩,上次朕看他面子,饒他弟弟不死,他坐在朱元璋面前耷拉著眼皮,竟連個謝字都沒有。朱元璋舊恨又勾起來了。
開濟又奏,走私茶鹽過境事,款額很大,這事牽涉到了駙馬歐陽綸,皇上看怎麼辦?
朱元璋一驚,問:「重嗎?」
開濟點點頭,說很重,橫徵暴斂,在四川越境貿易,不法收入額很大,有民憤。
朱元璋問安慶公主參與了沒有?
開濟道:「這還不清楚。」
朱元璋說:「歐陽綸既是朕的駙馬,更應知道朕恨什麼,他不給朕增光也罷了,憑借權勢,狐假虎威犯國法,那是他自己尋死路,沒二話,按律辦事。」
開濟又點了點頭,說:「有皇上這句話,臣就好辦了。」
五
喜峰關外,藍玉統帥大軍浩浩蕩蕩班師而歸。
中間夾雜著很多繳獲的軍馬、糧草戰俘,還有裝在車中的美女。
藍玉躊躇滿志,騎馬走在隊伍中間,馬二已經做了貼身護衛小頭目了。他對藍玉說:「涼國公這次回去,皇上不得封你王啊?普天之下,數你功大。」
藍玉說:「功大?皇上只封了我一個太傅,卻把太師給了別人,我憑什麼不能封太師?」
「太傅也不低了。」馬二說,「不管怎麼說,皇上還是說你功勞最大,不是說你去災去病了嗎?」
「傻小子!」藍玉說,「什麼去災去病,是衛青、霍去病,是人名,是漢朝兩個最能打仗的將領。」
馬二說:「管它有病沒病,你的功勞誰也不能比。」
藍玉說:「功大你以為是好事呀!功高蓋主,是大忌。你看,封我個公,卻用涼水的涼,叫我從頭涼到腳跟,心更涼,名副其實的涼國公。」
馬二很替藍玉抱不平,這皇上也真是,封人家個熱國公,也比涼國公叫人心裡舒服啊。藍玉說他是故意的,朱元璋一刻也沒忘了郭惠的事。
馬二為他擔心,勸他別奉旨回京,萬一設了圈套要殺他呢?不如在外面領兵,誰也奈何他不得。
藍玉卻很自信,他認為朱元璋想把他跟胡惟庸一樣搓圓捏扁可沒那麼容易,他兵權在握,朱元璋不能不顧忌。
二人又說起了這次征戰俘獲的美人兒,藍玉早聽說元朝太子妃別有一番風騷,一見面,果然與中原女子不同,放浪而又縱情,讓人一見就酥了半邊身子。但是他已上表朱元璋,決定把他稱為「美麗絕倫」的尤物獻給皇上。
馬二說:「你這回把元朝太子妃獻給皇上,他就該封你熱國公了!元太子妃可真美。」
「你看中了?」藍玉逗他說,「你若有那東西,我就把她賞給你,可惜你是個騾子!」說罷狂笑起來。
馬二忍著肚子裡的不快,說:「藍將軍,你可別忘了給惠妃娘娘報仇啊!這世上對你最好的就是惠妃娘娘了,直到臨死還在叨念你。」
藍玉臉上起了陰雲。他歎口氣,說:「都是我害了她。其實,我更願意在外頭領兵打仗,天高皇帝遠,我想怎麼著就怎麼著。班師回京,是福是禍還不知道呢!皇上既然知道了我和惠妃的事,他能饒了我嗎?」
馬二說:「不饒你,能放心讓你帶三十萬大軍?萬一你帶兵反了,打回南京,那還了得?你和惠妃娘娘的事,他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弄死了惠娘娘,卻說她是自殺,為什麼?他是不想把你牽進去。」
藍玉說:「你以為他那是對我好啊?」
馬二說:「不對你好早調你回京取你人頭了。」
藍玉說:「他是怕自己背個當烏龜戴綠頭巾的名聲。他能容我,我也樂得裝聾作啞。」
馬二說:「那你不給惠妃娘娘報仇了?」
「這得看機會。」藍玉說,回京後,馬二必須藏起來,少露面,他是叫人活埋了的人。藍玉怕他為自己惹禍。
說話間已見地平線上有隱隱的燈火閃爍,藍玉知道已經到了喜峰關了,他叫人傳下令去,加快行進速度,進了喜峰關馬上安營紮寨休息,元朝大本營已叫藍玉蕩平了,現在連睡覺也可以高枕無憂了。
夜沉沉,關門緊閉,城樓上漆黑,惟一的寫有「喜峰關」的燈籠在風中搖晃。兩個守關的士兵在城樓上走來走去。
遠遠的見燈籠火把,人喊馬嘶,二人向遠處張望。一個說:「會不會是元軍餘孽又來犯關?」
另一個把關士兵吃不準,叫他守在這,自己去報告。
這時藍玉已經驅大兵來到關下。
巡關的頭目上了城樓。藍玉手下的將領驟馬上前,說:「守關的睡死了嗎?征虜大將軍涼國公班師回京,還不快快開關!」
巡關頭目舉著燈向關外照照,只見一片黑壓壓人頭,看不清人的面孔,便說:「對不起,我們什麼也看不清,萬一是冒充的,吃罪不起,還是等天亮再過關吧。」
這一說,關外的士兵立刻不滿地嚷嚷起來。有人說:「好大的膽,敢擋藍大將軍!」有人說:「我們為國征戰,讓我們睡野地!」
藍玉一扯馬韁繩,戰馬原地豎蹄狂嘶,藍玉說:「不管它,擋我馬蹄者,讓它在馬蹄下踏為肉泥!沖關!」
這一聲號令,等於是決了憤怒的大堤。
前鋒部隊吶喊著一擁而上,被撞擊的城門吱吱嘎嘎叫了幾聲,轟然坍塌,在藍玉哈哈笑聲中,軍隊蜂擁入關,而且抓住守關士兵一頓毒打,大部分守關戰士嚇得四處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