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睡覺都睜著雙眼,防止有人加害 文 / 張笑天
圖窮匕首現,滅徐達翦除政敵,卻牽出了麻太醫投毒舊案,朱元璋技高一籌,搶先抓住籌碼,井中的祥瑞於是成了凶兆,剩的只有鋌而走險了,對皇上不滿者皆我盟友。
一
郭桓一案對開國不久的大明王朝的震動,遠遠勝於事情本身,有的高官顯爵是心理的震撼。有幾個人屁股底下是沒有屎的呢?朱元璋絕不容許他的臣子貪墨,這是不容置疑的,想瞞過朱元璋的眼睛更是最難的事。
胡惟庸被徐達咬了一口已膽戰心驚,皇上又單獨留下了徐達,焉知不是對付他的?他很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走出奉先殿時竟失足摔了一跤。李善長看在眼裡,特地約了弟弟李存義一起過胡府去安慰幾句,利益所繫,他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李善長要他別在乎徐達,說話向來直來直去,武將嘛,他勸胡丞相不必介意。皇上不是沒說什麼嗎?
李存義說:「皇上可是又把徐達單獨留下密談了。」
李善長叫他們不要疑神疑鬼了。皇上這次殺了六部和地方大員那麼多,短時間不會再大興獄訟了,大家謹慎些為好。郭桓這些人也實在太不像樣子了,咎由自取。
李存義說:「我看皇上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胡惟庸問:「怎麼個不一樣法?」
「多疑。」李存義說他誰也信不著,連跟他起家的元老也一樣說殺就殺,說貶就貶。如果我們不留條後路,日後說不定怎麼樣呢。
李善長說,怎麼留後路?他都這麼大歲數了,還把他請出來,是福是禍,都躲不了的。他提醒他們倆現在又結成兒女親家了,地位本來顯眼招人忌,更應慎而又慎才行。
李善長又補充說,誰都有打盹的時候,老虎也一樣,但你不能因為老虎打盹你就以為他不再吃人。
他沒有展開來分析,但聽的人都懂,李善長是在暗示,如果老虎不打盹,再深究下去,胡惟庸也會被株連的。
李善長人老了尿頻,他去廁所尿尿的時候,李存義小聲對他親家說:「幸虧皇上不耐煩了,郭桓案沒好好細審全殺了,你可以舒一口氣了。那些人斷沒想到會這麼快上法場,還等著你救呢。」
胡惟庸嘗到了伴君如伴虎的滋味,他預感到皇上對他是引而不發。
李存義說:「看來,不能等著送死了。」
胡惟庸看了他一眼。
胡惟庸送李家兄弟上轎前,一個內廷小太監在二門那裡等他呢。胡惟庸忙把他拉到一旁。
小太監二乙早成了他的眼線,他來報告,徐達說了丞相一大堆壞話,他說不該將那些犯官殺得太快,一定能把胡惟庸牽扯出來。
胡惟庸咬牙切齒地說:「這老東西。」
二乙又說:「徐達說你包藏禍心,有好多事不向皇上報告,專權。正好劉基上了一份遺書,說你久後必反。」
胡惟庸問:「皇上怎麼說?」
二乙說:「皇上只說了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胡惟庸臉色越發不好看起來,他對跟過來的管家說:「賞他兩貫錢。」自己忙著與李善長道別去了。
前門拒虎,後門進狼,胡惟庸惱恨自己流年不利,犯小人。從前是劉伯溫總與他過不去,好歹這根刺拔出了,又蹦出個不要命的徐達。這根刺不拔,他沒有好日子過,徐達不比別人,他的資歷、地位、功勞,都是獨一無二的,他說話的份量舉足輕重,對胡惟庸的危害也最大。
他輾轉反側了一夜,終於想出了一個除刺的辦法,他要買通徐達跟前的一個人。
這天散朝後,渾身疲軟的胡惟庸半躺在榻上,門人領了一個壯實漢子進來,胡惟庸客氣地坐起來,對侍從吩咐:「給福壽倒茶。」這個福壽就是徐達府上的把門人。
「小人可不敢當。」福壽莫名其妙地看著胡惟庸,「不知丞相大人叫我來有什麼吩咐?」
胡惟庸說:「你坐。你在徐達府上幹什麼呀?」
福壽道:「把門。」
「很辛苦啊。」胡惟庸又問他把了幾年門了?
「六年了。」福壽答。
「這麼長時間?」胡惟庸抱打不平地說,他府上把門的過了三五年,早都放了七品知縣了,這徐達,太刻薄下人了。
福壽卻毫無怨言,稱自己也只會看門。當縣太爺,他還打怵呢,不會過堂審案,不是誤事嗎?
「你真是個老實人。」胡惟庸說,「你到我這兒來,給我當貼身保鏢,每月給你二十兩銀子,怎麼樣,來不來?」
福壽說:「丞相大人看上我什麼了?我哪值這麼大價錢啊?」
「你樂不樂意吧。」胡惟庸說。
「這麼抬舉我,哪有不樂意的。」福壽說,「只是,徐大將軍待我也挺好的,我總得好好說一聲,不然對不起人家。」
「隨你。」胡惟庸又問他成親沒有?
福壽說,上無片瓦,下無寸土,誰肯跟我呀!
胡惟庸拍了拍手,立刻走出來十多個花枝招展的丫環,胡惟庸問福壽:「你看她們美不美?」
福壽只看了一眼,就低了頭,臉通紅。
胡惟庸揮揮手,讓她們下去後說:「這些人當中,你隨便挑,選中哪個,哪個就是你媳婦,成家的一切,你不用操心,我來管。」
福壽受寵若驚,又百思不解地問:「我福壽是個什麼人物啊,值得丞相這麼為我操心?莫不是胡丞相有什麼事要我辦?」
「你真是個聰明人。」胡惟庸說他有一個仇人,想請福壽幫他除掉。
福壽點了點頭,說:「行。其實,丞相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想除掉誰,抓起來關進刑部大牢不就完事了嗎?還用自己操心?」
胡惟庸說他的這個仇人不是隨便能抓、能殺的,皇帝也讓他三分。
福壽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說,說,徐,徐大大將、將軍?」
胡惟庸點點頭:「不然就不請你了。」
福壽的頭搖得同貨郎鼓似的,連連說:「不行,不行,我可不能對他下手。」
胡惟庸問:「為什麼?」
福壽說:「人得講良心啊,我跟了大將軍這麼多年……」
「跟了六年,不還是個把門的嗎?」胡惟庸不屑地說,「把門的狗而已,他有什麼良心!」
福壽說:「反正說什麼也不行,丞相另找別人吧。」
胡惟庸放下臉來:「你不幹,你還能走出我的相府嗎?」
福壽傻了:「丞相……」
胡惟庸又笑了:「你就是出得去,你回到徐達那裡也沒命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福壽惶惑地盯著他。
胡惟庸告訴福壽徐府裡有他的耳目,你一舉一動都在我掌握之中。你不下手,我的人就會把你的事告訴徐達,我事先寫了一封叫你下手殺他的信,把這信往徐達手上一交,你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你想想吧。說罷,胡惟庸伸了個懶腰走了。
扔下福壽一個人可憐地在那裡發呆。
二
福壽當然也想得銀子,說上一房親事,可那代價是殺自己的主人。他當然不能幹。不干自己就得罪了丞相,胡惟庸要處置他這麼個小人物,不和捻死個螞蟻一樣嗎?
福壽好不犯愁,便買了一斤酒,也不吃菜,在門房裡一口接一口地喝起來,竟誤了事。
夜裡,徐達騎馬歸來,卻見大門緊閉。隨從大叫:「反了!看見將軍回來,怎麼不開門?」
隨從跑到門房一看,福壽正在喝酒,已喝得東倒西歪,還在喝。隨從上去打了他兩個嘴巴,福壽才醒過來,問:「大,大將軍回來了嗎?」
隨從不理他,自己去開了大門。
徐達大怒,叫人把福壽押到了大廳裡,徐達要教訓教訓這個不守規矩的人。
福壽跪在他面前,徐達說:「你跟我不是一年半年了,怎麼連規矩都不懂了,當班看門的時候喝起酒來?」
福壽說:「小人心裡有事難過,是借酒澆愁啊。」
徐達笑了,感興趣地問:「我倒想聽聽,我們福壽澆的是什麼愁啊?」
福壽說:「有人雇我來殺你,我不下手,就陷害我,說要借大將軍之手除掉我。我跟大將軍這麼多年,別人給我金山銀山我也不能動心,也不能背主啊。」
徐達沉吟了片刻,問:「想殺我的人只有一個,胡惟庸,對不對?」
福壽吃驚地看著他:「我都告訴大人了,他再陷害我,你可千萬別信啊。」
徐達說:「你說了實話,我還會信別人的嗎?」
福壽被徐達派到塞外藍玉那裡去謀差了,徐達並不在意胡惟庸的小手段。
這天他有意繞遠路過胡惟庸相府前,只見門前車水馬龍,來往的轎子不斷,大門洞開,門口放了收禮的紅氈桌子。
徐達拍拍大轎扶手,叫轎夫停一下。
落轎後,徐達問:「胡丞相家辦什麼喜事這樣賀客盈門?我怎麼一點信不知道,去打聽一下。」
跟隨跑去問了,馬上回來說,胡丞相府中出了奇事,一口很深的古井裡忽然長出一棵竹筍來,躥出水面十丈多高,因為稱奇,一傳十,十傳百,文武百官都來觀看賀喜。
徐達皺起了眉頭。
隨從問:「進去看看?」
徐達說:「別掃人家興,走。」
大轎抬過去了,顯然胡惟庸得到了徐達路過的消息,帶兒子胡正跑出來,卻不見影,忙問門人:「徐大將軍呢?」
門人答:「停了一下又走了。」
胡惟庸悵然若失。李存義也來到了他身邊,方纔他看了一下上賀禮的單子,六部九卿、五都督府、通政使司、欽天監、太醫院、行人司、御史台、堂官、司官差不多都到了。胡惟庸說:「我看看單子。」
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幾個人名,就說:「不對吧,怎麼才這幾個名單?再說,這湯和什麼時候來過?」
李存義笑了,誰來了無須記,把誰沒來記下來了就全有了。這是沒來送禮的人名。
胡惟庸很讚賞他這親家辦事高人一籌。其實,長不長竹筍,是不是祥瑞之氣,都無關緊要,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借此看看人心,誰在他這邊,誰敢拗著他。
李存義說:「來的人也並不都是真心。」
「那當然。」胡惟庸說,有的是真心,有的是隨大流,有的是惹不起,有的是想提個一官半職,這也好,各懷心腹事,各念各的經。只要他們怕胡惟庸,諂媚我,都是好事。
李存義說:「井中出祥瑞的事,皇上會不會忌諱呀?」
胡惟庸豈會落這個空?他早上賀表了,他說,這是大明王朝社稷之祥瑞呀!只要文武百僚不這麼認為就行。
三
朱元璋豈是那麼好欺哄的?當徐達上殿來告訴他,胡府門庭若市,京官們爭相去看井中竹筍時,朱元璋很淡然地笑笑,他捧著五彩群仙祝壽圖案的官窯茶碗,品著茶,說胡惟庸上了賀表了,說井中長筍,是國家祥瑞之兆。井中有筍、有樹,這本來是可能的,井壁有土,就能生根。但這樣招搖,文武群臣都去觀賞、祝賀,還上禮,這就大不一般了,為誰祝賀呀?
一聽朱元璋看得如此明徹,徐達放下心來,說起福壽的事,徐達不免在氣憤之餘也擔憂,他既已買通我的門人對我行刺,可見胡惟庸反心畢露。劉基一口咬定是胡惟庸唆使御醫害了他,也不是空穴來風。他提醒陛下對他不能不防了。
朱元璋發現屏風後有動靜,故意說:「好,我派人去把麻奉工傳來,一問不就知道了嗎?」
徐達說:「這最好。」
送徐達出殿時,朱元璋看見小太監二乙裝模作樣在擦桌子。
二乙的鬼頭鬼腦,朱元璋早已有察覺,他密令雲奇趁二乙不在時查驗過他的箱籠,裡面有不少錢,除了偷,就是受賄,想起有幾次在殿上說的話都傳了出去,朱元璋就疑心到二乙,今天正好試他一試。
二乙再也想不到皇上會對他起疑,還自以為得計,馬上溜出宮去,直奔胡惟庸府上。他很特殊,一報宮中二乙的大名,府裡上下都不擋他駕。
二乙報告了朱元璋要傳訊麻奉工,追查劉基死因的消息。這還得了?萬一麻奉工招了實情,胡惟庸就要人頭落地了。
胡惟庸問:「皇上真的要找麻御醫對質?」
二乙說:「我躲在屏風後聽到的。」
「皇上沒發現你?」胡惟庸問。
二乙搖搖頭,說:「他若看見我,我還有命嗎?」
胡惟庸又給了二乙幾錠銀子,說:「好好幹,日後我讓你當內宮總管。」
「謝丞相。」二乙千恩萬謝地走了。
胡惟庸必須搶先把麻奉工弄到手裡藏起來,讓他永遠失蹤。這人存在一天,胡惟庸就有性命之憂;他後悔,早該把他處置了。
但胡惟庸又低估了朱元璋的心智和辦事效率。當雲奇來報告,二乙果然是到胡惟庸那裡去了時,朱元璋意識到麻奉工有性命之憂,便令雲奇親自去請他,就說寧妃娘娘病了,搶先宣他立刻進宮。
雲奇答應著出去。
麻太醫家可以說是一夕數驚。雲奇帶了一夥御林軍,不容分說,剛把麻太醫「請」走,又一夥軍士擁入麻家,不容分說破門而入,為首的人問:「麻太醫呢?」其勢洶洶。
一個老太婆戰戰兢兢地說:「宮裡哪個娘娘病了,剛被接走啊。」
為首的人不信,對下面的人說:「給我搜,然後把住前後門,即使是老鼠也不讓它溜出去。」
「是。」如狼似虎的家丁們開始到處踢門,挨個屋子折騰。
搜了半個時辰,他們空手而回。
可憐小太監二乙還自以為得計呢,賊溜溜的眼睛四下張望著,此時朱元璋不在,二乙一邊擦拭屏風中鏤空部分,一邊想找什麼。他看見案上放著一些奏疏,正要翻,朱元璋進來了,二乙忙站起來。
朱元璋笑吟吟地問:「你在朕這兒當差,一個月多少月例銀子啊?」
「回皇上,半兩。」二乙說。
「嫌少了點,是吧?」朱元璋用意頗深地問。
「不少,不少,」二乙說,「這都是皇上恩典。」
「不是有人恩典得更多嗎?」朱元璋話裡有話地說。
「皇上——」二乙預感大事不好,忙跪下。
雲奇和幾個小太監抬著大包袱進來了,抖開,裡面全是銀子。雲奇奏報這是二乙藏在箱籠和埋在床底下的贓銀。
朱元璋問是誰給他的?
二乙說:「是我偷的。」他明白,兜出胡惟庸來,死得更快,救他的人都沒有了。
朱元璋說:「後宮規矩你忘了?你偷一兩銀子也是死罪;你若不是偷的,是別人給的,也許能活命。」
二乙說自己不過是一個宮中小當差的,要銀子什麼用也沒有,誰會給他這麼多銀子呢?請皇上聖裁。
「照理說,是這樣。」朱元璋好像一點也不生氣,「不過,有時候你的用處大著呢!你可以躲在朕的屏風後偷聽,再把消息賣給要買的人,這是很值錢的。」
二乙索性咬緊牙關不承認:「奴才冤枉,奴才不知皇上說的是什麼意思。」
朱元璋說:「胡惟庸現在救不了你了,也不想錄你什麼口供。雲奇,把他弄到城外去,照從前處置馬二的辦法,去吧。」
二乙這才哭叫:「皇上,我說,我說,都是胡惟庸叫我幹的呀……」
朱元璋早失去了興趣,只擺了擺手,二乙被蒙上頭拉走了。出殿了,還聽得見嗚嗚的聲音。
四
麻太醫的失蹤令胡惟庸心驚肉跳,他找人透信給達蘭,約她出來到胡惟庸的外宅裡一見。
達蘭很快就來了,一進屋就抱住胡惟庸的脖子又親又吻,她恨不能馬上上床。胡惟庸可沒這個閒心,他說先等等。
達蘭太高興了,她說,再過幾天,她的皇兒朱梓就要到封地長沙去了。
這是胡惟庸的功勞,他們一起密謀過幾次,胡惟庸經多見廣,認為長沙是最富庶的地方,所以叫達蘭在朱元璋那裡要長沙為潭王封地,胡惟庸則敲邊鼓,這事真的成了。
胡惟庸順著達蘭說,當了長沙王,土沃民豐,不愁稅賦不豐,儘管朱元璋明令「列爵不臨民」,不準被封諸王設卡收稅,但畢竟鞭長莫及,有了錢就能養親兵,有了軍隊便有了本錢,到了羽翼豐滿時,朱元璋不禪位給潭王,起兵殺向金陵也不失為最後的選擇。
達蘭自從得到這喜訊,臉上帶著無法抑制的喜悅,這幾天一直坐立不安,一會兒到門口站一站,一會兒回到房中,看看擺在地上的衣箱,整整十幾口。胡惟庸笑她沉不住氣。
胡惟庸說這回潭王到了封地,就大展宏圖了,娘娘沒白熬十七年,終於熬出頭了。
達蘭說:「是啊,是啊。」她又向胡惟庸提出了新要求,讓他在皇上面前說,准許達蘭隨兒子到封地長沙去。
胡惟庸說這絕對不可能,有違宮禁,再說也沒有先例,連馬皇后也沒跟哪個皇子到封地去,人家有四個皇子在封國裡呀。
胡惟庸明白,達蘭是想盡快擺脫朱元璋的控制,輔佐兒子起事奪權;如果將來兒子起事她卻留在宮中,不是凶多吉少嗎?胡惟庸告訴她,不必太急,距離那一天尚早,到時候再出宮也來得及。
達蘭這才不再說什麼了。
這回胡惟庸求她了,要達蘭馬上弄清,宮中誰病了?麻太醫是否真的被請去看病?還有二乙現在何處?是否安然無恙。
達蘭幹這點事是輕而易舉的,她答應馬上回去辦。
隨後,達蘭從宮中傳出的消息叫胡惟庸有晴天霹靂之感。
二乙失蹤,宮中沒人有病,自然沒有請麻太醫入宮診治之說。胡惟庸傻了,立刻召來李存義、陳寧商量對策。
昏暗的燈光照著胡惟庸憂鬱的臉,他對面坐著李存義和陳寧。
陳寧連說了幾個「失算」,井中長竹筍的事,過於張揚,給人以口實,又沒有作用,我們失算了。
李存義說:「至少可看看人心向背。」
陳寧說:「人心向背?哼,人心是牆頭草,哪邊風硬往哪邊倒。這無須試。」
胡惟庸說,麻太醫失蹤,二乙也沒了消息,這十分可疑,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李存義說:「沒有那麼緊張吧?別自個兒嚇唬自個兒。」
胡惟庸說:「只會比我們想的要嚴重。」
李存義分析道,若真是皇上疑心你了,他是什麼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會這麼客氣嗎?早暴怒了,甚至能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殺死你。
「你們只知皇上霹雷閃電的一面,卻不知他很能沉得住氣的一面。」胡惟庸到底比他們老練,更瞭解主子。
這時,胡惟庸的跟班進來,拿了一封密信,交到他手中:「剛從宮裡捎出來的。」他一看,是達蘭的第二封信,忙拆開來看。
胡惟庸一看,臉立刻黃了:「叫我說著了,二乙被皇上處死了。」
「准嗎?」李存義問,「誰傳出來的信?又一個太監?丞相買通了多少太監啊?」
胡惟庸當然死也不會把達蘭亮出來,他諱莫如深地說:「這可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太監。好在,現在皇上還沒有對我動手的意思。徐達已經勸他動我了,皇上沒答應。」
陳寧說,但信號已來了,這是遲早的事,不是魚死,就是網破。我們現在就是對他百分之百的忠誠,也不行了。
胡惟庸認為不能單槍匹馬地幹,手頭要有兵力,咱們幾個府上家丁有幾千人吧?
陳寧拿出一個大冊子,他已把中書省的軍馬冊籍拿來了,哪個可收為心腹的,他都畫了記號。
胡惟庸三人的腦袋擠到了一起。
御史中丞塗節沒說的,楊憲的弟弟楊希聖,還有熊宣使、陸仲亨、費聚,這些人都對朱元璋一肚子怨氣,都可結盟。
陳寧認為連廖永忠都可以找來,最恨皇上的,莫過於他了。他肯定是為了保命才裝瘋賣傻。
胡惟庸有同感。他對李存義說:「連錢萬三、李醒芳都可以找,凡恨朱元璋的,都是我們的盟兄盟弟。你這太僕寺丞雖不掌兵,也要在六部九卿裡活動。回頭我去找都督毛驤,他手上有兵,也有死士,其中劉遇宣、魏文進一直在我府上住著,這都是荊軻、秦舞陽一樣的死士。」
陳寧說,可惜開國元勳爭取不過來,他們說一句話,頂別人一百句。他看了李存義一眼:「你哥哥若振臂一呼,必是天下響應。」
李存義對哥哥沒多大信心,他復出後可不像從前了,不怎麼管事,完全是與世無爭的樣子,找他有用嗎?
「不但有用,還有大用。」胡惟庸說,他是一桿大旗呀。只要李存義去勸他肯定能行,說深了說淺了他都不會怪你,畢竟是他的親弟弟呀。
李存義說:「那我就試試。」
五
自從金菊認了朱棟為乾兒子後,她又像變了個人,臉上整天帶著笑,她每天早上送朱棟到文樓去上課,下午接他回來,她給朱棟做鞋、做衣服,給他做好吃的,哄他玩,朱棟連他親娘寧妃都慚慚淡了。郭寧蓮並不在意,她為金菊而高興。
金菊牽著朱棟的手,一路歡蹦亂跳地走著。
忽見幾隻漂亮的綠蝴蝶翩翩飛來,朱棟任性地說:「我要蝴蝶!」
金菊說:「放了學娘給你撲,上學去晚了,先生會打手板的。」
朱棟任性地說:「不嘛,我現在就要。」
金菊只得依他,便脫下一件坎肩,追逐著蝴蝶,忽東忽西地亂撲,怎麼也撲不到,累了熱汗淋漓。
正好馬秀英、郭寧蓮走過這裡,一見這情景,二人不覺停下了腳步。郭寧蓮說:「你看,金菊像個頑童了,幫孩子撲蝴蝶呢。」
馬秀英說:「你幹嗎讓棟兒認她乾娘?」
郭寧蓮說她太可憐了。她偷著做了那麼多童衣、童褲,希望有朝一日生個皇子,可這有希望嗎?說來說去,皇上沒把她當回事。她有棟兒作伴,也就不寂寞了。
馬秀英說:「你比我想得周到,這樣也好。」
這時,金菊終於把蝴蝶撲到了坎肩裡,她也摔倒在地,她和朱棟都開心地大笑,他們小心翼翼地從坎肩底下拿出那只綠蝴蝶,又一路笑著向文樓跑去。
馬秀英和郭寧蓮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馬秀英:「金菊也叫我放心了。」
郭寧蓮說:「再過幾年,棟兒封了王,那他的乾娘總得有個名分了吧?若皇上說不行,我就索性把棟兒過繼給她。」
馬秀英說,不過繼,現在都快把親娘忘到脖子後去了,說得郭寧蓮笑個不住,她說她一點都不在乎。
可幾天後朱棟得病,她不在乎也不行了,朱棟根本不要她護理,口口聲聲找乾娘。
朱棟病得很怪,誰都治不好。這天,病勢更重了,屋子裡圍了很多人,馬秀英、郭寧蓮、太醫都在,連朱元璋也來了。
朱棟一刻也不安靜,亂喊亂叫:「我要出去!」稍一放鬆,便跳下地往外跑。
幾個太醫都束手無策,朱元璋問:「這到底是什麼病啊?」郭寧蓮說:「一刻也不安靜。」
一個太醫說:「像是驚嚇。」
有人悄悄說:「是不是衝撞什麼神靈了?」
朱元璋眼一瞪,說:「胡說!」
朱棟忽然雙手在空中亂抓,連喊幾聲:「乾娘!」朱元璋聽了一愣。
郭寧蓮看了馬秀英一眼,說:「快去叫金菊來,棟兒離不開她,怎麼忘了告訴她?」
朱元璋說:「叫她幹什麼?她有靈丹妙方嗎?」眾人便不言語。
這時門外傳來很響的敲門聲。
郭寧蓮火愣愣地問:「誰這麼沒規矩?」
原來是金菊用力地拍著門,叫嚷著:「放我進去,我要看我的棟兒。」
當太監來報,說是金菊時,郭寧蓮再次受到啟發,怎麼把她給忘了!她一迭聲叫開門放金菊進來,朱元璋卻不以為然。
金菊彷彿誰都不存在一樣,連皇帝、皇后都沒打一聲招呼,逕直奔向朱棟床頭,連叫幾聲:「棟兒,你怎麼了?」
說來也奇怪,正在呼天喊地大鬧的朱棟一見金菊到來,立刻撲到她懷中,緊緊地抱住她。金菊拍哄著朱棟說:「別怕,別怕,娘來了,誰也不敢傷害你。」
朱元璋想上去制止她,馬秀英暗中拉了他袖子一下,朱元璋暫且忍住。
金菊搖晃著朱棟說:「你看,窗外有圓圓的月亮,月亮上有白白的玉兔,風輕輕地吹,桂樹飄來一陣陣香氣,嫦娥到哪兒去了?嫦娥飛下廣寒宮,來看望咱們的棟兒來了……」
真是出了奇跡,朱棟漸漸安靜下來,再也不喊不叫了,漸漸合上眼皮睡著了。
眾人相互看看,暗自稱奇。朱元璋看了太醫們一眼。一個太醫上前去診脈,他小聲振奮地說:「奇了,脈象平穩了,沒事了。」
朱元璋也吁了口氣,轉身要走時,問了郭寧蓮一句:「棟兒什麼時候認她為乾娘的,朕怎麼不知道?」
這一問,金菊又緊張起來,這才知道,郭寧蓮從前是哄她,並未得到朱元璋認可。她緊緊抱住朱棟,像生怕誰會奪走他一樣。郭寧蓮不慌不忙地說:「今天奏報也不遲呀。我不是說過,棟兒命中缺水嗎,金菊恰恰多水。」
朱元璋說:「你先斬後奏?不過,只許這一次了!」
別人猶可,金菊簡直是狂喜,吻著朱棟的額頭,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下來。在她聽來,朱元璋的承認,遠比封她貴妃、皇后還要重要,朱棟已經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了。
朱棟奇跡般地痊癒了,後來乾脆和金菊住到一起了,朱元璋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金菊對朱棟太在意了,吃的,必須她親手做,洗洗涮涮也不讓下人沾手,她累,卻快活。
坤寧宮後院的小花園與御花園相通,一股活水從外面流進來,繞牆一周又流出去。
這天,天晴氣朗,金菊又在溪水邊捶洗衣服,宮女幫她晾在繩上。
朱棟從外面跑了過來:「娘!」見他一臉喜氣,金菊問:「今兒個散館這麼早?我還正要去接你呢。」
朱棟說:「我都這麼大了,娘不用再去接了,先生都笑話我了。」
金菊說:「你活八十歲,也是娘的心肝寶貝呀。餓了吧?我給你留了點心。」
「我不餓。」朱棟說,「娘又挨累了,我的衣服叫洗衣房去洗嘛。」
「混大堆裡,怕染上什麼病。」金菊說,「我信不過他們,娘一點都不累。」
朱棟坐到她跟前,說:「我有個好消息,剛剛聽皇后娘娘說的。」
「快告訴娘,」金菊說,「莫非是我們棟兒快封王了嗎?」
「娘真會猜。」朱棟說,「父皇又要封幾個王了,我可能封郢王,聽說封地在安陸。」
「好啊,好啊,」由於激動,金菊眼裡淚光閃爍,她說,「快去告訴寧妃,她沒白養你一回呀。」
「她早知道了。」朱棟說,「等我封了王,你猜我第一件事幹什麼?」
金菊說:「這娘可猜不到了,一定是國家大事了。」
朱棟笑了:「我寫一個奏折,請求父皇封娘你為貴妃。」
金菊笑著笑著流出了淚水,她說:「千萬別上這個奏折,惹人煩,娘不圖希這個,娘什麼都不要,娘有你就行了。」
朱棟不瞭解金菊的心,拉著她的手問:「娘,你怎麼了?」
金菊抽泣著說:「沒怎麼,娘是高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