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逼著丞相造反,再順手收拾他 文 / 張笑天
皇帝審案,太子推翻,朱元璋急於讓他走出宋老夫子的陰影。老虎如果不用它的利爪尖牙,貓也會欺負他的。上元節與民同樂,卻樂出了血腥一條街。
一
既然朱元璋試圖把太子朱標從宋夫子的陰影裡拉出來,就不是說說而已,他要太子在他活著在位的時候就跟著他歷練,學他的雷厲風行和治國方略,以猛臨民。但畢竟不十分放心,這如同雛鷹捕食,也不能過早放單飛。譬如讓朱標斷案,多是御史或刑部尚書作陪,又都是複審的案子。
今天讓朱標審的,又是朱元璋已審過並定了刑的,在陪同御史袁凱看來,這是走走形式,叫太子體會一下父皇的精明果斷和公允。太子並不以為然,他審得十分用心,幾乎是從頭來過,連人證物證也一樣不能少。
一個年輕犯人跪在朱標面前,御史袁凱敬陪末座。朱標打量這個文弱書生,朱標問他叫什麼?犯的什麼罪?
犯人答:「我叫馮宛,我沒罪,有罪的是我父親。」
袁凱介紹案情,他父親是青州縣令,因草菅人命罪判了死刑。
朱標一邊翻案卷一邊覺得奇怪:「一人犯罪一人當,你父親死罪,與你何干?怎麼把你也抓來了?」
袁凱說他是自投羅網的。
犯人馮宛陳述說:「我想替父死,我父親茹苦含辛撫養我們弟兄七人,實屬不易,我想替死,可皇上說我拿大明律開玩笑,也把我關了起來。」
朱標又一次想確認,他父親果然有罪嗎?
「有罪。」馮宛答,「我不求翻供,只求代死。」
袁凱見太子有點動心,忙悄聲提醒朱標,恐怕有詐,不然皇上不能連他都抓。
朱標忽然喝令:「那好,成全他,把他推出去砍了。」
這令袁凱吃了一驚,但馮宛並無懼色,反而恭恭敬敬給太子磕了個頭,說:「看來太子殿下是個大孝之人,能體會在下一片孝心。謝了。」
爬起來後,馮宛面不改色地去赴死。
馮宛已被武士拖走了,朱標又喊:「回來!」
武士又把馮宛推上殿來,朱標說:「你本是一片孝心,這樣殺了你於心不忍。這樣吧,免你父親一死,改判他到塞外戍邊。」
馮宛並不滿意,他跪下說,那和處死了是一樣的,即使不埋骨荒漠,也是回不來了。所以馮宛仍願一死,免了父親的罪,望殿下成全。
朱標說:「你得寸進尺。太可惡了!那好,還是成全你,拉下去砍了吧。」
馮宛再次道謝,依然從容而出,這令朱標又驚奇又佩服,朱標再次把他叫了回來:「拉回來!」
朱標對袁凱說,兩次試探,證明他的孝心是真的,不然早屁滾尿流了,這樣的人不可不成全。
袁凱深感不妥,忙提醒他要慎重,這些案子全是聖上親自審後定了案的,發來殿下複審,一兩件有異議尚可,但殿下幾乎件件從輕發落了,仁慈固然對,皇上那兒怕無法交代。
朱標說他自有道理。他對馮宛說:「馮宛你聽著,念你一片至孝心懷,成全你,免你父親一死,只罷他的官。你下去吧。」
馮宛淚流滿面地磕頭說:「謝謝太子。」
朱標意猶未盡,說:「我為你屈法,因為你孝,我希望孝心能成為民本、國本。」
馮宛千恩萬謝地下去了,御史袁凱可犯了難,太子可以為所欲為,自己怎麼辦?皇上首先會把板子打在他屁股上啊。
果然不出所料。
朱元璋看完了太子重審的案卷,重重地往案上一放,臉上冰冷可怕,垂手站在一旁的御史袁凱十分惶惑。朱元璋說:「太子沒審過案,你也沒審過嗎?朕審過的所有的案子他幾乎都推翻了,有的全翻,像這個馮宛;有的減罪一等,你為什麼不說話?」
袁凱苦笑著說:「臣有過失。」
朱元璋又笑了:「也不能怪罪你。你有什麼過失?他會聽你的嗎?」
袁凱這才鬆了一口氣。
朱元璋以探詢的口氣問袁凱,朕審結的案子,和太子的大相逕庭,問他看誰對?
袁凱說:「陛下法正,太子仁慈。」
「你老奸巨猾!」朱元璋說,「這也有把柄叫朕抓住,你這不等於說朕不仁慈嗎?」
袁凱登時又嚇得魂不附體,好在這一次朱元璋不是那麼認真追究,他雖不滿意兒子的寬縱無邊,卻對他的重「孝」很感欣慰。
這次審案風波沒有想像得那麼嚴重,朱元璋沒有大發雷霆,而且沒有推翻朱標複審的判決,馮宛的事一陣風傳出去了,成為一段佳話,這令朱標很得意。
朱標與太子妃常娥在御花園裡漫步時,也是一臉得意。常娥問:「你因為什麼事情差一點把父皇惹火了?」
朱標說,這叫道不同不相為謀,父皇主張嚴法治國,我則信奉仁德化民。對犯人,父皇歷來是嚴刑重法,他發來十幾件案子叫我重審,他怪我都給改輕了,說是縱容,等於庇護。
常娥道:「你也太過。皇上都審過了,要你推倒重來?皇上是試試你,考考你,教一教你日後怎麼治國,你倒好,認真了,竟把皇上審結的案子全部推翻。」
「要我審,就這樣。」朱標說,「不用我,就算了。」
「這叫什麼話!」常娥說,「皇上總有百年、龍馭賓天的時候啊,你那時也能這麼甩手嗎?」
朱標說:「從前父皇怪宋濂把我教壞了,這次有點徹底失望了,也許我真不合適當太子,父親總是說四弟燕王比我有魄力。」
常娥讓他也學學嘛,不能讓父皇灰心。
「對我灰心不說,連累御史袁凱也跟著倒了霉。」朱標說他被皇上訓了一頓,怕皇上拿他出氣,本來皇上沒想怎麼著他,回去後就瘋了,抓狗屎往臉上抹。
常娥說:「這麼不擔事呀?真瘋了?」
朱標說:「也許是裝的,反正瘋了;瘋了也好,躲過了一劫。」
第二天朱元璋又交下來一個通敵案,非同小可。犯官是鎮守海防明州衛指揮同知林賢。這幾年倭寇屢次犯邊,在福建泉州、漳州一帶登陸,燒殺搶掠,令朱元璋十分惱火,便加強了沿海的防護力量。卻不料有人告發,明州衛指揮同知林賢通敵賣國,居然拿了日本人五百兩黃金的賄賂,為倭寇提供情報。
這還得了!朱元璋初時不信,但派去查辦的御史連贓金都起到了,林賢還有什麼話可說?立刻鎖拿進京,打入了死囚牢。
太子朱標審他時,林賢說是冤枉的,他是想為大明王朝臥底,不是真的降倭。事有湊巧,誰也沒想到,胡惟庸直接見了朱元璋,奏報林賢是他授意降倭的,為了套取情報,讓他打入倭寇內部,以便日後一舉殲滅之。朱元璋問他,那五百兩黃金怎麼講,胡惟庸說,林賢不收這金子,怎麼會取得倭寇的信任?這五百兩黃金的事,林賢向胡惟庸報告過,是胡惟庸准許他收的。
這一來,林賢非但無罪,反而有功了,朱標主張放歸原任,仍回明州衛去,繼續利用與倭寇的舊關係,討得他們的情報。
本來犯了凌遲死罪,非誅滅九族不可的林賢又奇跡般地官復原職了。
去胡府叩謝胡惟庸的林賢,幾乎是在二門口就跪下膝行到書房的,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在林賢想來,胡惟庸無利不起早,不會僅僅因為與其父同僚幾年便肯捨生忘死救他,這樣的叛國降敵罪,弄不好會把自己也搭進去的。
他先是把返還的五百兩金子悉數給了胡惟庸。胡惟庸不要,說那不成了為這點金子救人了嗎?
林賢猜測胡惟庸有大事用他。他橫下了一條心,為報人家的再生之恩,就是死,也不在話下。他雖再三表白,胡惟庸只是說了一句,別日後不認識老夫了就行。
林賢知他是在敲打他,被胡惟庸激得難忍,抽劍剁下了左手的小手指,以表示心志,胡惟庸一邊替他包紮,在埋怨他魯莽的同時,慶幸他有了一個可供驅使的「死士」。
右丞相汪廣洋一到陰雨天痔瘡就犯,流血流膿,疼得他坐著的時候必須擺兩把椅子,坐在中間,使痔瘡創面不與椅子挨上,處於懸空狀態才好受。
每逢犯病,總是麻奉工來為他敷藥,他們是同鄉。但也只是止止痛緩解而已,並不能根除,實在痛苦不堪。
這天麻奉工又來為他換藥,汪廣洋趴在床上,疼得直哼哼。
汪廣洋抱怨這痔瘡實在討厭,久治不愈,上朝時站著尚好,坐下可就要命。
麻奉工說:「再換幾次藥也就沒事了。」他洗過手,坐在那唉聲歎氣,好像有心事。
汪廣洋說:「怎麼了,愁眉苦臉的?」
麻奉工說他接了個傷天害理的差使,不干又饒不了他。
汪廣洋問是怎麼回事?
麻奉工說:「胡丞相讓我下一服藥,藥死劉基,又不能馬上死,要在三個月後發作。我想到右丞相這兒來討個主意,你我好歹是同鄉,又是多年的故交。」
汪廣洋顯得神經很緊張,連連搖手說:「別問我,我可什麼也沒聽見,你什麼也沒跟我說過;我耳朵背,重聽,誰都知道。」
麻奉工好沒趣,他心裡想,本來多餘問,等於問道於盲,還不知他是個明哲保身、樹葉掉下來也怕砸破了頭的人。比起來,他倒不如胡惟庸,雖然有心計,陰險,卻講義氣,也維護了不少人。
指望不上汪廣洋,他收拾起藥箱,頭也沒回地走了。
回到太醫院,麻奉工背著同行,膽戰心驚地把那服慢性毒藥配好了,卻把做存底的藥方改成藥性溫和的一般治腸胃的藥。
劉基也一向請麻太醫看病,他升了太醫丞之後,忙後宮多了,倒不常見他,這次是胡丞相奏明聖上,指名道姓請麻奉工來為劉基診治,昨天把了脈,今天又來複診,並且當場開了方子,方子是沒毛病的,關鍵在抓藥。
麻奉工心裡畢竟有鬼,根本不敢正眼看劉基和宋濂,他說:「這方子,不要到外面去抓藥,回頭派個人跟我去,直接從御藥局出藥,回來煎服就是了;御藥局的藥總比外面的純正些。「
劉基再三謝了麻太醫。
三天以後,劉基與宋濂結伴返鄉,為不驚動別人,他們事先並沒公佈行期,反說要等劉伯溫的病治好了才走。
他們是三更天出城上船的,臨行劉基帶了夠吃一個月的中藥,一大包。
山明水秀,田園風光娛人眼目,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劉基好不暢快。
他們的座船順水行駛,青山綠樹在江中留下重重倒影,遠處打魚船,魚鷹船在江上游戈。
劉基和宋濂在船上悠閒地喝茶,弈棋,說些遠離了他們的朝中事,一切都淡化了,越退越遠了,心裡也就越輕鬆了。
劉基說:「從此你我可是山民了,再不問朝中事了,如果能平平安安度過餘生,就知足了。」
一次次的磨難卻讓宋濂樂觀不起來,他說:「也許我們都沒這個福分。」
劉基舉著棋子忽做痛苦狀。宋濂說:「輸一盤棋不至於這樣吧?快落子呀。」
劉基卻把子兒扔進了盒子,大聲叫:「快靠岸停船,肚子痛得厲害,我要上岸解手。」
宋濂猜測可能午飯生魚片吃多了。
那船急急忙忙向岸邊劃去。
劉基肚子疼痛難忍,卻又並不是壞肚子,在岸上荒草叢中蹲了半天,沒拉出屎來,上了船又是內急,肚子裡像墜了個鉛砣,隱隱下墜。就這樣反覆停船,一天走出不到三十里。宋濂提議返回金陵去看病,反正走出沒多遠。
劉基卻不願走回頭路,他說也許是肚子裡灌進風受涼了,過一會兒就會好,他執意回鄉下去。
二
這一段,朱元璋與太子朱標一起議論時政、一起縱論得失的機會多起來了,朱元璋有意識地讓他參與一些軍國大事的決策和治理。
這天,朱元璋讓朱標看一份奏報,原來荊州的陳諒造反了,據湖北承宣佈政使司說,他是陳友諒的舊部,朱元璋問太子怎麼看。
朱標有他的思路,必是湖北荊州的地方官魚肉百姓,逼得民不聊生所致。造反總不是好事,朱標有點擔心。
朱元璋以為誰造反倒不可怕。即使是太平盛世,也有鋌而走險的人。可怕的是荊州百姓都跟從造反,這是朕頭疼的事。他強調的是百姓的趨從性非常可怕。
朱標認為照理說不該。現在不是元朝末年了,皇上施行了那麼多仁政,扶農桑,興水利,放工商,幾乎沒有吃不上飯的地方了,有吃有穿為什麼反,官逼民才反啊。
「也不一定。」朱元璋說,「建國之初,洪武三年就有福建的陳同造反,竟佔了永春、德化、安溪,後來青州又再現黃巾義旗,沒有斷過。」
朱標問:「那是為什麼呢?」
朱元璋是經過苦苦思索才得出結論的,只有一種解釋:老百姓中有一些不安分的人,他們是好事者,厭居和平、喜歡大亂,這非常可怕。秦末的陳勝、吳廣,漢代的黃巾,隋末的瓦崗寨,唐朝的王仙芝,宋代的宋江、方臘,一旦有人揭竿而起,便有大批的農民拋棄田園家捨,捨掉桑棗榆槐,舉家從軍,老幼盡行。他問太子知道為什麼嗎?
朱標搖頭。
朱元璋分析,人沒有滿足的時候,得隴望蜀,腹中無食盼溫飽,吃上飯了想山珍海味,有了土地想當官,當了宰相想當皇帝,人都有渾水摸魚的劣根,?渾了水,大家來摸魚。
朱標不敢苟同,父皇這個見解,史書上可沒有。只記得父皇說過,魚肉百姓的暴政和貪官,是引發造反的原因。
朱元璋開導太子說,這固然對。國家若想安定,就要讓百姓減少怨氣,必懲貪官。你不是說為朕設立皮場廟太過於狠毒嗎?就這樣還煞不住貪贓枉法之風呢。賬有不同算法,也不能因為懲治貪官而寬大那些造反的暴民。
朱標開了竅,認為這樣看來,總用一種辦法治天下是不行的。
朱元璋問他為什麼願意出去私訪?為什麼官員在他面前不敢說假話?因為他們知道,朱元璋從各種途徑能知道他們的私事,誰和誰交往過密,誰什麼品行,百姓口碑如何,他都知道。不能講掌控臣僚於股掌之上,那是因為辦不到,能辦到是最好的。
朱標不得不承認,父親是明察秋毫的。
朱元璋說,犯過失有君子之過與小人之過的區別。所以古人說:禮儀以待君子,刑戮加於小人。君子犯過,出於誤,可原諒;小人心懷詭計,有犯,是本性,必嚴懲,不必讓他悔改,改不了本性的。
朱標稱父皇把世態、民心都看透了。
朱元璋告誡他要好好歷練才行,光憑仁慈和德政是不行的,老虎如果不用它的利爪尖牙,貓也會欺負它的。
朱標很想知道父皇是怎麼私訪的,朱元璋答應下次私訪帶他同行,朱標倒為這新奇的事所鼓舞了。
朱標又說起昨天接到老師宋濂一封信,說劉基病勢日重,肚子里長了個硬邦邦的東西。
朱元璋說可以叫麻太醫去一趟浙江,上次給劉基看病,不是他開的藥方嗎?
消息傳到武勝鄉劉基那裡,他一口回絕了,死活不讓麻奉工再來,劉璉不知他為什麼這樣固執。
劉基依然常常垂釣,但依然不認真,多半時光在看書。
劉璉坐在一旁,說:「這樣心不在焉,一天也釣不到一條的。」
劉基的拳頭一直頂在肚子上。兒子問:「肚子又疼了嗎?」
劉基說:「你摸摸,肚子裡的包更大了,硬硬的。」
兒子摸了摸,說:「可不是!又長了,回去吧,得找個好郎中看看。再不,我趕到南京去請麻太醫。」
「不請他倒好,請他死得更快。」劉基說,這才說出了他的懷疑,他近來疑心,上次他給開的藥方,不讓咱自己抓藥,怕是有鬼。
劉璉說:「父親是說,他下了毒?他為什麼下毒?他與父親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啊!況且,下了毒怎麼過了幾個月才發病?」
劉基說他與太醫無仇,不等於別人不會假太醫之手害他。
「又是胡惟庸?」劉璉咬牙切齒地分析,「一定是父親那個彈劾他的奏疏被他知道了。」
劉基說:「一定是他。」肚子忽然疼得厲害了,頓時滿頭大汗。兒子幫他揉著,才略有緩解。
劉璉說:「我去告他。」
劉基苦笑著搖頭,這是告不贏的,沒有證據。一般投毒害人,或砒霜或鴆毒,都是立即七竅流血而亡,我過了好幾個月,怎麼對證?這種毒藥,高手才配得出來呀,不然怎麼當得上御醫!
又過了幾天,宋濂找他來下棋、釣魚時,劉基已經不能下床了,宋濂嚇了一跳,不覺暗自傷心。
那天晚上宋濂沒走,他預感到劉基挺不了多久了。劉璉知道父親一生喜愛光明,那晚上特地在屋裡屋外點上了大大小小上百支明燭,照耀如同白晝,奄奄一息的劉伯溫已感受不到光明的意義了,但他至死都是清醒的。
劉基抖抖地從枕下拿出一摞文稿,對劉璉說,待他死後,馬上進京去,當面把它交給皇上,這封遺書,也就是他最後一份奏疏了。
劉璉說:「父親到了這份兒上,還管他們的事?管他張三得勢、李四得勢!」
只有老友宋濂明白他的心,他勸劉璉照父親的意思辦。
「你不懂。」劉基說,他並不忠於哪個人,他不願看到天下大亂,黎民再受塗炭。他在奏疏上陳明,日後胡惟庸必反,他不是一般的貪贓肥己的壞官。
兒子說:「我記住了。」
劉基仍懷疑自己死後,兒子一定不會送,他說劉璉在敷衍他。他就讓宋濂代勞。他一激動,臉憋得通紅,喘不過氣來。
劉璉只好答應:「放心吧,我一定送到皇上手中。」
劉基滿意了,歎息地說:「你告訴皇上,假如我對胡惟庸的推斷不應驗的話,那倒好了,但願如此,那就是天下老百姓的福氣呀!」說罷永遠合上了雙眼。
三
太平盛世的上元節天子總是要與民同樂的。朱元璋同樂的方式與別的帝王有別,他更願意以普通百姓的身份混在黎民之中,以便親身去感受祥和氣氛,那才更有真情實感,沒有造作和粉飾。他不要粉飾的太平。
這天黃昏後,夫子廟、秦淮河一帶成了綵燈的世界,出來觀燈的人比肩繼踵,塞滿了街道,行人幾乎走不動。
朱元璋和兒子朱標都換了便服,一老一少相攜而行,和看燈的市民沒什麼兩樣。看著這歌舞昇平的繁華景象,朱元璋說:「想想元朝末年大地乾裂,百姓逃難,死人遍地的情景,曾幾何時,天下又變成了祥和繁榮。」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朱標說:「這都是父皇……」
朱元璋瞪了他一眼,他改口說:「父親說得對呀!」
朱元璋向一座七孔拱橋那裡張望著,眼睛掃過各式各樣的小食攤。
朱標問:「你在找什麼?」
「我想吃酸辣涼粉了。」朱元璋說,「賣涼粉的是個乾瘦的老頭,他的涼粉真好吃。」
朱標奇怪地問:「父親從前就出來吃過?」
朱元璋笑而不答。他確實吃過,而且沒給錢,不是不想給,是身上沒帶錢。
遠處雲奇等人悄悄跟著,有幾個走快了,雲奇就呵斥他們慢點,別讓皇上看見,朱元璋不准他們跟著。
有一個小太監說:「萬一出了事怎麼辦?」
雲奇制止他說,天子腳下,天子與民同樂,這是千載難逢的呀,出不了事。
這時朱元璋父子倆已經擠過人群走近七孔石橋了。
小橋兩側更為熱鬧,賣各種小吃的、賣燈的、賣小玩具的、變戲法的、耍大刀片練硬氣功的,一個挨一個。
朱元璋說:「走,我們去問問百姓,看他們怎麼說。」朱標點點頭。朱元璋忽然眼睛一亮,拉著朱標向一個賣涼粉的擔子擠去。
他們來到一個賣酸辣涼粉的食擔前,朱元璋動了雅興,問朱標:「兒子,吃一碗酸辣涼粉怎麼樣?」
朱標有點猶豫,乾淨嗎?
賣涼粉的老頭聽見了,搭話說:「不乾淨不要錢。這太平盛世,不乾淨給人家吃得跑肚拉稀,那不是給皇上抹黑嗎?」
朱元璋聽了很高興,他早已認出,這就是他要找的欠人家錢的老者。老頭又把他們讓到長條板凳上。朱元璋吃了幾口涼粉,說:「又酸又辣,真好吃呀。老人家,你說這是太平盛世?」
賣涼粉的老頭點點頭,忽然注意地打量起朱元璋來,他說:「我認得你。」朱標一驚,說:「怎麼可能。」
「我還有這個眼力。」賣涼粉的回憶說,「去年,也是燈節,你老來吃過我的涼粉,還說,再加點甜更好吃,你沒嘗出來,如今有了點甜味了嗎?」他卻沒好意思說朱元璋沒給錢。
朱元璋笑了:「好眼力,也好心眼。你忘沒忘,我還欠你兩文錢?我當時吃了涼粉才發現沒帶錢,回去本來說馬上來還的,卻忘了,真抱愧。」
賣涼粉的挺好說話,他說:「兩文錢,還值得一提嗎?沒這兩文錢窮不了;有這兩文錢富不了。我記得,你想把一件褂子押我這兒,你又不是想白吃。」
這一說,朱標有點緊張了,他悄悄對朱元璋說:「別吃了,今天我可沒帶錢,你帶了嗎?」
這話偏偏又讓賣涼粉的聽到了。朱元璋立刻尷尬起來,說:「壞了,真的又沒帶。你去問問雲奇有沒有?」
「算了。」賣涼粉的說,「別當回事。不就是兩文錢嗎?儘管吃。」朱元璋也便不在意,真的有滋有味地接著吃,並且許諾明天一定來還錢。
旁邊一個賣燈的黑胖子插了一嘴:「窮酸樣,白吃慣了,這種人應當送皮場廟去剝皮,叫朱元璋治他!」
周圍人大笑。
朱元璋聽了,臉都變了,幸而朱標說:「咱們走吧。」朱元璋也悻悻地撂下了吃剩下的那半碗涼粉,刻意地盯了黑胖子一眼。
他們又轉到了賣燈處。
謎語燈、荷花燈、宮燈……各種燈都有,好多人在看、在挑。
朱元璋父子走到跟前看燈,看得眼花繚亂。
朱元璋忽然看見有一個燈上畫著這樣一幅漫畫,一個女人懷抱一個西瓜,站在一匹馬後頭,那馬的蹄子畫得格外大,大得不協調。
一個看上去挺斯文的人問:「這畫是個什麼謎底呢?」
賣燈的黑胖子說:「猜不著吧?誰猜著了給他一個金元寶。」
有人猜:「美婦駿馬!」
「不對。」黑胖子提示大家與皇宮有關。
朱元璋已經憤怒得快無法忍耐了,卻又不知怎樣發作。
有人叫號,這燈謎根本不可能有像樣的謎底,你賣燈的說出來,若合情合理,我倒找給你一個金元寶。
黑胖子說:「各位客官聽好,這謎底是馬大腳,看這匹馬的腳大不大?」
有人說馬大腳算什麼謎底?
但斯文者先樂了:「啊,明白了,這是說當今皇后呢,她外號不是叫馬大腳嗎?」
人群掀起一陣笑的狂浪。朱元璋受了如此羞辱,氣得胸脯一起一伏。朱標說了句:「太放肆了,走吧。」
朱元璋卻不動地方。
不知誰冒了一句:「這麼醜的大腳女人,皇上能喜歡嗎?」又是一片笑聲。
黑胖子更加肆無忌憚地開皇上的玩笑,「皇宮裡大腳的、小腳的、不大不小的美女成千上萬,皇上一天晚上睡十個八個也有。哎,你得給一個金元寶呀!」他劈手去抓那個打賭人,打賭者不肯給,回身就跑,兩個人扭打到了一起。
朱元璋好歹擠了出來,鞋也丟了一隻,他對兒子說:「刁民的本相,看到了吧?」
朱元璋父子好歹擠出人群,來到李善長府附近,李府門前燈火輝煌,成了燈海,照耀如同白晝,除了守門的家丁、武士,附近沒人敢停留,朱元璋站到一棵樹下,很頹喪的樣子。
朱標勸他回宮去,別跟草民一般見識。
朱元璋不搭言,忽然發現雲奇在遠處探頭探腦,便喊:「雲奇,你過來。」
雲奇大步跑來,說:「皇上,我不該偷偷跟著……」
「怎麼不該跟著?」朱元璋說:「不然朕叫人害了都沒人報信。」
雲奇聽他說得沒頭沒腦,不敢答言。
朱元璋定了定神,諭令雲奇馬上去都尉府,傳朕旨意把左右中前後五衛親兵全帶出來,把夫子廟這條街包圍起來,不分男女老幼,一律抓起來。
雲奇嚇了一跳,那得抓多少人啊!
朱標也大吃一驚,連忙勸皇上三思,不恭不敬只是少數刁民,不能良莠不分呀。
盛怒之下的朱元璋依然堅持,即使錯殺了良民,也沒辦法。你聽聽,那麼多人跟著笑。
朱元璋耳畔此時又響起了誇張的、極其刺耳的笑聲,他幾乎快氣瘋了。
回到奉先殿,他一個晚上都沒睡,越想越氣。他為百姓辦了那麼多好事,讓他們安居樂業,替他們懲治貪官,到頭來是這麼個下場。這時小太監倒的茶燙了朱元璋的嘴,他把價值連城的玉杯摔了個粉碎,還不解恨,又把他心愛的端硯也摔到了地上,一時奉先殿裡一片狼藉,當值太監嚇得跪了一地。
只有雲奇不懼,他上殿來,揮揮手讓小太監們悄悄散去,他默默地拿起掃帚、簸箕,把砸碎的東西收起來,倒到外面去。
雲奇剛把碎瓷片倒掉,迎面碰上了金菊帶宮女一路滅燈來了。
金菊問:「皇上一個人在裡面嗎?」
「今兒個你可別去惹皇上。」雲奇指指碎瓷片,「這不,一回來就摔盆摔碗的,氣大了。」
金菊問:「為什麼事呀?」
雲奇說:「這不,今兒個是燈節嗎?皇上與民同樂,出去私訪,卻不想碰上了刁民,把皇上都污辱了。」
金菊臉上反倒有了笑容,她說:「我去哄哄皇上。上次你忘了?是惠妃出事那天,皇上也是氣得不得了,我去了他才有了笑模樣。」
雲奇動搖了:「那你去試試?你若能讓皇上消了氣,明天我給你多說好話。」
金菊說:「你盡送空人情,你總說給我說好話,我還不是個燈官嗎?」
雲奇指指她的肚子:「都怪你肚子不給你爭氣,早生出個皇子來,母以子貴,你立刻就是貴妃娘娘。」
「去!」金菊推了他一把,打發宮女走後,自己向奉先殿走去。
又像上次一樣,朱元璋半躺半坐在椅子裡發呆、生悶氣。聽見腳步聲,警覺地一望,見是金菊走上殿來,他倒虎起臉來,冷冷地問:「你來幹什麼?」
金菊不該照本實說:「聖上不是很生氣嗎?我來給聖上解解悶。」
朱元璋審視著她,疑心重重地說:「這麼說,朕小看了你呀!你很會察言觀色呀!你每次都找這機會來爭得寵幸,是不是?」
金菊蒙了,欲解釋:「皇上……」
朱元璋打斷她:「沒一個好餅,都是陽奉陰違,算計朕!朕聽說,你準備封貴妃呢,是不是呀,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也配!你給朕滾出去!」
金菊捂著嘴,大哭著跑下殿去。在殿門口的雲奇說:「不靈了吧!誰知道哪塊雲彩下雨,誰也算計不過聖上啊。」
跑回住處,金菊又氣又恨又絕望,沒想到朱元璋是這樣一個喜怒無常的人,自己還想巴結他,求得他的愛憐、寵幸,自己不是太不自愛了嗎?
金菊哭著找出一大堆衣物,有童衣、兜肚、小帽子、小鞋,她全用剪子剪成了碎布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