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救命恩人也不放過 文 / 張笑天
無罪釋放
朱元璋已經不耐煩了,他問李醒芳:「聽說太子和潭王都請你去畫像了?」他說這話時皺著眉頭,並不顯得高興。
李醒芳說:「是。」
「以後再有人讓你畫,你推到朕這來。」朱元璋果然很不滿意,「連準備供奉在太廟裡的列祖列宗還沒畫好呢,哪輪到他們。」
李醒芳說:「是。」
接下來他們談到了繪畫,從漢代的畫像磚說到北魏的摹崖石刻,也說起清明上河圖,朱元璋雖不懂畫,當了皇帝後也喜歡收藏了,也知道些皮毛,他和所有的當權者一樣,也是喜歡附庸風雅的。
氣氛一輕鬆下來,李醒芳感到機會來了,他並不刻意地為楚方玉申辯,只是唉聲歎氣,朱元璋問他為何歎氣,他才委婉地告訴朱元璋,楚方玉不但是江南女才子,她就是那個獻珍珠翡翠白玉湯救皇上一命的人。「說是她姐姐,是她隨口編的,不然她怎麼會知道那罐子裡湯的來歷呢?皇上要殺她,不是把恩人殺了嗎?」
朱元璋吃了一驚,沉默了半晌問:「她真的就是救朕的女孩?」
李醒芳點點頭,道:「哪有那麼巧,姐妹二人眉間都有胭脂痣?」
時間久了,朱元璋已記不清她的模樣,只記得非常好看。他有點心軟了,長歎了一聲,說:「她為什麼屢屢與朕過不去呢?」
「她清高孤傲慣了,行為處世也與常人有別,她上殿獻湯以及說皇上三大過失,話說的雖不中聽,卻是出於一片忠心,忠言逆耳呀。」
朱元璋有點動心了,他說:「她本人為什麼不來找朕求饒?」
「她寧可死也不會的。」李醒芳說,「皇上殺一個楚方玉,如秋風掃落一片樹葉,很容易,但皇上得不到什麼。」
見談話有了轉機,李醒芳也自信了,談鋒甚健,言語中閃爍著機智和博學的光芒。朱元璋問:「朕放了她,又會得到什麼?」
「得到人心,」李醒芳說,「天下人會說皇上愛才,愛到寬大無邊的地步,甚而惠及有損帝王尊嚴的人;會說皇上從善如流,聽到逆耳的話,儘管不對也以禮相待,抓錯了人,自己來放。」
朱元璋說:「你也很厲害呀,你和劉伯溫聯起手來,這是逼朕下罪己詔啊!」話不中聽,卻並不嚴厲。
「天下有那麼多文人墨客,有那麼多秉筆直言的史家,這段佳話在他們筆下必能流傳後世,一個君主君臨天下幾十年,留下什麼都不重要,名聲是第一的。」
這話說到朱元璋心裡去了,他太在乎史家那支筆了。
他說:「你很有辯才,劉伯溫沒辦到的事,你輕易地辦到了。」他順手抓起桌上那勾了硃筆的字條,說:「朕答應了,放人。」
「我替楚方玉,替天下讀書人謝皇上。」李醒芳跪了下去,他的秉性和清高的品格,注定他的膝蓋輕易不彎,但為了楚方玉,他向朱元璋屈膝了。
朱元璋抬抬手,讓他起來,說:「但她既已現女兒妝,仕途是走不得了,哪天你帶她來見朕。」
李醒芳說:「那她不會來。」這話很令朱元璋意外。
朱元璋驚訝地問:「朕對她有不殺之恩,她清高到連來謝恩都不願的地步嗎?」
「皇上何不把人情做到底,何不把禮賢下士的風度做到極致呢?」
朱元璋哈哈大笑:「太過分了。好吧,朕回頭具個紅帖子,請她來赴宴,你來作陪,如何?」李醒芳笑了,可以說他收到了全功。
這個時候的楚方玉正在刑部大牢裡受著煎熬,她料定自己必死,前幾天劉基和宋濂來看她時,她只求給她紙筆,對於劉基來說,這不難辦到,他說了,別人不敢駁。
臭蟲滿牆爬,蚊子撲面,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裡,楚方玉仍能靜下心來寫字,這令牢子們驚訝。一燈如豆,楚方玉膝上鋪著紙,牢子們不知她在寫著什麼。門外兩個牢子喝著酒,吃著菜在議論:「這人夠呆的了,死到臨頭了還有閒心寫字兒!」另一個說:「給他送紙筆的劉大人更呆。這時候倒送點吃的呀,也做個飽鬼。」
頭一個牢子說:「你管那麼多幹什麼?給你塞銀子就行方便吧。」銀子是李醒芳出的,他賄賂牢頭是怕楚方玉受苦,其實有劉基的關照,又聽說她是差點中了狀元的人,不使銀子,牢子們也不敢虐待。
靜寂的夜裡,躺在乾草鋪上,望著漆黑的棚頂,楚方玉覺得自己很無謂,她本以為朱元璋起自貧寒,得到江山不易,他實行了那麼多肅貪便民的政令,他是能有一番作為的。這是楚方玉肯折腰入仕的原因,原本以為她用重槌擊響鼓,會得到朱元璋的賞識,卻不料他如此褊狹,竟說她「離間皇上骨肉」,看起來,種地的畢竟是種地的,扶不起來的天子,她鄙棄他。這麼一想,心早灰了,為自己這樣輕率地殿上獻策而自我菲薄。
她不會屈膝折腰去求生,她唯一對不起的是李醒芳。他們是一對畸形的戀人,相交相知多年,卻沒有談婚論嫁,李醒芳早有此意,楚方玉卻不樂意,她不想學李清照,詞填得那麼好,還不是丈夫的附屬品,跟著丈夫忽而開封,忽而江南,楚方玉更看重特立獨行。
直到生命終結之時,她才真正後悔了,後悔自己讓李醒芳白等了,她建立在沙灘上的一切,學問、功名和愛情都隨著風雨襲來,流沙一樣坍了,什麼都不剩。
後半夜,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忽聽一陣腳步聲,還有牢子問話、開鎖聲,楚方玉在黑暗中睜開眼,暗想,是大限到了嗎?她心裡一陣淒楚,連向李醒芳道別的機會都沒有了。她忙爬起來換衣服、梳頭,她不能狼狽上路。
聽牢子們吵嚷的內容,她聽明白了,奉皇上特諭,無罪開釋。這太具有戲劇性了,會是真的嗎?還是在夢中?這分明不是夢,李醒芳提著燈籠不是來接她了嗎?
角門吱呀一聲開了,幾個牢子送了楚方玉出來。
楚方玉二話沒說,就向李醒芳走來。「等等,」一個口眼歪斜的牢子攔住她:「懂不懂規矩?就這麼走了?」
楚方玉說:「皇上放人,你還敢攔?」小牢子見來硬的不行,忙賠笑說:「我們吃這碗牢飯的,也不容易。」李醒芳把早準備好的一貫錢遞給牢子。牢子嫌少說:「這就打發了?」楚方玉索性往回走:「若覺得不夠本,那你們再把我關回牢裡去,多要銀子,讓皇上拿錢來贖!」
牢子們全沒脾氣了,見他們揚長而去,往地上啐了一口,說:「真倒霉!」
楚方玉深深吸了口氣,說:「你夠神通廣大的了,居然讓皇帝老子刀下留人。」
「你還說呢!」李醒芳說:「不光是我,連劉基、宋濂都在竭盡全力救你。你呀,本來我警告過你,批評朝政是給老虎捋鬚子,老虎高興了可能舔舔你的手,可它翻了臉,會一口吃了你。」
楚方玉笑道:「老虎已經翻了臉,怎麼又鬆開了利爪呢?」
李醒芳告訴她最終打動了皇帝的,還是救了他一命的珍珠翡翠白玉湯。這麼看,朱元璋還是念舊講點良心的。
楚方玉說:「你把我女扮男裝的事說漏了?」
「紙裡包不住火呀!」李醒芳說是劉基先說破了,不說她是與蘇坦妹齊名的才女,能打動朱元璋嗎?
楚方玉說:「你多事,那我怎麼辦?」
「還你女兒身啊!朱元璋還下了帖子請你赴宴呢。」
「誰答應的誰去。」楚方玉說,「你又多事。」
「人家放了你,這點面子也不給嗎?」李醒芳說,「走,我們先到禮賢館去謝劉、宋二位先生,劉基要回浙江奔喪,也許已經走了。」
相約雞鳴寺
蕭瑟秋風的晦暗之夜,更為淒涼的是雞鳴寺裡守靈的郭惠。
鐘鼓之聲悠揚,誦經之聲時斷時續。雞鳴寺內外靜悄悄的很少有人走動。馬二和幾個小太監在淨室門口上夜。馬二對打哈欠的小太監不斷告誡,要精神點,這可不比在宮裡,萬一有個什麼閃失,可要砍腦袋。
淨室裡陳設簡單而乾淨,郭惠望著黑漆漆的窗戶心神不定。她在屋子裡煩躁地走來走去,她恨朱元璋,此時到了恨字已不能表達的地步了。不管母親出於虛榮還是懼怕朱元璋的皇威,事實上她和朱元璋聯手出賣了郭惠,賣了她的身,賣了她的自由和愛情,也徹底賣了她的靈魂。倘若母親把那個秘密帶到棺材裡去也罷了,她偏偏要良心發現!偏偏要把女兒的心再一次放到烈火上去烤!
直到這時,她才不得不原諒藍玉了。在皇帝的淫威下,張氏都如此懦弱,何況一個普通的臣子!漫長的黑夜裡,她想了很多,她想到了報復,怎樣報復朱元璋?叫他戴綠頭巾!她先時被自己這惡意的構想嚇了一跳,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學壞了?後來她想見藍玉的心情越來越急迫了,那滋味倒真的像大火烤著她的心,她明白,這慾望絕不是源於想報復朱元璋,而是她隱藏在心靈深處的情愫,那是割不斷的。
此時她似乎什麼都顧不得了,她甚至沒有想到藍玉會怎麼想,更沒考慮後果。經過一番內心的折磨後,她終於下了決心,走到門口去,伸出頭叫小太監馬二。
馬二馬上跑過來:「哎,娘娘有事嗎?」
「你進來!」郭惠說了後,縮回頭來。馬二忙從門縫擠進來。
郭惠回手把門從裡面鎖死了。這舉動讓馬二多少有點吃驚。
郭惠走到窗下的燭台邊,用剪子剪了燈花,頭也不回地問:「馬二,我對你怎麼樣?」
「好啊!我長這麼大,沒吃過的點心,沒嘗過的水果,都是在宮裡吃的,又都是娘娘您賞給我的。」
「光記住吃!」郭惠說,「沒出息!」
「不光記吃!」馬二說,「我伯伯眼瞎了,找到宮門外,宮門使死活不讓見,你開恩讓我去見了伯父,還給了他十兩銀子。」
郭惠說:「你記著就行。我問你,你忠於誰?」
「忠於皇上啊!」馬二張口就來,但他馬上發現了郭惠的眼神不對,便改口說,「也忠於娘娘您。」
「小滑頭!」郭惠說,「你最忠於誰?」
馬二眨眨眼,說:「娘娘您是我的主子呀,我這不是分在萬春宮裡當差了嗎?能胳膊肘往外拐嗎?」
郭惠說:「我讓你辦的事,你能不告訴第二個人嗎?」
「能。」馬二說,「讓它爛在肚子裡。」但馬上又反問:「連皇上問也不能說嗎?」郭惠肯定地點點頭:「誰知道也不能讓他知道。」
馬二咬咬牙說:「天吶!那我得豁出這條命了。」
郭惠說:「你咬緊牙關,搭不上命,你若想兩邊買好,皇上不處死你,我也會殺了你。」馬二說:「娘娘,我起毒誓還不行嗎?」
郭惠說:「你當我面起。」馬二想想,跪下說:「老天在上,娘娘讓我辦的事,我若說出去,不是人。」想想又說:「不是人,也不能是狗哇,這不算。我……我下輩子還得叫人割了那東西當太監。」
郭惠撲哧一下笑了,露出了好看的一對酒窩,她說:「你若真有來世,說什麼也別當太監了。行了,方纔我是跟你說著玩的,我讓你辦的事,也許沒那麼要緊,你先給我送封信去。」她所以又把話往回拉,怕嚇著了他,反而毛手毛腳壞了事。
馬二用力吐了口氣:「天吶,我以為娘娘叫小的殺人放火呢,原來是送封信。」
「送信也不能讓人知道。」郭惠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封信來,令他連夜送到貢院街藍大將軍府上去,見不到他本人不能交,有別人在場也不能交。馬二說記住了,藍玉家在貢院街,他去過。
郭惠從桌上拿起一盒點心,說:「分給守夜的那些饞小子吃吧。」
馬二樂不可支地說:「我替他們謝娘娘。」
半個時辰後,馬二騎了匹快馬進城,幸好他隨身帶著宮中的腰牌,才順利地叫開了城門,他沿著朱雀大街左彎右拐,轉過騾馬市、關帝廟,來到貢院街,看見藍府的大門了。三間黑漆大門緊閉,只有標識著官銜的四個大宮燈在風中搖晃,散射著一片紅光。
他抓住銅門環沒命地叩,總算把門房驚動起來了,先時以為是皇上有急事,一問是個普通送信的,嘴裡咕嚕著不情願,馬二口氣又大,信不肯轉交,非藍玉親手拆不可,無奈,門房只得去報告管家。
馬二坐在門口的石獅子上等待著。小角門開了,一個管事人探出頭來,問:「送信的呢?」
馬二坐在石獅子座上動也不動,很不滿地說:「在這呢,藍玉到底出不出來呀!」
「你這小太監口氣夠大了,」那管事的說,「藍將軍的名諱是你叫得的嗎?」馬二從石獅子上跳下來,盛氣凌人地說:「不見,是不是,那我走了,你告訴他,可別後悔。」
「等等,」角門又開了,這回是藍玉親自出來了,他走到馬二跟前,打量他一眼,說:「小公公真是從娘娘那來?」
「我說了沒用。」馬二說,「有信為證啊!」
藍玉這才說:「你跟我來吧。」把馬二領入藍府院內。
藍玉沒把馬二領到客廳或書房裡去,只把他領到了上夜人住的門房裡,藍玉不想驚動家裡的人。他吩咐門房的上夜人先都出去。那幾個門房披上衣服乖乖走了。馬二走進門房,打量藍玉一眼,存個心眼,說:「你是誰呀?」藍玉說:「小公公不是找藍玉嗎?我就是藍玉呀!」
馬二說他肯定不是藍將軍,不然怎麼會把他帶到這門房裡來?他上李丞相府,都讓到客廳坐呢。藍玉急忙解釋,深更半夜,如到書房或客廳去,多有不便,他說他真的是藍玉。這時管家進來了:「老爺,明早上朝的轎子、朝服都備好了,您還過目嗎?」
藍玉搖搖頭,問馬二說:「這回信了吧?」並伸出手來,「信呢?」馬二卻不交,目視著管家。藍玉笑了,揮揮手,管家出去了,馬二才從靴掖裡抽出信來交上。
藍玉打開信,看了後,顯得有幾分猶豫,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字跡無疑是郭惠的,從前他們書來信往說不上有多少次。藍玉也知道她母親張氏仙逝的事,藍玉雖托故沒有去送殯,一百兩銀子的奠儀早早送過去了。他所以不露面,是怕見郭惠,單獨見尚可應對,大庭廣眾,她又在悲慟中,萬一有什麼不妥,事關重大。
那次他吊在轆轤繩上在井底的經歷,什麼時候想起來都後怕。當時只要朱元璋向井裡一探頭,他的命,還有郭惠的命,登時休矣,自己送了命怪不得別人,連帶郭惠喪命,他的良心何安?人家都當了皇帝貴妃了,你又來打擾人家幹什麼?當初在瓜州渡,你幹什麼去了?
今天郭惠主動寫信來要他去雞鳴寺相會的,信上雖只寥寥數語,也可體味到紙短情長的一片心。他該怎麼辦?讓已經熄滅的情火復燃?萬一燒掉了自己也燒掉了郭惠怎麼辦?萬一是圈套又怎麼辦?
他想得太多了,越想越拿不定主意,心早飛到了雞鳴寺,可膽子不為他做主。藍玉明知故問,娘娘住在雞鳴寺?馬二說在為老太夫人守靈。藍玉又問跟她的人都有誰?
馬二說,除了內使、奉御、承薄,就是幾個宮女,他看出藍玉膽小,就拍胸脯道:「有事衝我說,我是娘娘手下最大的管事人。」他有點瞧不起藍玉,還叫個大男人、大將軍,人家惠妃娘娘是女流,做事都敢做敢當,他卻前怕狼後怕虎的,熊!馬二雖是個太監,年齡漸大,也猜出他們之間有男歡女愛的情絲勾連著,不然他不會這麼顧前顧後的,惠妃也不會讓他起誓發願的。
藍玉想了想,讓馬二先回去,說自己隨後就到,叫馬二在雞鳴寺山門前接他。馬二答應了,告辭後打馬出城。
藍玉爽約
等待的滋味是難熬的。郭惠聽了馬二的稟報,立刻心跳耳熱起來,全身的血都恨不得全湧到臉上來,燒得她雙頰通紅,連馬二都看出來了,說娘娘臉色好看。
郭惠叫宮女舀了一盆冷水,把滾燙的臉埋在冷水中,好半天才濕漉漉地抬起來,一點也沒降溫,一臉的水珠混合著淚水……
她坐在宮女擺出來的梳妝鏡前,叫兩個宮女為她上妝。宮女們都很奇怪,哪有半夜三更上妝的道理?卻又不敢發問。
上好了妝,她打發宮女、小太監們都去休息,只留馬二一個心腹在淨室外打更。外面已報三更,鐘鼓之聲和誦經聲也漸漸沉寂下去了。雞鳴寺裡奇靜。
郭惠呆坐窗前,外面偶爾有點響動,她都要側耳聽聽。門外台階上守夜的宮女和小太監困得東倒西歪。藍玉始終沒有來,她的心懸到了喉嚨口,心慌得不行,真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山門外,馬二可憐巴巴地坐在山門柱子底下,望著漆黑的大路盡頭。困得不行了,便拉一拉自己的耳朵。
藍玉不是不想來,馬二走後,他就叫管家把兩匹馬備在院子裡。藍玉卻在客廳昏暗的陰影中走來走去,下不了決心。終於他對門口的管家說:「把馬牽回馬廄,不出去了。」
管家答應一聲,當藍玉聽見馬蹄聲漸弱時,又推門衝了出來,叫:「等等。」管家又命人把馬牽了回來,管家目視著藍玉等命令。藍玉又改變了主意,命他騎馬到雞鳴寺去,看看有沒有什麼異樣的動靜。管家不明白,老爺指的是什麼?
「笨!」藍玉說,「有沒有兵?有沒有埋伏!一句話,是不是圈套。」管家點點頭,牽馬出了院子。藍玉心緒煩亂地在地上走著。他不能不防。朱元璋是個機警過人、手段毒辣的人,在他與郭惠的悲歡離合愛情紐帶上,處處留下過朱元璋的鞭痕和刀傷。
朱元璋又是個多疑的人,郭惠偏偏是個不計後果、不善於掩蓋內心感情的人,萬一朱元璋從她那裡發現了郭惠心轅意馬的痕跡,設下圈套來誘捕他,他貿然趕到雞鳴寺,豈不是去送死?別看字是郭惠寫的,如果皇帝的御刀架在她脖子上,讓她寫什麼她都得寫呀。
郭惠沒有盼來藍玉,自然又氣又恨又怨,全都夾雜在揮之不去的情愛中,她痛苦已極。不知什麼地方傳來雞啼聲,而且一雞引來百雞鳴,很快此起彼伏地叫個不停,像有萬千隻雞在啼鳴。
伏在梳妝台上睡著了的郭惠滿臉淚痕。她驚醒過來,已是旭日滿窗了。她呆呆地坐著,淚水又流下來。門輕輕開了,宮女托著洗漱用具進來了。郭惠煩躁地說:「出去,都出去!」宮女們嚇得放下洗臉盆,悄悄溜了出去。
藍玉也在感情的烈火裡受著熬煎,他也一夜未眠,眼裡佈滿血絲。
管家回來了,說自己在雞鳴寺前前後後蹲了兩個多時辰,除了上夜守更的和尚,沒見到什麼外人,只有一頂宮中的軟轎放在院子柏樹下。藍玉跺腳失悔歎了口氣,埋怨他蹲那麼久幹什麼?怎麼不早回來。
管家的小心地問:「將軍現在就去雞鳴寺嗎?」
藍玉脫口說道:「大白天去見鬼呀!」管家感到莫名其妙,退了出去。藍玉一陣陣心疼、後悔,心疼郭惠白白等了一個晚上,不知氣成什麼樣子。後悔自己膽子太小,都不如一個女兒家敢作敢為。
藍玉如坐針氈,好歹熬到了天黑,二更時分就備好了馬。
郭惠卻徹底心涼了,不相信有奇跡發生了,他不敢來,是早該料到的,瓜州渡他的嘴臉還沒領教嗎?可他為什麼冒死闖到萬春宮去呢?說起來那膽子不小,可稱「色膽包天」了呀!
停放著張氏靈柩的後配殿裡陰森的。郭惠一個人披頭散髮地坐在棺材前,任淚水洗面。
馬二悄悄走了進來,站在她身後,替她難過,又無法分憂。郭惠感到了他的喘息聲,回過頭來,看了馬二一眼,說:「你一夜沒睡吧?快去睡一覺吧。」
馬二懂事地說:「娘娘不更是一夜沒合眼嗎?那個王八蛋沒來?」他斷定,郭惠恨藍玉,在他看來,藍玉真的是個狗熊,是一攤扶不上牆的狗屎。郭惠反倒嚇了一跳,問:「你罵誰呀?」
「還有誰,誰叫娘娘不痛快,我罵誰,我罵藍玉呀!」馬二接著數落,「他叫個什麼男子漢,老鼠膽!狗屎!」
望著馬二那三分稚氣的仗義樣,郭惠好不感動,她問:「你小小年紀,懂得怎麼回事嗎?你為什麼罵他?」
馬二說:「娘娘對他好,他不敢來,他忘恩負義,是不是?」
「你可別亂說呀!」郭惠心裡想,他怎麼敢來?從前,我未嫁之時,他都嚇住了,何況現在?都是我自作多情。她轉對馬二解釋說,其實,什麼事也沒有,她只是想問藍將軍幾句話。
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馬二反覺得娘娘看扁了他,低估了他的忠誠,心裡挺不是滋味。
馬二說:「娘娘,我雖夠不上個男人了,可我不傻,我明白是怎麼回事。我既然發過毒誓了,日後就是把我切成一千段,一萬段,也不會從奴才嘴裡掏出半句話的。」
郭惠聽了大為感動,情不自禁地把馬二摟過來,淚水漣漣地說:「他真的不如你呀!」
「娘娘別想不開,」馬二說,「你若發話,我帶人去揍他個龜孫子,替你出氣。」
「你打人家幹什麼!」郭惠說,「你知道藍玉是誰嗎?常遇春的三十萬大軍全歸藍玉統帥了,除了徐達,沒有人能超過他了,日後封王拜相,都是指日可待的,馬二,若你是他,你肯丟了這些嗎?」
馬二說:「我不懂,我不知道。」
郭惠拍了他一下,苦笑了。她說的都是真心話,到了此時,她的心已經灰到了極點,連她捨得托付全部感情的人尚且如此,這世上還有什麼她值得留戀的呢?
官場性賄賂
胡惟庸從奉先殿台階上下來,有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在叫他:「胡相國別來無恙啊?」胡惟庸一回頭,見是達蘭,馬上恭恭敬敬地站住,道:「是真妃娘娘啊!我在這給你請安了。」
達蘭說她有點小事想麻煩丞相,正想打發人去請他。正巧碰上了,她問胡惟庸能到她那坐一會嗎?胡惟庸顯然有所顧忌,向奉先殿望望,沒有馬上回答。
達蘭說:「你望著奉先殿看什麼?皇上一天到晚忙著貼紙條,有工夫看著你?」胡惟庸說,皇上本來就博聞強記,又加上每天把事無鉅細的要辦事情寫成紙條,這一來輕重緩急,紋絲不亂。
「你真會說話。」達蘭說,「怪不得你這麼快爬到了丞相寶座上。你把我從鄱陽湖上拐來的時候,你還是沒入流的芝麻官吧?」
胡惟庸不好認真,只是笑了笑。「敢不敢來呀?」達蘭叫板地說,他若怕有瓜田李下之嫌,她就先上殿去稟明聖上。
這一來,胡惟庸只好跟她走了:「好吧,那就到真妃娘娘處討茶吃了。不過我真的瑣事纏身……」
「你以為我會把你留在仁和宮裡養起來呀!」達蘭哈哈一樂,弄得胡惟庸好不尷尬。
胡惟庸走進仁和宮大廳,第一眼就看見李醒芳為朱梓畫的像,已裱好,掛在了正面牆上,畫得生氣勃勃,活潑可愛。旁邊有幾張是從前李醒芳為達蘭畫的,個個嫵媚動人。畫像下面擺著松石綠地粉彩雙耳瓶和粉彩雲蝠紋賞瓶。達蘭先在上面坐了,說:「請坐吧,丞相大人。」
胡惟庸說:「我還是站著的好,不敢放肆。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達蘭說:「胡惟庸,你是不是以為我應當感謝你呀?」
胡惟庸說:「我怎麼敢有這樣奢望!娘娘好了,我胡某人高興。」
達蘭說,有奢望也說得過去呀。她不過是亡國之君的女人,是他胡惟庸費盡心機把她弄來,總算沒有餓死街頭,又當了皇妃,生了皇子,她還不該感激他嗎?
胡惟庸忙表白,這都是娘娘的福氣,是上蒼所賜,他胡惟庸可不敢冒功。達蘭說:「其實我也不欠你了。你把我當成美人獻給了你的主子,買你主子歡心,你當了丞相,你夠本,我也夠本,是不是?」她又大笑起來,笑得門外的太監宮女頻頻向裡張望。
胡惟庸大有毛骨悚然的感覺。他雖不知她想幹什麼,卻也感受到了她的厲害,他說:「娘娘如果沒事,我走了。」
「忙什麼!」達蘭衝門外太監叫,「去看看梓兒從文樓書房裡下課回來了沒有?」小太監答:「回來了,都進了宮門了。」
胡惟庸說:「啊,是潭王下學了?」這時剛剛散學的朱梓在小太監引領下,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向達蘭問候了一聲:「母妃安好。」
達蘭提示兒子這兒還有胡丞相呢。朱梓又說:「丞相好。」
胡惟庸沒話找話,恭維說:「聽宋先生說,潭王書念得好,聰明得很,很有當今皇上之風。」
「你這樣認為?」達蘭有點揶揄地說。
朱梓說了句:「我要換衣服去了。」便轉身離開。
達蘭有意地看著朱梓的畫像,像是很平淡地問胡惟庸:「你看潭王的像畫得怎樣?」
胡惟庸心裡一驚,這是個敏感的話題。他走過來像是很認真地看了看,稱讚潭王很有神韻,透著天真、睿智,畫的和真人一樣。
達蘭說不想聽他誇讚,只問丞相看他長得像誰?
胡惟庸回答得很快:「當然是像皇上了!」
「像哪個皇上啊?」達蘭咄咄逼人地問,「是像當今皇上啊,還是像大漢皇帝陳友諒啊?」她的樣子顯得與美人胚子不相襯的陰險。
胡惟庸嚇了一跳,忐忑地看了達蘭一眼,喃喃道:「娘娘!這玩笑也開得嗎?」
「你別在這裝!」達蘭說,「玩笑不是我開的,你不是在背地裡議論,說潭王長的和陳友諒一模一樣嗎?」
胡惟庸嚇壞了:「這真是天大的冤枉,這麼說,我怎麼承受得起!娘娘這不是往死路上推我嗎?」
達蘭冷笑:「現在知道害怕了?分明是你把我們母子往死路上推,怎麼又倒過來說呀。」
胡惟庸說:「我真的沒說過,若說過,嘴上長疔。」
達蘭說:「早晚得長疔。那天李醒芳來畫像,你和李醒芳不是背著我這麼議論的嗎?隔牆有耳,你大概想不到,我當時就在屏風後,聽了個一清二楚,你還想抵賴嗎?」
胡惟庸一下子冒汗了,有氣無力地解釋說:「都是李醒芳胡說八道,不是我的意思。」
他可實在不敢小看這女人了,她竟這樣有心計!他現在明白,今天達蘭是有預謀地向他興師問罪的。不過暫時還弄不明白她的目的是什麼。是嚇唬嚇唬他,讓他三緘其口,別在背後嚼舌頭?有這種意圖,胡惟庸也真的很後悔,他是走一步都要量量步子大小的人,那天怎麼會那麼輕率地與李醒芳背地裡議論這樣敏感的話題呢?這不,招禍來了。看來,他只有認錯,才可息事寧人了。
這時達蘭又換上了輕鬆的笑臉,叫宮女端上來一些蜜餞果脯,她說是她親手做的,還親自用小銀勺舀了一點玫瑰蜜餞送到胡惟庸口中叫他品嚐,胡惟庸嚇得連連後退,她早已把蜜餞塞到了他口中,下巴上還粘了一小塊,她笑著說掛幌子了,又伸出纖纖細指替他在臉上抿了去,弄得他心慌意亂。他一直在尋找良機逃之夭夭。
達蘭卻不放他走,她仍然糾纏著朱梓像誰的話題,不管胡惟庸怎樣否認。達蘭說:「你還嘴硬!你不是連我提前一個月生下潭王都算準了嗎?你不是嘲笑皇上那麼精明卻甘心戴這個綠頭巾嗎?你為什麼不去提醒皇上啊?你不去,一會我去提醒皇上,有本事你當皇上面再把這話說一遍。」
胡惟庸站起身,也冷笑道:「你若有膽量鬧出來,你還有命嗎?你自己怎麼回事,你不知道嗎?」這一手也是殺手鑭,達蘭愣了一下。是啊,懷了別人的孩子,卻向朱元璋瞞報,還要冒充是正宗龍子,連篡姓奪權的罪名都安得上的,事情犯了,那她和梓兒還不是要粉身碎骨嗎?
她並不怕胡惟庸揭發此事,那他也逃不了干係,她的目的是把手握大權的胡惟庸鎮住,把他拉到自己身旁,甚至讓他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為梓兒將來坐江山當馬前卒。
達蘭說:「鬧大了,大不了皇上廢了我,打入冷宮,或者處死。你也完了,我的丞相,你還有命嗎?你把一個有身孕的女人送給他,你這叫忠嗎?你明知道串了種,潭王不是朱元璋的,你在背地裡嚼舌頭,不去奏報,這叫忠嗎?」
胡惟庸沒想到這女人如此老辣,他和解地說:「我保證不說,算了,反正抖出去魚死網也破了。」
「那可不一定。」達蘭說,「我會在皇上在仁和宮最銷魂的時候奏你一本,看他會信誰的。」
胡惟庸的汗越出越多:「娘娘何必跟我過不去呢。」
他深信她什麼都幹得出來,在被窩裡吹枕頭風,抵得上千軍萬馬,胡惟庸怎能不甘拜下風?他恨達蘭,真是應了俗語,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猶可,最毒婦人心,一點不假。眼下必須與她妥協,相安無事才好。但達蘭認為還沒有徹底把他拿下馬,攻勢仍舊凌厲。
達蘭冷笑又往下編,她甚至可以說,她來到皇上跟前時,曾對胡惟庸說過,她肚子裡有了陳友諒的孩子,胡惟庸卻說沒事,七個月、八個月生下來的常見,也許這正是替陳友諒悄悄奪回江山的機會呢!
胡惟庸簡直氣昏了,猛地抓起板凳想往達妃頭上砸。但板凳停在了半空。達蘭根本不懼,抱著肩說:「砸呀!怎麼又膽怯了?」
胡惟庸還是軟了,乖乖放下凳子。他說:「你說吧,你想幹什麼?要我幹什麼?」
達蘭說:「這還像人話。我告訴你,胡惟庸,在這件事上,你別想躲清靜,你我是坐在一條船上的人,我下水,你也別想身上不濕。」
胡惟庸說:「是。」
達蘭說她忍辱負重活下來,是為了什麼,他應當清楚。
胡惟庸裝傻:「我明白,人生一世,誰不是為了榮華富貴?」
「為了江山。」達蘭加重語氣命令他,「從今往後,要在皇上面前不斷地吹風,說潭王好話,說他是治國平天下的英才,想法讓皇上廢了太子立潭王。」
胡惟庸說:「你真敢想啊!太子沒有大過,誰敢輕言廢立?況且廢長立幼是古來大忌,就是皇上要干,大臣們也會群起反對。你這胃口太大了,打死我也不敢貿然應承。」
「你不是首輔,你不是大臣的頭嗎?」達蘭說。
胡惟庸試圖澆滅她的邪念:「就是大臣們閉嘴,皇上也不會輕易走這一步棋。朝野上下都知道,皇上認為太子太心軟,太仁慈,恐將來鎮不住邪!他最中意的是老四燕王,說燕王才真正有他自己的影子,長得像,作派像,為人處事都像。可就是這樣,也只能嘴上說說而已,豈敢動真的?那是犯了皇家大忌。」
達蘭退了一步說暫時也不逼他,潭王才七歲,也不著急。稍大一點,她要胡惟庸想辦法說服皇上,盡快讓他到長沙封地去,叫胡惟庸給他物色幾個奇才,像劉伯溫那樣的,當潭王的左右臂。「你心裡有他沒他,我會知道。最後辦不成,是天命。但辦不辦,就看你的了。」
事到這一步,胡惟庸只好應承說:「我都答應,正如你所說,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慢慢來吧。」他這也是想盡快脫身的敷衍之辭。
達蘭早看透了他的心思。她步步緊逼,胡惟庸沒有辦法,只好敷衍,這並不表明他會死心塌地為她賣命。萬一有個風吹草動,他為了保全自己,會像拋棄一雙破鞋一樣把達蘭扔出來,他們之間本來沒有什麼牢不可破的同盟,即使勉強說有,也是極其脆弱的,是她一廂情願逼出來的。
她忽然想,必須真的讓他下水,上到她自己這條船上來,要完蛋一起完蛋,不容他有抽身而退的機會。想讓梓兒當皇帝,替陳友諒報仇,沒有鐵腕丞相鼎力支持,那是難以想像的。
除了恫嚇,她還有什麼武器?她有的,具有魅力的只有美人的肉體了。她一想到這,決定再設一個粉紅色的陷阱,於是非留他喝點酒。
胡惟庸百般不肯,推說有事,達蘭急了,又說了些不管天不管地的話,胡惟庸只得虛應故事,答應吃她一餐飯。
達蘭用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招法。
當年胡惟庸用蒙汗藥麻翻了達蘭,讓朱元璋睡了她,把生米煮成了熟飯。今天,酒過三巡,達蘭也同樣麻翻了胡惟庸,並且在打發走太監宮女後,把他弄到床上,脫了個精光。
第二天早上,當胡惟庸醒來時,覺得身旁有一個滑膩的赤裸女人,一股香粉氣直噴他的臉。他一看,自己竟睡在了仁和宮從前朱元璋睡過的龍床上,達蘭伸著粉嫩的臂膀正摟著他。
這一驚非同小可,胡惟庸幾乎是絕望地叫了一聲,坐起來,而達蘭像個抓到了獵物的獵手一樣,正望著胡惟庸得意地笑。
胡惟庸想找衣服穿,他說:「你太無恥了!你陷害我!」光著身子的達蘭說:「你說得清嗎?你信不信我馬上喊太監、宮女進來?」胡惟庸軟了下來,達蘭指著他的下體說:「連你那裡有一塊胎記我都能當皇上說出來,你說你與我無染,他信嗎?」
好漢不吃眼前虧,胡惟庸急著脫身,便什麼好話都說盡了。達蘭早把他的衣服藏起來了,此時她媚笑著,拉過他的手,放在她那豐腴的乳房上,把嘴湊過去吻他,她要假戲真做,給他點甜頭。
撫摸著達蘭那顫巍巍的乳房,吻著她那濕潤的香唇,他遍體酥軟了,底下已在悄悄膨脹,他再推托已辦不到了,達蘭笑嘻嘻地握住了他的陽具,兩個人滾到了床上,又滾到了地毯上,反正是這樣了,不如真的沾點腥味,死了也值,這是騎在達蘭身上時胡惟庸的想法。
完事後,勾著胡惟庸脖子的達蘭徹底放心了,胡惟庸是她可以掌握於股掌上的工具了。她不再怕他、擔心他,她很得意,早知這麼容易地征服了一個男人,何必多費了那麼多唇舌。
天大亮了,達蘭穿好了衣服,要給胡惟庸看一樣東西。她轉身到書房去了,從一個纏花八寶描金漆木箱裡取出一個小盒。
胡惟庸惴惴不安地等著。少頃,達蘭托了個精緻的方盒子出來,從中端出一方玉璽來。胡惟庸一看,又嚇了一跳:「這不是大漢皇帝的玉璽嗎?你敢帶在身邊?」
達蘭又給他看了陳友諒遺書,才又把玉璽嚴密地藏了起來:「你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吧?」
胡惟庸說:「其實又何必呢?你在陳友諒那裡是皇后,在皇上這裡也是貴妃,都同樣是人上人,安分一點只有好處。」
達蘭說她不過是個貧家女子,當年其父資助過陳友諒,被朱元璋抓住,下令徐達將她全家斬首,達蘭去向陳友諒求救,陳友諒親率精兵救了她全家,她才以身相許的。是陳友諒把她舉上了青雲,既受他大恩,又為他生了皇子,就要為他報仇,不然,不成了不忠不貞的女人了嗎?
胡惟庸此時除了覺得達蘭很可怕外,又加了三分敬重,她雖是女流,卻有俠義心腸,一日之恩,終生為報,她不滿意掠她來的朱元璋,來了也是人在曹營心在漢,伺機報仇,甚至想兵不血刃地讓朱元璋的江山回到陳友諒後人手中。
胡惟庸怎麼辦?他已上了賊船。用達蘭的話來說,他在朱元璋這裡是丞相,日後如他出力扶植潭王坐了江山,同樣是丞相,甚至封他個萬代不易的鐵帽子王!但胡惟庸也知道此事不易,只能走著瞧,他如今是一手托兩家了,哪面都不能得罪的。
胡惟庸說:「從長計議吧。以後你也少讓我到你這裡來,以免引起皇上起疑心。」
「我會看火候的。」達蘭也並沒有再逼他。
送他出門時,達蘭又勾住胡惟庸的脖子親了他一下,說:「我很寂寞,希望你能常來。」隨後又告訴胡惟庸,只要門前的那盆柳桃不撤,就證明朱元璋不在仁和宮裡,「你可以放心大膽地來相會。」
偷情
風刮了一整天,秋雨也淅淅瀝瀝地淋了一整天,用秋風秋雨愁煞人都不足以形容郭惠的心情了。
又到了淒風苦雨的晚上,靈柩前供著香火燈燭的配殿裡,郭惠跪在蒲團上。外面雨聲喧囂,風刮著廟裡大殿的鐵馬,叮叮噹噹作響。
她已絕望,他不會來的,她早該知道的,娘啊,你為什麼編出那個遺囑來害女兒一生?我在後宮,不過是他的一個玩物而已,而他想有多少玩物就有多少,他並不缺我一個……
一陣隆隆雷聲滾過殿頂,雨聲嘩嘩,雨越下越大了。
配殿的門開了,馬二拿著一把紙傘進來,他的下半身被雨淋得透濕。郭惠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
馬二說:「他又沒來。白瞎娘娘一片心了。娘娘實在要他來,我去弄一支羽林軍,衝到藍府去把他捉來見你。」
「盡說傻話。」郭惠苦笑了一下,吩咐他們都去睡,她要再陪娘一晚上。馬二哈欠連天地說:「你一個人在這守著死人棺材不害怕?」
「你們去吧,我不怕。」馬二便走出去,卻不敢真的離去。
配殿廊簷下,馬二對兩個守在門外的太監和宮女說:「你們都去睡吧,也都熬不住了,我留在這。後半夜叫人來替換我。」太監和宮女快步消失在雨簾中。
藍玉忽然不顧一切起來,他出城門時報的是真名實姓,在通往雞鳴寺的路上,他快馬加鞭地趕路,戰馬在雨中昂鬃奮蹄狂奔,濺起一片片泥水。他往前面看,雨夜中,雞鳴寺有幾星燈火在地平線閃爍。
雞鳴寺的梆聲已報三更,停靈的配殿,院子裡汪了一灘水,亮閃閃的。跪在蒲團上的郭惠給娘的靈柩磕了三個頭,緩緩地站起來。
她彷彿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在心跳聲中出現她悲愴的心聲:「……娘,我跟你來了,這是最好的了結了……」她此時已萬念俱灰了,只有一死才能百了。
她把一條白綾子扔到了房樑上。藍玉在山門前下馬,推一推,山門在裡面鎖了,推不開。藍玉把馬拉到牆下,他躍上馬背,站在鞍上,用力向上一縱,跳上高牆,翻了下去。
焦急的藍玉弄不清郭惠住在哪一間配殿,又不好問,在寺院裡胡亂穿行著,忽而推推這扇門,忽而向有燈光的另一間僧捨望望。
他突然看見了後配殿窗上有燈光,急忙向那裡奔去。他發現了臥在廊下的馬二,心裡一喜。
馬二蜷縮在配殿外台階上,一半身子被雨淋著,涎水淌出老長,睡得正香。此時配殿裡的郭惠已把白綾子拴好套,面色平靜地一手拉著白綾試了試。她把一個方木凳搬到了吊著白綾子的梁下,自己邁了上去。馬二翻了個身,把身子蜷曲成蝦狀,口裡咕嚕著什麼又睡去了。來到配殿廊下的藍玉一個騰跳從馬二身上越過,他似乎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不然也不會這樣急切、莽撞。他肩膀用力一扛,頂開門就往屋裡闖。
此時郭惠已經懸樑,一雙腳在半空中晃蕩著,方木凳已倒在了一邊。忽然一聲響亮,一扇窗戶四分五裂,藍玉從外面跳了進來,衝上前去,大叫一聲,揮劍砍斷了懸在房樑上的白綾,雙手一接,把郭惠抱在了懷裡。
馬二揉著半睜不睜的眼睛跑進殿來,一見這景象,他呆了。藍玉罵道:「混蛋,還不去弄點水來。」馬二掉身向外跑。
郭惠沒有死,那口不肯斷的悠悠之氣又回來了,她漸漸甦醒過來,卻並沒有睜開眼睛,她伸手撕扯著自己的喉嚨,喃喃地說:「藍玉……你好絕情啊……」藍玉迸著哭聲叫:「郭惠,郭惠!」
她喃喃地說:「這是在陽間,還是陰間?」
藍玉把她抱得緊緊的,大聲說:「郭惠,這是陽間,我是藍玉,別怕,我是藍玉呀!」幾顆大淚珠掉到了郭惠的臉上。
郭惠看清了藍玉,還聽到了外面的風濤雨吼聲。她一下子回到了現實,連忙掙扎著推他,想要從他懷裡掙脫出來。但藍玉把她抱得更緊,「郭惠,你怎麼這麼傻呀!」
郭惠滿眼是淚,她說:「你到底來了!藍玉,你能來,我的心就有著落,我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藍玉給他拭著淚,說:「你別怕,有我抱著你吶,誰也不敢來傷害你。」郭惠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她又後怕又滿足,方才藍玉再晚來一步,她的魂靈就飛走了,藍玉不後悔嗎?昨天為什麼不來?
藍玉說他幾次上馬,又幾次下了馬。他怕是圈套,不得不小心。這幾年來,與她一直沒通過音訊,他不能保證她的心不變,那年在瓜洲渡,她不是恨死他了嗎?而況他更擔心朱元璋插手其間,不得不防。
郭惠說:「你是怕我設圈套?我的心真全白費了,不如讓狗吃了。」藍玉說不是對她。這世上有一個她這樣的女人對他藍玉如此鍾情,他也知足了。只是,老天不長眼,活活拆散了他們。
郭惠說早原諒他了,不用問,她也猜到朱元璋怎樣嚇唬他的。
藍玉歎道:「皇上原來是把你留給他自己的,又不明說,卻告訴我,你爹臨死有遺囑。」
郭惠說出了實情。什麼遺囑!這遺囑是他逼著她娘編出來的、假的。如果不是她娘臨死前一五一十地告訴郭惠,她至今還受著蒙騙呢。朱元璋用這樣的手段把她弄到手,她真恨他,越是恨他,也越是想念藍玉,如果藍玉再冷若冰霜,她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呢?
說到傷心處,她又嚶嚶地哭起來。藍玉所能做的只是瘋狂地吻著她的頭髮、她的眼瞼,她的嘴唇,任何語言這時都是蒼白的、多餘的。
這是喜悅與淚水相交融的結合,藍玉只覺得慾火燒得他受不了,不顧一切地去撕扯她的衣服,那動作笨拙而粗魯。郭惠任他所為,只恨自己現在能給他的已是殘花敗柳。藍玉把她按在青磚地上,瘋了一樣地劇烈動作著,恨不能把她弄得溶化成一灘水,一口吞下去。
門突然開了,兩個小太監和一個宮女闖了進來,一見這場面,全像被釘子釘在地上一樣,都震驚得不知所措了。藍玉和郭惠更是驚得鬆開,不知怎麼辦。馬二端著茶壺進來了,他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沒等郭惠說話,藍玉披衣起立,嘩地抽出劍來,寒光四射。他凶狠地說:「你們看見什麼了?」
馬二先醒過腔來:「小的什麼也沒看見。」眾人同時七言八語地說:「是呀,什麼也沒看見。」
藍玉說:「我是路過此地的副將,我姓董,碰巧看到有人尋短見,便衝進來救了她。」機靈的馬二說:「是,我是守夜的,我見這位義士救了她下來,才去喊人的。」郭惠遠比藍玉要鎮定得多,待宮女、太監們戰戰兢兢地退出後,她又抱住了藍玉,安慰他不用擔心,她跟前的人,就是打死了,也不會亂說半句的,何況是這種事。
藍玉仍是忐忑不安,待要再行房事,那東西卻怎麼也硬不起來了,郭惠幫他擺弄了半天依然不見起色,她忍不住拍了一下:「沒用的東西」,二人都笑了。
郭惠說方纔所以被衝撞,是因為在娘的靈前干淫穢事情才遭的報應,便拉著藍玉冒雨去了她下榻的那間淨室,親手給藍玉燒了一壺濃茶。馬二又跟過來在廊下值守。經過一番纏綿,雖然都很倦怠卻無睡意,說起他們的悲歡離合,郭惠免不了埋怨他把官位看得比愛情重。
藍玉說他也很苦,最終還不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了嗎?藍玉和郭惠合蓋著一條被,相擁在床上。郭惠的頭枕在藍玉胳膊上,幸福地說:「老天還是長眼啊,在我走上黃泉路時,又派你把我召喚回來了。」
藍玉慮到了今後,今後怎麼辦呢?還不是天涯咫尺,一個在前線打仗,一個在深宮苦守。郭惠說她有個主意,她從此銷聲匿跡,不再回宮裡去,她跟著藍玉,他走到哪她跟到哪,省得有相思之苦。
「又說傻話!」藍玉說:「一個大活人,又不是一個香囊、玉串兒,隨意掛在身上不叫人看見。」郭惠頹然地說,那就沒辦法了,她再也不能讓他辭官為民,一起遠避山野荒蠻之地了,那年在瓜州渡,她覺得自己太強人所難,也太幼稚了。
藍玉說:「這樣好不好,你先回宮裡去,邊塞的事也快完了,等我回京時再從長計議,那總是有見面機會的。」
郭惠垂下頭,又哭了。藍玉把她抱得緊緊地說:「我對不起你,你若不是皇妃,那有多好啊!」
郭惠說,有了這一夜,她已知足了,就是馬上死,也無所謂了。叫藍玉放心地回塞外帶兵,別忘了時常捎封信來,別叫她總懸著心。藍玉在她眼瞼、嘴唇上吻著。
馬二把闖入配殿的兩個小太監、一個宮女叫到一間空屋子裡。他們從來沒看見過馬二這麼一臉凶相過。他手裡拿著一根很粗的籐條,先問:「你們今天看見什麼了?」
宮女抖抖地說:「看見……娘娘上吊,叫一個姓董的將軍救了。」馬二狠狠抽了她幾下,抽得她哭起來:「董將軍不是這麼說的嗎?」馬二又抽了她一下,轉問小太監:「你們呢?」娃娃臉小太監說:「我根本沒看見什麼,只看見娘娘在配殿守靈。」
另一個有麻子的太監眨眨眼更狡猾:「我一直睡在僧房裡,根本沒去過配殿,你叫我說什麼?」
馬二轉向宮女,問:「你聽見了嗎?我再問你一遍。娘娘在雞鳴寺守靈時,你看見了什麼?」一臉淚痕的宮女學乖了,她說:「什麼也沒看見,你就是打死我,也是這句話。」
馬二表示滿意。他用籐條敲打著自己的靴子說:「這麼說了,反而不會挨打了,你們記住了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