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一路飆升 文 / 李春平
先說一則與本文無關的逸事。
縣長張家權有個習慣,每天晚上下班時喜歡拎一袋垃圾出門,順便就扔進垃圾桶裡。大年三十,張家權加班很晚,司機在樓下等他,大家都盼著回家吃團圓飯。張家權出門時,先把別人送他的一袋禮物拎著,準備帶回家去。他想這幾天可能不會來辦公,又把一袋垃圾也拎出去了。春節期間,夫人打開袋子一看,發現裡面全是垃圾,臭不可聞。妻子問他:大過年的,是誰給你送這東西?張家權大吃一驚,原來三十晚上他搞錯了,把別人送他的禮物扔進了垃圾桶,卻把那袋垃圾當成寶貝拎回了家。
此事傳為笑談。有人開玩笑地對他說:一縣之長在除夕夜發生這種事,不是好兆頭。張家權說:無稽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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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縣政府秘書,我的任務除了處理縣政府平時的重要文件外,還要編輯《送閱件》。《送閱件》是上面堅決取締文山會海之後,全縣唯一的倖存者。這是個不定期的內部刊物,密級為「秘密」,專門發表內部文章,反映各方面存在的敏感問題。發送範圍是縣級五大班子領導參閱,同時上報市政府和市級相關部門。主編是政府辦公室主任唐春山,我負責具體工作。發什麼文章,基本上就是我說了算。主任唐春山最後審稿,一般在沒有原則問題的情況下,他就簽發了。我是辦事的,他是把關的。我向主任負責,主任向縣長負責,縣長向縣委負責。一級一級都叫組織,我們共同向組織負責。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千萬別出亂子,別闖禍。唐春山給我多次耳提面命說,這是個敏感的內刊,哪天你要是把老天捅了個洞,本官必定將你一頓暴打!
唐主任是開玩笑。把老天捅個洞是指捅婁子,一頓暴打是指嚴厲批評。為了避免一頓暴打,我必須兢兢業業,不斷培育和修煉我的職業嗅覺。在我對自己的評判中,我正直,我善良,我沒有奴顏卑膝,我沒有陽奉陰違,我能夠認認真真地做事。我喜歡說真話,我喜歡任何時候都講真話。可唐春山對我說,講真話值得鼓勵,黨員不說真話誰說真話?我們的《送閱件》之所以受到歡迎,就是因為我們說了真話。可並不是任何時候都可以說真話的。有選擇性地說真話,是我們說真話的原則,這樣的真話也才會有用處。一個國家幹部,你任何時候都說真話,是傻瓜行為,那就沒涵養了。涵養是什麼?涵養說到底是能把真話藏起來,你能把真話裝在肚子裡三緘其口,能讓真話在肚子裡生孩子養孫子長鬍子,你的涵養就慢慢有了。你聽明白了沒有?唐春山問我。我說我明白了。之後,唐春山從抽屜裡取出一篇文章遞給我說:「拿去看看,能不能用你定,考考你說真話的能力!」
翻開文章,「何建生」三個字像三顆星星一樣映入我的腦海。何建生是廣播電台的記者。他文章的題目是:《中小學:危房之外的危房調查》。文章是針對去年在全縣實行的清剿危房大行動而寫的。這篇文章的背景是:去年春天雨季,本縣某小學發生校舍坍塌,造成三名兒童死亡、二十多名兒童受傷的嚴重事故,驚動了全省。據說,教育廳廳長當時正在醫院打點滴,得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後,他流下的眼淚比輸液管裡的點滴還大。縣長張家權和教育局長分別被給予行政記過處分和免職處分。之後,領導們痛定思痛,迅速採取緊急措施,計劃在一年時間內,用一千萬元專項資金,全面清剿中小學危房。文章指出,現在這項工作大半年時間過去了,所列的在冊危房都進行了全面的改造和翻修,取得了顯著效果。而不在冊的危房依然存在,隱患依然存在。文章列出了詳細的危房清單,並附有部分照片,以證明所言無虛。文章從確保在校學生身心健康和教育事業健康發展的高度進行了闡述,分析指出,對中小學危房的出現要有預見性,由於暴雨、雷擊等自然災害的原因,加之房子總是在使用過程中不斷老化,也許昨天是好房,今天就是危房。所以,危房清剿絕不是一勞永逸的事。因此要隨時出現,隨時解決。一時因為經費問題解決不了的,也要採取緊急措施,以免發生坍塌事故。
我對這篇文章產生了極大興趣,因為它說了真話,也敢說真話。我對部分文字進行處理後,作為「記者調查」的特稿加上了《編者按》,寫下了一段激情飛揚的按語,然後送給了唐春山審閱。兩天之後,唐春山把文章簽發了,對我說:「這才是敢說真話的文章。寫文章的要有膽量,發表文章的更要有膽量。你知道我為什麼這樣說嗎?」
我說我知道,去年小學出事的事,縣長和教育局長都受了處分。教育局長免職了,眼下縣長還在風口浪尖上,他最怕的就是安全事故了。所以,這篇文章對縣長張家權來說,是一個善意的提醒,可以及時彌補清剿中小學危房工作中的漏洞。反過來說,如果張家權縣長不這樣理解,認為我們在政府的《送閱件》上發表這樣的文章,會給他惹是生非,會加大他縣長的工作壓力。要是這樣,我這個當秘書的日子難過,唐春山這個當辦公室主任的日子也更難過了。這也就是說,張家權縣長的態度如何決定著我們的政治命運。我們肩上扛著一定的政治風險。再反過來看,如果我們看到這篇文章而壓著不發,要是張縣長知道了,他認為有發表的必要怎麼辦?那就會說我們膽小怕事,不敢揭露問題,沒有年輕幹部的銳氣。總之,看到這樣的文章便是拿到一個燙手的山芋,左右為難。
我把我的分析對唐春山講了,唐春山說:「你分析得很對。可是,像這種問題,早發現比晚發現好,早說比晚說好。如果我知道了不說,那才是有大問題。我們說了,至少表明了一種態度:政府是敢於正確對待工作中的差錯或失誤的,是一個對人民負責的政府。他縣長臉上也有光彩呀!所以就要發!如果有問題,我一人擔當了!」
唐春山這麼說,我又明白了,遇到這類棘手的事情,得挑風險最小、價值最大的那條路走。
唐春山又讓我給作者打個電話,通知他一下。我回到辦公室就給在電台工作的何建生打電話,告訴他,他的調查文章縣政府的《送閱件》用了。之後,電話裡就傳出一個清晰而昂揚的聲音:「哈哈,你們真敢用啊!不錯不錯,你們不做縮頭烏龜,讓人覺得政府還是有希望的,並不是見了問題就捂蓋子的。」
何建生在電話裡大發了一通議論,然後說:「下午,我請你和你們唐主任吃飯,我把我們局長凡塵也叫上。好嗎?大家認識認識,將來我也好巴結你們這些政府官員,一回生二回熟嘛!哈哈哈哈!」
有人請吃我很開心。我明白,何建生請的是唐春山,而不是我。我只是一個陪襯而已。作陪襯的人是沒有架子的,架子一般都在主要客人身上。只要唐春山去,我就去。我處理好一個文件之後,就去告訴唐春山。唐春山說,何建生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正好他老婆今天去鄉下了,沒人做飯呢,真是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天氣冷了,喝點酒暖暖身子也好。唐春山在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洋溢著被人請吃的喜悅。我知道的,對於他們這類部門領導,飯局是司空見慣的,有時也對此事表示反感。但是,有兩種時候是不反感的,一是陪上級領導的時候,二是自己老婆不在,吃飯沒著落的時候。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唐主任也是必然要去的。這就是:廣電局的凡塵局長也要參加何建生的宴請。凡塵是唐春山的高中同學,他們是去年同時任命為單位正職的,兩人的名字打在同一份紅頭文件上。在政治生命上,他們屬於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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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建生的出現先聲奪人,他是大聲哼著《郎在對門唱山歌》進門的。何建生穿著寬厚的大衣,進門時捲進來一股涼風,而屋子裡的暖氣卻倒灌了出去。在他進門之前,我和唐春山已經提前到達他指定的餐廳包房了。何建生見我們已經入座,頓時眉開眼笑,幾步跨進來,一把抓住唐春山,另一隻手抓住我,咧嘴笑道:「一看我就知道,肚子大的是唐主任,沒有肚子的是丁秘書!」
我說:「我怎麼就成了沒有肚子的人了?連肚子都沒了,我還算人嗎?」
何建生連忙說:「不是不是。我表達不準確,我是你說肚子不大。」
我仔細審視著何建生,他給我第一印象就是帥氣。大約有一米八的個子,渾身上下都非常結實。去掉大衣之後,身子並不顯得單薄,而是更顯魁梧和精幹了。像我這種身板單薄的人,在他面前就有點自慚形穢了。我感覺有一股來自他體魄的熱浪向我襲來,氣勢逼人。他臉孔的面積很大,給人一種擴張的感覺,好像多佔了其他部位的面積。依我對一個人表面的評判,何建生這種人,天生一副官相。塊頭在那兒了,氣勢在那兒了。這樣的人往那兒一坐,就有一副管理者的姿態,適合於坐鎮指揮。舊時的山大王和惡霸地主,大都屬於他這種長相的人。
何建生說:「凡局長一會兒就來了,我還叫了電視台的一個美女主持人,姜萌萌。」
我問:「就是那個新聞主播?」
何建生說:「是的。」
唐春山滑稽地笑了笑,說:「來個美女,酒都要喝得多些。」
何建生說:「看來美女是道下酒的好菜呀!」
何建生話音剛落,廣電局長凡塵和新聞主播姜萌萌就進了屋。這兩個人我們都認識的,只是我跟他們沒有深交。走在前面的是姜萌萌,五官輪廓清晰,臉部的每一個線條都長成了美女的樣子,絕對是讓男人血脈賁張的那種。一襲深紅的大衣,更是火辣辣的。姜萌萌是學中文的,當初是中學語文教師,平時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縣裡成立有線電視台時,她就作為播音員調進了廣電局。第二年,剛剛跟她結婚兩年的丈夫就因車禍去世了,一直單身過著。因為自己條件好,廣電局又是比較實惠的單位。姜萌萌雖說不是播音的科班出身,但她善於鑽研,她的播音水平提高很快。可別看一個小小的縣級電視台,沒有自己的專門頻道,只能插播在規定的中央台的頻道裡,每天的節目也有嚴格控制,但因為說的是縣上的事,老百姓還偏偏喜歡看。一開播就保持著較高的收視率。後來節目質量慢慢提高了,容量慢慢擴大了,關注本縣節目的觀眾也多了。縣有線台的播音員沒有評職稱的資格,姜萌萌的職稱是作為特殊情況,納入省台播音員評定的。她在本縣人氣旺盛,觀眾看新聞是一個方面,看姜萌萌也是一個原因。姜萌萌端莊大方,蘭心蕙質,她的出現給縣城的人增添了許多自信,他們堅定不移地認為姜萌萌是他們看過的新聞主持人中最漂亮的,比省台的漂亮,比央視的漂亮,而且是「綠色無污染」的。她順理成章地成了全縣人民心中的偶像。省廣播電視廳廳長來縣裡檢查工作,見了姜萌萌就大發感慨,說她「比省台的都好」,廳長見到的好女人多,如此誇她,那好的程度就不言而喻了。所以姜萌萌一來,就將我們的目光一網打盡,全部集中在她身上了。
唐春山很羨慕地對凡塵說:「你真幸福啊,才子才女都聚集在你那裡了。」凡塵說:「是啊,看上去妻妾成群的樣子,其實一個都不是我的。」姜萌萌只是靜靜地聽著他們說笑,也不搭理他們。何建生說:「凡局長你可別這樣說,我要是個女的,一定會喜歡你的。非把你勾引到手不可!」凡塵對何建生說:「小何,你可別這樣說,你要是個女人,一米八幾的個子,只怕嫁不出去呢!你這麼高,我敢要?」何建生說:「如果我是女人,就不會長這麼高了。」何建生說著,拍拍旁邊的姜萌萌,說:「長成她這樣,長得讓全縣人民流口水!」姜萌萌瞪他一眼,側身打了何建生一巴掌,說:「何建生,你就沒別的話說了?」何建生就嬉皮笑臉地直樂,然後對服務員說:「快點上菜吧!」
一會兒就開始上菜了,是何建生弟弟的作品。他弟弟何建民是職業技術學校首屆烹飪班畢業生,這一桌是他的個人主題作品展。主題是「山鄉冬韻」。作品裝在精美的盤子裡,被服務員們托在掌心裡端進來,它們在寒冷的冬天裡散發著濃厚的香味和濃濃的霧氣。何建生說:「請大家嘗嘗啊,全是我弟弟掌勺的。這些作品是創新型的,以前在本地沒有這樣做過。你們吃了有什麼意見,請提出來,他還要進一步修改完善。今後,他就靠這些作品,出門混口飯吃。」
除了一人一個小鱉之外,沒有任何山珍海味,全是本地家常菜。但由於燒法不同,資源配置不同,使這些作品顯得精緻可口,緊扣主題,各具特色,大家讚不絕口。一會兒,作品的創作者何建民來了,給我們一一敬酒。出人意料的是,這個何建民比他哥哥何建生要矮小得多,只有一米六幾。模樣也比何建生差多了,看上去不像是弟兄。喝酒的時候,何建生對唐春山說:「我弟弟有大專文憑,是在讀技校時取得的。你們誰要是看上他了,就把他要去。不然,他過幾天就帶著這身手藝到外面討生活去了。」
廣電局長凡塵說:「唐主任,你可以把他弄到政府機關食堂呀!」
凡塵突然這樣說了,唐春山也不好拒絕。只好說:「行啊。只是我們那裡不是經營性的,工資低,他願意去嗎?」
何建生顯然是個善於抓住機遇的人,馬上說:「工資低沒什麼,年輕人嘛,掙錢也不是唯一的目標。你唐主任要答應的話,那就一言為定。可以嗎?」
唐春山說:「可以。進個工人,我還是能做主的。」
何建生對弟弟說:「你還不快給唐主任敬酒!」
何建民顯出幾分靦腆,開始了他的敬酒工作。敬酒從唐春山起始,再凡塵,再我,敬到姜萌萌的時候,何建民的目光盯著姜萌萌的臉就不動了,一副如醉如癡的樣子。何建生發現弟弟見到漂亮女人有點失態,便叫道:「敬酒呀!愣著幹什麼?」何建民這才如夢初醒地敬了酒。何建生看了看姜萌萌的杯子,說:「到底是黨風好轉了,美女喝酒也不營私舞弊了。」
這天何建生的請客取得了兩個實質性的效果:一是認識了政府辦公室主任唐春山,和政府秘書我。認識我算不了什麼,唐主任卻是縣裡的重要人物。二是順便解決了弟弟何建民的就業問題。據我所知,要在縣政府機關食堂裡安排一個廚師,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說,不是一件容易事。可何建生偏偏就有這種能耐,沒花一點求人辦事的功夫,就巧妙地把弟弟安排進來了,而且在笑談中說定就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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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建生的文章《中小學:危房之外的危房調查》是在第五天發表出來的,是當期《送閱件》中最醒目的一篇。它的影響讓我們喜出望外。縣長張家權在文章上方的空白處作了重要批示:「這是一篇很好的文章,直擊了我們在清剿中小學危房工作中的薄弱環節。危房不除,師生不安。隱患不除,工作不實。請教育局速派專人調查,拿出積極穩妥的改造方案,有關情況上政府常務會進行專題研究。」
有意思的是,縣委書記、常務副書記、主管教育的常務副縣長都相繼作了類似的批示,他們在充分肯定這篇文章的同時,把中小學危房改造工作提高到一個相當的高度。換句話說,何建生的文章不僅是引起了縣長的重視,而且引起了縣委、縣政府領導班子的重視。教育局長在接到《送閱件》的當天就召開了局長辦公會,大家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尋找著對策和出口。
唐春山讓我把文章的影響告訴給何建生本人。何建生在電話中說:「要當一個得力的記者,就必須要有得力的文章。上面重視了,我當然高興。他們不重視,也在情理之中。我只不過是做了一個記者該做的事。」
說實話,我不喜歡聽何建生說的這種冠冕堂皇的話,一聽就是那種假馬列主義者的口氣。廣播電台有五名記者,只知道何建生是最後進去的一個,他是中等師範學校畢業後分配進來的。其他幾個記者我都認識的,他們的文字水平可能都在何建生之上。有一年,因為編輯部主任采寫了一篇小學教師長期調戲女生的案子,教育局找廣電局的麻煩,一直鬧到縣委書記那裡,稱不該公開報道這樣的事情。編輯部主任本來是廣電局副局長人選,馬上就要任命了,卻為這事寫了檢查,不僅沒有提拔成,連原先的職務也免掉了。殺了一隻雞,所有的猴子都膽怯了。何建生年輕氣盛,而且做得高明,他並沒有把他的調查在電台裡播出,也沒交給報紙發表,而是寄給了政府首腦機關的《送閱件》。從某種意義上講,何建生轉移了風險,讓我和唐春山兩個責任人承擔了。因為有問題也是我們的問題,與作者本人的關係就不大了。反過來看,何建生也把風險背後可能帶來的正面影響提升到了最大限度,因為如果縣上領導對他的調查報告予以肯定,成績當然就是他何建生的。我想,這便是何建生聰明的地方了。
何建生火起來了。縣委、縣政府的領導都知道有個何建生了,他從一個沒名氣的小記者變成了個有名氣的小記者。領導們不是讚賞他的文采,而是欣賞他的活力銳氣和新聞嗅覺,欣賞他敢於衝著縣長的面直奔而來的勇氣。那些天何建生頻繁地跑到政府辦公室來,在唐春山那裡進進出出,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至於他們聊什麼我不知道,但那天何建生來到我辦公的秘書室小坐片刻,很誠懇地對我說:「丁秘書,我弟弟在你們這裡上班了,儘管是個做飯的,也請你多多關照啊!」我笑了笑說:「我能關照什麼?他做的飯好吃,我就多吃些。」何建生說:「呵呵,多吃就是最大的支持了!」
之後,何建生又跟其他秘書打了相似的招呼。至少有兩點是可以判斷出來的,第一,何建生跟他弟弟感情很深,他很關心弟弟,也很看重弟弟的這份工作。第二,何建生是個很會來事的人,他知道弟弟要來政府食堂做飯了,方方面面打個招呼很重要。食堂是後勤股管的事,與秘書室無關。大家都是政府公務員,也許他們並不在乎一個做飯的,甚至有的永遠不可能跟一個做飯的打交道,可何建生卻把工作做得紋絲不亂、滴水不漏。當晚還擺了四桌,請秘書室和後勤股的所有幹部吃了一頓酒。
於是我也就納悶了:何建民不就是政府機關食堂一個普通的廚師嗎,幹嗎要搞得比國家幹部上任時還隆重?
可以感覺出來,何建生這小子是個人物。
4
在行政機關工作,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某人不認識的時候,即使從對面走來,你也不知道他是誰;一旦認識了,不是常常碰到,便是經常聽到關於他的各種消息。我和何建生就是這樣。
但我無論如何沒想到的是,何建生在廣電局居然是個不受歡迎的人。似乎不僅僅是不受歡迎,而是人人討厭他。我不明白,一個模樣帥氣的年輕人,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好壞也算個小記者,怎麼會讓人人討厭呢?人們討厭他什麼?據說是討厭他不說人話,討厭他自私。何建生平時說話大口大氣的,一副官腔,一副假馬列主義者的樣子。比如他早晨看見局裡的路燈沒關,他會說:「國家電力供應緊張啊,浪費不起啊!」你伸手關了不就得了,怎麼一說就上升到國家電力緊張的高度了?同事跟他拉家常,說小孩不想做作業,何建生說:「你們沒有好好培養孩子的人生目標啊!孩子的習慣是從小養成的。」不就是孩子貪玩嘛,幹嗎扯到人生目標上了?人家就說了,清華大學一位副校長是我們這裡的人,他小時候一直貪玩呢。此外,同事們還說他自私、貪小。據說他跟同事下鄉採訪,農民給他們玉米棒子,每人十根,大小不一,可何建生就要挑大的拿。類似的事情出現多了,大家就不喜歡了。同事們也不理解,相貌堂堂的何建生怎麼會是雞腸小肚的人呢?因此,平時在外面,誰說到何建生其人,同事們要麼不說話,要麼就搖頭,感覺吃不消他。
何建生是結婚兩年就離異的。妻子是小學教師,風傳她跟小學校長有染,何建生也知道一些風聲,兩口子也為此發生過不少爭執。有一次,妻子出外開會,何建生以為是借口跟校長幽會。在頭天晚上,何建生就把妻子備好的紅褲頭上塗上了四川辣椒粉,他想「辣辣妻子的激情」。誰知那天出門,妻子並沒穿那條褲頭,倒是在第三天穿著它搞觀摩教學去了。那天台下坐著許多老師和學生,學校領導和教研室的領導也坐在教室,觀摩他妻子的教學情況。妻子在台上講著講著就感覺不對勁了,只覺得下面火辣辣的癢癢,撓也不是,不撓也不是。好不容易堅持到下課後,也來不及聽老師們的評議了,衝出教室就一陣瘋跑回家,進行緊急處理。她終於從紅色的粉末上找到了原因,是辣椒粉。於是就來到廣播局,找到當時主持工作的副局長凡塵,憤怒聲討何建生的所作所為。凡塵就把何建生叫來核實,何建生也沒有抵賴,兩口子就在局長辦公室大吵起來。凡塵批評何建生說:「建生啊,你知道嗎,你這把辣椒粉一撒,就傷了天下所有女人的心啊!」
不出一個月,妻子就與何建生離婚了。
何建生離婚後,就把目光盯在出車禍歿了丈夫的主播姜萌萌身上。兩人從相貌上還是相配的,可姜萌萌看不起他,根本就沒有那個意思。只是何建生一廂情願地追求了一段時間,發現沒有進展,也不追了。接著他發現了新的動向,姜萌萌時常到局長凡塵辦公室去坐坐,有時兩人還談笑風生的。何建生發現兩次就覺得曖昧了。縣裡的局長們找情人的不足為奇,姜萌萌是美女寡婦,凡塵是一局之長,兩人正好一對。平時,局裡或局外有人請客,請了凡塵的話,何建生就要提醒他們:「光請凡局長怎麼行?把姜萌萌也請上呀!」或者有人請姜萌萌吃飯,何建生便會說:「不能只請姜萌萌,凡局長也要請上呀!」至於別人問為什麼,何建生不會明說,只說平時大家都是在一起的,是好同事,好朋友。他不把話說明,留下半句讓別人猜測去。所以,那次何建生請我和唐春山吃飯,把凡塵叫上,自然就把姜萌萌也叫上了。他甚至在創造條件,讓他們公開露面。
對於何建生的這些歪歪心思,局長凡塵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假裝糊塗罷了。我在認識何建生以前並不知道這些,只是後來凡塵跟他同學唐春山說了,唐春山告訴我的。唐春山說何建生這人不地道,他的種種做法都讓人費解。這下我才知道,一表人才的何建生在局裡的影響並不好,從領導到同志對他的看法都很多。我知道了這些事之後,對他的印象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這種人,你還真說不上他究竟有多少錯誤,犯了哪條哪款,問題是常常弄得大家不舒服,就像懷疑自己吃進了什麼髒東西,你說不清具體是什麼,卻總讓你覺得胃有穢物,心中忐忑。
在一個單位,如果大家都不喜歡這個人,那麼這個人的形象差不多就完了。可何建生沒完。你不喜歡他,他照樣存在,照樣每天有說有笑,照樣很健康地活著,你不能把他怎麼樣,誰也沒有權力把他趕走。整人是「文革」遺風,當然是不允許的。充其量是大家多見面少說話,要麼幾個好友背後議論幾句,共同譴責他的種種不是。何建生又有不同於別人的地方,你不理他,他要理你。你不喜歡他,你難受,你吃不消,他一點都不知道,或者是他知道了也裝做一點都不知道,這就麻煩了,這就更氣人了。也許你正為他的某個行為而惱怒,他卻嬉皮笑臉向你走來跟你搭訕,那模樣親如兄弟,把你氣得噴血,氣得你連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也錯了。
一個欣欣向榮的單位有這麼一個活寶怎麼辦?當然是讓他走了最好。可你不能趕人家走。更重要的是,縣城就這麼大,不能公開說他不好。如果外面單位都知道他人不好,將來就沒誰要他,那他就一輩子爛在廣電局了。整個廣電局的人都為他著急,甚至有人對局領導提出請求,讓局裡把他安排到基層廣播站去。局黨組書記是個從來不說閒話的人,就連他都在私下對凡塵說:「縣裡提拔這麼多人,怎麼不提拔何建生啊?」這話倒是提醒了凡局長。凡局長說,按說何建生還是有領導才能的,雖說是記者,可他的官腔打得比誰都好。以後向組織人事部門推薦後備幹部,肯定就是他了。黨組書記就笑,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不久,他們兩人就以非正規的方式,在組織部門把何建生吹捧了一番,由頭就是何建生的調查文章《中小學:危房之外的危房調查》。凡塵也來了一次拔高,說看了文章標題就知道作者有敢於直面現實的膽識,看了文章的內容就知道他憂國憂民的思想境界。
而正在這個時候,何建生做了件標新立異的事情:他在檢測凡塵和姜萌萌的私人關係的親密程度。
廣電局分兩塊,一塊是獨立的五層辦公大樓,另一塊是家屬樓,二者是用圍牆隔開了的。辦公大樓的後面,有一間獨立的平房,大約六十多平方米,平時堆放雜物。姜萌萌調來時,一時解決不了住房,局裡就把堆放雜物的平房騰出來一半,讓她暫時住在裡面。家屬樓調劑出來後,姜萌萌有了新的住房,可這個堆放雜物的地方依然由她使用著,化妝師也是每天在這裡給她化妝,有時工作忙了,她經常就住在這裡。這個平房的門跟辦公大樓的後門相對,只有一丈左右的距離。也就是說,要到她的住處,唯一的通道就是廣電局的後門。要判斷誰在晚間到過姜萌萌的住處,只要知道誰從這裡路過就行了。何建生別出心裁,有天晚上,他在辦公大樓的後門上,撒了一片生石灰。這就是說,誰要到姜萌萌那裡去,必然留下清晰可見的足跡,而且不可磨滅,鐵證如山。如果是凡塵去了,那就更明顯,因為他一直喜歡穿旅遊鞋,全局只有他一人穿這個,他說舒服。
第二天早晨姜萌萌起床後,一開門就發現了生石灰。一想不對勁,便到門房去問保安,保安說昨晚大約十點多鐘,只有何建生一人來加班,提著一袋什麼東西,沒多久就出去了。姜萌萌當天就找到了凡塵局長,請他解釋何建生為什麼要這樣做。凡塵一聽,便知道何建生是衝著他來的。可他和何建生是上下級關係,他們之間沒結樑子,更無怨恨,他何建生憑什麼要這樣做?也許他只是好奇,想打聽別人隱私,看凡塵與姜萌萌是否在晚上有來往。凡塵明白,何建生做這事兒,說重點就是卑鄙無恥,說輕點就是極端無聊,但絕不能把事情鬧大,事情鬧大了,影響就惡劣了。凡塵先穩住姜萌萌,一個勁兒地勸姜萌萌消氣,在沒搞清何建生的意圖之前,一切都只能是猜測,就當那石灰是殺毒防病用的吧!話是這麼說,凡塵心裡卻在想:好一個何建生,非要把你提拔起來不可!
何建生此時就像一袋垃圾,只有提起來,才能扔出去。
凡塵跟黨組書記通了氣,馬上召開局務會,決定任命何建生為電台編輯部副主任,因為老主任在編輯部管著事,實際上沒何建生的市場,也沒什麼級別,只是為下一步做準備。凡塵在跟何建生談話時,有意放出風聲,說局裡和上邊都有重用他的意思,趁著現在時機不錯,讓他本人也跑跑。那些日子,何建生頻繁出入縣委、縣政府大院,見了誰都是一臉微笑。裡裡外外一配合,進展就順利多了。提拔何建生的事也就被縣委組織部提到了議事日程。考察幹部前夕,凡塵怕在組織部進行個別談話時何建生會遭到攻擊,便專門召開了會議,說馬上要考察何建生了,大家一定要說他好話啊!我們這裡出了領導,也是局裡的榮耀。所以,無論大家對他有多大的意見,關鍵時刻都要不計前嫌。有這樣一番話,大家也心領神會了,所以組織部來考察時,人人都說何建生是個德才兼備的好同志,有著良好的群眾基礎和潛在的領導才能。
何建生終於離開了廣電局,任團縣委副書記去了。凡塵像自己提拔了一樣高興,祝賀他說,你年齡才三十出頭,又是黨員,正是上升的大好時候,好好幹一番事業,前途無量呀!何建生感激不已地對凡塵說:「多虧了你的栽培,如果沒有你的支持,也沒有我的提拔,我是從心裡頭感謝你的。」
凡塵蒙了,聽不出來這是真話、假話,還是風涼話。大家都討厭的人走了,總歸是件高興的事。過了幾天,凡塵跟黨組書記商量,想為何建生舉行一個隆重的歡送會。誰知此言一出,竟有多人表示反對,只好取消。凡塵的確為何建生感到悲哀,廣電局是個大單位,是局台合一的,年年都有調走的人,誰走都是戀戀不捨的。人生苦短,大家能夠在一起共事多年,是造化,是緣分,同事們少不了要歡聚一堂,吃吃喝喝,著意要把那份友情保留和延續下去。萬萬沒有想到,牛高馬大的何建生卻混成這個人緣,已經接近於眾叛親離了,他走人們竟像送走瘟神一樣感到釋懷。凡塵過意不去,讓辦公室買了一些禮品給何建生送去,作為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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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我在得知何建生提拔的前因後果之後,心情是很沉重的。我從一參加工作就在縣政府當秘書,也做了好幾年了,提拔任用的事經常看到。政府系列的任命文件都要從我手上路過,見得多了。有人靠能幹提拔,有人靠關係提拔,有人靠金錢提拔,也有人靠姿色提拔,什麼類型的都有。因為討人嫌而被提拔的,只有何建生這一個。從這個意義上講,何建生的討人嫌是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成就了他的仕途生涯。我在跟唐春山主任交換這些看法時,唐春山不以為然地說:「不就是個團委副書記嗎?你可千萬別以為他就真正踏上仕途了。他那個德行,能幹多久還很難說,畢竟是個淺薄平庸之輩。」
我說:「你就這麼肯定?」
唐春山說:「是的。」
唐春山的觀點跟凡塵局長的觀點是一致的。之所以用推薦提拔的方式把何建生趕出廣電局,是因為他們看到何建生最終是不會有多大出息的人。除了個子大,嗓子粗,模樣帥,其他方面不具有一個領導應當具備的獨當一面的能力,就連起碼的人際關係他都處理不好,遑論其他?在一個副科級的副職上混混日子倒也可以,即使給他一個實權他也不會用,給他一副重擔他也擔當不起,他屬於那種益處不多、害處不大的人,所以才向組織推薦他。
可事實證明,他們的觀點完全錯了。何建生偏偏屬於那種官運特別好的人。他上任不出兩個月,原來的團委書記就調到團市委去了,何建生順理成章地接替了團委書記職務。在縣級部門的領導中,一般說來,從副科級到正科級是一個比較大的跨越。許多人很有能耐,卻幹一輩子都不能轉正,總是陰差陽錯沒有獲得正職的機會。等你有機會了,可年齡又大了,混到頭了,給你一個正科級的調研員,就把你打發了,這也就意味著仕途的徹底終結。何建生就有這種常人沒有的運氣,兩個月就轉正了,成了縣裡堂堂正正的科級幹部。別看這科級幹部算不上什麼官,可在縣裡卻算是人物了。
團縣委都是年輕大學生,一個個朝氣蓬勃、活力四射的,何建生的學歷是最低的,只有中專水平。他如何統率一個團縣委的工作?他是否具有這種能力?這是凡塵和唐春山都關注的焦點問題。他們甚至擔心他會把團縣委搞得烏煙瘴氣、一盤散沙。如果他真是把團委搞成了爛攤子,把他推薦出去的凡塵心裡就難受了,他會有愧對組織的感覺。
可這種擔心依然是多餘的。何建生在團縣委當書記後,團縣委並沒有倒退,沒有地震,也沒有發生其他任何雞犬不寧的事情,一切都像往常那樣運轉著。畢竟我們都在縣委、縣政府大院進進出出,團委的幹部我也認識幾個的。有時問問他們,何建生當書記了,怎麼樣?人家就說,還好呀!其他也就沒別的話了,即使有意見也不會說出來,也許對他就沒什麼意見。我揣摩過,一個討人嫌的人,當領導跟當幹事是不一樣的。當幹事時,你有毛病別人看著,要說,要議論,就容易傳出來,慢慢對你的印象就壞了。可一旦當領導了就不一樣了,你高高在上,部下跟你也不是天天在一起,你的毛病在同志們面前就容易隱藏。即使他們發現你有什麼毛病,也是能夠容忍的,是可以視而不見的。在一個片面講究行為修養的社會裡,誰也不會說出來,誰也不會在領導面前找事。更有趣的是,有些毛病,當幹事時是毛病,一當領導,就成個性了。你的毛病突出了,你就有鮮明個性了。
團委十多個人,四個女的,前任團委書記曾經非常反對單位的女孩著裝暴露,要求她們上班時一律要穿職業裝,看上去嚴肅正統的那種。有兩個時尚女孩還受到過嚴厲批評。何建生上任後就一反常規了。他在會議上說,我們是做青年工作的,我們自己也是新一代的青年,不是老古董,不是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人。至於穿著,你們想怎麼穿就怎麼穿。儘管穿出你們的風格、你們的活力,要讓大家一看就知道,我們是有活力的年輕人。有個女孩問:何書記,我們能露肚臍眼嗎?能穿超短裙嗎?能穿吊帶上班嗎?何建生說:行!肚臍眼、超短裙、吊帶,它們都與道德品質無關,與思想意識無關。但是,露也要有個尺度,露肚臍眼可以,超短裙也可以,但不能不穿文胸,不能露毛。我可是個單身男人,誰要露得太多,別怪我手下無情。
大家哄笑起來。他們佩服何建生的膽量,什麼都敢說。這種話居然也能說出口,真是一個有個性的領導啊!在縣委機關,大家都顯得沉著老練、城府很深,如此有個性的領導還是不多見的。
何建生講話的內容第一次傳出來。那天,我們幾個人在辦公室談論何建生在團委講話的內容,正好縣長張家權也在,不知是誰提到這事了,唐春山說:何建生要求團委的女孩不能不穿文胸,不能露毛。張家權撲哧一笑,肯定地說:對她們要求嚴格是應該的。團委在縣委機關裡頭嘛,穿著太暴露了像什麼話!何建生居然受到了表揚。
在這期間,我發現何建生的變化比以前大多了,以前是默默無聞,現在聲名日隆了。畢竟是團縣委書記,拋頭露面的機會多了許多。縣委、縣政府的一些會議,凡是涉及學校和青年工作的,都會有何建生參加。因此,在一些場合,何建生常常是跟縣級領導和部門領導一同出入,腰裡別個手機,腋下夾著文件,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何建生跟這些領導們在一起,他的形象無疑是最好一個:個子高,眼睛大,眉毛濃,身體壯,他的整個體魄就顯得很有氣勢,很有領導派頭。他絕不像有的領導,胖就胖得自己看不見自己的腳,整個兒一堆肥肉;瘦就瘦得一根筋,好像是解放前的鴉片鬼。何建生不像他們那樣,他是高高大大,不胖不瘦,健康而硬朗,挺拔而軒昂,連步子都是軍人步伐。這些外表的東西都在襯托著他,武裝著他,使他在領導這個群體中,就顯得非常醒目了。甚至會讓你覺得,這樣的人不當領導,誰還能當領導?
每當我在機關大院看見何建生跟縣委領導站在牆邊說著什麼時,我就開始琢磨:就是這麼一位衣冠楚楚的團委書記,你能把他與在老婆的褲衩上塗抹辣椒粉聯繫起來嗎?能把他與撒生石灰來捕捉領導腳印、探聽領導隱私聯繫起來嗎?你能把他與討人嫌聯繫起來嗎?他究竟是疾惡如仇,還是靈魂醜陋?為什麼這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偏偏發生在他身上呢?
在縣委機關裡,團委屬於那種不聲不響的部門,說它重要就非常重要,說它不重要也就不重要。何建生當了書記,既沒有把團委搞得烏煙瘴氣,也沒有改天換地的新起色,一切如舊。可有一點何建生是把握得不錯,就是不折不扣地執行縣委、縣政府的決策。我作為縣政府秘書,是經常參加縣上的各種會議的,有時是負責記錄,有時是去聽情況。比如,縣上抽人下鄉檢查農業生產、檢查計劃生育工作,一些部門領導總會以業務工作繁忙為理由,盡可能地少抽調本單位的人下鄉,能躲避就躲避,不能躲避就少出幾個。所以,凡是大規模地抽調人員下鄉檢查之類的活動,都是縣上主管領導最頭疼的事情,常常為此搞得人力緊張。可何建生一直是唯命是從。在縣委會上討論這些議題時,何建生總是第一個表態,他每次都是如此這般地慷慨激昂:「我們團縣委的人全部下去,一個不留。其實我們也忙著,人人手頭都有事。但是,我們必須圍繞縣上的中心工作開展團縣委的工作,這一點,我們是明確的。」
「圍繞縣上的中心工作開展團縣委的工作」,幾乎成了何建生的口頭禪。有他這句話,縣上的主管領導就眉開眼笑了,就像聽到了最美妙的政治音樂。他們會認為自己負責的工作得到了何建生的大力支持與協助,認為何建生是個識大體、顧大局的人。縣上的人事關係複雜,雖說都在「革命事業」的共同名義下開展工作,可是,誰來負責開展、怎麼開展、開展的效果如何是不一樣的。有的領導開展得順利,有的就要遇到困難或阻力。領導最好的感覺是什麼?就是一呼百應。你支持了他的工作,實際上就是支持了他個人,領導對你的好感也就油然而生了。如果一個主要領導對你的好感加深了,就相當於點亮了一盞仕途明燈。如果一個領導集團對你的好感加深了,那也就意味著你的前途一片通明。
何建生對縣上的決策堅決擁護,但他自己是很少下鄉的。因為他喜歡身後士卒,讓下面的同志們去。如果需要帶隊的人,他就會指定團委副書記當組長,人家也不敢違抗,只好樂呵呵地去。每回有大的下鄉活動,比如生產救災什麼的,團委都會全面清倉,清得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留在單位接接電話,聊聊天,處理日常事務什麼的。他即使下鄉,也是速去速回。這年雨季,縣委、縣政府的幹部大都下鄉去了,我們秘書室的人分別到縣委各單位去瞭解值班情況,我到團委後,發現何建生正在網上聊天,還開著耳麥。見我去了,他連忙把耳麥取下來,衝我一笑,說:「媽的,正在跟女人調情呢,你怎麼來了?」
我很欣賞他的坦蕩,他不掩飾,也不需要掩飾。我說:「我就是來監視你的,瞭解一下值班情況,沒別的事。大家都下去了,你怎麼一個人待在家裡啊?」
何建生滿面堆笑,扔給我一支煙,又給我點燃,說:「我是領導嘛,熱鬧的事給他們,把孤獨扔給我吧。再說,領導的功能就是坐鎮指揮,否則還怎麼總攬全局?」
我笑笑說:「你享受孤獨,還得總攬全局,辛苦啊!」
何建生說:「有空就上上網呀!」
我說:「在網上找個老婆得了。」
何建生說:「真認識了一個女人,我們是同行,市裡的。」
我說:「你還真有福氣。」
何建生說:「什麼福氣啊,有福氣我還單調將?」
問了情況我就走了,何建生又繼續在網上調情。下樓時,我還真有點羨慕他了。在工作態度上,在縣委領導面前,何建生的表現一直是積極的、踴躍的。他總是善於先把大話說出去,然後把幹部趕下去,自己卻待在機關裡悠閒自在地坐鎮指揮,自得其樂地享受孤獨。不像其他單位的領導,一說下鄉就屁顛兒屁顛兒地往下跑,生怕自己落後了,生怕別人對自己有看法。何建生要總攬全局,當然就用不著擔心自己落後了。
6
就在這個夏天,何建生出了一點小小的紕漏。
有天他到有線電視台送一個團委自己拍攝的新聞,希望當晚作為頭條新聞播出。辦完事,從凡塵局長的辦公室出來後,正好美女主持姜萌萌走在過道裡,姜萌萌笑道:「何建生,很是春風得意呀!」何建生停住腳步,說:「我是那種得意的人?沒那個命!」姜萌萌禮貌性地說:「要不要坐坐?」送他出門的凡塵局長說:「你也算回娘家了,就坐坐吧。同志們還是經常念叨你的。」不知因為凡塵的話,還是他本來就想跟姜萌萌聊聊,何建生說:「那我就坐坐再走吧!」說完,何建生就隨姜萌萌到了新聞播音室。然後,凡塵就回到局長辦公室了。
凡塵回到辦公室就忙著處理一些雜務,之後有編輯找他,說有一個重要專題片需要他親自過目,他就到播出部去了。大約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凡塵從播出部出來時,正好看見何建生猛然從新聞播音室鑽出來,倉皇地往樓下跑去,一邊跑一邊擦拭著臉上的血。凡塵心裡一沉,肯定是出事了,不然,何建生臉上怎麼會有血?
凡塵馬上進了新聞播音室。姜萌萌剛剛把裙子整理好,頭髮還有點亂蓬蓬的。見凡塵來了,驚慌地抬起頭,傻乎乎地看著他,不知說什麼。凡塵說:「剛才我見何建生跑出去了,臉上有血,怎麼回事?」
姜萌萌說:「他非禮我!」
凡塵覺得非禮這個詞的意思太模糊了,沒有一個明確的界定。他想問清到底非禮到什麼程度了,可又不能問得太細了,太細了也成了非禮。凡塵想到何建生臉上的血,說:「哦,原來是他非禮了你。可你下手也太重了,把他臉都打出血了。」
姜萌萌紅了臉說:「那血是我身上的!我就是要污辱他!」
凡塵倒吸了一口冷氣。他不知說什麼好。許久他才說:「何建生這人,怎麼這樣啊。」
姜萌萌憤怒地盯著凡塵,美麗的眼睛冒著火花,質問他說:「我倒要問你局長呢,就這麼一個下三爛,居然能把他推薦出去當領導,不知是你瞎了眼,還是組織部瞎了眼?」
凡塵忍受著姜萌萌的痛罵,一臉苦笑說:「可是木已成舟,你說怎麼辦?」
「怎麼辦?我要鬧到縣委去,我要讓他臭不可聞,任何地方都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凡塵一聽說她要鬧,就害怕了。因為鬧出去對誰都不利。何建生是凡塵一手推薦出去的幹部,如果縣委領導知道了這人品行不好,怎麼看待你凡塵?這不是故意欺騙組織嗎?不是嫁禍於人嗎?連古人都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凡塵是怎麼做的?
凡塵先把姜萌萌的情緒穩住,然後把黨組書記叫來了,共同給姜萌萌做工作。凡塵表情慼然,深刻同情姜萌萌的遭遇,說得言辭懇切:你姜萌萌不是大明星,但在我們縣上,卻是明星型的人物。如果從你身上鬧出這種別人非禮的事件,一旦傳出去就會走樣的,甚至會把你一個受害者的形象演化成加害人,這樣又有什麼意思?除了把何建生名聲搞臭,讓大家都認識何建生的醜惡面目之外,你能得到什麼呢?你什麼都得不到,反過來別人還會作為笑談。所以,此事到此為止,不要再說了。
姜萌萌是個善良而心軟的人,兩個領導一唱一和地如此勸解一番,姜萌萌的氣也消了。整理了一下情緒,又開始準備當晚的新聞直播節目。
可這事並沒有保密下來,還是走漏風聲了。當天晚上,廣電局長凡塵請老同學唐春山喝酒,唐主任把我也叫上了。因為都是幾個關係特好的朋友,凡塵就在桌上繪聲繪色地講了何建生那天從播音室裡狼狽出逃的事。然後大家就一齊譴責何建生的非禮之舉,異口同聲地對他共誅之共伐之。語言成了我們最好的下酒作料。大家喝一陣笑一陣,唐春山突然陷入了迷局,困惑不解地問:「凡局長,我們說了這麼久,我還是不明白,何建生非禮姜萌萌,他到底得手了沒有?」
凡塵好不快活,說:「你笨了吧。那一臉的血說明什麼?說明姜萌萌身體不方便呀!」
「哦。」唐春山恍然大悟了,幸災樂禍地笑笑,說:「抽他一臉經血,那也夠晦氣的。該他小子倒霉了。」
凡塵說:「其實我也琢磨了許久,想不通。怎麼就一耳光把血打到臉上去了?應當說,這之前有個比較複雜的細節。意味深長啊!」
唐春山說著端起杯子,說:「有些事情是不能仔細琢磨的。喝酒!」
於是大家就一心一意地喝酒,不說其他的話了。但是,何建生在我們心中,形象已經糟糕到極點了,不值得我們再提他。依我的猜測,凡塵之所以把這件事悄悄地在朋友中說出來,就是為了讓大家認清何建生的嘴臉。畢竟何建生是他討厭的人,以前討厭,現在還是討厭,因為他做了讓人討厭的事。
可是,有一點,他們的判斷還是錯了。他們說何建生臉上沾了女人的污血,就會觸霉頭的。人家何建生並沒有觸霉頭,他還是他,依然在縣委大院裡談笑自若,依然在台上人模人樣。關於他的醜聞,也許會慢慢傳開。但是,縣委領導不知道,縣政府領導不知道,凡塵也不會給縣上領導通氣的,因為何建生是他自己推薦的幹部。所以,無論外界對何建生的印象如何惡劣,只要縣上主要領導沒聽到風聲,對他的政治形象也就絲毫無損。作為一個團委書記,掌握他命運的不是普通老百姓,也不是普通幹部,而是縣上管幹部的幹部。
過了幾天,城關小學發生小學生集體食物中毒事件,是午餐不潔引起的。幾十個學生上吐下瀉,還有個別人出現了昏迷,被送進醫院緊急搶救。以關心青少年成長為己任的團委書記何建生也跟縣委領導和教育局領導一道,迅速趕到醫院去看望孩子們。縣有線電視台也聞風而動,馬上派出精兵強將前去採訪。記者也討厭何建生其人,始終不給他單獨的鏡頭,更不給他打特寫。可這何建生偏偏就怪了,總是跟縣委書記和縣長在一起,病房很小,有些擁擠,鏡頭一拍到縣委書記或縣長,總會有何建生的腦袋出現,無論怎麼迴避都不行。考慮到畫面的完整性,只好把他同時拍進來。更重要的是,在這麼多的領導中,只有何建生一人流淚了,其憂慮之心溢於言表。他一邊問候中毒學生,一邊擦拭著潮濕的眼角,那模樣比他親生兒子中毒了還傷心。有個家庭非常貧困的小學生中毒最重,他母親蹲在醫院門口哭著,何建生毫不猶豫地把身上僅有的七百多元錢捐獻給了她,讓她給孩子繳學費。那婦女感激涕零,連說遇到了貴人,恨不得給何建生叩三個響頭。
這動人的一幕,縣上的主要領導都看到了,也拍進了新聞裡。記者回去剪接新聞時,想刪掉何建生捐款的畫面又不敢。稿子起草好後,便去請求凡塵局長審定,凡塵看了錄像說:「把何建生捐款的畫面刪掉,文字稿中也不要提。」記者領命面去。
之後,凡塵又給何建生打電話,說:「我把你捐款的畫面刪掉了,你不要有意見。我是為你著想。你想想,你跟縣委領導一起出去,光有你捐款的畫面,而沒有他們捐款的畫面,直接播出了,領導同志會怎麼想?觀眾會怎麼想?你還怎麼做人?」何建生一聽,覺得凡塵心細,確實是為他著想,這涉及一些很微妙的關係,他當然不能在他們中間出風頭。
當晚縣政府召開緊急會議,專題研究城關小學學生食物中毒問題。到會的主要是縣委、縣政府負責人,衛生局、衛生監督局、教育局和團委的負責人也參加了。我負責會議記錄,也在會場。會議開始前,會議室的電視機正在播送食物中毒的新聞,大家都看得很認真,但沒有出現何建生捐款的畫面。看完後,縣長張家權覺得少了什麼,自言自語地說:「好像內容不完整嘛!」
坐在張縣長對面的何建生說:「他們要播出我捐款的畫面,我讓他們剪掉了。我作為團委書記,這都是分內的事,有什麼好宣傳的?」
縣長張家權說:「建生確實是個有愛心的人,從事團委工作還是很合適的。孩子們就是要你這種人去關心他們,愛護他們。」
這是在公開場合下的一種毫不掩飾的讚美。出自一位縣長之口,那份量就非同一般了。坐在張家權旁邊的縣委書記也不停地點頭認可,像鼠標點擊「確認」一樣乾脆。我可以從他們那親切而熱烈的目光裡看出來,他們對何建生充滿好感。憑我個人對官場的感覺是這樣認為的:他們對年輕的領導幹部有好感了,那麼這個好感對像通常是一種新興的政治力量。別看今天是小小的科級,哪一天就會向處級挺進的。
何建生的好運就是在這時候迎面而來了。城關小學集體食物中毒事件剛剛平息,何建生就到省委黨校高級研究班學習去了,學期兩年,團縣委的工作由副書記主持。一般說來,這個高級研究班是一個人的仕途風向標,它是培養縣處級幹部的。一個科級幹部只要踏進了這個班,奔向處級已經是指日可待了。許多人辛辛苦苦追求了許多年,最終卻希望落空,而何建生似乎沒有刻意追求就到手了。你能說得清是怎麼回事?
我們在得到這個消息時都異常震驚。無論從能力上、品德上、群眾影響上,還是從資歷上講,何建生都是全縣各部門領導中最差的一個。比起唐春山和凡塵他們,他就差得十萬八千里了。其他還有些部門領導,如科技局、工商局、農業局、工業局等,都有一些非常出色的年輕幹部。他們也都在科級崗位上坐了若干年了,有人也做出了非常突出的成績。但上高級研究班這樣的好運卻偏偏沒有他們。而何建生,好像一走上仕途就是專門來捉住好運的,即使歪打正著,也要砸到他頭上來。誰能說得清是怎麼回事?
何建生入學之前,分別請了縣委、縣政府的主要領導喝酒,之後又請了我和唐春山,還有其他一些朋友。數遍他所邀請的人,都是在縣委政府重要部門或重要崗位上的人。這裡面沒有多少友情的成分,更多的是一種交際手段。春風滿面的何建生在酒桌上橫掃千軍,而一向善飲的唐春山和凡塵都沒戰鬥到底就先後趴下了。後來,整個酒桌上只有我是清醒的,因為我從來滴酒不沾,所以我清醒,所以我在清醒中納悶起來:何建生這小子以前酒量很小呀,怎麼一沾好運連酒量也提高了?
那些日子,唐春山的情緒低落到極點,從來不吸煙的他也開始吸煙了。雖然他不說原因,但我也能看出幾分來,全是為何建生的事引起的。想想也是啊,唐春山是大學本科生,也當過團委書記,他在團委書記這個崗位上有聲有色地做了四年,在政府辦公室主任崗位上也做了六年了。我跟他共事以來,作為政府辦公室主任,他總是把政府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把政府各部門的關係也協調得非常好,在政府一些重大工作中,他也提出過許多建設性的意見和建議,甚至因為他的建議和意見避免了幾次重大失誤。不得不承認他是個聰明能幹、沉著冷靜的人,也是一個有著相當的執政智慧的人。要論身份,政府辦公室主任就是縣政府機關的內當家,實權是有的,關係也是有的,唐春山從來都不利用職權和工作之便為自己或親屬謀取私利,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在部局領導中,唐春山是最有威信、最有影響的人,當然也是最有競爭力的人。不少人都認為他是最有希望成為縣政府副縣長或縣委副書記人選的。更重要的是,他一直被列為縣級後備幹部的培養對象,而今已年過不惑,可就是沒有提起來。再過幾年不提拔,年齡也不允許了。我也搞不清,縣委書記和縣長對唐春山的工作也是非常滿意的,可滿意歸滿意,到了關鍵時刻,還是不考慮他。我們不是口口聲聲都在說要提拔德才兼備的幹部嗎?為什麼就不提拔他呢?而提拔的恰恰是何建生這種無聊又無能的人呢?難道說僅僅是因為何建生長得帥氣,模樣像個領導?難道說何建生還有過人的卓越才能沒有被發現或沒有表現出來?只有通過更進一步提拔才能使他有一個更佳的發揮領導能力的平台?這些,似乎都講不通。
所以,何建生的事對唐春山觸動很大,激發了他的某些不滿情緒,也使他對眼前的官場現實有了更深更透的瞭解,隨之而來的便是更多的失望與困惑。那天我到他辦公室去交一期《送閱件》的稿子,我們坐著聊了一會兒,談到了何建生的事。我說:「何建生上學回來,可能就是縣級幹部了,你得努力呀!」唐春山不以為然地說:「不就是個人渣嗎?上面是在把蒼蠅當雄鷹用。」
我是第一次聽到唐春山說這樣刻薄的話。他一直是個很有城府、修養到家的人,出言謹慎,從不亂說話,也從不亂髮牢騷的。即使有時受到委屈,也是自個兒承受了。在公開場合,他是不會說何建生半個不字,看來這次是徹底憤怒了。接下來,他對我們的用人制度上存在的嚴重缺陷進行了猛烈的抨擊。我理解他,他從來不通過不正當的渠道發洩自己的不滿,當著好朋友的面發洩一下,也許從心理上好受一些。
然而,就在這時候,忽然冒出一個舊事重提的問題:那天教育局的劉副局長在唐春山辦公室閒聊,說到何建生的文筆,這位副局長說,那年那篇《中小學:危房之外的危房調查》根本就不是何建生寫的,而是他劉副局長寫的。當時,他下鄉到各中小學檢查清剿危房行動的落實情況,就發現了這些隱藏的問題,便寫了這篇調查文章,而且還拍了照片。寫好之後,他也不敢拿出去給局長看,就給當時在電台做記者的何建生看了。何建生對他說:你身為教育局副局長,你能自己揭自己的短嗎?你如果把這篇拋出來,那將是什麼樣的後果?你在教育局立得住嗎?你還想不想幹了?要使這篇文章發揮它的作用,唯一的辦法是用我記者名義發表出來,這樣才能保全你,這樣才更有說服力!劉副局長覺得何建生說得也有道理,便同意了他的建議。於是,那篇文章經何建生從文字上處理了一下,寄給了縣政府的《送閱件》,誰知,就是這篇調查文章,打響了何建生通向仕途之路的開山炮。
聽罷此言,唐春山直搖頭,感慨萬端地說:「何建生真是怪了,討厭他的人在成全他,不討厭他的人也在成全他,所以他才有今天。這種人才是真正有福氣的人。」
7
何建生上學啟程那天秋風習習,是非常爽朗的好日子。我感覺,這樣的日子讀書深造,一定會學有所成的。何建生在學校還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只是說他弟弟在政府食堂做飯,他人小,不懂事,希望我能以兄弟的身份照顧他一下。他又給唐春山打了電話,問唐春山能不能幫他一個忙,把他弟弟工作調整一下,轉成以工代干。唐春山當時就斷然拒絕了。唐春山說,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黨政部門不許存在以工代干的,以前就清理過。即使我同意了也沒用,關鍵是人事局辦理。再說,現在大學畢業生安排都很困難,全縣有幾百名畢業生都沒著落,如果把你弟弟轉成了以工代干,情理上說不過去。之後唐春山對我談到這事時,說何建生是在異想天開、白日做夢。
不久,有天凡塵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說:「丁秘書,你告訴唐主任一下,我們廣電局嫁女了。」
我說:「你們廣電局女多,這次嫁哪一個?」
凡塵說:「姜萌萌呀!」
我說:「這麼漂亮的美女,你可別把她隨便推銷出去了。」
凡塵說:「怎麼會呢?我是從全市五百萬人口中精挑細選的。」
「考慮過我嗎?」
凡塵說:「呵呵。不好意思,真沒考慮過你。」
「傷心!」
美女主持姜萌萌要結婚了,凡塵做的媒人。夫妻都是二手人,身份很合適。姜萌萌的前夫是車禍死的,這位新老公是離異的,是市裡的一個企業家,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老闆。看上去其貌不揚,像個農民。只是在名牌的武裝下才脫去了農民的外衣。跟姜萌萌站在一起,有點與影視界的馮小剛和徐帆站在一起相似。這種不對稱的匹配告訴我們,這個男人一定有過人之處,否則,此等美女是不會輕易落入他的手掌的。我們去祝賀新婚之喜時,按照本地習俗,每人還湊了三百元的份子,像模像樣地包在紅紙裡送去,這對我們這些月薪不足一千元的普通工薪階層來說,是一份厚禮,結果他們堅決拒收。想想也是的,人家家財萬貫,住不完的別墅裡還收養了兩個孤兒,孤兒用的抽水馬桶都是從法國進口的,人家看得上你區區幾百元?
姜萌萌的新老公怕她太辛苦,不要她工作了,讓她辭職當全職太太。可姜萌萌不同意,她喜歡這份工作。他們一個在縣上,一個在市裡,這樣也不方便。老公就給姜萌萌專門配了一輛奔馳和一個司機,負責接送她每天上下班。從市裡到縣裡一個半小時的車程,早出晚歸。姜萌萌在廣電局的那套住房就成了她的旅館,加班加點的時候偶爾住住。姜萌萌人緣極好,沒有架子,也不傲氣,誰見了都喜歡她。因為有私車和私人司機成天跟隨,她的上班成本是收入的好幾倍。老公愛她,也就只好依著她。平時車閒著時,局裡有人要用車,請她幫忙什麼的,姜萌萌也會痛痛快快地答應他們。有人說,姜萌萌把女人的優點占完了,還佔著男人的一份豪爽。
何建生在省委黨校讀了兩年書,拿到了本科文憑,還混了個女人。這個女人是他在團委當書記時聊天認識的網友,也是從事青年工作的同行,在團市委工作。據說她很有一些背景,她的父親以前是市委副書記,現在是市政協主席,正廳級幹部。何建生在黨校畢業之前就結婚了,婚事很簡樸,也沒什麼張揚。他的妻子從來沒有到縣裡來過,所以,許多人都不知道她的模樣,只是知道有這麼回事,何建生不再是單身漢了。
在何建生讀書的兩年間,縣裡人事發生了一些變化,重要崗位重新洗牌。原來的縣委書記調走了,到市委組織部當副部長去了,縣長張家權接替了縣委書記職務,還兼任人大常委會主任,兩個大權一肩挑了。廣電局的凡塵局長做了縣委常委、宣傳部長,而廣電局由副局長臨時主持工作。凡塵以前就是廣電局局長兼宣傳部副部長的身份,所以,他的遷升也算順理成章。我也邁了小小的一步,當上了正科級的政府辦公室副主任,是唐春山一手推薦的。最平靜的就數唐春山了,他還在原地踏步,還是政府辦公室主任。用他自己的話說,可能是政府辦的風水不好,這個主任他都當膩了,當得鬍子都分叉了。
應當說,張家權當縣委書記兼人大常委會主任,對何建生來說是最利好的消息。因為張家權是很賞識何建生的,這對何建生的未來有無限好處。何建生從省委黨校高級研究班回來時,就把他放到廣電局當局長。這樣用人的理由很簡單,何建生是從廣電局出來的,曾經是電台記者,熟悉新聞工作,讓他去當局長再也合適不過了。稍通政務的人都明白,何建生是副縣長或副書記候選人,到廣電局當局長只是臨時過渡。
何建生正式走馬上任是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是宣傳部長凡塵親自把他送到廣電局去的。縣委書記張家權之所以安排讓凡塵送他上任,有兩個目的:一是凡塵是宣傳部長,廣電局是縣裡最重要的宣傳單位,新局長上任讓他送,再去講幾句話,有撐腰打氣的意思;二是凡塵以前是廣電局局長,在這裡威信很高,同志們都聽他的,他送何建生上任,有捧場的意思。凡塵是一個有政治謀略的人,很講究工作方法,他知道何建生在廣電局影響惡劣,害怕他鎮不住台,下面的同志跟他對著幹,這樣的話,何建生就尷尬了。尷尬了他一個不要緊,關鍵在於影響大局。如果廣電局不穩定,那麼全縣的宣傳工作就等於垮掉了,癱瘓了。他這個宣傳部長還怎麼當?如何完成自己的使命?
所以,凡塵在送何建生上任之前,就先行一步,提前去做了廣電局副局長、黨組書記和其他相關人員的工作,希望他們識大體,顧大局,服從組織安排。眼下是新舊交替時期,要以工作為主,把廣電工作推上一個新台階。對何建生過去的種種不足,大家都不要計較了。人人都有過錯的,何建生也不是神仙,大家要原諒他,寬容他。用官話講,就是求大同存小異,團結一致向前看。凡塵用心良苦,有的集中談,有的一個一個分別談,談了整整一天,大家算是服帖了。次日,凡塵就送何建生去廣電局,然後召開中層以上幹部會議,要宣佈任命書,要講話,何建生本人也要做個類似於就職演說一樣的表態發言。會上的氣氛也不錯,大家都對何建生的到來表示歡迎。有個編輯開玩笑說,你是從這裡提拔出去的,現在又回來領導我們,一是說明你榮歸故里,二是說明我們有緣分。大家一說一笑,氣氛立馬就熱烈了。這讓凡塵也感到很滿意,然後迎著正午的陽光,放心地離開了廣電局。
可是,就在何建生上任當天,姜萌萌就給他來了個新新鮮鮮的下馬威。這對何建生來說,簡直就是當頭一棒。
這天下午,快到新聞節目錄製時間了,卻怎麼也找不姜萌萌的影子。院子裡也不見她的奔馳,手機處於關機狀態。有線電視台的攝像就找到何建生,何建生一聽就蒙了,說:「你們打電話到她家裡呀,是不是她還在家裡?」攝像說我們不知道她家裡電話。何建生說:「還有沒有其他辦法?」「只有讓另一個播音員頂上去。」何建生說:「那就先讓她頂上去吧。總之,節目是不能停播的。」
有線電視台只有兩名播音員,姜萌萌是名副其實的頂樑柱,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是姜萌萌一人負責播音。再說,觀眾的口味有點像嬰兒吃奶,誰餵奶多就喜歡誰。縣裡的人都喜歡姜萌萌,習慣她的播音了,甚至有人以縣裡出了個姜萌萌引為自豪。這也是一個要命的原因。另一個女孩普通話吃不準,總會出現掉字錯字的問題。她要播出一次,廣電局就會接到觀眾不滿的電話。所以她基本上就是陪襯,是給姜萌萌打雜的,不能算是正式播音員。現在,新局長何建生上任的第一天,姜萌萌就不動聲色地舉行罷工,導致新聞不能正常播出,問題就非常嚴重了。
何建生馬上意識到了,自己面臨著一場考驗。姜萌萌為什麼跟他過不去,何建生自己是明白的,他調戲過她,他也曾經挨過她一耳光。那一耳光讓他記憶猶新,是帶著血腥的、是非同凡響的。那次兩人都很傷心,都很傷面子。現在何建生重返廣電局任職,姜萌萌就在他的股掌之下了。姜萌萌也就來得乾脆,你要麼找岔子整我,要麼給我穿小鞋。我惹不起你,躲得起你。我一躲你,看你怎麼辦!
何建生本想給凡塵打個電話說說這事,或者請他幫忙找到姜萌萌,讓她迅速回到局裡錄製節目。因為姜萌萌的丈夫是凡塵的朋友,他們的婚事也是凡塵在中間牽線搭橋的,凡塵說話就比較方便。可是,何建生又不想丟這個面子,不想讓縣上的領導看到自己上任第一天就遇到這種疑難雜症,那就讓別人看笑話了。何建生左思右想,還是決定緊咬牙關,撐過去算了,看看另一個女孩播音水平到底怎麼樣,只要能過得去就行。反正又不是大電視台,節目差一點,觀眾也能原諒的。
於是當晚的節目就照常錄製播出了。
何建生自己也看了新聞節目,確實是不行,不行得讓他汗顏。一般的不行倒也無礙,關鍵是這天有條重要新聞:《常務副省長率領省政府檢查組來本縣檢查中央關於減輕農民負擔的落實情況》。僅僅在這條新聞中就出現了兩個錯誤,一個是出現了結巴,二是把其中一名隨行人員——省財政廳廳長的名字念錯了。財政廳長叫張光陽,播音員把他念成了張陽光。新聞播出十多分鐘後,縣委書記張家權和宣傳部長凡塵就分別打來電話,對今晚新聞的播音質量提出了批評,兩人都說得相當嚴厲,何建生聽得直冒虛汗。上任之始就遇到這樣的問題,在重要人物的新聞上出了差錯,上面批評也是應該的。他最怕的不是批評,而是怕兩個常委他對他的領導能力產生懷疑,這是會影響到他的政治前途的。
何建生發脾氣了,馬上給廣電局副局長打了個電話,讓他採取一切辦法,讓姜萌萌明天回到局裡,否則將嚴肅處理,後果自負。
副局長聽完之後哈哈大笑,說:「親愛的何局長,你以為姜萌萌是誰?她是億萬富翁的愛妻。你要開除她黨籍,可她不是黨員;你要扣發她工資,她工資連她汽油費都不夠,她根本就不在乎那點錢;你要開除她公職,她完全無所謂;你要沒收她的住房,她別墅都住不完呢。只有一個絕招她害怕,那就是你下毒手,把她殺了。」
何建生氣得七竅生煙,說:「那你說怎麼辦?」
副局長把話挑明說:「你也跟她共事了那麼多年,你就不知道她是個很烈性的女人?所以,你得改變你現在的思路,要放低狀態去請她,去做工作。你如果來硬的,她不會吃你這套的,而且你會陷入被動局面。」
何建生感覺如臨大敵,真正遇到了一個藐視他、鄙視他、故意拆他台的對手。姜萌萌的烈性他是有切膚之痛的。當初他把她看成一個美女主持,一個有著性飢渴的寡婦,他一直想佔她的便宜。三年前的那個上午,他和姜萌萌在新聞播音室聊天,其實開始兩人聊得很好的,何建生以為她對他有那個意思了,便坐近了,慢慢地挨緊了,然後將一雙大手伸進了她的裙子裡上下摸索。姜萌萌奮力推拒,何建生誤以為她是做做樣子的,大凡就範之前的女人都像她這樣,先是推拒,再是順從,最後就像小貓一樣乖巧了。當何建生看見她自己也在摸索自己時,他還有幾分得意,心想她已經就範了。恰恰就在這時,姜萌萌突然從下身抓出一條衛生巾來,狠狠地向他臉上抽去,緊接著,另一隻手抽了他一耳光。這回他才知道,姜萌萌真是狠毒,連狠毒都是別出心裁。這種做法,不是一般女人能夠下得了手的。也就是這一次,姜萌萌給他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此時,何建生反覆琢磨副局長的話,確實有一定道理。人家姜萌萌現在是億萬富翁的老婆,夫妻恩恩愛愛,家庭幸福滋潤,她的生活中什麼都不缺,她怕你什麼?你局長又怎麼樣?你就是拿她無可奈何。
既然硬的不行,當然只有來軟的了。可何建生跟姜萌萌本來就有夙怨,他去做工作只會適得其反、火上澆油。姜萌萌在廣電局工作以來,她最尊重的是凡塵,最相信的也是凡塵,她一直最聽凡塵的話。何建生思來想去,只好請凡塵出面來救火解圍了。第二天,何建生專門到宣傳部找到凡塵,請他給姜萌萌做工作,讓她回來上班。他還許諾,局裡可以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她解決每天上下班的汽油費用。凡塵沒有拒絕,自己所管的單位出了問題,他也不能袖手旁觀。
何建生一走,凡塵就給姜萌萌打電話。凡塵問候了她幾句,然後單刀直入地切入了正題。未等凡塵說完,姜萌萌就搶白了:「他何建生是什麼東西?我從來就沒把他當人看過。他來當局長,我就是不上班。你告訴他,他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
凡塵說:「萌萌,我告訴你,如果我不當宣傳部長,我今天是不會給你打這個電話的。問題在於,我是宣傳部長,廣電局是主要的宣傳單位,你不來上班,新聞節目就不能正常播出,你不是在拆他何建生的台,而拆我凡塵的台。你替我想想啊,廣播電視這一塊抓不好,我這個宣傳部長還怎麼幹下去?我現在給你打電話,不代表組織,而是以我個人名義,請你支持我的工作。如果你答應,我馬上和何建生一道來你家,親自接你回來。」
這樣的話從一個兄長兼領導的口中說出,是可以溫暖到骨髓的。到這個份兒上了,姜萌萌能說什麼?畢竟是她的老領導、老大哥呀!想當初姜萌萌從中學教師到播音員,是凡塵一手挖走的。之後,姜萌萌在全縣、在全市的影響都越來越大、越來越紅,與凡塵對她的器重是分不開的。眼下,凡塵需要她在工作支持的時候,她怎能拒絕?如果拒絕不就是忘恩負義嗎?姜萌萌當然不是這樣的人。
凡塵馬上給何建生打電話,說:「姜萌萌答應回來上班了,我們去接她一下吧!」
何建生正在回廣電局的路上,何建生邊走邊接手機,皺了眉頭說:「她回來上班是天經地義的事,還要我去接?架子不小呀!」
凡塵說:「你不想去?你覺得很傷你的自尊心嗎?」
何建生停住了,愣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那倒不是,只是覺得——太過分了。」
「什麼叫太過分了?我讓你和我一道去接她,是想讓你們緩和矛盾你知道嗎?是想讓你們的關係重新開始你知道嗎?是想讓你今後能夠順利開展工作你知道嗎?你不要以為你是春風得意的局長,你在別人心中究竟是什麼位置,你還得好好掂量掂量。我現在以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的名義告訴你:你才上任兩天,如果廣電局的主要工作陷入癱瘓,你要負全部責任!即使你有再硬的後台,縣委也會從全局出發來重新考慮工作部署的。」凡塵說完,啪地掛了電話。
何建生第一次聽到凡塵如此嚴厲的話。昨晚的重要新聞出錯,凡塵打電話的口氣就很不高興,張家權也打電話質問節目質量為什麼這樣差。一個是宣傳部長,一個是縣委書記,這兩個人物如果同時對他產生了不良看法的話,何建生往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儘管他妻子的父親是市政協主席,可凡塵也說得對,後台再硬,假如在工作上造成了重大紕漏,縣委也會從全局出發重新考慮工作部署的。言下之意很明白,你萬一不稱職,也是會換人的,更不用說今後的提拔重用了。何建生這麼一想,心裡就波濤洶湧了,掉頭重返縣委大院,在十分鐘內趕到了宣傳部,然後做出一副積極的姿態,與凡塵一道去市裡接姜萌萌去了。
8
有線電視台只有製作新聞節目的能力,新聞節目播出正常了,那麼局裡的主體工作也就正常了。電台的節目相對容易得多,稿源也多,這是不用愁的。姜萌萌回來之後情緒也比較穩定,何建生懸著的心也就踏實了。之後還做出了一個特殊的決定:每月給姜萌萌的奔馳報銷五百元加油費。姜萌萌不要,何建生說,你別嫌少,這還是破例的呢。姜萌萌就表示接受算了。儘管兩人天天見面,但依然說話不多,沒什麼交流。局裡的人都看得出來,姜萌萌是不會把何建生當回事的。姜萌萌曾對好朋友說:他將來就是當了市長,我照樣從骨子裡看不起他。話是這樣講,姜萌萌在工作上還是認真的,只要一上班,她就一絲不苟。
面對姜萌萌這塊難啃的骨頭,何建生也在暗暗地想辦法。他希望迅速找一個播音員來接替她的工作,這樣他就不怕她走了,不怕她使性子了,不怕她翹尾巴了。她要再有什麼脾氣,他就可以利用一切手段來收拾她。可是,找到一個合適的電視新聞播音員並非易事,縣裡考出去的學生裡,就沒有在廣播學院讀專業的,即使有,人家也看不上你一個縣電視台,畢竟太小了。縣裡和市裡也有不少年輕人希望做電視節目主持人,這裡面有在校學生,有大學、中學老師,也有企業人員。可他們有的形象好,普通話卻不准。有的普通話好,形象也好,可偏偏就不上鏡,看上去一臉的僵肉。呆若木雞地面對觀眾,觀眾會喜歡嗎?就這樣三差四錯,何建生總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所以他也只好把姜萌萌奉若神明,捧在手心裡。
可凡塵不敢掉以輕心,作為宣傳部長,他始終嚴重關注著廣電局的局勢。廣電局一百六十多人,各色人等都有。要管好這個大局,不是一件容易事。為了機關的健康運行和工作的順利開展,凡塵真是絞盡腦汁,一心撲在廣電局,兩頭做工作。一方面,要做下面同志的工作,要求他們精誠團結,勤奮工作。凡塵明白,何建生處在一個十面埋伏、四面楚歌的環境中。下面的同事背地裡給他起了好幾個諢名,諸如「人形狗」「人形玩具」「無腦人」之類,有些是帶有人格污辱性的外號。還出現了一個極其可怕的苗頭,有人偷偷割斷了廣播發射塔的電纜,幸好搶修及時,才沒造成更大的損失和惡劣影響。所以,凡塵比何建生更急,他怕職工們鬧事,怕他們在暗中使絆子。有時是苦口婆心地跟看不起何建生的幹部做工作,甚至把他在廣電局的全部威望和個人關係都用上去了,目的就是為了給何建生減少阻力,排除障礙,給他開創一個健康和諧的工作環境。
另一邊是何建生,凡塵要教給他一些工作方法,如何贏得同志們的信任,如何針對不同個性的人採取不同的方式去做思想工作,這些都要向何建生一一灌輸。實際上,凡塵是最討厭何建生的,可他現在是宣傳部長,何建生是他的直接下屬,何建生不再像以前當記者那樣,只是一個普通工作人員,現在是統管著一個大局的局長。再說,何建生是縣委書記張家權賞識的人。當初研究廣電局局長人選時,組織部和宣傳部最初確定的並不是何建生,而是現在的副局長。在上常委會研究時,張家權力挺何建生,說要把他放到一個大單位鍛煉。縣委書記既然力推何建生,其他常委也無話可說了,只有全票通過。所以,凡塵對待何建生的態度必須是十分慎重的。他們之間,不僅僅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係,而且還涉及更深層的更微妙的官場制約因素。陰陽五行中的相生相剋,通常是能在官場運作中得到妙用並找到答案的。
在凡塵的支持和幫助下,廣電局在持續了幾個月的人心浮動之後,慢慢平靜下來,恢復到了以前的正軌。這期間,我和唐春山一直是冷眼旁觀者,對於何建生的好與壞、進與退,我們既不幸災樂禍,也不拍手鼓掌,這一切與我們沒什麼關係。除了開會時在一起聊聊外,唐春山也很少跟凡塵來往。有天我來了朋友,想也請凡塵來吃飯,唐春山說:「凡塵進常委後,身份就不一樣了,咱們要少來往才對。」有唐春山這句話,我也就不用請他了。
記不清從什麼時候起,唐春山變成了一個鬱鬱寡歡的人。他雖然性格內向一點,那是與他的沉著冷靜有關,與他的城府有關,並不表示他心中不快樂,他一向都是很樂觀的。自從何建生少年得志之後,不知唐春山是看破紅塵,還是有些厭倦,他連在會上都很少說話了,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以前召開縣長辦公會,總會有領導問:「唐主任,說說你的意見。」唐春山就會言簡意賅地說一通,常有獨到之處,因此常常被採納。他也被譽為有金點子的人。現在領導也會徵求他的意見,他會很婉轉地說:「大家說得很好,我沒什麼新的意見。」我感覺出來,他以前的陽剛之氣消磨殆盡了,有點心灰意冷了。
就在這樣的心境下,唐春山遇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有天他突然推開我辦公室的門,很不高興地說:「你來一下。」
我一看他臉色就不對,像剛剛有誰得罪了他似的。我馬上去了,在他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問:「什麼事?」
唐春山就給我細細地念苦經。何建生的弟弟是政府食堂的廚師,何建生以前就提出過要求,把他弟弟轉為以工代干身份,轉為政府辦公室的行政管理人員。上次何建生提出這個要求時,因不符合政策,唐春山當場拒絕過。現在,何建生居然把人事局的工作都做好了,同意將他轉為行政管理人員。害怕再次遭到唐春山的拒絕,何建生竟通過高壓手段,讓縣委書記張家權給唐春山打電話,讓他把何建生弟弟的問題解決一下。唐春山非常氣憤的是,從中央到地方都是三令五申,黨政部門不允許存在以工代干人員,何建生居然能夠做通縣委書記的工作,要大家明目張膽地違章作業,頂風作案。唐春山說著直搖頭:「看來他何建生的能量不小啊,企圖把一個廚師變成國家幹部,對別人來說簡直是異想天開的事,在他那裡居然能夠實現。」
我能說什麼?我無話可說。我睜大眼睛,緊緊地盯著唐春山。
唐春山說:「丁主任,你說怎麼辦?只有兩條路,一是我們照辦,馬上把他弟弟安排到辦公室後勤股。二是我們堅持原則,給他頂回去。」
唐春山要問我,我也被逼上梁山了。我說:「你得罪得起何建生,可你得罪得起張家權嗎?這事可是張家權打招呼的,張家權不是不知道國家政策,不是不知道這樣做是在違反政策,也許,給張家權求情的不是何建生,而是何建生的岳父。你別弄錯了,他岳父是政協主席,此前是市委副書記,方方面面的關係是很複雜的。如果說張家權也接受了高壓政策,他給你打招呼也是逼上梁山。所以——」
「所以什麼?」唐春山馬上追問道。
「所以得照辦。」
「假如我不辦呢?」唐春山說。
「你連縣委書記的話都不聽,你還想不想當政府辦主任?你還想不想有所進步?你頂著不辦,能改變黨風政風嗎?能促進政治文明建設的進程嗎?我再問你,你是那種能夠將名譽地位和權力置之度外的人嗎?你是那種大義滅親憤世嫉俗的人嗎?你不是。你沒有那樣超脫。那我就明白告訴你一個可怕的現實:你能毀滅別人的職業夢想,別人就能毀滅你的仕途夢想。更何況,事已至此,你不辦,照樣有人給他辦,你何苦成為惡人?」
我的話是咄咄逼人的,也是從大家的綜合利益出發的。說完了我才反問自己,你在主任面前還有咄咄逼人的時候?
「我如果頂著不辦,是可以講道理的。」
我冷笑了兩聲:「原來你也有幼稚的時候!領導會給你講道理嗎?有些時候,領導的特點就是不講道理——因為你要講的道理他都懂,他只有用不講道理來對付你的道理。」
唐春山很驚訝地看著我,然後勉強地答應了:「那就辦吧!」
就辦了,當天就辦了。
就在第二天,我們縣政府食堂的年輕廚師何建民,搖身一變就成了政府機關工作人員。有了辦公桌,有了旋轉椅,有了電腦,從此就告別了天天鍋碗瓢盆的烹飪事業。給他分配的任務是:負責縣政府食堂的烹飪技術指導和食品質量的監督管理工作。
何建生打來電話表示感謝,要請我和唐春山吃飯,但唐春山說忙得要命,哪有時間喝酒呀,算是堅決拒絕了。之後唐春山對我說:「不請吃飯還好些,一說吃飯我就火冒三丈,我唐春山是第一次做這種昧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