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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夜談 文 / 赫爾曼·黑塞

    我們現在已抵達一個轉折點,我們必須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這一時刻,因為它不僅佔據著這位遊戲大師的最後幾年時光,而且還促使他決心離開自己的職位和遊戲學園,跨進另一種生活領域,直至他死亡。儘管他始終以堪稱楷模的誠實態度忠於職責,直到辭職的那一片刻;儘管他始終受到學生和同事們的愛戴和信任,直到告別的那一天,我們仍然放棄了繼續敘述他任職的情況,因為我們已發現他內心厭倦這一職位,心靈深處轉向了另一種目標。他為擴展公務可能達到的程度可稱鞠躬盡瘁,他已跨過界限進入轉身地點,他必須作為一個偉大的人物離棄傳統的。服從秩序的小徑,踏上那條沒有前人足跡和經驗,更沒有人引領的新路,他必須信賴那至高無上的、人類尚無法測度的力量。

    他一旦自覺意識到了這種情況,便冷靜而細心地對自己當前的處境和改變這一處境的可能性進行了審察。他以不同尋常的年齡登上了職位頂峰,那是任何一位有才能有抱負的卡斯塔裡人都認為值得奮鬥的目標。他獲得這一高位,既非出於野心,也非出於努力,登上這一高位幾乎是違反他本身意願的強求;過一種不引人注意的、沒有公務責任的自由研究生活,才是最適合他,這也是他個人的最大願望。他並不重視高位所能夠帶來的種種利益和權力,我們發現他似乎上任不久便厭倦了這類榮譽和特權,尤其是他始終把最高行政當局的政治工作和管理工作視為沉重負擔;雖然他總是憑良心奉獻精力,甚至連他的本職工作,連那項最獨特的培訓最優秀精英人才工作,雖然偶爾也曾讓他感到喜悅,這批精英分子也對他十分欽佩,然而越到後來越使他感到負擔多於快樂。真正讓他獲得喜悅和滿足的倒是教書和教育,他還從中獲得了這樣一種經驗:學生的年齡越小,他在教育中得到的快樂和成果也就越大,以致他常常悵然若失,因為本職工作輸送給他的只有青年和成人,而沒有少年和幼兒。

    當然,他在長期的任職過程中還產生了許多思慮、經驗和觀點,這促使他對自己的本職工作以及華爾采爾本身的若干景況持有懷疑和批判態度,或者更確切地說,他覺得大師職務是最有成效地擴展自己才能的巨大障礙。他所懷疑的東西,有些我們已經熟知,有些則是我們的揣測而已。至於下述種種問題:遊戲大師克乃西特力圖掙脫官職的束縛,而想按照自己的願望從事不太顯著的工作,對不對?他對卡斯塔裡處境的種種批評究競正確與否?人們應當視他為一個先驅者和勇敢的戰士呢,還是視他為一個某種類型的叛徒或者甚至是開小差的逃兵?這一長串問題,我們不打算再探討,因為己有過太多的爭論。在華爾采爾地區,有一段時期曾因這一爭論而使整個學園分裂為兩大陣營,這一裂痕至今仍未完全彌合。我們雖然對這位偉大的遊戲大師懷著深深的敬意,卻不願意在這類爭論中產生任何偏見。我們認為,對於約瑟夫·克乃西特其人及其生平等諸多爭論和分歧,最終將出現一種綜合性的判斷,是的,事實上這種情況早就開始形成。因此,我們不願對往下的敘述進行任何批評或者改變,而一如既往地盡可能忠實寫下我們敬愛的大師最後階段的歷史。不過確切地說,我們記述的並非純粹的史實,而是一種所謂的傳說,一種由真實的材料和口頭傳聞糅合而成的報道文字,就像是源自種種或清澈或污濁的不同泉源匯聚而成的泉水,流向了學園中我們這一輩後代人。

    正當約瑟夫·克乃西特開始思索如何才能夠走上一條自由的道路時,出乎意料地遇見了一個曾經很熟悉,卻已幾乎完全忘記的人,那人就是他青年時代的對手和朋友普林尼奧·特西格諾利。這位出身於古老家族——其前輩人曾對卡斯塔裡有過幫助——的後裔,年輕時在精英學校當過旁聽生,如今已成為有影響力的社會名流,既是議員先生,又是一位政論作家,有一天因為公務突然出現在學園宗教團體當局的會議上。我們已經談起過,負責卡斯塔裡財政工作的管理委員會每隔數年改選一次,這位特西格諾利恰好被選為本屆的委員之一。當他第一次以委員身份出席在希爾斯蘭教會組織會議室舉行的委員會議時碰見了玻璃球遊戲大師。這次會見不僅給克乃西特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產生了後果。

    我們所掌握的那次會面情況,部分得自德格拉裡烏斯,部分得自特西格諾利本人,他在我們不十分清楚的克乃西特這一段後期生活裡,再度成了克乃西特的朋友,是的,還應當說是知心密友。

    他們暖離數十年後重逢於他人的介紹之下。會議主持人按照常規向大家介紹新當選的委員會成員,當克乃西特聽到特西格諾利的名字時,不禁大吃一驚,甚至頗感慚愧,因為自己未能一眼便認出闊別多年、模樣有點改變的老朋友。克乃西特立即改變態度,免除了一切虛禮客套,親切地伸出右手,目光審視著對方的臉容,試圖尋找出讓自己未能認出老朋友的變化來。會議過程中,克乃西特的視線也常常停留在這張曾經非常熟悉的臉上。此外,因為特西格諾利竟以大師頭銜相尊稱,使克乃西特不得不兩度請他改變稱呼,恢復青年時代慣用的叫法,直至他改口為止。

    克乃西特記憶中的普林尼奧是個性格奔放、開朗健談、光彩照人的青年,既是優秀學生,又是世家子弟,他自感比脫離世俗生活的卡斯塔裡少年優越,常常逗弄嘲笑他們。當時他也許有點兒虛榮,卻心懷坦蕩,絕不是那種心胸狹隘的人,因而引得許多同齡人的好感,擁戴,對了,許多人還被他那優雅的外表、自信的舉止和不俗的氣息所傾倒,經常圍在他身邊。數年後,在普林尼奧即將結束學習生涯之際,克乃西特又見了他一次,發現對方又膚淺,又粗俗,似乎完全喪失了以往的魅力,這使克乃西特很失望。兩人便冷冷淡淡地分了手。

    現在的普林尼奧好像換了一個人。首先,他似乎完全丟棄了或者失落了年輕時的活躍精神,他那種喜好與人交往、爭論和交流,那種積極、好勝、外向的性格,似乎統統失落了。事實也是如此,譬如他遇見老朋友時只是注視著對方,而沒有主動先打招呼,譬如他對朋友不用早年的稱呼,而尊稱大師,勉強接受了克乃西特要他改換稱呼的懇求,是的,就連他的舉止、目光、談吐方式,甚至臉上的神情都大大改變了,一種拘謹和沉悶取代了從前的好鬥、坦率和熱情,他變得沉默和拘束了,也許是一種工作過度的現象,抑或只是厭煩而已。他的青春魅力消褪了,不見了,從前那種膚淺、虛浮的特徵也同樣消失了。現在,他的整個身形,尤其是他的臉上都烙刻著又絕望又高貴的痛苦痕跡。

    我們的玻璃球遊戲大師參與著會議,卻不由自主地分出一部分注意力,思索著眼前的現象,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居然把一個天性活潑、瀟灑、生氣勃勃的快樂青年變得如此壓抑。克乃西特揣測那必定是一種自己完全陌生、完全無知的痛苦,他越是沉潛於揣摩探究,便越同情這個痛苦的人。同情與友情匯聚成一種隱隱的感覺,讓他感到自己好似對青年時代朋友的痛苦負有罪責,應該作出一些補償才對。

    當克乃西特對普林尼奧的痛苦原因進行了若幹假設,又隨即-一推翻之後,有一種想法出現在他的腦際:這張臉上的痛苦表情不同尋常,似乎是一種高貴的、悲劇性的痛苦,這類表情形式不屬於卡斯塔裡範疇,他回憶起曾在外面世俗世界人們的臉上見到過類似的表情,當然沒有眼前所見的那麼顯著和迷人。這時他也聯想到曾在古代的肖像和雕像上見過類似表情,曾在一些學者或者藝術家的作品中讀到過某種一半出自病態一半出自命運的感人悲哀、孤獨與絕望的表情。我們這位遊戲大師既具深入人們內心秘密的藝術家的細膩感覺,又擅長把握不同性格的教育家的清醒頭腦,在他眼中,人人臉上無不具有一定程度面相學上的標誌,他雖然無法歸納成體系,卻可以熟練地直覺感知。例如他可以區別卡斯塔裡人和世俗人的各自特有的大笑、微笑和愉快表情,同樣,他也能區別他們各自特有的表達的痛苦和悲哀的方式。他斷定自己在特西格諾利臉上看到了這種世俗人的悲哀表情,而且真真切切地顯示出一種最強烈最純正的悲哀,似乎這張臉有意成為無數張臉的代表,有意體現無數人的內心痛苦一般。

    克乃西特被這張臉所困惑,也被這張臉深深打動了。他覺得,世俗世界把自己失落的朋友重新送回來,讓普林尼奧和約瑟夫像往昔學生年代辯論時各佔一方那樣,如今是真正分別代表世俗和教會,這似乎不僅是一件有價值的好事;克乃西特覺得,更為重要、而且更具象徵意義的是:世俗世界用這副陰雲密佈、孤獨悲傷的臉龐送給卡斯塔裡的,已經不是它的笑聲、生活樂趣、權力和粗俗的慾望,而是它的不幸和痛苦。克乃西特還覺得,與其說特西格諾利想見他,倒不如說是想躲避他,對朋友的友誼反應遲疑,又帶著強烈反抗心理,當然,這情形讓克乃西特絞盡腦汁,苦思冥想卻仍不得其解。然而,無論如何,克乃西特相信自己可以挽救他,普林尼奧是他的老同學,受卡斯塔裡的教育,絕不會像這個重要的委員會某些其他成員那樣頑固不化難以對付,甚至對卡斯塔裡充滿敵意。事實上,人們早就知道,普林尼奧尊敬這個宗教團體,是遊戲學園的支持人,曾多次為其效勞。唯有玻璃球遊戲活動,他已多年沒有接觸。

    我們無法精確報道這位玻璃球遊戲大師採用什麼方法逐漸再度贏得了朋友的信賴。不過我們人人皆知這位大師既善解人意又親切慈愛的品性,便可以設想他處理此事的方法了。克乃西特持續不斷地進行著爭取普林尼奧的工作,而對這種不屈不撓的認真追求,誰能夠抗拒到底呢?

    在他們第一次重逢數月之後,特西格諾利終於拗不過克乃西特的再三邀請來到了華爾采爾。那是一個多雲有風的秋日下午,兩人驅車穿行在忽明忽暗交替變化著的田野間,前往他們過去求學和結交友誼的舊地。克乃西特顯得輕鬆愉快,他的客人則沉默無言,情緒憂鬱,情景恰似他們腳下那片剛剛收割後空蕩蕩的田野,忽而明亮,忽而陰暗,他們之間也忽而是重逢的喜悅,忽而是隔膜的悲哀。他們在學園附近下車後,步行在往昔共同走過的老路上,回憶著過去的同學和老師們,還想起了當年曾經談起的話題。特西格諾利依照約定在克乃西特那裡逗留了一天,觀看和參與克乃西特當日的公務和工作。一天結束之後——客人欲於第二天清晨告別——,兩個朋友便坐在克乃西特的起居室內促膝夜談,幾乎又恢復了往日親密無間的程度。

    客人在這一整天中得以絲毫不漏地細細觀察大師的日常工作,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特西格諾利回家後立即把這場談話作了詳盡記錄。儘管筆記裡也包含了一些不重要的瑣事,也許會讓某些讀者感到有礙於我們客觀地敘述本文,然而我們還是原封不動地照錄了全文。

    「我本想讓你看許多東西的,」大師說道,「我卻未能完全辦到。譬如我官邸內的可愛花園。你還記得我們的『大師花園』和托馬斯大師移來的植物嗎?——是的,還有其他許多東西呢。我希望你將來再能夠撥冗來看看它們。不管怎麼說,從昨天開始你已審視了不少往事,對我的職責和日常工作也有了大概瞭解。」

    「我為此十分感謝你,」普林尼奧接著說道,「我今天才有機會再度探究你們學園的性質,測度這種教育包容的巨大秘密,其實多年來我常常遙想著你們這裡的一切,遠過於你們所料想的。你今天讓我親眼察看了你的工作和生活,約瑟夫,因而我希望這不是最後一次,但願我們有機會經常談談我今天在這裡所親見的東西,因為我現在還無法就此發表見解。另外,我覺得有責任回報你待我的親情。我知道,前些日子的怠慢一定令你大為驚訝。老實說吧,你也得來訪問我一次,看看我的居家生活。不過我今天僅能向你略作介紹,讓你約摸知道我的近況。坦白說吧,說出來真讓人慚愧,也可算是一種懺悔吧,多少會減輕我內心的負擔。

    「你清楚我的出身,這是一個由一代代地主和高官構成的古老的保守家族,曾為國家效力,也曾替你們學園出力。但是你看看,就這一件簡單的事實便讓我面臨鴻溝,把我們分割在兩處!我剛才說到『家族』一詞,我原以為要說的是個簡簡單單、不言而喻、清清楚楚的事情,然而事實如何呢?你們學園內的人有自己的教會組織和宗教秩序,可是你們沒有家族家庭,你們想像不出家系、血統和門第意味著什麼,因而你們也不可能認識人們所謂『家族家庭』所蘊含的神秘莫測的巨大魁力和力量。我想,這些也正是我們為表達生活的意義而使用得最多的詞語和概念。大多數我們看來很重要的事情,你們卻不以為然,其中一些事情你們甚至簡直不能理解,而另外有些同樣的事情,對你們與對我們卻具有迥然不同的意義。這等背道而馳,怎能交流交談!你瞧,你對我說話時,我覺得好像是個外國人在向我說話,總算這個外國人說的是我年輕時學過,也親自說過的話,所以大致都聽懂了。但是反過來你卻不一樣,我向你說話時,你聽到的是陌生的語言,你僅能聽懂它所表達的半數內容,至於其中的細微差別和言外之意則完全無法分辨。你聽到的是一種與你無關的人生經歷和生存之道,其中的大部分內容,即或合乎你的興趣,但對你仍然是陌生的,那些事情對你來說至多只能是一知半解。你回憶一下我們學生時代那許多次爭論和交談吧。從我的角度來講,我當時只是在進行一種嘗試,是我的許多種嘗試之一,試圖讓學園和我們世俗世界協調一致,不論在生活上還是在語言上。在我當時試圖與之溝通的人士中,你是最能接受外來事物、最善解人意、最誠實的對手。當年你勇敢地站出來為卡斯塔裡的權利辯護,卻絲毫也沒有否定我的另一種世界,也並未忽視它的權利,或者有任何輕蔑它的言語。應當說,我們當年走得幾乎已經很接近。啊,我們以後還得再談談這個話題的。」

    在特西格諾利低頭沉思,靜默的片刻,克乃西特小心翼翼地插嘴說道:「不過事實上並非像你以為的聽不懂。毫無疑問,不同民族和不同語言的人相互交往,當然不可能像同一國家同一語言的人彼此交往那麼順當那麼親切。但是這絕不是我們放棄相互溝通的理由。即或同處一個國家,同說一種語言,也存在著種種局限,阻礙著人們獲得完全的交往和相互諒解,例如文化、教育、才能以及個性的局限。我們可以斷言,從原則上講,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可能與任何一個人對話,然而,我們也可以斷言,世界上任何兩個人都不可能有真正完美無缺的相互理解和交談。——這上一句話和下一句話都同樣真實。這就是陰與陽,白天與黑夜,兩者都是正確的,我們往往不得不兼顧兩者。我還得說,當然我也不相信我們兩人之間能夠進行完全的溝通,能夠彼此毫無誤解。然而,即使你是一個西方人,我是一個中國人,即使我們各說自己的語言,只要我們都具有良好的溝通願望,那麼我們仍然能夠進行許多交流,而且除了實際的東西之外,還會相互揣摩和感受到許多言外的東西。不管怎麼說,我們都願意試試的吧!」

    特西格諾利點點頭表示認可,又繼續往下說道:「我想先談一些你必須知道的情況,使你對我的處境有所瞭解。首先,家庭應在一個青年男子生活中據有至高無上的位置,不論他是否願意承認。我在你們精英學校當旁聽生時,與家庭的關係始終良好。那些年,我一直得到你們的關懷照料,假期回家又總是受寵愛受嬌慣,我是家裡的獨子。我很愛我母親,愛得熱烈而又深切,每次出門旅行,唯一使我難過的事情便是和她分離。我和父親的關係比較冷淡,不過還算可以,至少在童年時代,還有和你們一起度過的少年時期內,情況確實如此。父親是老一輩中尊崇卡斯塔裡精神的人,我能夠進入精英學校求學,能夠參與高尚的玻璃球遊戲,都是他引以為榮的事情。我每回返家度假總像在過氣氛隆重的節日,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我和家人僅僅在穿著節日盛裝時才相互見面。當年我在假日裡常常為你們呆在學校無緣享受這份快樂而感到憐憫。

    「你對我那段生活比任何別人都更為瞭解,我無須再多說什麼。我幾乎變成了一個卡斯塔裡人,也許有點淺薄、粗俗、浮躁,卻是熱情奔放,生氣勃勃,鬥志昂揚的。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年代,當然我那時候卻全不察覺。我呆在華爾采爾的時候只是預期:我一生中的最高快樂和人生頂峰,將在我離開學校返回故鄉,借助我從你們獲得的優越性而征服外邊的世界後來臨。但是事實恰恰相反,我離開你們之後便開始產生內心矛盾,一直延續至今,儘管我奮力爭論,也未能如願獲勝。因為我回到的那個世俗世界已不再僅有我自己的家族,也不擁抱我和承認我出身華爾采爾的優越性。隨後,我在自己家裡也立即遇到了麻煩、不和諧而大感失望。我是隔了一段時期之後才察覺自己問題的,因為我的單純天真,我孩子氣的信仰和我的快活天性都始終護衛著我,此外從你們宗教團體學得的道德自律和打坐習慣也大大保護了我。

    「我後來在大學裡專事政治研究,那裡的情形太讓人失望了!大學生們說話的腔調,他們的一般教育水平以及他們的社交生活,還有一些教師們的個人品性,總而言之,一切都和我在你們中間習以為常的情形大相逕庭。你還記得嗎,當初我為自己世俗世界辯護而攻擊你們的世界時,曾經何等讚頌那種樸實無瑕的單純生活吧!

    倘若那是一樁必須懲罰的錯事,那麼我事實上已經受到嚴厲處罰了。因為這種天真無邪的純樸本能生活,這種孩子氣的未受污染的純真之人,很可能還存在於農民、手工匠人中間或者還存在於其他什麼地方,但是我卻一直未能找到,更無庸說分享這種生活了。你也總還記得,我曾誇大其詞地批評卡斯塔裡人,嘲諷他們的等級森嚴禮儀和傲慢精神?如今呢,我發現,我這個世界裡的人也同樣惡劣,他們缺少教養,幽默粗俗,愚蠢地局限於實際、自私的目標,卻又居然藐視別人。他們天性狹隘,卻自命尊貴、神聖、出類拔革,自以為遠遠超出了我這個華爾采爾最華而不實的精英人才。他們有的人嘲笑我或者拍拍我的肩膀,有的人則以一般俗人反對一切陌生高尚事物的態度,公開憎惡我身上所顯示的卡斯塔裡特性。而我下定決心把這種憎惡當作嘉獎加以接受。「

    特西格諾利說到此處,止住話頭,朝克乃西特瞥了一眼,看看他是否厭煩。他遇到了朋友的目光,發現他正友好地全神貫注地聽著,心裡覺得十分寬慰。他看出克乃西特是在敞開心懷傾聽,既不是隨隨便便聽人閒聊,也不是饒有興味地聽一個有趣故事,而是聚精會神地傾聽著,就像在靜坐默修一般。他這時還看到克乃西特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純淨的善良願望,那種近似兒童的赤誠熱情目光,使普林尼奧心裡不禁一震,因為他在這同一個人的臉上竟然看到了如此迥異的表情,因為他曾整整一天驚歎欣賞朋友處理繁複的日常工作和公務時的既有智慧又具權威的神態。

    普林尼奧如釋重負,便繼續往下講道:「我不知道,我的生活是否有益於人,或者僅僅是一種誤會,或者還具有一些意義。倘若它真有什麼意義,我想也許應該這麼描寫:在我們時代裡有這麼一個具體的人,他有一次在一種極清楚、極痛苦的狀態中認識和體驗到卡斯塔裡已遠遠背離了自己的祖國,或者也可以反過來說,我們的祖國和那個最高尚的教育學園及其精神已變得大相逕庭,我們國家的肉體與靈魂,理想與現實,早已和他們的背道而馳了,他們相互的認識何等微少,又多麼不樂意進一步相互認識。如果我這一輩子真可以有任何理想和使命的話,我就要盡全力綜合協調這兩大原則,成為兩者之間的調解人、翻譯和仲裁者。我已經嘗試過,卻失敗了。今天我當然無法向你敘述我的全部生活,即使全說了,你也未必全能理解,所以暫且先把我嘗試失敗的具體情況向你介紹一下。

    「當年我進入大學從事研究的初期所面臨的難題,倒不全由於我是來自卡斯塔裡的模範學生而受到嘲弄或者敵視。相反,倒是那幾位把我的精英學生身份視為榮譽的新朋友,卻給我帶來了麻煩,甚至可說是更大的困境。是的,我得承認,也許最大的難題在於我自以為是,想去做不可能的事,想把卡斯塔裡式的生活溶入世俗生活之中。我最初確實沒有感到有什麼困難,我按照從你們處學來的規則生活,堅持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覺得似乎也適合於世俗生活,似乎鞭策了我也衛護了我,似乎能夠讓我保持精神飽滿和內心健康,更重要的是加強了我擬以卡斯塔裡方式絕對獨立地度過自己研究年代的決心,我只依照自己的求知慾望向前行進,而不走迫使一般大學生們必走的學習道路,也即讓大學生們在盡可能短的時間內完全徹底地學會一門謀生的專長,絲毫不考慮每一個學生發展自由和博大精神的可能性。

    「然而,事實證明卡斯塔裡賦予我的保護不僅非常危險,而且也頗可懷疑,因為我並非要成為棄世隱居的靈魂平靜者而必須以靜坐保護心靈的安定。我的目標卻是征服這個世界,我要瞭解這個世界,同時也逼迫它瞭解我;我還要在肯定這個世界的基礎上盡可能地更新它,改良它。是的,我要竭盡全力把卡斯塔裡和世俗世界拉到一起,讓他們和諧協調。每當我經受了一些失望、爭執或者激動之後,我總是往後退回靜坐潛修之中,起初確實有效,每次靜修都能鬆弛精神、吐故納新,都能讓體力恢復到最佳狀態。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發現,恰恰正是這種靜坐入定,這種培養訓練性靈的手段使我孤立了自己,讓我在別人眼中成為怪物,而且使我無法真正瞭解他們。我也才真正明白,若想真正瞭解他們,瞭解這些世俗的人,只有重新變成他們一途,我必須放棄優越感,甚至也不得以靜修作避難所。

    「當然,我也可以用另外一種較為掩飾的方法來描述自己的變化過程。情況也許是,或者很可能僅僅出於一種簡單的事實:因為我沒有了同學同練的夥伴,沒有了老師的監督指導,沒有了華爾采爾那種保護和療治精神的整體氣氛,我便逐漸喪失了修練能力,變得鬆懈懶散,以致陷於陳規陋習之中不能自拔。每逢良心受到譴責之際,為了找借口原諒自己,便胡說陳規陋習乃是這個世界上人類的表徵,讓它幾分,便可獲得周圍環境的諒解。但是我不想對你掩飾事實的真相,我也不願意否認和隱瞞自己曾苦苦掙扎和奮鬥,甚至屢犯錯誤的事實。這個問題在我是極嚴肅的事情。不管我如何努力讓自己納入有意義的軌道,不管這是否僅為我的幻想而已,不管怎麼說,我當然失敗了。總之,世俗世界強過於我,最終慢慢制服了我,吞噬了我。情況竟如此符合我們當年的論點,生活好似確切接納了我的意見,把我造就為世俗的模型,這個世俗世界的誠實正直、天真純樸、健康強壯,連同他們的總體優越性,都是我在華爾采爾辯論中針對你的邏輯竭力為之讚譽辯護的論點。你總還記得吧。

    「現在我必須提醒你另外一些事情,這件事你也許早已忘記,因為它對你毫無關係。這件事對我卻意義重大,它對我而言,不僅重要,而且可怕。我的大學時代結束了,我必須適應自己的新情況,我已失敗,不過並非徹底完蛋,應該說,我內心裡始終把自己視為你們的同類,並且認為,我作出的這種或那種調整和捨棄,與其說是遭受失敗的結果,不如說是一種處世智慧和自由抉擇。因而我仍然牢牢保持著青年時代的若干習慣和喜好,其中便有玻璃球遊戲,也許這並無多大意義,因為一則缺乏經常訓練,二則沒有水平相當,甚至勝過自己的遊戲夥伴,技藝也就不可能提高。一個人單獨遊戲至多也僅能夠用自問自答替代誠懇嚴肅的對話。總而言之,我的精英學校出身曾讓我不知所措,我為保存自己的玻璃球遊戲技藝,我的卡斯塔裡精神,為了這些有價值的財富,付出了極大的努力。

    當年我有些對玻璃球遊戲頗感興趣卻很外行的朋友,每當我向其中某一位簡略介紹遊戲的格式或者分析某一場遊戲的一個片斷時,我常常感到對方全然無知,似乎面對著一種魔術。我在大學三年級或者四年級的時候,曾到華爾采爾參加了一次玻璃球遊戲講習班,重見了這片田地和小城,重臨了母校和學園,不免悲喜交集。你當時不在,去了蒙特坡或者科普海姆,這裡的人把你說成一個往上爬的怪物。我參加的這個講習班其實不過是為我們這類可憐的俗人和半吊子舉辦的一個暑假短訓班而已。儘管如此,我依舊努力學習,課程結束時我獲得了最普通的『三等』資格,並為之沾沾自喜,因為這是一個及格證明,是一張准許參加今後各類假期課程的通行證。

    「後來呢,又過了若干年,我再一次興致勃勃地報名參加你的前任主持的一屆假期講習班,我盡力作好準備工作,打算在華爾采爾顯示一番。我細細溫習了以前的作業本,又複習了集中心力的練習,總之,我盡了最大的能力把自己調整到適宜參加訓練班的程度,就像一個真正的玻璃球遊戲選手為參加年度大賽作準備那樣。

    於是我又來到華爾采爾,因為間隔了幾年,便又感到了陌生,卻也同時深受吸引,好似回到了一個已失落的美麗故鄉,甚至連家鄉話也說不利落了。這一回我總算如願以償與你重逢了。你還記得麼,約瑟夫?「

    克乃西特誠懇地望著他的眼睛,點點頭又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

    「好吧,」特西格諾利繼續往下講,「那麼你是記得這次相逢的。但是你記起了什麼內容呢?我一個同學匆匆而過的會面,一場邂逅和一場失望。隨後便是各奔前程,互相不再想起,——除非幾十年後有個人傻乎乎地又向對方提起當年往事。

    難道不是這樣麼?還會有別的什麼呢?對你來說還會有什麼更多的東西麼?「

    特西格諾利顯然在竭力克制自己,但是,也許已經累積了許多年、卻始終未能克服的激動情緒,似乎已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你在伺機而動,」克乃西特小心翼翼地回答說,「至於我有什麼印象,等一會兒輪到我的時候再說吧。現在請往下講,普林尼奧。我看,那次相逢讓你不愉快。

    當時我也覺得不快。現在請繼續往下講,當年出了什麼事,不要保留,全說出來吧!「

    「我試試吧,」普林尼奧表示同意。「我當然不是想指責你。我必須承認你當年對我的態度無可指摘,簡直可以說客氣極了。我這回接受你的邀請來到華爾采爾,真是事隔多年,自從第二次參加假期講習班後,是的,甚至被選為卡斯塔裡管理委員會委員之後,便不曾踏上此地,這回我決心把從前那場經歷同你說說清楚,不管後果是否愉快。現在我就和盤托出吧。那時我來參加暑期班,被安置在客房裡。參加者幾乎都和我年齡相仿,有幾個人甚至比我還年長許多歲。我想頂多是二十人左右吧,大都是卡斯塔裡內部的人,可是這些人要麼是些懶散、差勁的糟糕玻璃球遊戲者,要麼就是些初學的生手,一心只想來見識一下而已。幸而我一個人也不認識,總算心裡輕鬆一些。我們講習班的輔導教師,是檔案館的一位助理,儘管工作很努力,待人也極客氣,然而講習班的總體氣氛從一開始就給人一種二三流的印象,一種受懲罰的感覺。這些偶然湊在一起的學生對短訓班的意義和可能取得的成果一無所知,而他們的輔導教師也同樣缺乏信心——即或參加者誰也不願承認。人們也許會驚訝,為什麼這批人要集合在一起,自覺自願地從事他們既不擅長又缺乏強烈興趣的事情,既耗費時間又勞累精神。而一位技藝精湛的專家,為什麼仍孜孜不倦地加以指導,給他們安排明知不可能有多少成果的遊戲實習。我當年並不清楚,這全因我運氣不佳進了差班。很久之後我才從一位有經驗的玻璃球遊戲選手口中得知,倘若我遇上另外一批學員,也許會受到促進和感動,甚至會大受鼓舞呢。後來我又聽說,每個講習班上,凡是能夠有兩位彼此熟悉而且友好的參與者時時互相激勵,那麼往往就會帶動全班學員乃至教師達到較高水平。你是玻璃球遊戲大師,你必然懂得這個道理。

    「可惜我的運氣太壞。我們那個偶然湊成的小組缺乏生氣,沒有絲毫溫暖氣息,更說不上欣欣向榮的氣氛了,整個水平只夠得上為少年兒童辦的一個補習班而已。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失望與日俱增。幸而除了玻璃球遊戲之外,還有這片又神聖又令人愜意的華爾采爾土地供我留戀。我的遊戲課程雖然失敗,我仍應該慶幸自己有機會返回母校和許多老同學敘舊,也許還會遇見我最想念的老同學,那位在我眼中最能代表卡斯塔裡的人物——你,約瑟夫呢。如果我能夠重逢幾位以往的青年夥伴,如果我步行穿越美麗的學園時邂逅幾位學生年代的優秀人物,尤其是也許會再度接近你,能夠像從前那樣傾心交談,而不是像我在卡斯塔裡外面那樣自問自答——那麼,我也可算不虛此行了,我也不必再介意課程失敗等諸如此類倒霉事了。

    「我在路上最先遇到的兩個老同學是泛泛的普通學友。他們愉快地拍拍我的肩膀,提了一些幼稚問題,打聽我在世俗世界生活的奇聞軼事。接著遇見的幾位就不那麼容易應對了,他們是遊戲學園裡年輕一輩的精英分子,他們沒有向我提出天真的問題,只是用一種有點誇張的、近乎謙下的姿態向我問候致意,這是你們神聖殿堂裡的人士與人迎面相逢,無法迴避時慣用的手法。他們這種舉止清楚表明他們正忙於重要事務,沒有時間,沒有興趣,沒有願望與我重敘往日的友情。好吧,我當然不想勉強他們,我不打擾他們,讓他們靜靜地停留在威嚴崇高的、嘲諷市俗的卡斯塔裡世界裡。我遠遠遙望著他們安然自得地打發日子,就像一個囚犯透過鐵窗望向自由天地,或者像一個飢寒交迫的窮人張目凝望那些貴族與富豪,他們生活優裕,有教養,營養充足,因而漂亮瀟灑,容光煥發,手指光潔。

    「最後出現的是你,約瑟夫,我滿心歡喜,腦海裡浮現出新的希望。你正穿過庭院,我在你身後從步態上認出了你,立即喊叫你的名字。終於見到了有思想的人!

    我心裡暗暗思忖,可能是朋友,也許競是敵手,不過無論如何總是一個可以與之交談的人。這個人確實是徹底的卡斯塔裡人,不過卡斯塔裡精神還沒有把他凝結成一副面具和盔甲。他仍然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善解人意的人!當時你必定看出我多麼高興,又對你寄托著多大希望,事實上你也極其慇勤和有禮貌地轉身朝我迎面走來。你記得我,我對你也非泛泛之交,再度見到我的臉使你愉快。因此我們短暫而快樂的問候也並不在庭院裡告一段落,你還邀請了我,你為我奉獻、犧牲了一個傍晚。但是,親愛的克乃西特,那是怎樣一個傍晚啊!我們兩人都受盡了折磨,我們盡力顯得謙遜,客氣到了近乎公事公辦的程度,我們艱難地從一個話題扯到另一個話題,多麼無聊乏味的談話啊!別人對我冷淡倒還罷了,和你相會更加糟糕,這種心力交瘁的敘舊之舉才真正讓人痛苦呢!那個傍晚終於徹底消滅了我的幻想。它無情地向我宣告:我不是你們的同伴,我不追求你們的目標;我不是卡斯塔裡人,不是宗教階層中的一員;我只是一個令人累贅的蠢貨,一個缺乏教養的外人。然而這一切都是用無可指摘的彬彬有禮的舉止表現的,一切失望和不耐煩都掩藏在完美的面具之後,對我而言,這才是最糟糕的狀況。倘若你斥責我,非難我說:「你是怎麼搞的,朋友,怎麼墮落成這樣}也許倒會打破堅冰,我也可能快活起來。然而這不過是我的癡心妄想。我看到,我的歸屬卡斯塔裡感純屬瞎想,我對你們的敬愛,對玻璃球遊戲的興趣,對夥伴關係的尋求,統統一無是處。青年教師克乃西特有禮貌地接受了我這次令人厭煩的華爾采爾之行,他犧牲了整整一個傍晚,忍受著折磨與無聊,隨後以無懈可擊的禮貌打發了我。」

    特西格諾利竭力克制著自己的激動情緒,滿臉痛苦,向遊戲大師瞥了一眼。那一位只是靜靜坐著,聚精會神地傾聽著,沒有絲毫不耐煩的模樣,臉上展出一絲十分善意的微笑望著自己的老朋友。由於特西格諾利中斷了談話,克乃西特的目光便停留在他臉上足足有一分鐘左右,神情溫厚,向朋友表達著一種撫慰之情。

    「你還微笑?」普林尼奧激動地叫嚷說,儘管還沒有發怒,「為什麼笑?你認為一切正常麼?」

    「我得說,」克乃西特笑著回答,「你出色地描述了事件的過程,太出色了。

    事實如此,精確得絲毫不差,也許甚至連你說話聲調中那種殘留的委屈和譴責感情也是必不可少的事實,不僅為了傾訴,也為了完整生動地把當年場景再現在我面前。

    而且我還認為,儘管你顯然堅持著老眼光,你心裡的冰塊也令人遺憾地沒有化解,然而你的故事敘述卻很客觀正確——兩個青年同陷一場尷尬困境的故事,兩個人不得不互相偽裝,而其中一個人正是你自己,你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你不僅沒有除去假面具,反而用一種快樂的外表來遮掩當時的處境所導致的內心痛苦。看來你直到今天仍然把責任歸咎於我,儘管唯有你才可能改變當時的處境。難道你果真看不清問題的癥結?無論如何我都得說你今天的描述十分精彩。我確實又重新目睹了那個奇怪傍晚的全部尷尬景象,剛才有一忽兒,我彷彿又覺得必須克制自己,又有點為我們的行為慚愧了。是的,你的敘述完全正確。能聽到如此精彩的敘述,我非常滿足。「

    「啊,」普林尼奧有點驚訝,但是說話中仍然帶有不悅和懷疑的音調,「我很高興,至少我的故事讓我們中的一個人得到了樂趣。不過我必須告訴你,我可沒得到什麼樂趣。」

    「但是,今天呢,」克乃西特說,「今天你總可以看出這個故事多麼有趣,這不正是我們兩人的光榮麼?讓我們一笑置之吧!」

    「一笑置之?為什麼?」

    「因為這是一個舊卡斯塔裡人普林尼奧的故事,此人曾努力研習玻璃球遊戲,曾渴望贏得過去同窗好友們的讚賞,如今一切都已過去,都已徹底消失了。那個彬彬有禮的青年教師克乃西特也和他一樣,當年雖然受到過卡斯塔裡式的全面培養,卻不知道怎樣抵擋普林尼奧的突然襲擊式的光臨,許多年後的今天才面對明鏡一般看清了自己的醜相。我再說一遍,普林尼奧,你的記憶力真好,所以講得精彩,我想我做不到。我們很幸運,事情已經完全過去了,我們能夠一笑置之了。」

    特西格諾利顯然有點被搞糊塗了。遊戲大師的愉悅讓他也感到了一絲愜意和溫暖,這種笑絕不是任何形式的嘲笑,他同時也察覺,愉悅背後潛藏著強烈的嚴肅性。

    然而他敘述時過於充滿對那場苦澀經歷的痛苦感覺,整個故事又太像一份懺悔錄,以致他一下子難以改變說話的口吻。

    「你也許沒有想到,」他遲疑地說道,心裡已有一半被說服了,「我所敘述的內容對你而言與我的感受不同。事情對你不過是一次不愉快,頂多是懊悔而已,對我卻不一樣,這是一次慘敗和垮台,同時也是我一生中重大改變的開端。當年我一結束講習班學業就離開了華爾采爾,當時決心不再重返遊戲學園,而且憎恨卡斯塔裡以及這裡所有的人。我因為幻想破滅而認識到,我永遠也不會再和你們在一起,也許過去也不曾像自己所想像的屬於你們。當年或許只要再添加一點刺激因素,就可能使我徹底成為卡斯塔裡的死敵。」

    而他的朋友始終用一種快活而清澈的目光望著他。

    「毫無疑問,」克乃西特說,「我希望你下一次把你的想法統統告訴我。我想說說我們眼前的處境:我們青年時代是朋友,後來分了手,走上了各自截然不同的道路。後來又再度相逢,也就是在那屆不幸的暑期講習班期間的重逢,當時你已部分,或者可以說全部成了世俗之人,而我那時多少有點自負,是一個遵循卡斯塔裡思考方式行事的華爾采爾青年精英。目前我們是在今天情況下回憶那場令人失望而慚愧的重逢。如今我們回顧當年的窘境,不僅能夠正視,也能夠一笑置之,因為事過境遷,一切都已完全改變。我現在也已不必隱瞞你當時給我的印象,我確實頗為狼狽,那是一種令人不快的反面印象。我不知道拿你怎麼辦,你顯得那麼不成熟用p麼粗魯,那麼俗氣,簡直出乎我的意料,讓我覺得震驚和厭煩。那時我還年輕,對卡斯塔裡以外的世俗世界缺乏認識,實際上也不想認識。而當時的你則是一個來自外界的陌生青年,我當時全不明白他來看我們的原因,為什麼要參加玻璃球遊戲課程。事實上你學生時代學到的遊戲知識幾乎所剩無幾。你刺激我的神經猶如我刺激你的神經。我不得不向你擺出華爾采爾人的高傲姿態,因為一個卡斯塔裡人必須與非卡斯塔裡人和業餘玻璃球遊戲選手謹慎地保持距離。而你表現得像個野蠻人或者半個文明人,似乎不時在對我的興趣和友誼提出令人難堪的、多愁善感的無理要求。

    我們彼此迴避,已近於相互憎恨了。我們唯有分道揚鑣了,因為我們既不能向對方奉獻什麼,又不能公正地看待對方。

    「但是,今天的我們,普林尼奧,既能把塵封已久的可恥往事重新曝光,也能把那一場景置之一笑了。因為今天,我們已非昨日的我們,如今相聚在與從前迥異的目標之下,有著與從前不同的發展的可能性。我們如今不再多愁善感,不必再壓制嫉妒和忌恨的感情,也不再自高自大了。我們早就是成年男子漢了。」特西格諾利輕鬆地笑了,卻仍然問道:「我們能夠肯定自己的判斷嗎?不管怎麼說,我們當時也都懷著善良願望的啊!」

    「我也這麼認為的,」克乃西特笑著說。「而我們卻受善良願望的驅使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來,直至無法忍受。當時我們相互不自覺地越來越忍受不了對方,我們從自己的角度看對方,總覺得對方不可信,讓人嫌,又陌生又可氣,只是我們自己假想的責任感和互相依存感迫使我們把那場艱難的鬧劇演了整整一個晚上。你離開後不久我就察覺了這個問題。往昔存在的友誼連同往昔存在的分歧,都未隨著歲月而消失。我們沒有聽任它們消滅,而認為必須重新發掘出來,無論採用什麼手段都要讓我們的關係繼續向前發展。我們有負疚感,卻不知道如何還清自己欠下的友情債務。難道不是麼!」

    「我以為,」普林尼奧沉思地說,「你直到今天仍然過分地講禮貌。你總說『我們兩人』,可是事實上並非我們兩人,我們之間並沒有相互尋求。只有我單方面的尋求和敬愛,因而也只存在我這一面的失望和痛苦。我問你,我們分別後,你的生活難道有了什麼改變?毫無改變!我則恰恰相反,那次重逢成了一道深入心腑的痛苦傷口,因此我無法附和你的一笑置之的見解。」

    「很抱歉,」克乃西特友善地撫慰道,「我也許太心急了。不過,我希望時間也會讓你得以一笑置之的。你說得很正確,你當時是受了傷害,但是傷害你的不是我,儘管你當時這樣想,而且這種想法至今似乎仍然沒有改變。然而,你的受害在於你們和卡斯塔裡存在的裂痕和鴻溝,我們兩人求學時期的友誼似乎己將這條裂縫聯結彌合,突然間卻又可怖地裂開,形成又寬又深的鴻溝。你對我個人有什麼可指責的,儘管坦率相告吧。」

    「啊,絕不會有什麼指責。責備倒是有的。當年你沒有聽進去,就是今天似乎也不想聽。你當年就只用微笑和彬彬有禮來對付我,今天又故伎重演了。」

    雖然特西格諾利在遊戲大師目光裡讀到的唯有友誼和深深的善意,卻禁不住還是不斷加強自己的語氣。是啊,總得讓他把積累已久的塊壘趁機吐盡才對。

    克乃西特臉上的友善神情紋絲沒變。他略略思索了片刻,終於謹慎地開口道:「朋友,我直到現在才開始瞭解你。也許你是對的,我必須為此檢查自己。而我首先還想提醒你:當然你有權利要求我把你所謂的責備聽進心裡去,但是你總得把這些責備切切實實地講清楚才行。事實怎樣呢,那天晚上在你住的客房裡,我沒有聽見任何責備的言語,卻同我一模一樣,盡力顯得輕快勇敢,扮演著一個無可指責的勇士,沒聽到你說過一句怨言。雖然你內心暗暗希望我能夠聽聽你那些隱秘的苦水,看看你面具背後的真實面貌。嗯,是的,那時我應該有所察覺的,儘管遠不是全部真情。但是,我又該怎樣向你表示同情和擔心,卻不傷害你的自尊呢?我們既已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因而我對你也就沒什麼可奉獻的,我雙手空空,沒有忠言,沒有撫慰,沒有友誼,我伸出援助之手,對你又有什麼益處呢?我坦白承認吧,你當年掩藏在輕鬆快活表面之後的不安與不幸感,頗令我反感和煩惱,它們向我提出給予你關注和同情的要求,而你的輕快態度又恰恰提出了相反要求。當時你讓我覺得有些煩人而且幼稚,此外多少還有點兒寒心之感。你對我們的友誼提出要求,你想成為卡斯塔裡人,做一個玻璃球遊戲者,同時卻又顯得不受拘束,行動怪異,很想以我為中心!這是我當時的大致判斷。因為我清楚看出卡斯塔裡精神在你身上已幾近蕩然無存了,就連那些最基本的規條,你也都忘得一乾二淨。是啊,這不關我的事。但是你為什麼還要來華爾采爾,為什麼想成為我們的夥伴呢?我剛才說過,這種情況頗讓我煩惱和反感,當你把我那時的彬彬有禮理解為一種拒絕時,你倒是完全正確的。是的,我確實本能地拒絕過你,卻絕非由於你是一個紅塵俗客,而是因為你要求我們祝你為卡斯塔裡人。如今事隔多年,最近你再度出現在我們中間時,你那往昔的跡象己無影無蹤。你不僅外貌是世俗人,連語言也完全世俗化了,尤其令人注目的是那種淒慘表情,悲傷、憂愁或者不幸,都讓我覺得陌生。但是這一切卻為我所喜愛,不論是你的舉止、語言,還是你的悲傷模樣,在我眼中都很得體,都很適合你,使你顯得有尊嚴,一點也不讓我煩惱,我不但能夠接受你,而且可以毫無反感地肯定你。這回我們全然不必再行什麼虛禮,所以我立即以朋友的身份款待你,努力表達我的關心和友情。當然這回情況恰恰相反,是我盡力在爭取你,而你卻竭力後退。我確實只把你默默無言來到我們學園和你對卡斯塔裡事業的興趣看成是一種信任和依戀的表現。現在麼,你對我的慇勤終於有了反應,我們也就走到了互相敞開心胸的時候,我希望,我們往昔的友誼也能因而獲得更新。

    「剛才你說,那次會面對你是一件痛苦經歷,對我卻無足輕重。我們不必為此爭論,你很可能沒說錯。而我們現在的會面,朋友,對我並不是無足輕重。它對我所具有的意義,遠遠超出我今天向你表述的一切言語,也決非你所能夠想像的。我僅能向你稍作暗示,它對我所具有的意義遠非僅僅找回一個失落的朋友,讓舊時只在新力量和新變化中獲得復活。對我來說,首先它意味著一種召喚,一種殷切的歡迎,為我敞開了一條通向世俗世界的道路。它使我得以重新撿起那個老問題,在你們和我們之間進行綜合調和。我得告訴你,它來得正是時候。這一次的召喚將會發現並非對牛彈琴,將會發現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清醒。因為我對它的降臨毫無意外之感,我對它毫不陌生,不是什麼可理可不理的外來之物,而且它實質上來自我自身,是對我內心中那種極其強烈和迫切熱望所作的答覆,是對我心靈的飢渴和祈求的回答。不過,時間很晚了,下回再談吧,我們兩人都需要休息。

    「你剛才說我愉快而你悲傷,你的意思似乎是指我沒有公正對待你所謂的『責備』,而且認為我直到今天仍然不正確,因為我竟然對此一笑置之。這裡有些我不太理解的東西。為什麼不允許用愉悅心情傾聽責備?為什麼人們相互對答時不得含笑而得愁眉苦臉?從你帶著滿臉愁容憂心沖忡再度光臨卡斯塔裡這一事實來判斷,我可以下結論說:我們笑臉相迎,也許對你恰恰更為有利。倘若我沒有分享你的悲傷苦惱,沒有受你沉重情緒感染的話,決不意味著我不重視你的悲傷或者缺乏關心。

    我完全尊重你臉上表露的神情,因為那是你的世俗生活和命運烙下的痕跡,那是使你之成為你、並且屬於你的東西。我愛它們,也尊重它們,儘管我也希望它們有所改變。至於它們的起因為何,我僅能揣測而已。你以後願意統統告訴我,或者保持緘默,我認為都是可以的。我僅能看出你似乎有過一段極沉重的生活。不過你為何確定我不願意也不能夠正確對待你的困難呢?「

    特西格諾利的臉色又陰沉起來。「有時候,」他絕望地說道,「我常常產生一種想法,覺得我們好似不僅代表兩種不同的語言和表達方式,人們僅能暗示性地把這一種語言譯成另一種語言,而且我們還是根本上截然不同的造物,相互間永遠不可能互相瞭解。我們之中,究竟是誰可稱為完美真實的人類,是你們抑或是我們?

    或者我們誰也不是,這更是我腦海裡一再浮現的疑慮。某些時候,我會翹首仰望你們教會團體裡的人和玻璃球遊戲選手們,懷著深深的敬意,深深的自卑感和深深的妒忌,欽羨你們的永恆自在、永恆快活、永恆從容享受生活,不受煩惱的干擾,簡直與神仙或超人差不多。然而另一些時候,我又覺得你們是些可憐可卑的下等閹人,虛偽地停留於永恆的童年之中,天真而幼稚地蟄居於密密圍著籬笆牆的又整潔又乏味的兒童遊戲天地裡。在玻璃球遊戲場裡,每一隻鼻子都擦洗得干於淨淨,每一種感情都安撫得平平靜靜,每一個危險思想都熨壓得服服帖帖,在這裡,人人都一輩子兢兢業業從事那優雅可愛、毫無危險,卻也毫無生氣的玻璃球遊戲,在這裡,每一種強烈的感情、每一次真誠的熱情衝動、每一場心靈波動都立即果斷地通過靜坐療法加以控制、中和而使其消逝。難道這不是一個虛偽、教條、沒有生育能力的世界麼?這難道不只是一個苟且偷生的虛假世界麼?這裡的人沒有負擔、沒有苦惱、免受飢餓,卻也沒有果汁和調料。這也是一個沒有家庭、沒有母親、沒有兒童的世界,甚至幾乎也沒有婦女!人的原始本能被靜坐入定功夫所控制馴服了,凡是危險的、擔風險的、難以管理的工作,例如經濟、法律、政治等等,你們多少世代以來便都推卸給了別人,你們懦弱無能,卻保養良好,不必憂慮衣食,也沒有很重的責任,你們就這麼過著游手好閒的日子,為了不讓生活無聊乏味,你們熱切地培養學問淵博的專家,他們忙著計算音節和字母,演奏音樂,製作玻璃球遊戲,而外面世界上的窮苦人們,這時卻在骯髒的泥污裡,生活在真實的生活中,於著真實的工作。「

    克乃西特始終神情友好地、不懈怠地注意傾聽著。

    「我親愛的朋友,」他平靜從容地說道,「你這番話不禁讓我回憶起我們學生時代的那些激烈論戰。不過如今的我已不會再扮演從前的角色了。我如今的任務已不是保衛教會和學園免遭你的攻擊。我很高興這次不必為那項曾令我精疲力竭的艱難任務而出力了。你也知道,我要反擊你剛才再一次發動的華麗出色的進攻,實在力不從心。譬如你說到,外邊全國各地的人們都『生活在真實的生活中,幹著真實的工作』。這話聽著絕對正確、絕對正直,幾乎可說是一個公理,倘若有什麼人想加以反駁,那麼他恰恰會讓說這番話的人有理由說,他的一部分『真實的工作』也就正是參與某個委員會的工作而使卡斯塔裡得到改善了。不過我們暫且不開玩笑吧!

    我從你的言論和聲調中聽出,你對我們始終懷有怨恨,同時又滿懷絕望的依戀之情,充滿了羨慕或者也可以說嚮往之情。你既把我們視作懦夫、懶漢或者在幼兒園裡玩耍的孩子,又同時把我們看成永恆逍遙自在的神仙。對你所說的一切,無論如何,我想有一句話總是可以說的:對你的悲傷、你的煩惱,或者我們用別的名稱提到的東西,都不應該歸咎於卡斯塔裡。原因肯定出在別的什麼地方。倘若卡斯塔裡人應當承擔罪責,那麼今天你對我們的責備和指控肯定不是我們童年時代所爭論的同一內容了。我們以後交談時,你必須更多講一些,我毫不懷疑,我們會找出一個辦法,讓你變得更幸福、更快樂,或者至少使你和卡斯塔裡的關係更加愉快愜意。就我目前能夠觀察到的而言,你對待我們和卡斯塔裡,包括你青年時代的態度在內,全都是錯誤的、有局限性的、感情用事的。你把自己的靈魂分裂成了卡斯塔裡的與世俗的兩大部分,並已為那些純粹不該由你負責的事情而過度責備自己;而你對另外一些本當由你承擔責任的事情倒很可能疏忽了。我猜測,你大概相當長時間沒有靜坐練功了。難道不是這樣嗎?「

    特西格諾利苦笑著答道:「你的眼光真銳利,我的主啊!你倒想想看,有多久了?自從我放棄靜坐這一魔術以來,已經過去了多少年!你為什麼突然關心起我來?

    當年,我在華爾采爾的假期短訓班期間,你們給了我那麼多虛禮,那麼多冷眼,那麼巧妙地婉言拒絕了我尋求友誼的要求,使我離開時作出了決定,終止一切卡斯塔裡式的活動。我回去後就放棄了玻璃球遊戲,再也沒有練習過靜坐,甚至連音樂也疏忽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我開始結交新朋友,他們指導我學會了種種世俗的娛樂。

    我們喝酒、嫖娼,我們嘗試了一切可以弄到手的麻醉品。我們蔑視唾棄一切體面、虔誠和理想。當然,這等無知狀態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可是也長得足夠把我身上存留的最後一絲卡斯塔裡痕跡一掃而空了。若干年後,我偶爾也想到自己也許在物慾中陷得太深,亟須靜坐入定以補救時,又礙於自尊,不願意再從入門學起了。「

    「礙於自尊?」克乃西特輕聲間。

    「是的,礙於自尊。我早已沉沒於俗世生活,成了一個借人。我已不想成為任何別的人類,只想成為俗人中的一員。我已不想過任何別的生活,只想和其他俗人一樣,過這種熱烈的、幼稚的、卑陋而不受約束的生活,永遠在快樂和恐懼之間搖擺不停。我不屑於借用你們那種方法來求取一點兒自我安慰和優越感。」

    遊戲大師目光銳利地瞥了他一眼。「你就這麼過了許多年?難道你沒有採取任何措施以結束這種糟糕狀況麼?」

    「嗅,是的,」普林尼奧承認,「我採用過,現在仍然採用著各種措施。有時候,我又恢復飲酒,大多數情況下是服用各式各樣的麻醉劑,以便入睡。」

    克乃西特閉上雙眼,好似突然累極了,片刻後又再度直直凝視著朋友。他默默望著對方的臉,最初是審視式的,嚴肅的,逐漸越來越溫和、友好和開朗。特西格諾利後來曾在一篇記述中描寫道,他以往從未在任何人眼中見到這種目光,既尖銳又慈愛,既純真又挑剔,閃射出如此友善和睿智的光芒。他承認這種目光起初使他心煩意亂,隨後便慢慢地被這種溫柔的壓力制服而平靜下來。然而他還試圖反抗。

    「你方才說,」特西格諾利指出,「你有辦法使我變得更幸福更快樂。但你卻沒有間我本人是否有此要求。」

    「事實如此啊,」克乃西特笑著回答,「如果我們能夠使一個人變得更加幸福和快樂,我們無論如何都得盡力而為,不論這個人是否曾向我們提出要求。你又怎能不尋求、不渴望幸福快樂呢?否則你為什麼來這裡,為什麼和我面對面促膝交談,這正是你重返卡斯塔裡的原因。你憎恨卡斯塔裡,輕視它的一切,過分為自己的世俗氣和多愁善感而自豪,以致不願通過任何理智的和靜思的方法放鬆自己。——然而,許多年來,你始終對我們這些人和我們的快樂自在懷著隱秘的、難以抑制的嚮往之情,最終還是把你吸引回來,不得不再一次和我們進行試驗。我現在告訴你,你來得正是時候,因為我也在等待來自世俗世界的召喚,我正在渴望一扇開向世俗世界的門戶呢。我們以後再詳談吧。你已向我講了許多東西,朋友,我為此而感謝你,你將會看到我的回報的。時間很晚了,你明晨就要啟程,我則有一大堆公務要處理,我們必需上床休息了。不過,我請求你,再給我一刻鐘吧!」

    他站起身,走到窗口,仰望晶瑩清澈的夜空,只見浮雲飄動,繁星點點。他沒有馬上坐回到椅子上,於是他的客人也站起身來走向窗邊,站在他身旁。遊戲大師靜靜站著,目光仰視著夜空,有節奏地呼吸著秋天夜晚的清淡涼爽的空氣。

    「瞧啊,」他手指夜空說道,「這滿天浮雲的美景!乍一看,你也許會認為最昏暗的地方便是蒼穹的深處,但是你立即會發覺,這些黑黝黝的地方不過是些浮雲,而蒼穹的深處卻始於這些浮雲山巒的邊緣和拐角,然後沉沒入一望無際的天際之中,對我們人類而言,繁星閃耀的太空莊嚴地象徵著至高無上的光明與秩序。宇宙的深邃和神秘不存在於雲層和黑暗之處,唯有那一片潔瑩澄澈才是宇宙最深處。倘若允許我向你提出請求,我就請你在上床前再望一會這些綴滿星星的港灣和海峽,它們也許會帶給你什麼想法或者夢境,請你不要拒絕。」

    普林尼奧的心裡不由得一陣寒顫,他也說不清究竟是痛苦還是快樂。他想起自己曾聽見這類似的話語,那已是十分遙遠的往事,他剛剛開始自己美麗愉快的華爾采爾學習生涯,就因受到與這類似語言的鼓舞而第一次練習靜坐功夫。

    「請允許我再說一句,」玻璃球遊戲大師又低聲囑咐道,「我非常樂意再向你談幾句涉及快活、星星和心靈的話,當然也要談談什麼是卡斯塔裡式的愉快。你現在已與快活背道而馳,也許因為你不得不走一條悲傷的道路。但是,如今在你眼中,一切光明和歡欣,尤其是我們卡斯塔裡人的愉快心情,似乎顯得淺薄、幼稚,而且很懦弱,似乎是在現實的恐怖與深淵之前臨陣脫逃,躲進了一個純粹由形式與公式、由抽像概念與精巧雅致構成的清清白白、秩序井然的世界之中。但是,我親愛的悲傷者,即或存在著這種逃避現實,即或有一些懦弱膽小的卡斯塔裡人只敢玩弄公式套語,是的,即或我們大部分卡斯塔裡人都屬於此類人物-一這一切統統加在一起,也絲毫無損於真正愉悅目在的價值和光輝,更毋庸說太空和蒼穹了。在我們中間確實有淺嘗輒止的浮躁者和虛假的快樂者,然而也一代接一代地不斷湧現與他們截然不同的人,他們的快樂絕不膚淺,卻是深沉而嚴肅的。找就認識其中的一位,這人就是我們從前的音樂大師,你在華爾采爾求學時曾見過他許多次。這位大師在去世前的最後幾年裡掌握了快樂的最高德性,以致這種快樂像太陽一般向人們放射光芒,它們向所有人傳送著慈悲、生活的樂趣、美好的心情、信心和信任感,它們連續不斷地放射給一切認真接受的人和願意繼續接受的人。音樂大師的光輝也照射到了我,我也分享了一絲他的光明和內心的光輝,我們的朋友費羅蒙梯,還有其他許多人也都接受了他的照射。對我和其他許多受他恩惠的人來說,能夠達到這種快樂境界乃是我們一生所有目標中最至高無上的目標。你也可以從我們教會當局裡幾位長者身上發現快樂的光輝。這種快樂既非消閒的嬉戲,也非自娛的玩樂,它是最深刻的認識和愛心,是對萬事萬物的證實,是面對一切深淵時的清醒,是一種聖賢和俠士的美德,是不可摧毀的,它會隨著年老和接近死亡而更加增強;它是美的秘密所在,也是一切藝術的基本實質。一個詩人用舞步般的節奏寫下詩句讚美生命的壯麗和恐怖,一個音樂家把詩句視為純粹的現實而鳴響在自己的音樂中,——都是光明傳播者,都是為世界增添喜悅和快樂的人,即或這位詩人、這位音樂家總是先引領我們穿越眼淚和痛苦的緊張天地。那位用詩句愉悅我們的詩人也許是個悲傷的孤獨者,而那位音樂家也許是位性情憂鬱的夢想家,然而他的作品裡卻依舊蘊含著神仙和星星的快樂。他用作品帶給我們的,不是他的憂鬱、痛苦或者恐懼,而是一滴純正的光明,一滴永恆的快樂。儘管全世界各個民族和各種語言都試圖探尋出宇宙深處的奧秘,他們從神話中,從宇宙起源學說中,從形形式式宗教中進行探索,而他們最終能夠得到的最高的結果只有這一個永恆的快樂。你還記得那些古老印度人的故事嗎,我們一位華爾采爾老師曾經給我們講過他們的動人故事:這是一個貧困的民族,一個喜歡靜坐冥想、懺悔和苦行禁慾的民族,但是他們有一個偉大的精神發明,那便是光明和快樂,那便是苦行僧和請佛的笑容,而他們那些深不可測的神話人物所顯示的也是永恆的快樂。我們人類的世界,正如這些神話中所表現的,開始於一種美麗的春天氣氛,又神聖又快樂,無比光輝燦爛,那真是黃金時代;可是之後這個世界便病了,病情日益惡化,它日益衰落和貧困,經過了長達四個世紀的沉淪之後,毀滅它的時機終於成熟,被那位笑著舞著的濕婆神踏在了腳下-一然而這個世界畢竟沒有滅亡,它再度獲得了新生,在護持神毗濕奴夢幻般微笑中復甦了,護持神那雙巧手遊戲般地創造了一個年輕、美麗、燦爛的新世界。多麼奇妙啊,這個印度民族具有何等無與倫比的洞察力和忍受力啊,他們懷著恐懼和慚愧注視著殘酷的世界歷史的變遷,望著永恆旋轉不停的渴求和痛苦的輪子。他們看到並懂得了造物的脆弱,人類的慾望和獸性,以及同時並存的渴望純真和諧的強烈追求,使他們得以創作出如此壯麗的寓言,寫出了造化的無比美麗之處以及它的悲劇。強大的濕婆神載歌載舞地把墮落的世界踐踏成一片廢墟,而微睡中的毗濕奴神則帶著笑容嬉戲似地從金色的神仙夢裡造出了一個新世界。

    「現在還是把話題轉回到我們卡斯塔裡式的快樂上來吧,它可能僅僅是我們宇宙偉大快樂的一種小小的晚期的變種,然而也完全正規合法。好學求知並非時時處處都是快樂的,雖然按理應當如此。在我們這裡,這種崇尚真理的精神是與我們崇尚美的精神密切結合著的,此外還與我們借靜坐以護持心靈的做法密切相連,因而卡斯塔裡才能夠不至於完全喪失這種快樂。我們的玻璃球遊戲把科學、崇尚美和靜修結合在一起,成為遊戲的三大原則。因此,凡是真正的玻璃球遊戲者必須滿懷快樂情感,就像一枚成熟的果子飽含著甜美汁水一般;他還必須首先具有音樂的快樂感,因為這種音樂精神歸根結蒂就是勇敢,就是一種快樂前進的步伐和舞步,微笑著穿越人間的恐怖和火焰,是∼種為慶典提供的奉獻。我早在學童年代便開始對這種快樂有了隱約的感覺,從此成為我十分關注的生活內容,我以後也不會輕易丟棄,即使處境艱苦,也不會放棄。

    「我們現在得去睡了,你明天一早就要動身。請你盡快再來這裡,多告訴我一些你自己的事情。我也要向你講講我自己,你將會聽到,在我們華爾采爾,在一個玻璃球遊戲大師的生活裡也存在著無數問題,也存在著失望、疑惑,甚至著魔的危險。不過我現在要讓你的耳朵在入睡前先灌滿音樂。眼睛映滿了星空,耳朵裝滿了音樂,隨後就寢,這是比任何藥劑都好的催眠良方。」

    他坐下身子,極小心極輕柔地演奏了普塞爾奏鳴曲的一個樂章,那是約可布斯神父最心愛的樂曲之一。樂音像一滴滴金色光點掉落在一片寂靜中,如此輕柔,讓人們連帶聽見了庭院裡古老泉水的淙淙歌聲。這一組原本各不相關的可愛的聲音如今以柔和、嚴格、有節奏而又甜美的姿態會合交融在一起。這組聲音跨著勇敢而快活的舞步旋轉著穿越時間與無常的虛空,頃刻間便使小小的房間猶如宇宙般廣闊無垠,短暫的夜晚好似邁過了漫長的時光。當克乃西特向朋友告別時,客人的神情已完全變了,他容光煥發,眼睛裡卻充滿著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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