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任職 文 / 赫爾曼·黑塞
克乃西特就任遊戲大師職務之初便感到自己似乎得不償失。工作幾乎耗盡了他全部精力,吞噬了他全部私人生活,一叨愛好和習慣也不得不置之度外,以致心裡只剩下一片寂寞,頭腦裡好似過度勞累後一陣陣眩暈不止。接著便是全新的體驗和觀感,它們伴隨著勞累後的休憩、沉思和適應過程一併到來。
而最巨大的果實莫過於他贏得了這場戰爭,他和精英分子們建立了互相信任的合作關係。他和自己的「影子」商討工作項目;他試著讓弗裡茲·德格拉裡烏斯代理通信事務,以分擔自己的重任;他漸漸逐步地清理、審核、補充了前任遺留下有關學生與同事們的種種材料和記錄。克乃西特經過這一工作過程才得以真正徹底認識了自己原以為很瞭解的這群精英人才,因而對他們的感情也飛速增長。而這群人的真正本質,就像玻璃球遊戲學園的總體特性一樣,也才被克乃西特所真正把握。
許多年來,克乃西特確實早就隸屬於這個既多才多藝又雄心勃勃的精英集團,早就感到自己是華爾采爾遊戲學園的一分子。如今,他已不再只是隨隨便便的一分子,也不僅僅同團體具有休戚與共的關係;如今他覺得自己成了它的頭腦,成了整個團體的意識和良知,不僅要和大家同呼吸共命運,而且還要對大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有一次,某屆培訓初級師資的學習班結業,克乃西特蒞臨講話,興高采烈之際,曾有如下言論:「卡斯塔裡是一個小小的國家,而我們玻璃球遊戲學園是這個小國中的小國,一個雖小卻很古老、並且令人自豪的民主共和國,不僅與一切姐妹國家完全平等,而且由於它特殊的藝術功能以及一定程度的神聖性質,使其具有更高、更昇華的使命意識。因為我們乃是通過保衛卡斯塔裡的聖跡而獲得特殊榮譽的,那聖跡便是卡斯塔裡獨一無二的奧秘和象徵——玻璃球遊戲。這使卡斯塔裡培育出了傑出的音樂家、藝術史家、語言學家、數學家以及其他各門各類的專家。凡是卡斯塔裡屬下的工作機構以及每一個卡斯塔裡人都必須認識和瞭解自己的兩個目標和理想:一是盡最大可能地完善掌握自己的專業;二是能夠靈活而富於彈性地學以致用,使這門專業始終與其他學科緊密相聯,並懂得與其他學科保持內在的友善關係。這第二項理想,也即人類一切精神努力具有內在一致性的思想,也即包容萬有的思想,在我們這種光輝遊戲裡得到了完美無缺的表現。也許一個物理學家,或者一個音樂史家,或者任何其他學科的專家,不得不經常嚴格埋首於自己的專業,不允許他們,甚至要他們放棄哪怕僅僅瞬間的接受萬有觀念教育的想法,那麼這位學者也許可能達到自己專業的最高點——而我們,我們玻璃球遊戲者,無論如何都不可以,絕不能陷於任何一種自我滿足狀態之中。因為我們的任務恰恰就是保衛我們高尚的遊戲,保衛這種包容萬有的思想,並促使其發揚到極點,我們的任務就是永遠不斷地把各種個別的學科從自我滿足的傾向之中拯救出來。然而,我們又怎能挽救不想受挽救的任何東西呢?我們又怎能促使考古學家、教育學家、天文學家,或者任何其他學科的專家們放棄對自己專業領域的自我滿足狀態,而且持續不斷地開放門戶接納其他各種學科呢?我們不能夠採用強迫的方法,譬如把玻璃球遊戲課列為低級學校的正式課目,我們也不能夠完全因襲玻璃球遊戲先輩們對遊戲的種種指導。我們只能夠努力證明,我們的玻璃球遊戲以及我們本人都是人類不可缺少的,因為我們通過遊戲讓人類的總體精神生活始終處於頂峰狀態;因為我們的遊戲始終緊密結合每一種新的成果,每一個新的視野,以及一切不同學科的各種新問題;還因為我們以自己的統一和諧觀念來塑造和運轉這一高尚和具危險性的遊戲,來發揚我們的包容萬有思想,使遊戲永遠新鮮,永遠可愛,永遠令人信服,永遠具有魅力,以致連那些最嚴肅清醒的學者,最勤奮嚴謹的專家也都一再感受到它發出的信號,它的誘惑力和吸引力。
「我們設想一下,倘若我們在一段時期裡工作懈怠,初級班的課程既膚淺又乏味,而高級班的遊戲表演則缺乏生氣,缺乏積極有趣的精神思想,讓專家們大為失望;倘若我們的盛大年會竟接連兩次、三次讓來賓們感到是徒有虛表的空洞儀式,像是一種過時老朽的、毫無生機的遠古年代的殘餘遺跡,——那麼,也許我們的遊戲連同我們自己也很快就會完蛋!如今我們已遠不如一個世代以前了,那可是玻璃球遊戲的光輝高峰時期,那時的年會不止開一個或兩個星期,往往持續三至四星期,而且不單是卡斯塔裡自己的高潮,同時也是整個國家的年度高潮。如今雖然也總有政府代表與會,也還總有一些城市和團體派遣使者蒞臨,但往往總成了感到無聊的賓客。每逢慶典即將結束之際,這些來自世俗世界的權貴有時也會禮貌地提出意見,認為會期過長以致某些城市不敢派代表參加,因而適當縮短會期,或者乾脆每兩年或者三年舉行一次,也許更為符合當前的世界狀況。
「是的,我們現在得阻止這種頹勢繼續發展了。否則,我們的遊戲在世俗世界很快就會毫無影響,隔上五年,甚至十年才可能舉行一次慶典,直至最終完全衰亡。
我們首先必須遏制,我們也有能力遏制這種頹勢在它的故鄉,在我們的學園蔓延,不讓遊戲受懷疑,受貶抑。我們的鬥爭不僅大有希望,事實上已經一再得勝。我們每天都會目睹一些感人景象:許多青年精英學生勉強報名參加了玻璃球遊戲課程,儘管規規矩矩完成了學業,卻毫無熱情,突然有一次領悟了遊戲精神,認識了遊戲的潛在智慧,遊戲的可敬傳統以及撫慰靈魂的力量,最終成了我們最熱情的信徒和同志。在每年的慶典大會上,我們也總能看到若干有地位的名流或有聲望的學者——平時從來瞧不起我們這些玻璃球遊戲選手,也不認為我們的研究機構會有任何前途,——在盛大的遊戲表演過程中,越來越受我們藝術魔力的吸引,越來越感受到精神解脫和精神昇華,甚至覺得自己變年輕,變生氣勃勃了,直至最後全身心都受到震撼,受到了強化,以致懷著幾近羞愧的感謝之情離去。
「現在讓我們先來看一眼向我們發出指令,要我們完成任務的媒介。我們看到了一個美麗、複雜、健全的機構,它的核心是玻璃球遊戲檔案館,我們無時無刻不以感恩心情使用著它,它也是我們人人——從遊戲大師到檔案館主任直到打雜的工友——都必須為之服務的。在這個機構裡最優秀最富於生氣的事物是歷史悠久的卡斯塔裡挑選精英人才的原則。卡斯塔裡學校從全國各地選擇最優秀的學生進行教育。
同樣,我們遊戲學園也從這些學生中選擇具有遊戲天賦的進行教育,讓他們越來越提高,永遠向著和諧完美的目標。我們舉辦的講習班和研討會吸收了數以百計的人才,雖然學業結束後便各自分散,但是我們總設法繼續教育其中最優秀的人才,提高了又提高,成為技藝精湛的玻璃球遊戲藝術家。當然大家都知道,我們這門藝術也和任何其他藝術一樣,都是藝無止境的。我們每一個人,一旦成為精英分子,就得一輩子獻身於我們藝術的發展、深化和日趨完善,不論這個人是否在我們高級領導層據有位置,全都一樣。
「我們遊戲學園擁有精英分子群這一事實,偶爾也受到指責,有人認為這是一種奢侈。認為我們不當培養這麼多精英分子,只要足夠補充各種領導位置就行了。
但是,也有不同說法,一是處理公務並非單憑任何機構自身便能夠圓滿完成的工作,二是並非人人都適宜於擔任公職,就如並不是每一個優秀的語言學家都適合教書一樣。無論如何,我們玻璃球遊戲領導當局確實知道,我們的教師們並不僅僅是填補空缺的預備隊員。我甚至要說,這不過是精英分子們的附帶工作而已——倘若需要我們向不懂遊戲意義的外行們強調解釋我們這個機構得以建立並得以存在的理由。
「不是的,教師們的首要任務不是努力成為未來的遊戲大師,研討班主任,檔案館長,他們的目標乃是他們自身,他們的小小群體就是玻璃球遊戲的真正故鄉和希望所在。在這一小批人的心靈和頭腦裡進行的玻璃球遊戲,演變、發展、推動、探討著遊戲與時代精神,遊戲與各種不同學科之間的關係。唯有這麼做,我們的玻璃球遊戲才能夠進行得既恰當又正確,既全面又完整。唯有這麼做,我們的精英分子才能夠讓玻璃球遊戲成為自身目標,成為神聖使命,才得以避免半瓶醋或者虛有其表,避免妄自尊大,甚至盲目迷信。玻璃球遊戲的前途就取決於你們——華爾采爾的教師們。玻璃球遊戲乃是整個卡斯塔裡的心臟和核心,而你們是遊戲學園的靈魂和活力所在,因此可以稱你們為教育區的精華和動力。現在你們的人數也許增長太快,你們的要求可能太迫切,你們對玻璃球遊戲的熱情也許太熾烈,不過全都沒有什麼危險。你們儘管熱情高漲吧!歸根結蒂,無論對於你們,還是對於一切卡斯塔裡人,只存在一種危險,那是我們人人無時無刻不得不加以防範的。我們教育學園和我們的宗教團體全都建基於兩大原則:一是研究學問要保持客觀性,要熱愛真理,二是培養靜思冥想的智慧與和諧精神。對於我們卡斯塔裡人來說,保持這兩大原則的平衡不僅明智,也最有價值。我們喜愛一切學科,各種學科都各有其科學價值,但是某個人專心致志於某一門學科,不一定就能使這個人免於自私、邪惡和渺小。人類歷史裡到處都有這類例子,而浮士德博士則通過文學普及性成為顯示此種危險的盡人皆知實例。
「我們前幾個世紀的先輩們始終都在探尋一條綜合理性與宗教、研究與修行的道路,當時占統治地位的是神學。而現在我們則採用靜坐默思——改進了的瑜伽功——驅除我們自身的獸性以及潛伏在每一門科學中的魔鬼。是的,你們和我一樣清楚地懂得,玻璃球遊戲裡也同樣隱藏著鬼怪,總是引誘人們趨向空虛的技巧,藝術虛榮心,往上爬,追求轄治別人的權力,隨後又濫用這種權力。正因為如此,我們除了接受知識教育外,還需要接受另一種教育,我們讓自己置身於宗教組織的道德教誨之下,目的並非把我們積極行動的生活轉變為沒有慾望的植物性生活,而是恰恰相反,要讓我們具有達到最高知識成就的精神能力。我們不應當從行動的生活逃向靜修的生活,也不應當反過來從靜修轉向行動,而應當介乎兩者之間,使其相輔相成,和諧共存。」
我們在這裡引用克乃西特這番言論——被他的學生們記錄和保存下來的諸如此類言論數量甚多——,因其頗能代表克乃西特對玻璃球遊戲大師職責的觀點,至少是他任職最初幾年的觀點。克乃西特曾是一位出類拔萃的教師,只消看看他遺留給我們的如此大量講稿,便足資證明。克乃西特就職初期有許多讓他感到驚奇和意外的經歷,教書便是其中之一,他不曾料想教書竟帶給自己許多樂趣,而且竟能輕輕鬆鬆,愉快勝任。他大概也不曾料想自己會有這般好成績,因為他過去從未產生過當教師的願望。當然,他和任何另一個精英分於一樣,早在高年級學習時就常有機會短期代理教師授課,也曾在不同層次的玻璃球遊戲短訓班代課,更經常輔導這些短訓班學員的複習練習,只因克乃西特當年過分熱愛也過分重視自己的自由研究工作和靜修練習,以致這類教學任務被他視為討厭的干擾——雖然人們當年便已公認他擅長教書,是一位受愛戴的教師。後來克乃西特又在本篤會開授過玻璃球遊戲課,然而不過是次要工作,對他自己也無多大意義。自從他與約可布斯神父有了交往,開始師從這位博學多才老人之後,其他一切事情都成了次要工作。當時,他的最大雄心只是做個好學生,盡可能吸收、學習,以便最大程度地造就自己。如今,他已從學生成熟為老師,最主要的是他以老師身份一上任就完全掌握了這項重大任務,他既爭得了權威地位,又使個人與公務達到了合二而一的境界。克乃西特在任職過程中發現了兩大樂趣:一是把自己的思想移植人另一些人的思想,讓他們的心靈獲得培育而轉化,具有全新的姿質,煥發出燦爛的光芒,這也就是教書的樂趣;另一種是與學生們、精英分子們的不同個性進行較量,爭得權威後又加以引導,這也就是教育的樂趣。克乃西特同時又視兩者為不可分割的統一體,自己身體力行,不敢懈怠,因而在他的任期內,不僅培養出了數量巨大的優秀玻璃球遊戲選手,還通過他的言傳身教,通過他極嚴格的寬容忍耐教誨,更通過他自己人品和個性的感召,讓受過他調教的絕大部分學生都獲得了他們可能達到的最高程度。
克乃西特自己也從中獲得了一種頗能表明他性格的經驗,請允許我們在這裡先行透露一些。我們已說過,克乃西特就職初期不得不全力以赴地從事精英分子群、最高水平的學生以及教師們的工作,其中有些人和他年齡相仿,而且人人都是受過全面培養的優秀玻璃球遊戲選手。直至克乃西特逐漸徹底征服了精英分子群,他才謹慎地緩緩抽身,一年一年地分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最後竟能經常把工作幾乎完全移交給了同事和助手。這一過程誠然持續了許多年,但是可以明顯觀察到克乃西特一年比一年更轉向較為年輕的學生,不論是主持訓練班、輔導實驗課,還是做報告,無不如此,最後甚至好幾次親自替還是小學童的最低班開授玻璃球遊戲入門課程,這也是以前哪位不多見的玻璃球大師做過的工作。克乃西特在教導過程中還發現,所教的學生越是年輕越是天真無邪,自己所得的歡樂也越多。這幾年中,他有時也曾回轉高班生和精英分子中間,卻總覺得不舒坦,覺得吃力。是的,他偶爾還會產生去教育更幼小孩子的願望,去教育那些尚未參加過遊戲課程,對玻璃球遊戲尚一無所知的孩子。有時候他希望能夠到艾希霍茲或者到任何一所預備學校去呆一段時間,去教孩子們拉丁文、唱歌或者代數,那裡的知識水平雖然比最低級的玻璃球遊戲入門班還相差甚遠,卻有許多較有悟性、可塑性,並且值得培養的小孩子,同時,那裡也是教書和教育更得以密切統一的地方。在克乃西特大師生涯的最後兩年裡,他曾兩次在信中自稱「小學教師」,藉以提醒收信人,「Magister^Ludi(遊戲大師)一詞原意只是簡單的小學老師頭銜,儘管在卡斯塔裡成為專門稱呼玻璃球遊戲大師的稱號已有幾代人之久。
毫無疑問,克乃西特想當小學生老師的願望只是夢想而已,無異於一個人在嚴寒冬日癡想盛夏的藍天。如今的克乃西特已不能隨意行走,他的官職決定他必須盡職,然而採用什麼方法完成這些職責,卻可由他自己決定。於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開始完全不自覺地一年比一年更注意教育問題,更關心他能夠照顧到的低年級學生。克乃西特年齡越大,青春氣息對他的吸力也越大,至少我們今天可以作出這樣的判斷。而在當年,不論哪個批評者想要追蹤克乃西特工作中任何專斷妄為的痕跡,卻實非易事。即使只是遊戲大師的公務,也迫使他不斷和精英分子們打交道,儘管他把研討會和檔案館的工作幾乎全都移交給了助手們和他的「影子」,種種傳統的和長期的工作仍然多得不可開交,例如一年一度的玻璃球遊戲大賽,或者籌備每年隆重公開舉行的慶典活動,都迫使他天天都得接觸精英分子。克乃西特有一次和好朋友德格拉裡烏斯開玩笑說:「自古以來,總有許多君王單戀自己的臣民而飽受相思之苦。他們的心總掛念著自己的農夫、牧羊人、工匠、教師和學生,卻很少有機會接觸自己的子民,他們總是被部長們、將軍們層層包圍,這些人就像一堵牆擋在了他們和老百姓之間。一個玻璃球遊戲大師的情況也如此。他很想接近大家,卻只能看見同事,他很想接近學生們和孩子們,卻只讓他看見研究人員和精英分子。」
不過我們已經講過了頭,還是讓我們繼續敘述克乃西特就職第一年的情況吧!
克乃西特與精英分子群取得諒解後,首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檔案館的工作人員上,向他們顯示出自己親切友好卻絕對嚴格的主管人員立場,接著便是熟悉和研究辦公廳的工作規律和日常事務,由於信件成堆,又有教育與宗教團體當局開不完的會議和處理不完的公文,千頭萬緒的工作往往使每一個新上任者幾乎不知道從何處下手才對。在學園內部各個專業學科之內又經常發生形形式式大家爭搶的或者相互妒忌的問題——例如職權和賞罰之類的事情。克乃西特逐漸懂得並且也因而日漸增長了對宗教團體巨大力量之奧秘的驚歎之情,他終於認識了卡斯塔裡王國的活生生的靈魂,也明白了種種法制對王國的守衛作用。
緊張而忙碌的上任頭幾個月份一晃而過,克乃西特甚至連想一想德格拉裡烏斯的時間也沒有,這一半也出於他的本能,因為他已分配給自己的朋友不少工作,使德格拉裡烏斯不致過分清閒。弗裡茲一夜之間便丟了自己的夥伴,朋友變成了上司和領袖,已不再能有私人交情,而得恭恭敬敬稱呼「您」或者「尊敬的大人」。然而德格拉裡烏斯還是把這位新大師派給他工作視為一種關照和懷念友情的表示而接受了。德格拉裡烏斯的個性較為沉悶,這回卻也十分興奮,部分原因是朋友的高昇和整個精英集團的激動氣氛,另一部分原因則是派給他的工作對自己頗有益處。總而言之,他總算比較輕鬆地忍受了自己突變的地位,這比他當初給克乃西特通報當選遊戲大師喜訊、卻被對方冷冷打發走的那一片刻之後、自己一直排遣不開的情況要好得多。此外,他也很聰明,很富於同情心,因而半是揣測半是真切地看清了自己朋友當時的處境和極其緊張的心情。他親眼目睹克乃西特如何在烈火中受到鍛燒,倘若就個人感情而言,他感受的痛苦也許比受考驗者本人還更為強烈。德格拉裡烏斯竭盡全力完成了大師派給他的工作,倘若他過去極遺憾自己因個人缺陷不宜擔任公職的話,如今正好可以彌補自己殷切的宿願,作為一個助手,一個隨從,一個「影子」站在自己敬慕者的身邊,全心全意助他一臂之力。
當華爾采爾的山毛樹林開始閃出淡淡棕色時,有一天克乃西特帶著一本小書走進自己府邸旁邊專供遊戲大師休憩的花園,這座可愛的小花園是已故托馬斯大師生前最珍愛的地方,他生前常懷著詩人的心境來此小坐。當年,克乃西特和所有學生一樣,曾把它視為令人敬畏的聖地,具有魔力的詩神之國,唯有神聖的遊戲大師才可在此安靜休息。自從他本人成為大師和花園的主人之後,卻很少進來,似乎還不曾有過真正欣賞它的閒暇。即便是這一回,他也只是用餐之後來散步一刻鐘,也只是在高高的灌木叢林間——他的前任曾從南方運來一些常綠植物移植在此——略事漫遊而已。克乃西特在樹蔭下已經略感涼意,便搬了一把輕便的籐椅放在陽光下的空地上,坐下身來,打開帶來的小書。那是一本《玻璃球遊戲大師年歷手冊》。約摸七八十年前,由一位在任大師羅德維希·華塞馬勒首次編纂出版,後來他的每一任繼承人都曾因時制宜作過若干修改和增刪。這本手冊原本是為了剛上任不久全無本職工作經驗的人而寫,純屬便覽性質,以提醒一位新遊戲大師在整個年度工作中,事事預作準備,以避免重大疏忽。這本一周周依次編寫的項目中,有的僅僅是提綱挈領,有的則不僅敘述詳盡,還附有個人建議。克乃西特翻到本周這一頁,仔細讀了一遍。他沒有發現什麼出人意料或者特別緊要的內容,但是他在這一部分的結尾處讀到了如下一段文字:緩緩地把你的思緒轉向下一屆年度大會吧。時間似乎還早,在你眼中也許實在太早。然而,我還是向你提出忠告:除非你對這屆活動業已胸有成竹,否則你必須從現在就開始考慮未來大會的工作,切莫放過任何一周,更毋庸說一個月的時間了。
隨時隨刻記錄下自己臨時產生的想法,凡有半小時的空閒便可拿出以往各屆大會的格式圖表來參閱,即或是公務出差也不可放過。你不必期望過高,強迫自己想出什麼出奇的良策,而只須從此開始經常提醒自己:有一項美麗而重大的慶典大事等著自己去完成,準備時間卻僅有短短幾個月,因此,你必須一再持續不斷地強化自己,積蓄力量,把自已調整到最佳狀況。這番話出自迄今整整三個世代以前一位智慧老人之口,他也是玻璃球遊戲藝術的大師,也許那時的遊戲技藝正處於最高峰,在精緻優雅以及裝飾的華美上已可比美後期哥特式或洛可可式的建築和裝飾藝術。過去有一段時期內,約摸二十年左右吧,玻璃球遊戲似乎真成了用玻璃彈子逗樂的玩耍,好像真像玻璃一樣脆弱空洞,好像真是一種以膚淺浮誇形式組合的放縱消遣,是的,有時候確實像是一種在種種截然不同韻律上走鋼絲表演,一種空中舞蹈。有些玻璃球遊戲選手曾形容那時的遊戲風格就像一串不知所云的符咒,另一些人則斷然稱之謂浮誇、頹廢、毫無男子氣概的玩意兒,除了裝飾價值外一無可取。在這本小冊子裡寫下這番明智友好忠告的人,正是當年擅長此類遊戲風格的大師和創造者之一。
克乃西特用審察的眼光細細讀了兩三遍後,心頭湧起一陣幸福快慰的衝動,他想起自己曾有過一次類似的心情,僅僅一次,後來就再也不曾產生。他想起,那就是他就職前靜坐時體驗過的心情,那便是他幻想所見的那場奇異的追逐,音樂大師和約瑟夫,導師和新入門的弟子,老人和少年繞著圈子環行時的心情。當年考慮到並且寫下了諸如「切莫放過任何一周」和「不必強迫自己想出什麼出奇良策」之類言論的人是一位老人,已逾老耄之年。這位老人擔任玻璃球遊戲大師至少有二十年之久,也許時間更長些,他在那個花裡胡哨的洛可可時代主持遊戲大師的公務,毫無疑問,與那一批既驕縱狂妄又十分挑剔的精英分子打過許多交道。他親自設計和主持過二十次以上的年度玻璃球遊戲大會,每屆活動都得持續四周左右。對於一位老人來說,年年組織、舉辦一次如此規模巨大的莊嚴大會,大概早已不是什麼既榮耀又愉快的事,而變成了十分累人的負擔,變成了一種迫使人不斷自我調整、自我說服,甚至多少須要自我鞭策的工作任務了。
克乃西特這時候不由得對這位寫下年歷手冊遺澤後人的智慧長者和提供經驗的顧問,不僅徒生敬畏之情,而且也有點洋洋得意,是的,是一種有點兒忘乎所以的優勢感,一種青春優勢感。因為,一位玻璃球遊戲大師有無數要他操心和擔憂的事情,克乃西特當然早已有所認識,然而事實上並沒有發生任何要他擔憂的事情:他覺得自己不必過早操心年會的工作,不必擔心這項任務會令他不快活和憂心忡忡,更不必考慮自己會想不出好主意而無所作為。絕對不會讓年會失敗的。克乃西特知道,經過幾個月緊張的工作,自己有時候看著顯老了,不過他感覺此刻的自己確實又年輕又強壯。
克乃西特未能久久品味這種美好的感覺,他的短暫休息時刻業已過去。然而這種美麗愉快的感覺依舊停留在他身上,他離開時便隨身帶走了,因此他在花園裡的短暫休息和閱讀總算有所收益。具體地說,這不僅使他獲得了片刻的放鬆,愉快地提高了生命活力,而且還引發了他的兩個重要聯想。這是兩個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想法,其一是:當他一旦年老力衰,當他第一次感到組織年會是項不堪忍受的重任,而又一籌莫展時,便提出辭呈。其二是:他得盡快著手上任後第一屆年會的工作,他要立即召喚德格拉裡烏斯擔任這項工作的主要助手。這也許會讓朋友得到補償而高興起來,也可能使他們擱淺很久的友誼在新的方式中邁出試驗性的第一步。他們兩人中唯有他——遊戲大師本人——才能夠採取行動。
這一回要德格拉裡烏斯做的工作可就太多了。早在逗留瑪麗亞費爾期間,克乃西特便已在構思二場玻璃球遊戲,此刻他決定把自己的構思就施行在他主持的第一次慶典大會上。這場遊戲的構思形成於一次美妙的聯想,其結構和尺度建基於符合古老中國儒家禮儀形式的中國式房屋建築,其方位朝向,大門、院牆、居室與庭園之間都具有相互制約關係,整座建築的組合都與天上的日月星辰,與曆法,與家庭生活密切相關,就連花園也有其象徵意義和習慣風格。很久以前他在研究一條有關《易經》的註釋時就曾想到,書中這些規則富於神秘氣息的排列組合和含義,似乎顯示出一種特別令人喜悅的可愛象徵,表達了世界上的人類與宇宙之問的組合關係。
此外,克乃西特還發現,這種古老而神秘的中國屋傳統精神與自己這裡傳統的官方與學術的抽像思辨精神,有著驚人的內在相似之處。儘管迄今沒有寫下任何文字記錄,克乃西特卻從未中止對這場遊戲的考慮,經常進行總體規劃,幾乎已近竣工,只在就任大師初期略有中斷而已。如今,他就在這一瞬間作出了決定,他的第一屆慶典大會將建基於中國式理想之上。只要德格拉裡烏斯同意這一構思的內在精神,那麼他就要讓他立即著手構建遊戲必要的研究工作,並且開始譯成遊戲語言編入程序的籌備工作。現在僅存在一個困難:德格拉裡烏斯不識中文,要他臨場現學,肯定不成。倘若由克乃西特給他作些指點,再讓他向遠東學院請教請教,再研讀一些有關資料,那麼德格拉裡烏斯總能比較正確地把握住中國式房屋的神秘象徵意義吧。
這場遊戲構思畢竟不是學習中國語言。然而無論如何,這是一項耗費時間的工作,尤其對自己這位體弱多病,不願意天天都工作的朋友,因此最好還是立即就展開工作。想到這裡,克乃西特不禁莞然而笑,他驚歎老前輩的料事如神,年歷手冊裡那些謹慎小心的言語完全正確。
說來湊巧,克乃西特第二天的公務很早便告一段落,便讓人去請德格拉裡烏斯。
弗裡茲來了,態度和前一段時期那樣謙卑恭順,卻驚訝地發現另一位沒有採用簡潔的公事語凋,而是露出一種開玩笑的神情向他打招呼後說道:「你還記得我們學生時代發生的一次爭執麼?那時我未能說服你同意我的觀點。那場爭執涉及東亞文化研究的價值和重要性,我說的主要是中國文化,我當時勸你撥出一些時間去遠東學院學習中文。——啊,你還記得這件事?是的,今天我又得再一次為自己當年未能說服你而感到遺憾。倘若你學會了中文,如今就大有用處。我們就可以合作幹一件絕妙大事了。」
克乃西特逗趣了一會兒,直至自己的朋友迫不及待地要他道出真情,這才說了自己的打算:他想盡快著手籌備下一屆年會的工作,如果弗裡茲樂意,就請他承擔大部分工作,情況就如同克乃西特當年逗留本篤會修道院時曾請他協助參加玻璃球遊戲選手比賽的籌備工作一樣。德格拉裡烏斯驚愕地望著對方,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張洋溢著快活笑意的臉是一位朋友的臉,這生氣勃勃的語調出自不久前還持師長態度者之口。弗裡茲覺得十分寬慰和喜出望外,懂得這一建議不僅僅是賦予他榮譽和信任,而且首先意味著克乃西特的一個漂亮姿態,是他的一次彌合嘗試,他要重新打開他們之間業已關閉的友誼之門。德格拉裡烏斯暫且不提克乃西特所憂慮的中國語言問題,忙不迭地聲明自己樂於從命,願為玻璃球遊戲的尊嚴和發展而竭盡全力。
「很好,」玻璃球遊戲大師答道,「我接受你的承諾。那麼我們現在又可以共同研究和工作,就像從前那樣那都已經遙遠得恍如隔世了——我們曾合作奮鬥完成過好多場遊戲呢。我現在真高興,德格拉裡烏斯。你目前的首要任務是瞭解我所設計遊戲的基本思想內容。你必得先弄懂中國式房屋的意義,以及制約中國式建築的規律。我介紹你去遠東學院那裡自有人會助你一臂之力。或者——我又想到了另一個更美妙的主意,——我們也可以到老年長老那裡去試一試,就是我過去常常向你提起的住在竹林茅舍裡的老人。也許他會覺得有損尊嚴,或者是過分打擾,因為來者對中國語言一無所知。但是我們不妨試一試。如果他願意,這位長者就有力、法把你造就成一個中國人。」
華爾采爾方面向長老發出了正式邀請,請他作為玻璃球遊戲大師的貴賓來華爾采爾稍事逗留,因為遊戲大師公務壓身,無法親自登門造訪,隨即又把請他援手之事作了說明。然而這位中國人不肯離開竹林茅舍,卻用毛筆書寫了一紙中文便箋交信使帶回,其中寫道:「晉見大人實乃無上光榮。惜老朽行動不便。謹以小碗兩隻權充貢品。晚輩小人恭頌大人吉祥。」
後來,克乃西特好不容易說服自己的朋友去了竹林茅舍,懇請長老收為弟子。
結果卻是徒勞往返。竹林隱士款待德格拉裡烏斯的禮數幾乎近似「尊若上賓」,卻對客人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客客氣氣地用中文答以一句中國格言或警句,而且也沒有邀請他留下,儘管對方還遞上了玻璃球遊戲大師親手用華麗中文書法寫在一張漂亮信箋上的推薦書。事情沒有辦成,德格拉裡烏斯只得敗興而歸,僅給大師帶回了一件禮物,一首用毛筆抄錄的歌頌金魚的古詩。
而今唯有向遠東學院討教了。這回克乃西特的介紹信起了作用。兼為遊戲大師特使的求教者受到了友好接待,也得到了全面協助,因而他雖然不懂中文,卻也很快就學得了涉及遊戲主題的重要知識,並在用功過程中對克乃西特以房屋為象徵基礎構思遊戲計劃的想法十分入迷,喜悅之情抵消了他在竹林茅舍遭遇的不幸,乃至忘得一乾二淨。
當克乃西特傾聽過弗裡茲敘述拜訪老年長老的經歷,隨後又一人靜靜細讀過捎來的金魚頌詩後,頓覺這位老人的精神氣息也隨詩俱來,往日居留茅屋的情景——那沙沙搖曳的竹林,那一束束歐蓄草莖,伴隨著對自由輕鬆學生年代的往事,對彩色繽紛青春夢幻的強烈追憶,全都一古腦兒向他猛然襲來。這位勇敢的占怪隱士怎麼懂得退隱之途的呢?他如何使自己那方清靜竹林免受世事紛擾的呢?他怎能讓自己溶匯入純粹中國式的又迂腐又智慧的文化之中的呢?他又怎能年復一年,幾十年如一日地把自己的生命之夢集中和固守在同一不變的魔力裡,以致終於把自己的花園化為一個中國,把他的茅舍化為了廟宇,把金魚化為了神明,而他自己則成了聖賢的呢?克乃西特歎了一口氣,抖掉自己這些奇怪的想法。他現在已經走卜了另一條路,或者倒不如說被大家推到了這一處境,唯有正直而忠誠地繼續前行,不需要他選擇其他人所走的道路。
克乃西特盡量省出時間來與德格拉裡烏斯一起設計和組合他的玻璃球遊戲。他把到檔案館篩選材料,以及擬訂第一遍和第二遍草稿的工作全部交給了自己的朋友。
他們兩人的友誼因為有了新內容而獲得了與以往不同的另一種形式的生命力。就連他們共同設計的遊戲也由於弗裡茲的奇特個性和過分精細的想像力而有了若干變革,也增添了內容。弗裡茲是那種對工作永不滿足,卻又要求不高的人,往往對著一束別人已紮好的花卉,或者一張已佈置妥貼的餐桌,一個鐘點接一個鐘點地逡巡不停,還要滿懷愛意地作一些極細微的更動,把雞毛蒜皮的小事當成了整天孜孜從事的工作。
在後來的許多年裡,他們一直保持著這種工作關係。每年度的玻璃球遊戲都是兩人合作的成果。對德格拉裡烏斯來說,這是一種雙重的滿足,既顯示出自己是大師這項如此重要任務的不可或缺的朋友,又在精英分子間揚了威風,弗裡茲雖然沒有名分,但他的作用在精英分子群中早已盡人皆知。
在克乃西特上任第一年的深秋時分,當時他的朋友還剛剛開始中國學研究,有一天他在匆匆檢閱辦公室的每日工作記錄時,有一段附錄引起了他的注意,其中寫道:「學生彼特洛斯來自蒙特坡,系音樂大師介紹,並捎來前任音樂大師的專門問候,要求提供膳宿以及進入檔案館借閱資料。已安排在學生客房居住。」嗯,學生來住宿和使用檔案館資料等,不須他親自過問,但是「前任音樂大師的專門問候」
卻是他必須親自處理的。克乃西特派人叫那個學生來見他。那青年有一副文靜而又善於思考的模樣,沉默寡言,顯然是蒙特坡的青年精英,至少很習慣於受到一個大師的接待。克乃西特詢問他捎來了老音樂大師的什麼言語?
「問候,」青年學生回答說,「十分親切而尊敬地問候您,還邀請了您。」
克乃西特請客人坐下說話。年輕人坐下後便字斟句酌地繼續說道:「我方才說過,尊敬的老音樂大師懇求我替他致以衷心的問候。他還暗示了希望不久之後,其實應該說是盡早看見您的願望。他邀請您,或者敦促您去見他,時間越早越好,倘若這次訪問又是一次公差當然就更好了,不至於太耽誤您的工作。口信的內容大致如此。」
克乃西特審視著面前的青年,斷定他確是老大師的一位得意門生,便謹慎地問道:「你要在檔案室呆多長時間?做研究工作吧!」他得到的回答是:「尊敬的先生,我要留到親眼看您動身前往蒙特坡的時候。」
克乃西特沉思了片刻,接著說道:「很好,你為什麼不一字一字傳達老大師向我說的原話呢,難道沒考慮應當這樣麼?」
彼特洛斯毫無懼色地直視著克乃西特的目光,仍然長時間地斟酌著話語,似乎在迫他說某種不熟悉的外國話。「其實並沒有什麼口信,尊敬的先生,」他回答,「所以也就沒有什麼原話。您深知我們敬愛的大師,您知道他是一個極其謙遜的人。
蒙特坡的人們傳說,在他青年時代,當他還只是一個青年教師時,已被整個精英集團視為當之無愧的音樂大師時,大家就給起了一個符合他為人的綽號:「善下之『。
是的,他的這種謙遜精神,他的虔誠和樂於助人的精神,還有他的為他人著想以及寬容精神,這些精神並未隨著歲月流逝而略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增強,尤其自他退職之後顯得更為完美。我想您對此肯定比我認識得更加清楚。這種謙遜精神使他不可能請您尊敬的大人去看望他,即使他極想請您去。尊敬的大人,這就是我並未受委託轉致口信,卻向您轉敘了口信的原因。如果這是一個錯誤,那麼就請您把這不存在的口信當作真正不存在的事情吧。「
克乃西特露出一絲笑意。「如此說來,你查閱檔案資料只是借口而已,好心的學生?」
「嗅,不是的。我有許多闡釋音部記號的關鍵材料要摘錄,不久以後總得請尊敬的大人准我來此逗留。不過我想,似乎把行期稍稍提早更為恰當。」
「很好,」大師點頭認可後,神情又嚴肅起來。「能否問問匆促提前的原因?」
年輕人雙目緊閉了片刻,皺起眉頭,似乎這個問題令他痛苦。隨即又以他青年人的銳利目光探究地直視著大師的臉。
「這個問題是沒法回答的,大概只能由您自己作出確切判斷了。」
「那麼,好吧,」克乃西特大聲說。「是不是老大師身體狀況欠佳,已經到了讓人擔憂的程度?」
儘管這位大師說話的神態極為鎮靜,青年人仍然覺察到了他對老人的衷心擔憂。
這才第一次在會談開始後始終目光嚴厲的青年人眼裡露出了一絲善意光芒。當他終於決定和盤托出實情時,語調也變得較為友好親切了。
「大師先生,」他說,「請您放心,那位可敬的老人身體狀況不能說壞。一個人到了高齡自然體力日見衰弱,然而他一向身體健康,至今仍如此。我也不是說他外表有什麼顯著變化,或者體力突然迅速下降,他始終每天散步和演奏一段時間,不久前甚至還教兩個小學生演奏管風琴呢,全都是初學階段,因為他一向喜歡教最幼小的學生。但是,幾星期前他回掉了最後兩名學生,不管怎麼說,這是一種徵兆,這也引起了我的注意,從此我更加小心留意他的狀況,並得出了我的結論。——這便是我來此的原因。倘若我的結論和我採取的步驟還都符合實情的話,那是因為我也曾是老青樂大師的一個學生,而且是得意門生,我自以為這麼說沒錯。尤其一年以來我受現任音樂大師委託照料他的生活,成為這位老先生的助手和伴侶。對我而言,這是一項使我愉快的任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比這位老師兼恩人更受我的尊敬和依戀。他向我揭示了音樂的奧秘,使我得以用音樂從事服務,並且從中獲取思想,認識宗教團體,還得以日益成熟,內心更加和諧,一切益處都受賜於他,全都是他的成績。一年以來,我完全呆在他身邊,雖然我還從事著幾門專題研究,卻時刻準備聽他差遣。我陪他用餐,陪他散步,有時也和他一起演奏音樂,晚上就睡在他隔壁房裡。我和他在一起生活關係如此密切,對他的衰老階段——是的,對他肉體上的老化程度,也就觀察得比較精細,我的苦於同伴不時對我的特別任務表示同情或者諷刺挖苦,因為我這麼年輕力壯居然成了一個衰弱老耄的生活伴侶。但是他們全然不知,我想除了我之外沒人確切知道,這位謙遜的大師在經歷著什麼樣的老化過程,他的體力確乎逐漸衰弱,飲食越來越少,每次散步回來也越來越顯得累乏,但是他卻沒有任何病痛,同時由於年邁少動,平日更加富於思想,更加虔誠,更加威嚴,也更加純真質樸。倘若說我這個助手兼侍從的職務有什麼困難的話,也只存在一個難題,這位可敬的長者不要別人為他服務,因為他一如既往地只願意施與,而不願意獲取。」
「我很感謝你,」克萬西特說,「我真高興,有這麼一位既忠誠又知恩的學生呆在這位長者身邊。現在請告訴我,既然老先生沒向你說過什麼,或者暗示過什麼,你為什麼覺得我必須去蒙特坡呢?」
「您剛才擔憂地問起老音樂大師的健康,」年輕人回答說,「顯然我的請求使您即刻聯想到他也許病了,也許到了見最後一面的時刻。是的,我也認為正是去看他的時候。當然,表面看來這位尊敬的人遠未接近大限旭是他辭別世界的方式很特殊。例如最近幾個月來,他幾乎完全戒絕了說話的習慣,雖然他一貫說話簡潔,近日卻達到了幾近沉默無語的程度,這不免使我略感驚嚇。最初,當他常常不與我對話或者不回答我的問題時,我想他的聽力己開始減退,但是他的聽力事實上沒有改變,我已經試驗過許多次了。因而我不得不揣測他已經精神渙散,不能夠集中注意力了。但是這也不是一個讓我滿意的解釋。情況倒像他已一定程度地離開了我們,已經不完全和我們生活在一起,而是越來越生活在一個他自己的世界裡。他越來越少探望別人,或者讓別人來見他,除我之外,現在他有時候幾天也不見任何別的人。
自從出現了這一情形,這種心不在焉,這種超脫生存之外的情況後,我曾努力促使幾位我知道他最喜歡的朋友去看他。如果您願意去看他,尊敬的大人,您無疑會讓您的老朋友感到高興,我也敢斷定,您還會遇見一個您曾如此尊敬愛戴的人差不多的老朋友。倘若再過幾個月,也許只是幾個星期之後,他見到您的喜悅以及他對您的興趣就會大大減少,更可能的是,他也許將不再認識您,或者不再在乎您了。「
克乃西特站起身來,走向窗口,靜靜站了一會,目光凝視著室外,深深吸了一口氣。當他轉過身子重新面向學生時,發現對方也已站起,彷彿談話業已結束。大師向他伸出了手。
「彼特洛斯,我再次謝謝你,」他說,「你也知道,一個大師職務繁雜。我不能夠戴上帽子立即就動身,我不得不首先把工作安排妥當。但願後天就可以出發。
你是否滿意這個日期,也許你還來不及結束你在檔案館的工作?一啊,沒問題那到時候我就派人來招呼你。「
克乃西特果真幾天後便在彼特洛斯陪同下到了蒙特坡。當他們抵達老音樂大師現在居住的花園,走近園中那座又美麗又幽靜的園亭——修道院的密室,這時,聽見屋內傳出一陣優雅、纖弱、卻節奏穩定、輕快悅耳的音樂聲。老人正坐在那裡用兩根手指演奏一個二聲部的旋律——克乃西特當即揣摩出那是十六世紀末葉著名《二重奏曲集》裡的一首。他們站立靜聽,直至樂聲平息,彼特洛斯才呼喚老師,說他還帶回了一位客人。老人走到門口,用目光向他們表示親切的歡迎。老音樂大師問候人的微笑一如既往地感人,這是一種敞開心扉的、閃耀出誠懇友情光彩的微笑。三十年前,克乃西特第一次見到這種微笑是在一個激動人心的幸福早晨,他當即也向他敞開心扉,並把自己托付給了這個親切長者。從此以後,他就常常看見這種微笑,每一次都感受到深沉的喜悅和內心的觸動。歲月流逝,大師的灰髮逐漸轉白了,聲音逐漸低弱了,握手的力量減小,動作也逐漸遲緩了,然而他的笑容依舊開朗、優雅,絲毫沒有喪夫往日的純潔和深沉。但是這一回,克乃西特作為學生和朋友,無疑看到了變化:老人臉上那雙藍色眼睛和淺紅雙頰已隨時光日益黯淡,他那光彩奪人的笑容也似乎與以往有些差異,然而,他的笑容更神秘,更內向,也更熱切了。直到與老人互致問候時,克乃西特才真正開始理解學生彼特洛斯為什麼憂心忡忡的原因,如今更為不安的競是他自己了。但是克乃西特沒有料想到,原以為要付出犧牲的,卻因而受到饋贈,獲益匪淺。
克乃西特的朋友卡洛·費羅蒙梯是第一個聽到他敘述這次經歷的人。費羅蒙梯那時正在著名的蒙特坡音樂圖書館擔任管理員,克乃西特抵達此地幾小時後便去拜訪了他。他們談話的內容由於費羅蒙梯一封書信而給保存了下來。
「我們的音樂大師也當過你的老師,」克乃西特說道,「你曾十分喜歡他,最近還常見到他麼!」
「不,」卡洛回答,隨即又作了解釋,「當然我常在他散步時看見他,因為我湊巧從圖書館出來,但是我總有好幾個月沒同他交談過一句話了。他顯然越來越內向,似乎不再喜歡有什麼社交往來。從前他常常抽出一個晚上的時間招待像我這樣的老學生以及目前在蒙特坡任職的老部下。然而一年多沒見他有如此舉動了,因而他去華爾采爾參加你的就職典禮時,令我們大家都驚訝萬分。」
「嗅,」克乃西特說,「那麼你現在偶爾看見他的時候,沒有因他身上的變化而嚇了一跳嗎!」
「啊,是這樣的。你指的是他動人的外貌,他的奇異快活光彩吧。我們當然都觀察到了。在他的體力日漸衰退之際,這種快活精神卻持久發展著。我們大家都看慣了,我想你也許會感到吃驚的。」
「他的助手彼特洛斯比你看得更多,」克乃西特大聲叫嚷說,「但是他卻沒有像你方纔所說的『看慣了』。他為此特地去了華爾采爾,當然找了一個可信的理由,以促使我來蒙特坡一行。你對他的看法如何?」
「對彼特洛斯麼?他是一個音樂知識豐富的專家,不過我以為學究式的迂腐氣更多於才氣,此外他還是一個比較遲鈍或者應當說性情憂鬱嚴肅的人。他完全忠於老音樂大師,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我相信,為自己崇拜的老師和偶像服務已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內容。他對他著迷了。你難道沒有得出這種印象!」
「著迷了?啊,是的,但是我認為這個年輕人並非單純出自喜愛的狂熱而醉心著迷,他也不單是愛自己的老師而變成偶像崇拜者。他之所以著迷是因為他確實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一個現象,他不僅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也在感情上體會得更精確。
我現在告訴你這件事讓我感到多麼震驚吧。今天我來看望老音樂大師時,心裡不存多少奢望,或者可以說一無所求,因為我已六個多月沒有看見他,而他的助手又給了我那種種暗示。我心裡只有恐懼,生怕老人家會突然一下子就離我們而去,便急急忙忙趕來,至少得見上最後一面吧。當他看見我向我招呼時,他的臉便閃出了亮光,然而他只是喚了我的名字和握了我的手,什麼話也沒有說。但是就連他的姿態,他的雙手似乎也在閃光,他整個的人,或者至少是他那雙藍色的眼睛、雪白的頭髮和紅潤的皮膚,在我眼中都閃爍著柔和的清輝。我坐到他身邊,他只瞥了那助手一眼,便打發了他。接著我們展開了一場我生平所經歷的最奇特的談話。談話開始時,我自然覺得很彆扭,也有點羞愧,因為總是只有我一人再三說話或者不斷提問題,而他只用一個目光作為答覆。我無法判斷自己所說的話和所提的問題給他的印象,是否都純屬討厭的嘮叨。這種情況使我迷們、失望和心煩意亂,我覺得自己盡說些多餘的話,太惹人厭煩了。我連續不斷地向他說話,反應總只有微微一笑和短暫的一瞥。嗯,是的,倘若不是那一瞥全都充滿了友好的情意,我就不得不認為,那位老人是在毫不留情地嘲笑我,嘲笑我所說的故事和所提的問題,嘲笑我徒勞往返來看他。事實上,我得承認,他的沉默和他的微笑確實多少含有類似的意義。它們無疑是一種勸阻和拒絕的方式,區別僅僅是它們建基於另一種精神層次和意識階段,截然不同於普通的譏諷嘲笑。我在最初的自感軟弱無力之後決心振作起來,不惜一切代價以最大的耐心和禮貌來挽救瀕臨垮台的談話,然而我應該承認,這位老人具有強我百倍的耐心、毅力和禮貌,可以輕輕鬆鬆毫不費力地應付我的努力。這種情況持續了約摸一刻鐘或者半個鐘點光景,對我卻像是過了整整半天似的。我開始感到悲哀、疲倦、厭煩,甚至後悔此行真乃多此一舉,我開始覺得日干舌燥。我對面坐著這位可敬的長者,我的恩師,我的好友,自從我懂得思考以來,我就愛戴他,信賴他,從前我哪怕說一個字他都有反應,如今他卻坐在那裡只是聽我說話,或者甚至根本沒有聽我說話,只是坐在他那光輝和微笑後面,隱藏在他自己那金色的面具後面,和我們完全隔絕了,他已抵達了一個我們無法企及的另一個世界,那裡的法則與我們完全不同,凡是我向他敘述的我們世界裡的一切,全都像雨滴落在石頭上似的飛濺出去。正當我放棄一切希望的時候,他終於擊破了那道魔牆,終於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他終於說出了一句話!這也是我今天聽他講的唯-一句話。
「『你這是徒勞的,約瑟夫,』他的聲音輕柔,語調裡充滿了感人的友愛以及你也很熟悉的那種體貼照顧的情感。『你這是徒勞的,約瑟夫,』這就是一切。他就像看見我久久地奮力做一件勞而無功的工作,不得不提醒我終止。老人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得有點兒吃力,似乎已很久不曾動用嘴唇說話。他說話的同時把一隻手擱在我的臂上——那手輕得就像一隻蝴蝶——目光透視一般望著我,隨後又微微一笑。
我就在這一瞬間被他懾服了。他那種愉悅的沉默,他那種寬容和平靜也多少轉移給了我一點。我醍醐灌頂似地忽然領悟了老人的本質性轉化;從世俗人生轉向清靜世界,從語言轉向音樂,從私心雜念轉向和諧統一。我領悟到自己得以親眼目睹這一轉化實屬天大幸事,也才領悟笑容和光輝的意義。這裡有一位聖賢和完人,他容許我沐浴他的燦爛光輝一個鐘點之久,可我這個低能兒卻一個勁兒地為討他歡心而不斷提問題,不斷逗他說話。我得感謝上帝,他早早讓我親眼見到了這種光芒。他也可以支開我,以致我被永遠拒之門外:如果這樣的話,那麼我也許就不能夠有生平從未感受過的最美妙的驚人體驗了。「
「我想,」費羅蒙梯沉吟地說,「你發現我們的老音樂大師已經近似一位聖者,這件事由你而不是別人告訴我,總算還能讓我相信。老實說吧,倘若出自任何別的人之口,我大概不會相信的。總而言之,我絕不是一個喜歡神秘主義的人,也即是說,我身為音樂家和歷史學家,我只能是純粹理性範疇的朋友和學者。我們卡斯塔裡人既不隸屬於基督教會,也不歸於印度教或者道家學派,因而我認為,這類純屬宗教範疇的轉化成聖,凡是卡斯塔裡人全都是不可能的。這件事如果不是你——請原諒,我應該說尊敬的大人——親口所說,我會把這種轉化成聖的言論看作無稽之談的。不過我想,你大概並沒有要替我們可敬的老音樂大師進行封聖的意圖,老實說在我們的團體裡也找不到完成這類儀式的合格的主管部門呢。啊,請不要打斷我,我是認真的,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意思。你向我敘述了一種精神體驗,我不得不向你坦白承認,我現在有一點兒慚愧感。因為你描繪的這種現象,不論是我還是蒙特坡的任何同事都並非一無所見,然而我們僅僅看到而已,幾乎未加關心注意。我現在正在思索自己為何視而不見,為何漠不關心。原因很多,其中之一便是:老音樂大師的改變令你吃驚,看出他已轉化成聖,而我則幾近毫無黨察,原因自然很容易理解,你出乎意外地面對了一個已完成轉化的人,你看見的是結果,而我與你不同,我只能說是這一逐漸變化過程的見證人。你在幾個月前見到的音樂大師與今天所見到的截然不同,而我們這些經常遇見他的鄰居則幾乎沒有發現任何顯著變化。不過我還得承認這一解釋連我自己也不滿意。如果真有什麼奇跡在我們面前出現,即或極其悠悠緩慢,我們也必然會有所知覺,會受到越來越強烈的觸動,凡是沒有偏見的人,都應該如此。我想,我在這裡找到了自己所以遲鈍的原因:我恰恰並非沒有偏見。我看不見,注意不到眼前發生的現象,因為我不願意發現它的存在。我和這裡任何別的人一樣,無疑都看見了我們尊敬的大師日益靜默和隱退的態度,以及與之同時發生的在臉上煥發出日益更為明亮、更為微妙的光輝,每當他遇見我並以靜默回答我的問候時,我自然清楚地察覺到了這一情況,其他人也莫不如此。但是我始終持抗拒態度,不想深入去觀察,我這樣做全不是對老大師缺乏敬意,而有其他原因,一部分是厭惡個人迷信之類的盲目熱情,另一部分則針對特殊的個人,譬如我討厭彼特洛斯這個學生把老師當作偶像加以崇拜。其實早在你還在敘述故事之際,我就完全清楚了。」
克乃西特笑道:「原來你轉彎抹角繞了一個大圈子,目的只想說明你對可憐的彼特洛斯的厭惡之情。現在怎麼辦呢?我也是一個神秘主義者或者盲目熱情的人麼?
我也在宣揚這種遭禁的迷信個人和迷信聖賢麼?或者,你願意向我承認——雖然你不肯向學生承認——,也就是說,你承認我們親眼所見、親身經歷的若干東西並非夢想和幻景,而是確鑿無疑的客觀存在麼!「
「我自然得向你承認了,」卡洛慢慢地邊思索邊說道,「沒有人會否定你的精神體驗,更沒有人懷疑老音樂大師那種不可思議的笑容所包含的美或者快樂。問題在於:我們應該把這一現象歸入何類學問?我們稱呼它什麼?我們又怎麼解釋它呢?
這些問題聽著有小學教師味兒,歸根結蒂,我們畢竟就是小學教師啊。如今我希望把你和我們的體驗加以歸類和賦予名稱,並不是我希望通過抽像提煉和歸納整理而損害它的真善美,而是希望盡可能精確、清楚地把它記錄下來,保存下來。當我偶爾走過一個地方,聽到一個農夫或者小孩哼唱著我從未聽見過的優美旋律,這對我也是一次重要體驗。倘若我試圖立即盡可能正確地記錄下這個曲調,肯定不是簡單歸檔了事,而是出於尊敬我的體驗,使之永恆存在下去。「
克乃西特友好地點頭讚許說:「卡洛,真是不幸,我們今後不會有很多見面機會了。青年時代的朋友並不是總能再聚首的。我把老音樂大師的故事告訴你,因為你是唯一在這裡工作並且能夠分擔和分享我這個故事的老朋友。現在你想怎麼處理我敘述的故事,怎麼稱呼我們老大師的神化狀態,我只得悉聽尊便了。如果你願意去看看他,在他的光環裡呆上一小會兒,我會感到很高興的。他的這種慈愛、完善、智慧和神聖狀態,不論我們怎麼稱呼,也許最終得歸屬於宗教範疇。雖然我們卡斯塔裡人既無教派,又無教堂,但是對虔誠性並不陌生。我們的老音樂大師恰恰一直是位絕對虔誠的人。我們看到,許多宗教教派都曾出現因虔誠而臻至神聖、完善、光輝四溢、光華普照的情景,為什麼我們卡斯塔裡人的虔誠不能達到這樣最高境界呢?——夜已很深,我得去睡覺了,明天一早就得動身歸去。我希望不久能夠再來。
現在讓我把故事的結局簡單地告訴你吧!直等他說出『你是徒勞的』之後,我才得以停止掙扎,我不僅安靜下來,而且也放棄了自己妄圖迫他說話以獲得教益的愚蠢目標。就在這一瞬間——我放棄目標,決定讓一切聽其自然——,我所期望的便自動呈現在我眼前了。你也許會覺得我用詞不妥,想採用另一種說法,不過請你暫且耐心聽下去,儘管我似乎講得不精確或者弄錯了範疇。我在老人身邊呆了大約一個小時或者一個半小時,在我和他之間發生的事情或者進行的交流,我無能傳達給你,事實上那也不是任何語言交流。我只覺得,一待我不再抗拒,他就把我帶進了他那清靜和平、明亮清澈的世界之中,包圍著我和他的是一片又愉悅又美妙的肅靜。不須我運用意志力量進行打坐,我便已多多少少處於一種既令人喜悅又很成功的靜坐狀態,我所觀照的主題是老音樂大師的一生。我看到了或者感覺到了他以及他的發展歷程,我回溯了從當初第一次見面——我那時還是一個孩子——直到目前這一時刻。他畢生都是在奉獻和工作中度過的,這卻是他的自由選擇,他毫無虛榮野心,一生充滿了音樂,好似他讓自己成為音樂家和音樂大帥只是使音樂成為達到人類最高目標的途徑之一,那目標便是:內心的自由、純潔和完善。而且。在他作出選擇以後,他就似乎不再分心旁務,只是一心一意日益更深地潛心音樂中,聽任自己逐漸淨化、轉變,從他那雙靈巧聰明的鋼琴家之手和無比豐富的音樂家之腦,直到整個軀體的各個部分和器官,直到靈魂、脈搏和呼吸,直到睡眠和夢境,最後,直到如今成為一種音樂象徵,更確切地說是一種音樂的顯現形式,一種音樂的化身。我至少可以這麼說,凡是他放射的光輝,或者好似有節奏地來回地晃動在我們之間的呼吸氣息,我覺得完全是音樂的感受,是一種絕非人間的神秘音樂,把每一個踏入它魔圈的人都吸收進去,就像一首許多人合唱的歌曲把每一個新聲音都納入其中一樣。倘若那人不是音樂家,也許他會對這種天賜恩惠得出另一景象,譬如一個天文學家也許會看成一幅月球繞著某顆行星運行的圖景,一個語言學家也許會聽成一種包羅萬象的原始魔術語言。就講到這裡吧,我得告辭了。這是我的一大快樂經歷,卡洛。「
我們如此詳盡地報道這段插曲,因為老音樂大師在克乃西特的生活中和心中都據有極其重要的位置。此外,還因為克乃西特和費羅蒙梯的長談被後者以書信形式記錄下來,一直流傳到了我們手裡,這也是我們援引較多的原因。這份材料無疑也是有點老音樂大師「聖化」的最早、又最可靠的報道之一。後來,關於這一主題的傳聞和闡釋就多得氾濫成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