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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文 / 吳淡如

    女人用面紙拭於淚痕,抽抽噎噎地說:「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過,他雖然會打我,但是他一定會道歉,會後悔的。我找徵信社查過,他在外面……並沒有女人,他是不是不算……太糟?」仰著天真的臉龐,她看著皺著眉頭的婚姻專家。

    菜市場裡面有各種討價還價的聲音。有的市場比較浪漫一點,叫嚷的是像「期貨」一樣——在今天看不到、跟明天賭得失的東西,像幸福,像天長地久,像白頭偕老,像永浴愛河。

    我們用某些心中既定的條件在barhain(討價還價),有些時候在「愛」的名義下可以犧牲局部條件,甚至全部的原則,會妥協,會讓步,會以退為進。我們在市場中討價還價,還以為崇高。我們動不動批評別人現實和物質化,並不是因為我們自己不現實、不物質化,只怕付不起對方要的價錢,或覺得對方不值那個錢。

    有人說現代人現實。並不。古代人的婚姻市場未必不現實,只是由煤人先行探看而已,看是否門當戶對、男人是否有家業、女人是否能生養。有時用的標準聽來崇高,動不動舉出四維八德三從四德,說穿了還是為利益計,符合某些條件才能宜室宜家宜子孫,不然要他來幹嗎?如果失大於得,沒人看好這姻緣。

    婚姻像市場,古來就如此了。別怪現代人現實,只是衡量的標準沒那麼風雅。

    像林黛玉,就是因為不符合婚姻市場的選美標準而被淘汰的。雖然,薛寶釵也沒因雀屏中選而快樂。合乎標準,討價成功,不等於買了保單。

    婚姻無可避免地帶有「市場性格」,問題是我們這些自認為不那麼庸俗的人們,還希望有不必討價還價的東西,希望有「愛」。在浪漫的愛與市場條件間,多少人徘徊著?

    沒人愛便罷,多少能妥協多一些。若有人愛,有超過一個以上的情人或可能對象可供選擇,我們就很容易像待價而沽的貨物一樣,這個比比那個秤秤,忽略了最適合的買主,只是想賣個別人眼裡響丁當的價錢。「嫁入豪門」就是這樣的心態。

    什麼時候人們才能理直氣壯地說:「沒有原因,管人家說他如何,管他有什麼,就是愛他,所以選他!」太年輕和未經世事的不算,傻人總是有傻膽的。

    如果你夠聰明,已飽嘗世間風霜,擺盪多時,曾被人出價來出價去,過盡千帆皆不是,忽然遇到一個人,你對自己說,就是他,管其他人怎麼說,我就要他!——那必定是真愛了。

    真愛千載難逢、十世難修。就去吧,誰管真愛到幾時。對已覺年華如流水的人來說,錯過比錯愛叫人痛惜。

    不在很多女人抱怨男人的缺席。

    當他認為你已經是他自己的東西之後,有些男人不再那麼積極,或者,有些男人本來就不是那麼積極。

    有些男人把生活上的共同參與感當做是「雞婆」,理所當然惟事業是問,他們當然覺得沒有什麼重要場合不能缺席。相對之下,女人對參與男人的事業或應酬「雞婆」許多,如果男人要她們出現的話,她們一定會像鸚鵡一樣努力炫耀自己的羽毛。

    有些男人是被女人寵壞,女人假意說,沒關係,他們真的以為沒關係,於是形成一種惰性。事實上女人把每一筆賬都記住了。

    奇妙的是這樣的男人偏偏常是在職場上相當負責任的男人。很多人再聰明,卻也不懂,隨時會有一場盛宴,在你所愛的人的生命中等待,有時你的參與是錦上添花,有時是雪中送暖衣;有時她邀你吃的那頓飯難吃得要命,讓你吃得心不甘情不願,但你不可以不在,因為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挽回,只有時光撿不回來。有些好女人善於等待,善於忍耐,但是在她生命中的重要時刻,你不可以不在。錯過,代價太大,大到你精神宣佈破產,你都支付不起那樣的負擔。

    你錯過一場孩子邀請你參加的學校運動會,很可能會為他留下童年的陰影;你忘了探視她父親的病,很可能使她懷疑你根本不是個宜室宜家的好對象,不敢托付終身。你並不知道,為了省十五分鐘,要付多少代價。

    最精於理財和寫企劃案、算損益表的男人,常常這樣虧大了,竟不自知。

    算算我們究竟欠了多少債。哪些是不能不在的不在?

    我欠的也不少。其中有一些已無法挽回。在我弟弟去世後,我為我沒有參加他的大學畢業典禮一直做著噩夢,那變成我永遠無法贖償的罪惡。沒有什麼理由,我不能原諒自己,也許他並不在意,也許他根本就忘記……

    為什麼我要省那一兩個小時的時間來換得終身遺憾?

    遲到十分鐘,你可能跟今生最愛的人緣慳一面;一個要命的缺席,會讓你最親愛的人暗暗恨你到海枯石爛。我從此有些戰戰兢兢。惴惴慄栗,生怕自己一次不小心的缺席,使我的背上多了沉重如慢性病的十字架。

    她想她是個遲鈍的人,結婚六年之後才發現,身邊的男人很可有可無也很可惡。

    他在別人眼裡仍然那麼地傑出。在各媒體上已經有相當顯赫的聲名——雖然他的薪水在和其他中產階級專業人士比較起來是那麼地微不足道。他年過三十五,但仍有稚嫩的微笑,很多女人說他不說話、微微蹩著眉頭時看起來很有吸引力——只有她知道他心裡有一個沒有長大的小孩,而他常以沉默來掩飾他的難以和正常人和平相處。

    他們說他說話有內容,思路清晰,井井有條,說他是目前社會的少數精英;只有她明白,他連馬桶怎麼修都不知道,也不曾自己買過一個電燈泡。

    發生重要政治社會議題的時候,他都在;但在他生命的重要時刻,他總是放鴿子。

    一連串的事情讓她想忘掉卻忘不了,使她在自認為進入「老夫老妻」的階段後,忽然覺得自己忍了這麼久,其實是為了對他展開一次張力十足的報復。

    他們認識很久了,大三那年,他以勝利者的姿勢追得了她這個笑起來甜死人的校花。他在她面前曾自誇攝影技術天下無雙,並且在畢業典禮前夕,口口聲聲地答應來為她拍照。那天,陽光良好,而穿著粉紅色小禮服的她打扮得十分嬌美動人,不斷有一些不相關的人士、同學的男友等來替她拍照,就是他沒有出席。她汗流浹背地站在椰子樹下等了又等,等到哀莫大於心死,還想到他是不是在趕往她的畢業典禮途中給車子撞死,心急如焚。典禮結束,她回到家,打電話給他,他以沒睡醒的口氣接了電話:『喂,是誰啊?」

    他忘了。還有借口:「啊,對不起,昨天在報社加班,三點才睡……」

    他哪一天不是三點才睡的呢。

    她原諒了他。出於一種母性的包容,好女人應該不計較的,不是嗎?

    一連串大大小小的放鴿子行為在他們相處的過程中不斷地發生,總是他道歉,她原諒。甚至在新婚洞房夜,他也放了她鴿子。她以為他剛剛被灌酒灌醉了,體貼地對他說:「洗完澡後好好休息吧!」意思是,不急著做消耗體力的工作,反正將來已牢牢握在手上,地久天長。本來睡眼惺忪的他在她洗澡時卻不見了,新婚之夜,就讓她獨守空閨,等到天亮他才摸回來。「你去哪裡了?」她欲哭無淚,真的要翻臉了,不好的開始,對婚姻是一種詛咒。「哦,忘了告訴你,是小張阿德他們,硬要我陪他們喝一杯,累死了,可是如果我不去,他們會笑我的,做朋友要有一點義氣啊!」

    不久,除了她父親的六十大壽之外,他又在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另一個日子缺席,她永遠記得她在半夜被初次的陣痛驚醒時,心裡的那份慌張與無助。床的另一邊是空的,發生了重大空難事件,他還在公司開會。(還是和朋友在小酒吧裡閒扯淡呢?)她不知道。總而言之,她找不到他,她一個人開著車上醫院,在陷入昏迷之前,要護士記住他的電話號碼,拜託她們一定要找到她的親人。掙扎過後,聽到孩子哇哇的哭聲,他總算出現了。他是她的親友中最晚一個抵達的,她父母住在新竹,竟都比他早來。

    看在他是孩子父親、抱著孩子又親又摟的分上,她在表面上又原諒了他為公而忘私。此後她懶得和他計較他的不在了:泡牛奶的時候不在,換尿布的時候不在,找托兒所的時候不在,她失業那天不在……在她轉而投身傳銷界的時候,他冷冷地說了聲:「老鼠會啊,不太好聽吧。」在她業績第一的升級頒獎典禮上,他理所當然地不在;她變成白金級的經理時,他答應要在,但是遲到了三十分鐘,完全錯過了她的精彩告白。

    一個女人如果連男人一連串的放鴿子行為都能忍耐了,對於客戶,怎可能沒有百折不撓的好脾氣?

    她不是無怨的。對他的恨意是來自他在抱怨最近頭髮掉了好多,問她有沒有特效藥可以治療的時候,她忽然發現自己一邊塗著口紅一邊對著鏡子猙獰地笑了起來,她一點也不同情他,反而很高興,他終於遭到了報應。「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恨他的?」她追溯這一條河流的起源,清清楚楚地發現,是從畢業典禮被放鴿子時就開始的。她以為自己是個寬宏大量的女人,沒想到自己竟然沒有忘記當時那種心酸得像泡進醋桶裡的感覺。所有傷痛的淚流湧進心裡,竟已在她心中匯聚成一湖死海。

    她發現,她處於這個婚姻這麼久,是為了報復。在他人生的重要時刻,她恪盡職責,從未缺席過。比如他的老毛病氣喘發作,跟她說「藥藥藥……」的時候,還有他三更半夜回來說「有沒有東西吃……」的時候,她總是用很快的動作使他得到最迅速的滿意和舒適。還有在他母親生病、弟妹結婚。他在公司領個小獎,她都讓他風風光光地度過了,讓他跟同事自誇道,老婆耐看又耐用。她如此努力,只是把恨意釀成酒,想要等待一個最好的時機,讓他明白什麼是最惡意的缺席。

    終於有一天,她等到了一個好時機……

    他自小有氣喘的毛病,所以他一直很小心,身邊可以連一塊錢都沒有,但不能沒有救命的藥。這一次,他竟然忘了,藥已經用完了,他為公司近日的競爭搞得筋疲力盡,竟然忘了到家庭醫師那裡拿藥。

    他以急促的呼吸說「藥,藥在哪裡」的時候,她心裡有根弦被觸動了。

    他呆呆地站在黑暗中好一會兒。「要怎麼辦?」她問。在睡夢中被吵醒的她,看見自己心中那個沒有被理智遮住的。獰笑的影子。

    「去幫我拿啊!」他呼吸困難。喘著大氣,兩隻手在空中亂舞。

    「哦,可是現在是三更半夜……」她的冷靜超乎自己的想像。

    先打了電話,是電話留言。她記起家庭醫生曾告訴她全家要到帛琉度假的事情,看來只得在這個下著傾盆大雨的冷夜裡,送他到附近醫院掛急診。

    她費力地讓他上了車,發動車子,雖然路上的車子已經不多了,她卻只願緩緩地催著油門。「快一點啊,你在做什麼?」她轉過頭,還給他一個輕輕淡淡的微笑。與他四目交接的時候,她感覺他已讀出她的眼眸之中藏著的那個魔鬼的影子。有幾秒鐘的時間,他被怔住了,連喘氣也不敢,睜大著眼睛看著她。

    「如果我在這時候叫你下車,放你鴿子呢?」她溫柔地說。

    夜凍結在死神的懷抱裡。他沒出聲,她笑了,然後催了催油門,向醫院駛去。這樣,她已經滿足了。她畢竟是個好心的女人。愛已盡,剩下的,叫做責任吧。

    他不是個笨男人,這一次他學得了教訓。一個月後,他看到家裡的佈告欄上釘著孩子幼稚園抽籤的通知單,問她說:「這一次,我去好嗎?」頭低垂著,彷彿在向她懺悔他所犯下的錯。

    她拍拍他的肩:「我們一起去吧!」這一剎那,她又原諒了他。他會信守承諾,還是會給她更大的失落呢?老實說,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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