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程三 23、我全部的夢想 文 / 曾煒
接下來的日子,幾乎每天都在忙碌中度過。
費烈就像他承諾過的那樣,雖然還沒有回到法國拜師,卻已經開始試著拿起筆,從寫「一、二、三、四」起開始一步一步練習左手的運用技巧和靈活性。而康宛泠的任務則是陪伴在他的旁邊,不時地給予幫助和鼓勵。此外,她也已經開始辦理法國遊學簽證,並參加短期法語強化班;因為只是想先到那邊瞭解一下情況,所以暫時向S大提交了休學半年的申請。白天忙完之後,每天晚上,她還必須在電腦前寫劇本直到凌晨,雖然多數時間都浪費在了對著電腦發呆(當然,她會美其名曰:尋找靈感)上了,但畢竟成果還是在一點一滴的顯現——三個禮拜之後,這部讓她費盡心血的電影劇本終於面臨收尾工作了。
也許是熬夜熬得太多了吧,也或許是因為這段時間壓力太大,她迅速地瘦了下來,體重從原來的47公斤直線降落到連90斤都不到了。
「沒想到,最快的減肥方法,原來是熬夜呀!」文麗娜在寢室裡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大呼小叫。接著宣佈,為了達到瘦身目的,她願意陪康宛泠一起熬夜。
最後,這個「瘦身宣言」所達到的唯一效果就是:當康宛泠在黑夜裡面對電腦屏幕的時候,陪伴她的,還有睡得腦袋摔在書桌上的文麗娜響徹雲霄的鼾聲。
在某個既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寂靜夜裡,當麗娜照例趴在書桌對面鼾聲雷動的時候,康宛泠終於在電腦的WORD文檔上打下了「劇終」這兩個字。
劇終。
她愣愣地看著這兩個字發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獨自發呆幾乎已經成為了她的習慣——本以為,大功告成的這一刻她會輕鬆快樂到整個人都飄起來,卻沒想到……當劇本終於完稿,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她所有的感覺竟然只有空虛和某種說不出來的感傷。
在別人眼裡,這或許只是一部影片而已:看到曲終人散時,只要扔下爆米花的空盒子,順著人潮向電影院的出口走去就行了。可是對她來說,在不知不覺間,這齣劇本已經成為了她人生的一部分——在上課時,她會不知不覺地在筆記本上畫人物關係圖;在走路時,她會一個人分飾角色自言自語劇中的對白;哪怕是在睡覺的時候,她也都會夢到自己筆下的人物和情節。
這個故事已經糾纏了她很久了。早在UCLA的時候,她就已經在開始構思了——事實上,她所寫的那個短片《十七年》就是現在這部劇本《年輪》的前身。
《年輪》——一個關於親情和愛情的故事:父親在十七年前拋棄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子。少年歷經坎坷,終於成為一顆影壇巨星,並且愛上了劇組裡最不起眼的小劇務。可是,當終於打聽到自己親生父親的真實身份之後,他摒棄了自己所有的感情——包括愛情——正式展開他的復仇之旅……
當少年終於報復成功的時候,故事結束了。他讓他的父親身敗名裂,讓他為當年的所為付出了代價。可與此同時,少年也失去了自己的愛人。在這段報復的過程中,他漸漸變得和十七年前的父親一樣,為了自己而不惜犧牲最愛的人——就像年輪一樣,兜兜轉轉地轉過了一圈,一切又重新回到原點……
康宛泠對著電腦皺眉。
這不是她想要的結局。
她想要的是一個快樂溫暖的結尾,她想要的是一個溫馨團圓的ending。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越往後寫,故事越靠近結局,心情卻慢慢的變得寂寞悲傷了起來。那是一種能殺得死人的寂寞,那是一種能讓淚水漸漸匯成湖泊的悲傷。有時候,在萬籟俱寂的夜裡,看著屏幕上的那些對白,看著劇中人物不可避免地向自己的命運走去,看著自己筆下的愛恨生死……心會莫名其妙地痛起來,痛得縮成了一團,痛得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淚。
所以……
雖然明明知道這些字句對一再強調動作性和情節性的劇本來說根本毫無用處,她卻還是會在電腦上寫下:「淚流。流成了薄灰藍的湖泊。無論是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淚,仍是泊泊的流……」
心不在焉地關上《年輪》的文檔,點開另一個文件夾。那是屬於《十七年》的文件夾,在那裡面,不但有劇本,還有導演手記、攝制組會議紀要、以及《十七年》的剪輯片段和所有的劇照。
本想打開《十七年》的劇本,可是,滑動鼠標的手指卻不由自主地移到了一張名為「季昱成大笨蛋」的照片上。
輕輕點開那張熟悉的照片。
慢得不可思議的舊電腦一寸寸地把畫面顯示出來——顯示屏上,她正茫然無知地傻傻站著,毫不察覺自己身後,死雞正偷偷地把手舉在她的頭上做出揍她的姿勢。那傢伙顯然對自己的惡作劇很得意,綻開了一臉燦爛而又孩子氣笑容。陽光照在他耳邊的鑽石耳釘上,泛出的光芒幾乎能刺傷別人的眼睛。
在這個只有室友熟睡的聲音陪伴左右的寂靜夜晚,忽然間,強大的寂寞被釋放。時間靜止下來。她無處可逃,也不想逃……
如果要說點什麼是關於寂寞的,只能說,寂寞,總是悄無聲息。當過去在緊閉的雙眼前一幕幕回放的時候,冷不防的……
寂寞就來了。
早上五點,當校工才剛打開校門,她就走了出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裡,只是讓漫無目的的雙腳帶著自己,坐上除了司機和售票員外空無一人的早班公交車。然後下車,再換一輛車,接著,再下車,再換車……
坐完最後一趟車,再走了長長的一段路之後,她終於知道自己想要去哪裡了。
海邊。
清晨的沙灘上空空蕩蕩的。陰沉的天空中,壓著低低的雲層。海鳥在海面上徘徊,白色的小小身影掠過灰色的天際。海浪從遠處湧來,帶著呼嘯聲扑打在海邊黑灰色的岩石和淤泥上。
「我們去把你想要去的地方都去一遍吧……」
一個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這樣一來,你們曾經走過的地方,也就能成為我們曾經走過的地方了……」
海風吹亂了她的長髮。絲絲縷縷的黑髮紛亂地拂在她的臉上。
「你看到我失戀就那麼高興啊?」那個聲音繼續說道,「或者,讓我換個說法,看到我喜歡上別人,你就那麼高興嗎?」
腦海中的回憶不曾停歇。
「陰天,晴天和雨天……你喜歡哪一天?」
最後,這個聲音終於說道……
「這場玩笑……還是到此為止吧……」
風,吹散了雲層。
在那一瞬間,陽光透過縫隙照射下來,就如同天堂的光芒一般,在深灰色的天空中形成了一道金色的光柱。翻滾著黃色泥沙的海面,泛起耀眼的波光;就連海鳥,也在瞬間變成了金色……如此不可思議的美,只有夢境和奇跡中才會有。
她應該感到高興才是,她應該感到幸福才對……
可是,在突然之間……
她卻淚流了滿面。
………………………………………………………………………………………………
法國領事館的簽證下來了。
休學手續很快完成,連機票都已經定好了。
在離開的前三天,康宛泠從學校寢室搬回了家裡。不僅僅是因為需要回家打包行李,更重要的是,在室友文麗娜每天誇張的淚水和智慧偶爾不小心洩露的不捨表情裡,充斥離情別緒的心情始終都酸澀而又難過。
家裡當然更是充滿了離愁。但老爸老媽還是盡量用微笑取代依依不捨的心情。
「出去歷練一下也好。」爸爸說道,「對你的獨立和生存能力會是一個很好的鍛煉。」
「而且畢竟,又不是一去不回了。」老媽含著淚自我安慰,「阿泠只不過才去一年兩年而已,也許女兒回來的時候,我們還會多了個女婿也沒一定呢!」
機票定在5月28日。
27號的時候,猶豫再三,康宛泠最後還是撥通了瑩瑩的電話。
「阿泠。」破天荒的,這次電話裡瑩瑩的聲音不再像以往那樣尖利響亮,而是低沉了許多,「我沒想到你會給我打電話。」
「瑩瑩……」當這個熟悉的稱呼從嘴裡逸出的時候,康宛泠的眼眶紅了。這一瞬間,就如同她們還是最好的死黨,就如同她們之間的友誼從不曾中斷過一樣,「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我知道,你要去法國了。」畢竟是記者,什麼都瞞不過她,「是明天的飛機,對嗎?」
「是。」
「是和費烈一起去吧?」
「嗯。」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解釋,「他……需要我的照顧。」
「恭喜你了,阿泠。」瑩瑩說道,「雖然你從沒有跟我明說,但我知道,這一天你已經等了很多年了。恭喜你……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謝謝。」她輕聲說道——瑩瑩說的沒錯,她終於達成了自己多年的期盼。可是恭喜……這份喜悅的心情又去了哪裡了呢?「瑩瑩……」她咬了咬嘴唇,「我知道我曾經跟你說過一些絕情的話,但我……真的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也希望你能原諒我。雖然嘴上說絕交,可是在心裡,我還是把你當最好的朋友。」
「阿泠……」
這一次,輪到她打斷瑩瑩,一鼓作氣地說下去。
「我們之間的往事我從沒有忘記:中學的時候,你每天來叫我上學,把我從被窩裡拎出來;我們一起值日,一起去圖書館,一起蹺課去聽演唱會,還一起惡作劇捉弄討厭的男生……即使上了大學,我們還是會一起去看電影,一起逛街,一起吃飯……」她顫抖地輕笑了一聲,「既然我的飯卡都被你吃光十幾次了,我怎麼能夠……這麼輕易地就放過你,和你斷交了呢?!」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
接著,隨著「哇」的一聲哭喊,山洪暴發了。
「阿泠!!」瑩瑩終於恢復了她宏亮的嗓門和戲劇化的嚎啕大哭,「阿泠……你不知道那天你跟我說絕交的時候我有多難過……你也不知道我等你今天的話等了有多久!我知道,我做了很多讓你難過的事情。雖然……雖然我自以為登出你和小成成的照片只會對你有好處,卻從來沒有想過你的心情……」她吸吸鼻子,「你能原諒我嗎,阿泠?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我保證!!」
「光是保證不再登我的照片還遠遠不夠。」康宛泠嚴肅地說道,「我還要你保證,我回來以後,你要請我看一百次電影,吃一百次飯,還要陪我逛一百次街……」
瑩瑩的聲音低了下來。「就照你說的辦。我知道我吃光了你的飯卡,不過,等你回來後,我會讓你吃光我的信用卡的。只要我們還是死黨……」她的聲音又開始顫抖了,「你就算住到我家裡,把我家全都吃空也沒關係……」
淚水終於滑落。可是,與此同時,笑容卻在唇邊綻開——這幾乎是這幾天來,她的第一個微笑。
「你要說到做到哦。」她笑著說道,「還有,記得跟我多寫EMAIL,多聯繫。有小道消息的話,也別忘了告訴我一聲。我也會經常給你寫信的,要記得收信哦!」
「嗯!」瑩瑩用力地點頭,「還有,我也會經常到你家去探望伯父伯母的。總之,國內的一切事情你都不用操心。除了……」她欲言又止的。
「除了什麼?」
「沒什麼啦!」瑩瑩轉移開話題,「阿泠,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一定要誠實地回答我。」
「什麼?」
「你真的很想去法國嗎?還有,和費烈在一起,你真的……很開心嗎?」
康宛泠愣了一下。
「我……」
「我還有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你不但要對我誠實,更重要的是,」電話那頭,瑩瑩的聲音嚴肅了起來,「要對你自己誠實。那就是……你會想念季昱成嗎?在出國的日子裡,在和費烈在一起的日子裡,你能保證一次都不會想起小成成嗎?」
季昱成……
隨著胸口的一陣刺痛,一個冷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看……這場玩笑還是到此為止吧。」
「我當然會想到他!!」康宛泠怒聲說道,「我當然不會忘記那只死雞!!他捉弄了我那麼多次,對我惡作劇了那麼多次。他……他甚至還拿交往這種事情來尋我開心……你以為這些事情我會那麼容易忘記嗎?你以為我會這麼容易就放過這個可惡的傢伙了嗎?!」
「我沒有覺得他在尋你開心。相反,我倒覺得……他是認真的。」
「……什麼?」
瑩瑩歎了口氣。「阿泠。我知道有些話我不應該說——因為你已經做出了選擇,更因為你明天就要上飛機了。可是,關於季昱成,我不得不替他說兩句……」
她不要聽任何關於死雞的話。
事實上,她連他的名字都不想聽到。
「瑩瑩,我知道你一直想要撮合我和死雞,想要製造一個灰姑娘和白馬王子的故事。可是,我不得不說,你找錯人了。季昱成絕對不是王子,就算是,也只是惡魔之王的兒子。他喜歡遊戲人間,他喜歡製造悲劇,他喜歡傷每一個人的心……而你,卻到現在都還在幫這種人說話!」她憤怒地拔高了嗓門,「瑩瑩,你醒醒吧,別再被他的臉欺騙了!你甚至不瞭解他的真實面孔……」
「不瞭解真相的人是你!!」
電話中的一聲大吼打斷了她的話。瑩瑩停了幾秒,讓自己冷靜下來。
「阿泠。你知道我是一個記者。記者一定要牢記兩大要點:一,是盡量多的搜集資訊;二,是要確保這些信息的真實性。所以,以下我所要告訴你的,是我經過多方確認後,確定是真實的、關於季昱成一些所作所為的話。」
「我不要聽……」她固執地把話筒拉離耳朵,「瑩瑩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提那個名字……」
瑩瑩卻自顧自地開始在電話中一疊連聲地說起來。「你知道是誰讓孟黎娜離開費烈的?你知道是誰逼迫孟卉勇停止了那門婚事?你又知道,是誰讓你終於能夠如願以償地和費烈幸福地在一起的?!……」
康宛泠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電話。
剎那間,孟黎娜曾經說過的話再度回到腦海。
「……在這場愛情爭奪戰中,為什麼你會這麼容易地獲勝,而我又為什麼會這麼突然地退出……想知道這個毀了我美好婚禮的神秘人物是誰嗎?」
「這個神秘人物……是誰?」她喃喃問道,血色漸漸從臉上消失。
「是季昱成。」瑩瑩回答,「雖然寶家對媒體封鎖了一切消息,不過,還是有片言隻語透露出來。事實上——」她平靜地扔下炸彈,「孟卉勇是季昱成的親生父親。」
訊息來得太過突然,以至於大腦暫停工作,一片空白。
季昱成和……孟卉勇……
世界真的太奇怪了。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怎麼會牽扯到一起?!
瑩瑩的聲音繼續從聽筒中傳來。「多年前,當他還是襁褓中的小嬰兒時,孟卉勇就和季昱成的母親離婚了。然後,他開創了自己的事業,又有了新的家庭和孩子……」
雖然死雞說過……那個「死老頭子」是成功人士——事業有成,家庭美滿,不但能和全天下的人交朋友,也是媒體爭相報道的光環寵兒……可是……
孟卉勇?!這也太誇張了吧?
「據說,季昱成和孟卉勇達成協議。只要孟黎娜離開費烈,那麼,他就會原諒孟卉勇十多年前拋棄他和他母親的過錯。」瑩瑩說道,「有人說,小成成這麼做完全是為了報復……他想讓孟卉勇失去女兒的愛與尊敬,以此來讓他感到後悔和痛苦……」
恍然間,一個在星光下如同剪影般孤獨地站在海邊的身影出現在她的眼前。
不知不覺,她的眼眶濕潤了。
「那傢伙受的苦會有他多嗎?他有嘗到過被人拋棄的滋味嗎?」她喃喃說道,「如果沒有吃過那麼多的苦,那就算不上痛苦;同樣,如果不曾被人拋棄過,他也不會知道真正的後悔是什麼……」
「阿泠,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她連忙深吸一口氣,振作精神,「你繼續說吧。」
「也許聽完我接下來的話後,阿泠,你又會說我在胡說八道了。我也不知道現在對你說這些到底好還是不好。不過,我真的覺得這些話不說出來……」瑩瑩重重地歎了口氣——從小到大,這是康宛泠第一次聽到她如此沉重的聲音,「對小成成太不公平了。」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怎麼了?」
「我知道,你一直以為季昱成是不可一世的壞小子,是惡魔轉世,是badboy。可是,我卻覺得……他對你是真心的……」
「瑩瑩……」
「你先聽我說。沒錯,他是捉弄了你好幾次。但你想想,S大那麼多女生,他為什麼不去捉弄別人,偏偏只盯著你呢?你沒覺得這就像是一個沒長大的小男生的行為嗎?當他喜歡的女孩子眼裡沒有他時,沒辦法,他只能不斷地對她冷嘲熱諷,用粉筆擦敲她的頭,當她走過的時候絆她一跤……那個小男生天真地以為這樣做就能引起女孩的注意了……」
「可是……」
「可是,跟沒長大的小男生不同的是,他也有成熟的另一面。你再想想他幫你做過的事情——你的話劇《海邊》如果沒有季昱成,會成功嗎?沒有他你能去洛杉磯,能簽約君姐的公司嗎?你可能不知道吧,為了參加你在UCLA裡的短片拍攝,他甚至放棄了出演好萊塢大片的機會;還有,就是為你打架的那次了……你或許會說,費烈在那次事件裡受的傷更嚴重,可是,若沒有他,你和費烈會得救嗎?!……」
淚水在不知不覺間悄然滑落……這些,她都知道。可是……
可是……儘管他為她做了這麼多,然而在最後……
卻還是傷了她的心……
「瑩瑩,你不知道……」
「……而這次,他對他親生父親孟卉勇所做的那些事情——就算全天下的人都理解為這是報復,你卻不可以這麼認為!你想過沒有,他這樣做,對誰有好處?唯一的答案就是你——只有你!」瑩瑩的聲音哽咽了,「因為你一直都表現出在意費烈的樣子,因為你在費烈受傷後一直茶飯不思,於是,小成成就為你做了這件事情——讓喜歡的人得到幸福,這才是真正的愛情不是嗎?!所以,他寧願從你身邊默默離開;所以,他寧願自己受苦;所以,他才一直沒告訴你他的病情……」
她的心跳在瞬間停止了。
「病情?什麼病情?!」
瑩瑩靜止了片刻。
「沒什麼大礙的。」終於,她靜靜說道,「你沒聽說嗎?他前不久住院了,據說是眩暈症發作……現在已經差不多好了。」
康宛泠緩緩透出一口氣,血色再度回到臉上。
「告訴你這些,阿泠,」瑩瑩再度開口,「不是想偏袒誰或是撮合誰,我只是想讓你更公正地去看待季昱成。我知道,你明天就要去法國了。我不應該在今天還和你說這些。你完全可以把我的話當作空氣,當作我根本什麼都沒有說過。不過……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把這些話當成祝福……」
「祝福……」她喃喃地重複。
「有一個人曾經默默地為你做了那麼多;有一個人曾經那麼真心地想要讓你幸福;有一個人曾經如此深愛過你……」瑩瑩再一次哽咽了,「就請你,把這份心意,當作祝福吧。」
………………………………………………………………………………………………
5月28日。
浦東國際機場。
航班時間是在下午三點起飛。所以,他們在中午的時候抵達機場。
費烈堅持不讓老爸老媽來送他。
「又不是第一次出國了,而且我也沒有殘廢。」他笑著說道,「如果你們還不放心的話,別忘了,還有阿泠陪在我的身邊呢!」
康宛泠也拒絕了所有送行的提議——自從經歷過上一次去美國時,瑩瑩在機場上演的那一幕人人側目的送別大戲後,她就得上了輕微的告別恐懼症。
茫然地跟在費烈身後,在熟門熟路的他的帶領下前往法航的登機辦理櫃檯,她不自覺地留意到了一路上從少女到少婦到師奶所投射過來的無數目光。那些女人當然不會浪費時間去打量她,所有的視線都直接集中在了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淺藍牛仔褲的費烈身上。
她對自己微微一笑。事實上,她早就已經習慣這樣的待遇了——跟死雞在一起的時候就幾乎不會有人注意到她這只醜小鴨的存在。沒想到,換了一個人之後,情況竟然還是不曾改變……
康宛泠悚然一驚。
她在幹什麼?!早就已經對自己千遍萬遍的下過死命令了——不許再想死雞,不許想到他的名字、想起他在她身邊時候的模樣。而且現在很快就要登機了。她一定、千萬、絕對要把那傢伙趕出自己的腦海……
「把護照給我,我去幫你換登機牌吧。」費烈體貼地看了一眼她那只巨大的舊箱子,「要把行李托運掉嗎?」
「不要!」她連忙護住自己的寶貝行李箱,「我知道這只箱子又難看而且還是處理品,但我保證,我會自己拖著它,不會讓它妨礙我們登機的……」
「好了,好了……」費烈笑著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我從沒說這只箱子難看,我也不覺得它會妨礙我們登機。如果你不喜歡托運,那我們就不托運好了。」
看著那個英俊修長的身影笑著向她揮了揮手,然後向登機櫃檯前的隊伍走去,康宛泠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她這是怎麼了?!
難道她以為所有的人都會像死雞一樣討厭嗎?!
事實證明,在中一點也不討厭,他比死雞好太多了!他不嫌她的箱子大,也不覺得拖著行李上飛機麻煩,他更不會說她是個鄉下妹、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而且……而且她敢打賭,在中也一定會把靠窗的位子讓給她,當她不小心接起手機的時候,他也絕對不會罵她白癡……
因為,因為在中是個紳士。他才不像某只自私、小心眼、孩子氣又趾高氣揚的臭雞,他……他是真正的王子。可是……
可是,既然如願以償地和王子走在了一起,她的心跳為什麼會沉重得讓她喘不過氣來……而她的喉嚨又怎麼會堵到沙啞生疼?
身邊某架機場裡隨處可見的電子液晶屏正播放著廣告。歡快的叫賣聲攙雜在來來往往的人潮聲中。
廣告告一段落後,是某檔音樂欄目。
視而不見地看了那段MV許久,她才終於緩緩聽清了歌詞。
教室裡那颱風琴
叮咚叮咚叮嚀
像你告白的聲音
動作一直很輕
微笑看你送完信
轉身離開的背影
喜歡你字跡清秀的關心
那溫熱的牛奶瓶
在我手中握緊
有你在的地方
我總感覺很窩心
日子像旋轉木馬
在腦海裡轉不停
出現那些你對我好的場景
……
視線漸漸模糊。
很久很久以前的場景一幕幕出現在眼前:
在圖書館抽開的書架裡驀然撞見的黑眸;
當翻閱圖書看到「費烈」簽名時,那片飄然而落的樹葉;
被紅色小人帶回來的紙條上那朵栩栩如生的鬱金香;
黑板報上那一抹「70度藍色」的星空;
在海邊的時候,他對她說「這種安靜的感覺,是來自心裡的……」
還有……
在那個霧氣籠罩的夜晚,他溫暖的懷抱……
心,忽然不可遏制地痛了起來。
痛到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痛到不得不蹲在地上讓自己縮成一團。
那些美麗往事……
那些曾經以為永遠也不會離開的點點滴滴……
終於,還是敵不過時間……
成為了回憶。
就像歌裡唱的——
……
你說過牽了手就算約定
但親愛的,那並不是愛情
就像來不及許願的流星
再怎麼美麗也只能是曾經
太美的承諾
因為太年輕
但親愛的,那並不是愛情
就像是精靈住錯了森林
那愛情錯的很透明
……
腦海裡出現的最後一幕是她坐在街心花園的長凳上,流著淚看著黑色轎車在街上的車流中緩緩消失。
雖然她自己並不知道,但事實上,在那個瞬間,她就已經對他……說再見了。
雖然她自己並不知道,但事實上……
「阿泠,」一隻手溫柔地搭在她的肩膀上,「怎麼了?」
她抬頭看他。
淚眼無助地凝視著他專注關切的黑色眼眸。
「親愛的,」她語不成聲,「那並不是愛情……」
夢想飛行里程之你是我的終點站嗎24.我全部的夢想
曾經以為,我的夢想很大很大,比天空還大;也曾經以為,我的夢想會很遠很遠,必須飛過千山萬水。
可是,當他來到我身邊的時候,我才發現,跋涉過一程又一程的距離,飛過一站又一站的城市,原來,只是為了在千萬個人中間,尋找到等待著我的那個他——
——原來他,才是我全部的夢想……
3:00PM。
那架漂亮的法航波音747飛機準時滑上跑道。
在緩緩駛過一段長長的距離之後,它猛然加速,衝上了湛藍的天空。
站在機場巨大的落地玻璃後面,康宛泠看著飛機在天空中漸漸飛遠,直到那個龐然大物成為了一個小小的黑點。直到,它終於從她的視線中消失。
在中走了。
淚水再度滑落。
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從她的生命裡,從她的世界中……離開了。
她曾經……把他放在心上那麼久;她曾經,天真地以為愛情會由最初走到最終。可是……
曾幾何時,她的眼睛裡映入了另一個身影;曾幾何時,她的腦海中出現了另一個聲音;曾幾何時……她的心裡駐紮進了另一個傢伙……
「是季昱成,是嗎?」
和她一起坐在機場的咖啡茶座時,費烈靜靜地問道。
她沒有回答。
「其實,我早就猜到了。和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你變得憂鬱沉默。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我太內向了,所以或多或少地改變了你的性格呢。」他自嘲地淡淡一笑,「後來,看過你的劇本《年輪》以後,我才恍然大悟——那個男主角的原形,是姓季的那個小子吧?」
她點點頭。
「至於他愛上的那個不起眼的小劇務……是你嗎,阿泠?」
她一驚。
……是嗎?
在不知不覺中,她把自己也寫進了劇本裡……是這樣的嗎?
「看到最後,看到那個男主角把女孩拋棄的那一幕的時候,」他平靜地說道,「我終於明白,你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悲傷這麼沉默了。那傢伙也拋棄了你,是嗎?」
「他沒有拋棄我。」她立刻搖頭,「他只是……」
他只是想讓我獲得幸福而已,他只是想用自己的退場來成全這出「喜劇」而已……
「即使被他甩了,你卻依然還在為他說話。阿泠,雖然不願意認輸,但我不得不承認……」費烈的唇邊揚起一抹苦笑,「你是真的喜歡上那傢伙了。」
她的雙唇顫抖起來。
「我……」
「你被解雇了。」
「什麼?」她抬頭看他。
「還記得我說過,我是唯一一個會錄用你做我模特兒的人嗎?現在我反悔了。我不要一個只有悲傷這一種表情的模特,我也不願意當我畫你的眼睛時,卻畫出了另一個人的身影。所以……」他拿起她的登機牌,緩緩撕碎,「你自由了。我不會再綁著你了。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呆在你想呆的任何人的身邊……」
她瞪大眼睛,看著紛紛落在桌面上的白色紙片。
「可是……可是我要照顧你,你的手……」
黑眸中燃起一絲怒意。
「你以為沒有你的照顧,我就活不了了嗎?!我沒有殘廢。我也不需要護士或是傭人。沒有你的照顧,我會活得很好。還有……答應過你的事情我也依然會做到——我還是會學習用左手畫畫。」
她把手探過桌面,覆在他的手上。
「對不起……」她含淚說道。
他反手緊緊地握住了她。
如此之緊,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我應該生氣的,我應該恨你的。」他咬著牙說道,「但是我做不到……一定是因為我不夠好,所以才會在最後輸掉。」
「不是這樣的……」她拚命搖頭,淚水怎麼也停止不了。
「放心。我會變得更好,我也會變得更配得上你的。我會一直等著你。要是姓季的那只人妖有一點點對不起你的地方……」他轉過頭,不讓她看到他的眼睛,「你一定要記得,九千公里之外,還有一個傢伙在時刻等著你過來。」
拖著沉重而又巨大的行李箱緩緩走出候機大廳。
站在耀眼的五月陽光下,康宛泠抬起頭,瞇著眼望向藍天。
許久不曾感受過溫暖的陽光了,也許久不曾這樣凝視一碧如洗的天空了。
她曾經以為,自己的夢想會很大很大,比天空還大;也曾經以為,她的夢想會很遠很遠,必須飛過千山萬水。
可是……
跋涉過一程又一程,越過一站又一站,當驀然回首的時候,她這才發現……
原來,她的夢想早已站在身後的某個燈火闌珊處,靜靜地等待著她的回眸。
用力拎起箱子,走向最近的機場巴士站。
腳步越來越快,呼吸也越來越急促。
把行李塞進公交車側邊的行李室,接著上車找了個靠窗的座位。等待車開的這段時間,她拿出手機,按下號碼。
突然改變計劃,她必須通知太多人了:老爸老媽、瑩瑩,還有麗娜、智慧她們和學校方面……
在按下通話鍵的前一秒,她看了眼自己打出的號碼。她想要打媽媽的電話,然而出現在屏幕上的那個手機號卻不是老媽的——這個號碼她從沒有撥出過,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早已默默地牢記在了心中……
那是死雞的電話號碼。
渴望和自尊的交戰,讓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
康宛泠咬住了嘴唇——她已經猶豫了太長時間,她也已經錯過太多的機會了,若是到了現在都還不能勇敢地邁出這一步的話……
指尖微動,電話已經撥打出去了。她連忙把手機放到耳邊,如雷的心跳聲幾乎讓她聽不清電話中的那個聲音。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她愣了片刻,直到電話中那個標準的女中音說了第三遍相同的話,她這才反應過來。
關機?
那傢伙難道是在拍片或是上通告嗎?或者,他也在趕飛機?又或者……他只是在睡覺而已?
不由自主地再撥一遍那個號碼,同樣單調的聲音再次傳來:「……您撥的電話已關機。」
或許君姐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翻出姚宜君的號碼,按下通話鍵。在幾秒的沉默之後,從聽筒中傳來的卻依然是那個女人討厭的聲音:「對不起……」
她猛地按上通話鍵。
她不要對不起,她只要和季昱成說上話……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為什麼她就是做不到呢?!還有季昱成……你這只死雞、臭雞……你到底去哪裡了?如果,如果是出國了的話,你為什麼……甚至連告別的話都沒有一句呢……
「……他前不久住院了,據說是眩暈症發作……」
電光火石間,紛亂的腦海裡閃過一個聲音。
瑩瑩!
對了,瑩瑩一定知道他在哪裡!她不是記者嗎?她不是「八卦堂」的總舵主嗎?!既然連允浩住院的事情她都能知道,那一定什麼都瞞不了她……
微顫的手指忙亂地從電話簿中找到瑩瑩的號碼。在按錯幾次鍵之後,她終於撥出了電話。
聽筒中一片寂靜。
拜託……千萬別又是對不起,也千萬別忙音,或是無法接通……求你……
「阿泠?」
甚至沒等到鈴聲響起,瑩瑩就已經接起了電話。
「怎麼會是你?」她的聲音中帶著些沙啞的鼻音,「這會兒……你應該在飛機上了。難道是飛機誤點了嗎?」
「瑩瑩!」她放鬆下來,透了一口氣,「謝天謝地,你總算沒關機。」
「你說什麼,阿泠?現在你到底在哪裡?」
「我在……」她看了眼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巴士已經離開機場,平穩地行駛在了高速公路上了,「我在浦東的某個地方吧。反正,我沒在機場,也沒上飛機,更沒有去法國……」
「什麼什麼?」瑩瑩的聲音響了起來,「阿泠,我一定是搞錯了,我怎麼沒聽明白你說的話啊?!」
「我是說,」康宛泠放慢了語速,「我決定留在國內,留在爸爸媽媽和你們的身邊。我……不走了。」
「阿泠——!!」儘管嗓子有些沙啞,瑩瑩卻還是一如既往地「驚聲尖叫」了起來,「太好了!!你知道嗎,你甚至還沒走,我就已經開始想你了!我……發生了好多事情,我也有好多話想要告訴你……」
她笑著打斷了她。「好啦,既然我不去法國了,以後你有的是時間把所有的事情一件件地告訴我。但現在,我只想向你打聽一件事。」
「什麼?」
「瑩瑩……」她停頓了片刻,「你知道季昱成現在在哪裡嗎?」
就如同石子沉入一望無際的湖底,就好像流星飛向宇宙盡頭的黑洞,就彷彿……她再度撥打了已經關機的電話一樣……
電話的那頭,一片不祥的寂靜。
「瑩瑩?」她看了看手機信號,滿格,「瑩瑩你還在嗎?」
許久,瑩瑩的聲音才再度回到線上。
「在。」她簡單地說道,鼻音更重了。
「怎麼了?你感冒了嗎?」
「不是。」瑩瑩清了清嗓子,「你想知道小成成現在在哪裡,是嗎?」
「是。」心跳再度漸漸變得急促。是她太多心還是所謂的預感太可笑?為什麼嘴唇會忽然緊張到發乾,為什麼周圍的空氣會瞬間變得稀薄?「他在哪裡?」
「他在……去天堂的路上。」
血液在那一刻抽離她的面頰。
呆呆地保持著望向窗外的姿勢,卻茫然不覺手機已經從指尖滑落,摔在了車廂地面上。
「阿泠……季昱成他一直都不許別人告訴你,他一直都想讓你能夠安安心心地去法國。可是……事實是……」
雖然那架銀色的小機器摔得已經有些破損了,瑩瑩泣不成聲的聲音卻依然還是從地板上清晰地傳了過來。
「小成成……他快死了!」
………………………………………………………………………………………………
醫院。
這間醫院她曾經來過。
她記得玻璃窗外那棵巨大的香樟樹,記得走廊的長凳和昏黃的燈光,她也記得那個等待在中手術的不眠夜晚。
可是……在那個夜裡,拼了命救了她和費烈的季昱成躺在了哪間病房?
後悔和酸楚瞬間抽緊了她的心臟,緊到她需要長長地連吸幾口氣,才能稍稍緩解突然襲來的巨痛。
她怎麼會如此盲目?
走在長長的走廊上,任回憶沖刷全身。
「我喜歡的那個女生……」耳邊的那個聲音說道,「其實很簡單,一點也不複雜。單純透明得只要有心事,誰都能從她臉上看出來。想來想去都覺得那是個滿身缺點的傢伙……如果用動物來形容的話,她倒挺像一頭固執的驢子的……」
到底是什麼迷住了那頭驢子的雙眼,讓她如此看不清眼前的事實?
「對不起……」她無聲低語。
「如果道歉有用的話,還要警察做什麼?」記憶回答說,「其實你永遠也不用對我說對不起。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抬起頭,望向走廊盡頭黑壓壓的那一堆人。
她認出了君姐和瑩瑩。她們一左一右地陪著一位氣質高雅卻又悲傷的中年女子。離她們三人不到兩米的距離,孟卉勇獨自站在那兒。再遠一些,則是被醫院保安隔開的各路媒體。
「阿泠!」瑩瑩首先看到了她。
她奔過來,拉著她走向陌生女子。「季阿姨,我給您介紹一下,她是康宛泠。」
原來——她就是季昱成的母親。
抬起頭,康宛泠不自覺地在她臉上尋找季昱成的影子——挺拔的雙眉,漂亮微斜的眼角,還有唇邊倔強的痕跡……
原本以為能夠忍住的淚水,卻在這一瞬間,再度濕潤了眼眶。
「原來你就是阿泠。」季淑庭含淚微笑,「雖然昱成沒在我面前說過你半句好話,但我還是忍不住地喜歡你。」
「阿姨……」她喃喃說道。
「昱成一直都說你不聰明,不世故,又固執又可惡……可是,他說來說去,從來都沒有說過別人。」季淑庭搖搖頭,「關於女孩子的話題,始終只有你。」
瑩瑩的哭聲從身邊傳來。
但奇怪的是,她卻沒有眼淚了——一滴也沒有了。如果說,在一分鐘之前,充斥在心間的只有後悔和悲傷的話,那麼此刻,也全部都變成了對生命如此無常的憤怒。
抬起頭,她蒼白著臉直視季阿姨。
「季昱成在哪裡?」
「在我身後的這間病房裡。」季淑庭向旁邊讓出一步,「從出生起,他就患有腦疾。他爸爸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離開他的。醫生說他的後腦有一顆瘤,因為在關鍵部位,所以不能動手術……」
康宛泠的視線越過季淑庭,看向她身後緊閉的房門。
「從他降臨在世上的那刻起,上天就已經對他判了死刑。在他身上有一個不可拆除的定時炸彈。這顆定時炸彈讓他頭痛,讓他暈眩,而更重要的是,誰也不知道,他哪一次昏過去之後就會再也醒不過來了……」
一步一步地,康宛泠慢慢走向房門。
「醫生說,他能活過十歲就不錯了。所以……」季淑庭的聲音哽咽了,「昱成十歲生日後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奇跡。我每天都在默默祈禱,希望這個奇跡能維持50年、100年。可是……在7天前的早上,他還是再次昏過去了……」
7天前的早上……
那個早上有陰沉的天空,有翻滾的海浪,有在海天之間飛翔的小鳥,還有……一個在海風中淚流滿面的女孩……
她顫抖地深吸一口氣,推開了病房白色的大門。
這是一個和嘈雜的走廊完全不同的世界。
除了監視器裡發出的微弱的滴滴聲外,這裡安靜得就連花朵飄落的聲音都聽得見。
房間裡的玻璃窗開著,窗簾也被打開了。白色的輕紗在微風的吹送下拂過窗台上明媚的鮮花。
幾大瓶的花朵是這房間裡唯一不是白色的物體。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白的:白色的傢俱,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地板,白色的窗簾,白色的床單和床單上那個臉色比白色更白的人影。
她慢慢朝他走去。
他本來就是一個比女生都要白晰的傢伙。有時候和他在一起,她甚至都會懷疑他們倆的性別是不是搞錯了。而現在……
坐在床邊,她輕輕握起他安靜地放在床緣的手。
真不公平……現在再跟他比的話,她自嘲地微笑,她不但要懷疑性別,更要懷疑種族了。
把那只修長漂亮的手放到臉頰邊,淚水靜靜地滑落。
「死雞……」她輕聲叫道。
他依然熟睡著。睫毛在雪白膚色的襯托下顯得更黑更長。
「既然睡得這麼熟……」康宛泠低聲說道,「那就不能怪我了……死雞,臭雞,爛雞,瘟雞,老母雞,大公雞,得禽流感的雞,有口蹄疫的雞,還有……」
在他衣領微敞的脖子那兒,有一枚用黑色皮繩串起的,似曾相識的紫色小貝殼。
怎麼也止不住的淚水洶湧而下。
「還有……被剝光皮的雞,被開水燙的雞,白斬雞、三黃雞、辣子雞、肯德基……」
聲音越來越沙啞,直到再也發不出來。
她咬住嘴唇,試著止住淚水——她來這裡不是為了哭的,是為了報復的,可是……
「姐姐~」
她幾乎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可是,她卻感到了他的手為她撫去眼淚。
「姐姐~」
他又說了一次。
她連忙握緊他的手。
「你要是敢再罵我的話,」他輕聲說道,沒有睜開眼睛,「我發誓,一輩子都不讓你坐靠窗的位子。」
她想要笑,可是,那個笑容卻帶來更多眼淚。
「不過沒關係……」他接著說道,「我很快就要離開了。這樣一來,就沒人跟你搶位子了,姐姐~」
她捏緊了他的手。
「你敢死!!」她嘶聲道,「我都還沒有對你惡作劇過,我都還沒有報復過你……你敢死?!」
「姐姐……」
「你要是敢死的話,我也死!我陪你一起死!你倒是去死呀,你死給我看呀!我一定會陪著你的……」
「姐姐,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的話……就會忘記我了。」他的唇邊漾開一抹蒼白的笑意,清澈的淚水緩緩從緊閉的眼角溢出,「我要你一直記得我,然後一直一直的後悔……後悔當初為什麼不對我好一點……」
「你是魔鬼嗎?」她的聲音憤怒地變大,「你一定是惡魔轉世,才會這麼惡毒。我不會記住你的,你要是膽敢這樣離開我,下一秒我就會忘了你。我發誓,我一定會忘了你的……」
「你不會的,姐姐。」他靜靜說道,聲音越來越微弱,「我會纏住你的,纏在你的心裡,你的腦海裡,還有你的耳朵裡,你的眼睛裡……你就連一秒鐘都擺脫不了我的……」他的聲音漸漸低不可聞,直到,再也聽不見,「就像你纏住了我那樣,我也會死死的纏住你的……」
房間裡更安靜了。
風依然吹送,鮮花也依然怒放。
可是……
病床邊那個心臟監視器的聲音卻一聲比一聲間隔更遠,一聲比一聲更輕微……
呆呆地坐在床邊,康宛泠默默凝視著眼前那張完美如天使的容顏。
她不知道自己在說話。
可是,她的聲音卻在房間的每個角落低低地傳送——
我從來都沒有贏過你。昱成。
每一次的惡作劇,每一個玩笑,每一場遊戲,你都是勝利者。可是這次,這次我不會再讓你贏了。這齣戲的前半場,你的得分比我高——就像你說的,你死死地纏住了我。在每一個轉身,每一次回眸,在每一段音樂,每一本書,甚至在每一堂課,每一篇作業,在我的夢裡和每天清晨張開眼的那一瞬間,我都會看見你。看見你可惡的微笑,看見你討厭的高高在上的樣子,看見你叫我「姐姐~」時噁心叭嘰的表情……
可是,我不會任由自己這樣下去,也不會任由你繼續贏下去了。我要扳回一城——這次,我要你認輸。
我不想再想你了,不想在校園裡的每個轉角看見你,不想在上課的時候忽然聽見你,不想再在半夜裡哭著醒過來,後悔當初為什麼叫你去死……
所以……
我決定來陪你了,昱成。
我會用你對付我的來對付你。即使你在地獄裡,我也會追著你不放。我會嘲笑你,貶低你,給你撒辣椒水,在你坐下的時候把椅子抽開,讓你摔個四仰八叉,偷看你的信,篡改你的劇本,和你鬧出緋聞,最後……傷透你的心。
昱成……我這就來陪你了。你等著,這次我不會再放過你了。我會一直纏著你的……
生生世世。
……
對了,順便說一句。
我愛你。
終於。
心臟監視器上的光標,在發出了最後「滴」的一聲輕響之後——
變成了一道綠色的直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