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程二 9、巴黎一年前 文 / 曾煒
2005年。
9月。
巴黎。
都說巴黎的秋天是最美的。午後的陽光透過杏黃色的樹葉閃閃爍爍地撒落下來,濃郁的咖啡香味從路邊的咖啡館中瀰漫而出。走在塞納河左岸拉丁區的林蔭大道上,費烈的唇邊泛起一抹幾乎不易察覺的開心微笑。
帶來好心情的部分原因是因為老爸在身邊的嘮裡嘮叨——身為享譽世界的畫家,費洛達在眾人眼裡一貫都保持著寡言少語,冷若冰霜的大家風範。只有身邊最親近的人才會知道,事實上,在他的公眾形象和真實面目之間存在著多大的差距——
「……秋天到了,要多穿點衣服知不知道?還有,這裡的東西吃得慣嗎?要是吃不慣,一會兒路過菜場的時候,我們買點菜,等回到你住的地方,老爸給你燒點你最喜歡吃的。讓我想想待會兒要買點什麼?……」費洛達掰著他拿慣畫筆,同時也握慣(又鳥)毛撣和菜鏟的手指,仔細盤算著,「肋排!對,買點新鮮肋排,你最喜歡吃糖醋小排了。嗯……再來點豬蹄怎麼樣?老爸煲的腳爪黃豆湯我記得你也很喜歡吃哦!就算巴黎是美食之都,天天吃西餐也還是會反胃吧?老爸今天就好好地為你做幾道菜,改善一下你的伙食……你看你,才不過在這裡待了兩年,就已經瘦成這樣了。**看到你這個樣子,不知道要心疼成什麼樣哦……」
費烈忍住笑,試著不去想像衣冠楚楚的費洛達拎著血淋淋的豬蹄和肋排在頗富盛名的克呂尼博物館內參觀那幅名為《淑女和獨角獸》的精美掛毯的畫面。
沒錯!
幾乎沒有人能夠想像得到,大名鼎鼎的費大畫家同時更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家庭婦男!
而眼下,這位嘮叨成性的老爸藉著應邀出席素世繪畫廊法國旗艦店開幕儀式的名義,一年中第二十次地來到巴黎,再度闖入兒子孤單卻又快樂自由的留學生活,如同前十九次那樣,一副不把費烈煩到心浮氣躁誓不甘休的樣子。
不過,雖然費洛達一如既往地像一隻煩人的老母(又鳥)那樣說個不停,可是,費烈卻還是有一股莫名其妙地想要摟住親愛的老爸,然後對著全世界微笑的衝動。也許是因為陽光正好,也許是因為秋色正濃,也或許是因為那封有「八卦男」之稱的中學時代的死黨羅紋的遠方來信……總之,不管怎麼樣,今天的他幾乎可以忍受任何事情,哪怕老爸像上次那樣,把他的公寓翻個底朝天,假借大掃除的名義,扔掉他積累多時的寶貴資料和圖片收藏……即使這樣,他也不會多計較,因為……
因為——他微笑地想著,視而不見地走過兩個向他拋來含笑目光的法國女孩——在這一封信裡,急著傳遞消息卻又從來都不知所云的羅紋終於談到了可以讓他略微感些興趣的事……有關於她的事。
在那篇字跡廖草、顛三倒四、足足鋪滿了三張信紙的長信中,從頭到尾,他只注意到了一句話:「……她考進了S大中文系,聽說還加入了話劇社,埋頭沉迷於話劇劇本的創作中。不知道是因為沒人追還是眼光太高,反正她現在貌似沒有男朋友的樣子……」
在這段話的最後,羅紋總算想起來補充說明了一下——「忘了說了,這個『她』是康宛泠,我們高中時候的宣傳委員,和你一起出過黑板報的,還記得嗎?」
——還記得嗎?
他怎麼可能忘記高一開學那天,無意間在圖書館撞見的那雙清澈栗色的眼眸?他怎麼可能忘記那個明媚的午後,當他說出「拍擋」這兩個字的時候,眼前那張彷彿集中了全世界的陽光的笑臉?他怎麼可能忘記那個在崇明島海邊的清晨,遠遠地,在滿地燦爛鮮黃的油菜花田里,發現那個穿著紅格子短裙、快樂卻又傻氣地穿梭在田野裡的嬌小身影時心中莫名湧上的溫暖感覺?
所以,他當然記得羅紋在這封信裡提到的這個「她」。事實上,遠赴巴黎的這三年裡,康宛泠在他的腦海中始終揮之不去。
偶爾,當作畫作得太累的時候,他會不知不覺地想起她——她過得好不好?快不快樂?學習怎麼樣?考上了哪所大學?她還像以前那麼固執倔強,卻又明淨清澈得讓人一眼就能看透內心嗎?在她的身邊有沒有別的男孩出現?……有太多的關於她的問題,所以,每一次,當要寫信給羅紋的時候,他都反而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了。
「……對了,老同學們現在都怎麼樣了?」
於是,他通常會在信紙或是EMAIL的最後,小心翼翼地帶上這樣一筆。
如此含蓄又寬泛的提問導致的結果是,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羅紋把當年格安中學高一(二)班全班45個同學的情況全都說了個遍,卻好死不死地偏偏漏掉了康宛泠的消息。
直到三年後的今天,這個八卦男才終於福至心靈地說出了一些有用的情報。雖然只有短短幾句話,可是——費烈拐上了聖熱爾曼林蔭大道,漫不經心地對著不遠處高高聳立的博物館微笑——「她現在貌似沒有男朋友的樣子……」羅紋是這麼說的嗎?若是康宛泠真像羅紋說的那樣,還沒有男朋友的話,那麼,他或許應該回國去看看,看看究竟是什麼讓她在他的腦海裡糾纏了那麼久。如果只是因為過往回憶的發酵才使一切變得美好的話,那麼,當他再度回到巴黎時,也許就能收拾起所有的心情更加專注於繪畫的學業和事業了。
所以,儘管收到羅紋的信還只是幾個小時之前發生的事,可是現在,他卻已經把一切都計劃好了。
聖誕節前後,巴黎藝術學院會放一個三周左右的長假。在以往的兩年中,費烈通常會利用這個難得的假日做一些歐洲各地短途的旅行寫生。可是今年……
跟在老爸身後,費烈心不在焉地穿越十字路口,因為過於專注自己的思緒,他沒有注意到信號燈的轉變。
今年,他想要過一個不同尋常的假期。他想趁著長假回國,然後試著和老同學聯繫,尤其是羅紋和方瑩瑩(如果他沒記錯的話,當年,她應該是康宛泠的死黨吧?)。接著,他會去S大造訪個一兩次,瞭解一下那裡的位置和環境——直到平安夜的來臨……
發生在聖誕夜的邂逅和重逢看上去應該會像是一場完美的奇跡,不是嗎?
「吱——!」
一聲尖利刺耳的剎車聲劃破長空般地響起,打斷了他所有的思緒。
費烈茫然地抬起頭來,看著街上的行人紛紛向這邊跑來,迅速地在他面前堵成一道導致交通阻塞的包圍圈。在那圈人牆中,有人議論,有人尖叫,有人掏出手機打電話;而不遠處警笛呼嘯而至的聲音則更是為此刻張慌失措的氛圍增添了一抹緊張凝重的氣息。
怎麼了?費烈皺起雙眉,是有人搶劫還是出車禍了?可是慢著……
他倏地抬頭——一直走在他前面的老爸呢?!
警車和救護車在人群的外圍停下,緊接著,擔架從救護車上抬下,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路,讓搶救人員迅速進入出事地點。
在人群閃開的那一剎那,首先映入費烈眼簾的是血。
一道黑紅色的血蜿蜿蜒蜒觸目驚心地順著柏油馬路流向路邊的排水溝。當目光順著血跡回到十字路口的中央時,他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
躺在地上的那個男人,那個蒼白如紙了無生氣,任憑鮮血泊泊流出的男人……
費烈愣愣地站著。
他知道自己應該衝上去,可是,他的腿卻怎麼也邁不開;他也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可是,顫抖的嘴唇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怎麼可能?!
一分鐘之前他還在嫌老爸囉嗦,可是現在……
現在的他……也許再也沒有機會聽到老爸的嘮叨了……
靜夜裡,費烈驀地睜開雙眼。
也許是暖氣開得太足的緣故吧,在這個寒冷的夜裡,他竟然出了一身的汗。
但是,他心裡知道,其實和暖氣並沒有太大的關係。是心悸、驚嚇和強烈愧疚帶來的連鎖反應,讓他即使在睡夢中,也依然心跳加速,手心潮濕。
差一點……
就差那麼一點,他幾乎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在他的面前離去。而他這個做兒子的,卻只能手足無措呆若木(又鳥)地擔任一個什麼忙都幫不上的旁觀者的角色。
雖然那場事故已經過去整整一年了,可是直到今天,他依然還是時常會被噩夢驚醒。
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費烈掀開被子,摸黑找到床邊的拖鞋,然後起身走向窗邊,拉開厚重的落地窗簾。
風雪過後,天空竟然變得透明清澈起來。
深藍色的夜幕上,點點寒星射出遙遠冷淡的光芒。一輪彎月漫不經心地掛在天邊,淡淡的清輝透過玻璃窗,撒在黝暗的硬木地板上。
把頭抵在冰冷的窗玻璃上,費烈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光禿禿的樹枝和枝頭的殘雪。
那次車禍並沒有給費家帶來多大的悲傷和損失。畢竟,費洛達還是健康復原了,不但如此,他的事業竟然因為車禍事件連篇累牘的報道而更上了一層樓——他康復之後的第一幅作品在素世繪畫廊展出的當天,就售出了七位數的天價。
可是,就像和魔鬼簽訂了契約那樣,費家雖然因禍得福,卻也因為這場車禍,從此背上了重重的人情債。
孟叔叔不是魔鬼。正相反,當他在搶救室的門口現身,毫不猶豫地宣佈立刻將重傷的費洛達轉到昂貴卻醫術高超的私人醫院,並且承擔下所有的住院治療和手術費用時,他看上去簡直就像是上帝。
孟卉勇當時墊付的醫療費早就還清了。可是,在老爸重傷的那幾個月中,他暫停了素世繪的一切業務,東奔西跑,動用所有關係請來全歐洲最好的醫生,獨力應付蜂擁而至的輿論媒體,甚至還把妻子女兒帶到了醫院,一起衣不解帶地輪流照顧——這樣的情誼,遠遠不是僅靠金錢就能還清的。
所以,當孟家暗示聯姻的時候,即使沒有徵得他的同意,他的父母也還是一口答應了下來;而當他發現自己即將和孟黎娜訂婚時,出於同樣的原因,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沉默無語。
孟黎娜。
第一次見到她時,是在醫院深夜的走廊上。他正坐在長凳上等著醫生為父親的傷勢作第二次手術。她從走廊的另一頭筆直地向他走來,靜靜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費烈?」她把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我叫孟黎娜,孟卉勇的女兒。」
「蒙娜麗莎的麗娜?」他心不在焉地喃喃說道。
儘管他只是敷衍了事地和她握了握手,黎娜卻還是笑了起來。
「不,是『黎明』的『黎』。」她說道,「你看,黎明就快到了。今天會是個好天,所以,」她自信地點點頭,「你爸爸一定會好起來的。」
「謝謝。」他簡短地說道。
她善解人意地不再多說什麼,只是在他身邊坐下,默默地陪他一起等待秋日黎明的到來。
從這一天起,黎娜開始不著痕跡地出現在了他的生命中。
當他需要到學校去上課的時候,她代替他在醫院裡照顧費洛達;晚上,當他在病房中陪夜的時候,她為他送來夜宵和御寒的衣服;有時,他會累到連課堂筆記都來不及整理就睡著了,而第二天,當他翻開筆記本的時候,卻發現早有人用娟秀端正的法文為他整理了記錄;他知道孟黎娜擅長的是國畫,可是他沒有想到,她同時竟然也是一位再好不過的模特,因為臨時找不到模特,她自告奮勇的救場使得他為她畫的那幅素描得到了全班最高分,教素描的教授甚至親自為那幅畫起了名——「東方的蒙娜麗莎」。
黎娜是趁著十月一日的國慶長假到巴黎來探望父母的。兩個多月後的聖誕節假期中,她再度來到了法國。
她再一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費烈正推著輪椅陪老爸作雙腿的復健運動。
「你這樣頻繁地請假蹺課就不怕學校把你開除嗎?」他一邊支撐著老爸緩步向前,一邊開玩笑地問道。
黎娜還來不及說什麼,費洛達已經搶著開口了。「開除?」他笑著說道,「開什麼國際玩笑!黎娜可是S大的校寶級人物,不但是藝術學院的高材生,她還在國內外的繪畫比賽中得過大大小小無數的獎。這樣的學生,即使一天都沒來上過課,學校也捨不得開掉的,是不是,黎娜?」
孟黎娜回答了些什麼,他一個字也沒聽清。
佔據了他全部思維的,只有兩個字——「S大」。
那也是康宛泠所在的學校。
若是一切按照他的計劃,沒有意外,沒有車禍的話,那麼,此刻的他應該早已身在國內,安排好一切,然後等待著平安夜那場「偶然」的邂逅了……
可是……
這一切——事故、車禍、意外、重傷……一切偏偏在他遐想萬千的時候發生在他的眼前。如果……在那該死的一刻,他不去想羅紋的信,不去做那個見鬼的聖誕節計劃,不去想康宛泠,是否,一切都不會發生?也許,他就能看到信號燈的轉變,並能及時拉住父親了;而更重要的是,若是他能略微專心一些地陪著千里迢迢飛來法國看他的父親走路聊天,那麼,老爸也許就不會因為他的疏忽和漠不關心而受那麼多的苦了……
眼角處的一道微光吸引了費烈的注意力,也打斷了他的思緒。
那是一道流星。
沒想到,在冬天竟然也能看見流星——他把頭從玻璃窗上抬了起來,看著那道金紅色的光芒消失在夜幕盡頭——都說,向流星許願能讓夢想成真,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希望……希望時光能夠倒流,讓一年前的巴黎在他的生命中重來一遍:他會好好地陪著爸爸聊天、逛博物館,趁著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再去安排計劃,然後,當聖誕來臨的時候,他就能……
他倏地站直了身子,再度重重地拉上窗簾。
現在再想這些根本就是浪費時間。
即使是流星也不會帶來奇跡。一切早已決定了。
明天是元旦,而更重要的是,明天是黎娜的生日。
兩家的父母會依照計劃,在生日派對上,宣佈他和孟黎娜訂婚的消息。
所以,就讓所有的雜念和不應有的幻想在今天結束吧。明天,他就必須去還債和……贖罪了。
從經紀公司派給季昱成的那輛加長房車上下來的同時,康宛泠出乎意料地受到了一連串刺眼奪目的鎂光燈的攻擊。
季昱成的輕笑聲在耳邊響起:「我忘了告訴你了,孟家的派對因為有太多社會名流前來參加,所以總會吸引大量媒體和狗仔隊。」
康宛泠白了他一眼,卻不由自主地有些眩惑於他那由潔白的襯衣和黑色禮服所襯托出來的英挺側面。
好不容易拉開視線,她有些顫抖地撫平了自己白色長裙上的摺痕,鼓起勇氣,抬頭望向素世繪畫廊總裁孟卉勇這幢位於西郊佔地幾千坪的別墅。
夜色中,中式園林風格的庭院和古色古香的精緻樓房早已被點點燈光妝點得燦爛奪目、金碧輝煌。
她不該來這裡的。她不屬於這裡的世界。康宛泠猶豫地踏上一步。或許她應該躲回那輛載她過來的車子裡,逃開眼前那麼夢幻而又不現實的一切。
也許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季昱成的手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剛才我的經紀人打電話告訴我,原來今晚的特殊節目是孟黎娜的訂婚儀式。」他調皮地對她眨了眨眼,「我真的很好奇呢,能有幸摘下這朵『S大玫瑰』的人,會是誰呢?」
訂婚?
身不由己地跟著季昱成踏上台階,康宛泠模模糊糊地想起那晚,和費烈重逢的那個平安夜。
「除了想和父母團聚一下之外,我也想回來看看好朋友……」
那天,費烈曾這麼說道。而他所謂的好朋友,也就是今晚的主角——孟黎娜。
所以……誰能有幸摘下這朵『玫瑰』呢?
順著台階慢慢向上,康宛泠的臉色漸漸蒼白,而心跳,也開始漸漸加速。某個預感不期而至,在心底徘徊不去——
她那一成不變的生活,也許將會在今晚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