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終 殊途同歸 文 / 安妮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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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遇見慶昭,是在雲南大理。那是我生活中的一段低谷,沒有工作,百無聊賴,在朋友所開的小旅館裡閒住。每日無所事事,只為打發時光。我的朋友美術學院畢業,曾經在油畫界略有聲名。即使他決定退出江湖,只想在小旅館裡維生度日,依舊是我眼裡一個有天分的畫者。他在大理已經隱居多年。
那天,他陪我去集市買蔬菜,突然對我說,我見到一個朋友也在這裡。她不常過來。我想介紹你們認識。他一向知道我不願意與陌生人來往,這次主動提起,肯定有他的理由。於是我便跟著他走向前去。
我看到一個女子,穿著和當地人無異的斜襟盤扣上衣,洗得發舊的深綠碎花棉布,手制繡花鞋。盤越南髻,戴一隻式樣複雜的銀鐲。皮膚粗黑,沒有任何化妝。身邊倒是非常熱鬧。撐著一把傘,傘下是個模樣精乖的幼童男孩,一隻金黃色大狗蹲在身邊。她剛剛把一筐蘋果搬到車子的後座,支起身在雨中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朋友說,慶昭,今天過來買菜嗎。他的神情對她很尊重。
她說,是。她的聲音很輕,眼睛看起來鎮定沉著,但笑起來的時候,卻又有一種孩子般的天真羞澀。很難當下感覺到她的真實性情。
這是我從北京來的朋友。下次可以帶她來你海東的房子看一看嗎。
可以啊。歡迎。
就這樣打個照面,招呼之後,她便上車離開了。
我沒有告訴朋友,我是認識她的。她曾經是頗有爭議的寫作者,後來卻突然不再寫任何東西,同時從所有的人眼睛和嘴巴裡失蹤。大家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在做什麼。總之在寫作的圈子裡,已經完全沒有這個人的存在。這四五年來也沒有任何音訊。對出版商或讀者來說,新書新作家層不不窮,始終前赴後繼波濤洶湧。一個人的失蹤,很容易被忘卻。只是偶然在書店,還有看到她的作品集在售賣。現在才知道她原來早離開北京。
很久之前,偶然的機會,在北京我曾見過她。一個大出版社的年終聚會,邀請一些知名作者和評論家來聚餐。很多人踴躍地聯絡感情,高談闊論,只有她獨坐一隅,如同一個來自另一個星球的訪客,對身邊的喧囂場面和陌生人群,沒有任何隔膜,卻也絲毫不存在交流的台階。一言不發,默默地吃飯。周圍的一切,彷彿只是路途風景,但需眼觀耳聞,不需要介入其中,也不必放入心中。
我料想如果對她提起那次聚會,她大抵會微微皺起眉來思索,然後直接地說,抱歉,我不記得了。她自然不會記得我。也不會記得隨意出現在她身邊的任何一個人。雖然她看起來這樣謙和平易,沒有任何驕矜。但這種骨子裡的傲氣,是讓人感覺有壓力的。因為這是一種非常斷然清楚的自知之明。比任何的盛氣凌人都更為劇烈,且帶給人挫折。
朋友在旁邊輕聲說,她來得比我早。我曾經還是她的讀者。每年清理書架,那幾本舊書還是一直放在上面。
我說,見到自己的偶像現在變成一個拖兒帶女的家庭主婦,心裡又有何感想。
他說,很欣慰。她的選擇很好。你想,當任何一個人,不管這個人是男是女,是快要40歲,還是剛滿15歲,是正在讀高中,還是已經讀完博士,都在看一個年輕女子的小說,她被誤解誤讀的可能性會有多少……任何一個寫作者都是寂寞的。
我一直沒有去海東。但是已經打算回去北京。在小旅館裡幾乎已度完整個冗長雨季。客廳裡經常有一幫日本男人混雜著躺在炕上裹著棉被看乏味至極的足球,悶頭打完一盤接一盤的桌球。半夜餓了,便走去街頭的燒烤攤買韭菜和帶魚串吃。大理的燒烤又辣又鹹。坐在攤子邊的小板凳上,老闆娘有時閒閒過來搭幾句話,因為我的寡言也覺得索然。
那日凌晨,在街頭看著雨水漸漸停止,直到變成散落的細微雨絲。天空有一道潔白的雲層出現,遠處蒼茫山脈也清晰起來,空氣中有蘭花幽香。酒略微喝得多了一點,腳步搖晃不穩,走在回旅館的石板道上。突然覺得該回去了。結束掉流落在落寞小鎮裡的生活。
臨行之前,才找到了理由去見慶昭一面。我知道見到她的機會不會太多,或者說只會是這樣的一兩面。一個好人或者一個有趣的人出現的時機向來是短暫的。需要交往的經常就是一幫無聊之徒。這也是生活的一條規律。我知道我對她有留戀。雖然我完全得不到通道靠近她的世界。
那天卻是意外的晴朗。朋友開車送我到海東。走過狹窄的泥石小道,看到海邊的大房子。是鋼筋結構,採用青磚和原木雕花,樣式華麗大方。大門處放著石刻的小小佛像。庭院裡引起了水流,種著疏朗有致的植物,有松柏,茶花,大盆蘭花。架起的玻璃走廊,可以曬太陽,遠眺大海。客廳整排落地玻璃之外,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海邊岩石旁有大片杜鵑和灌木。野生的仙人掌。古老大樹在風中發出聲響。
她最起碼有養了五隻以上的貓。美國短毛,英國短毛,還有狸貓。那些漂亮的大貓安靜地閃現在庭院裡,時而趴在陽光下睡覺。我自然是眼目震驚。也許她放棄了寫作之後,全部的審美和想像力就放在了實際生活之中。
朋友有事先告辭離開。慶昭為我泡茶,是上好的普洱。她依舊穿著繡花鞋子和斜襟布衫。她說,你喝茶,稍等我一下。我在做的幾根串珠項鏈今天剛好有靈感,我先去把它們弄完。她的姿態自然,與我絲毫沒有生分。我說,你去吧。我曬曬太陽就很好。躺在庭院角落裡的一個沙發上,溫暖乾爽的陽光照耀著頭髮和臉,於是我脫掉了鞋子,側身躺上去。隱約還能聽到潮水翻動的聲音。孩子和貓曾經靠近我,在周圍活動。而我心神安定,不知覺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左右。陽光換了方向。我的身上多出來一條羊毛毯子。男孩子被叫進了房間讀書。慶昭坐在沙發的另一端,懷裡抱著一隻貓,看著庭院裡繁盛而寂然的花草,在抽煙。她抽煙的姿勢大方而落寞,輕輕吐出煙圈吸入鼻腔,再吞入喉嚨。彷彿不管她是坐在小村的庭院裡,還是坐在高級餐館裡,她的神情都會一樣地平淡自若。
我說,每天你在這裡做些什麼。
早起,伺弄孩子,花園和寵物。去集市買菜,做一日三餐,幫助鄰居和社區做些事情。手工製作一些首飾,有一批客戶定期來買。不需要靠此謀生,所以只是為興趣做事。
我說,以前你就想過自己會這樣生活嗎。
她說,想過。我知道自由和平靜需要先付出代價,所以有好幾年努力工作,從未懈怠。獲得獨立的經濟基礎,便可以遁世。遁世需要做事。兩者調和,才能獲得人生的冠冕。這是一個喜馬拉雅山的聖徒說的話。我一直想離開城市。也不需要任何人記得我。
晚餐是新鮮的蠶豆,洱海的活魚與豆腐燉湯,在房子後院田地裡摘下來的蔬菜。米飯清香可口。最後一道甜點是焦糖布丁。慶昭自己在家裡教育和照顧孩子。她的男人沒有出現。朋友對我說過,他們一直未曾結婚,只是同居。那個男子姓宋。平凡普通,但對她愛護照顧,堅韌不移,甘願做她背後的隱性人。實在是非常難得。
她留我住在家裡,帶我去看客房。大玻璃窗外是礁石和一棵古老的桂花樹。床上放了電熱毯。她說,我有一些東西給你。她拿出一隻描著牡丹和鸚鵡的漆器盒子。打開來,裡面一個筆記本,一些書信和字稿。一本1982年版本的《辨證法史》。她說,這是我自己保留了很長時間的一些東西。現在我想送給你。我不準備再收著它們。想你可以來讀一讀的。她輕輕地笑,人老了,該負擔的東西越少越好。
3
我拿出那個筆記本。一本陳舊的粉白絹面的筆記本。一些繁雜而瑣碎的摘錄。有些是從閱讀過的涉及各種學科的書籍中所得,斷續的不連貫的詩歌及日記,撕下一些圖片或雜誌資訊頁面,夾在其中,包括植物,食物,人像,地方志,設計素材等。偶爾夾雜一些線條質樸的鉛筆素描,刻畫建築或小物體的細節。用圓珠筆抄下的潦草小字。我隨意翻了幾頁,看到一段古伯察神父對19世紀的拉薩的描寫摘錄。
我說,你去過拉薩?
她說,是。我在一場疾病過後,在那裡停留了兩年。認識了一個男子,與他一起去墨脫。他叫紀善生。他去看望他的朋友。那些書信和字稿是他們的。還有一些照片也在裡面。
我說,我知道墨脫。據說那是一個蓮花隱藏的聖地,曾吸引很多人徒步漫長道路前往和遷居。
是。那條路途非常艱難。
我翻看那些信件,有些是用鉛筆寫字。與慶昭不同的字跡一律向右邊微微傾斜,使人猜測主人也許是個左撇子,並且沒有學會改手寫字。字裡夾雜著一些小漫畫插圖。信紙很凌亂,有發黃的再生紙,有香煙殼背面,有電器說明書,有西餐廳推薦菜卡片……那個女子彷彿是隨手拿起東西就寫信。
她說,這個寫信的女子叫內河。我沒有見過她。她僅存活在一個男人內心之中,或者是他的幻想之中。無從得知。那個男人與我一邊徒步跋涉在峽谷森林之中,一邊檢索他的回憶。我們的旅途結束,他的回憶也被清空。他替我打開一道時間的門。那趟旅行,也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為數不多的奇跡之一。我一直相信生命是有奇跡的。它們是上天賜予我們的禮物,只分發給心有天真和勇氣的人。
她把那本舊書遞給我,說,這是那個男子的留下的東西。
但是為什麼要把這些東西給我,慶昭。
你知道,我在這裡幾乎已經不接觸外界的任何人。我和寫字的人沒有交往。剛好遇見你。我喜歡你。她坦然而溫和地看著我,你很寡言,但是內心分明厚實。我喜歡心中隱藏著一面海水的人。我能夠分辨。
有些人即使在認識數年之後都是陌生的。彼此之間總似有一種隔膜存在,彷彿走在河的兩岸,遙遙相對,不可觸及。而有些人在出場的一瞬間就是靠近的。彷彿散失之後再次辨認,大腦皮層裡存留的記憶,依舊數據分明,沒有差錯。那種近,有著溫暖真實的質感。可以剛剛見到,就與之擁抱。心裡有熟悉的言語,待與他訴說,又並不焦灼急迫……即使彼此的路途交匯之後也是各有終點。我在拉薩邂逅善生,我與他都是晦澀內向的人。但是我們彼此確認,能夠開始旅途,互相交付內心回憶。這是一種直覺。
你與他還曾見過面嗎。
回到拉薩之後各奔東西。再未曾見到。與某些人的緣分,就像在夜色中開的花,不能見到陽光。黎明之前即自行默默凋謝,且將永不再開花。那是屬於月光和陰影的情緣。
她盤腿坐在地上的蒲草墊子上,點了一根煙。說,我和善生分開之後,決定離開已經住了兩年的拉薩。旅途之後,身體因為長途跋涉,感覺有了生機。減掉體重,呼吸清澈。於是獨自坐長途車出青藏公路,抵達格爾木,轉車到敦煌。在那裡看了一天的莫高窟。那是內河曾經想和善生一起去的地方。她一直有想與他一起旅行的願望。
一路顛簸。在夜行的長途客車睡覺,腦子裡不斷浮現一去不復返的森林路途。那些漫長的幾乎無法到底的路途,有時穿行在不見天日雨水浸沒的昏暗森林裡,有時又迷失在高山之巔白茫茫雲海霧障。泥徑有野生獸類的寂靜足印,兩旁草木留著它們皮毛的氣味。即使在夏天冰雪也不融化,花兒就開放在雪中…我恍然覺得自己是個死裡逃生的人,或者已經在那裡死過一次。便可以理所當然地重新活一遍。
在敦煌,整整一天都沉浸在帶有神性的古老壁畫裡。印象深刻的是,看到第217窟。南壁的法化經變是根據《妙法蓮花經》描繪,其中有一幅化城喻品,描畫著山巒,瀑布,樹叢,河流,丘陵。花草爛漫。一隊疲憊的旅行者正在朝一座華麗的宮殿走去。其實它所要講述的故事,是旅人的路途艱苦荒涼,備受猛獸攻擊和險惡威脅。他們身心俱疲,想走退路。於是旅途的驅動者做了法術,在荒野中幻化出一座城池,讓他們進去休憩,以繼續前行。其實那宮殿的一側就是陡峭高聳的懸崖,河水湍急……
房間裡寂靜一片,我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她頓住了聲音,似仍停滯在面對壁畫的那一刻震懾裡面。然後她輕輕地說,走出了那城池,還是要繼續趕路。生命就是這樣充滿幻覺。始終有希望。也始終無望。我突然想到,我與善生,內河,不過是路途上注定的失敗者,但是我們卻必須拼盡全力,走過此道。生與死在此地根本不具備任何意義……人生油燈將盡,而夜色無垠。
她熄滅了煙頭,默默起身離開。
第二天早上離開海東,慶昭親手製作的早餐是紅豆糯米稀飯。我非常驚喜能夠吃到浙江風格的食物。吃完飯,便告辭,準備搭中午的班車去昆明,然後直接飛回北京。朋友開了車來接我,與他們揮手道別。她囑咐,你可以環繞著洱海兜一圈再回到古城,記得留意看一路的雲。把車速放慢。她站在海邊房子的門口目送我,直到車子拐彎。孩子,大狗,貓圍繞在腳邊。這個素面朝天,布衣赤腳的女子,看起來全然雲淡風清。彷彿已經忘記了她所經歷過的所有的事。
我在車上翻到筆記本的最後一頁,看到那裡的文字:
「凌晨時分,她聽到房間裡細微聲響。彷彿是同室的陌生男子在黑暗中起身,摸索著穿上衣服,打開門走出房間。微光清涼,他身上的白棉襯衣在門角倏忽不見,如同飛鳥在夜空掠過的羽翼,沒有留下痕跡。日瑪旅館窄小的木樓梯,踩上去吱咯作響,承受不住負擔的重量。睜開眼睛,側耳傾聽。窗外有沙沙的雨聲,像小時候養在硬紙盒子裡的蠶,大片蠕動在桑葉上,徹夜進食。旺盛而持續的聲音。雨水的聲音。
她看到這個男子。他拎起背囊,俯身過來,從窗簾投射進來的天光,使房間裡瀰漫清冷的灰藍色光芒。他撫摸她頭頂的頭髮。轉身離開。她仰面躺在那裡,躺在這晨曦的藍光之中,沉默地傾聽他關上房間的門。走過走廊。走下樓梯。足音消失。他們在高原城市上告別,彷彿離開破碎的島嶼,各自投身汪洋大海。
他是變身來源與另一個時空的生命。一株失蹤於晚石炭世熱帶森林的畸羊齒植物,從巖頁化石中被臨摹,然後復活。細而寂靜的葉尖。獨立不能被參照的意志。他將在時間裡失蹤,杳無音訊。
她在夢中見到凌晨雨水中離開房間的男子。她再次尋覓他的蹤跡。灰色敗落的高層公寓樓,在空無一人的街區。房間在走廊盡頭。南面是臥室。一張鋪著白色床單的單人床,英國風格的花朵圖案牆紙,枝葉籐蔓纏饒在一起,輪廓黯淡。牆上有一扇粉漆斑駁的木門。推開它,是狹小的浴室。玻璃窗外是城市石頭森林的樓群頂部,此起彼伏,彷彿即興而岌岌可危的積木,隨時都可推倒。白色窗簾被吹到了窗外,迎風飄搖。天空藍得耀眼。一輪血紅太陽閃爍出灼熱毒辣的光芒。
男子全身赤裸躺在放滿了水的浴缸裡,左手臂耷拉在浴缸邊沿。血順著他的手腕,掌心和指尖往地板上滴淌。開裂乾燥的灰白色實木地板,吸吮這新鮮的血液,來不及滲透,凝固成黑色血斑。他的右手藏在深水之中。包裹著他的水是暗紅色的,散發出甜膩粘稠的芳香。他的頭後仰靠在牆壁上,略向左傾斜。眼睛微微開啟,沒有任何表情。未剃除乾淨的鬍鬚。黑色毛髮依舊留有水跡。
她在夢中見到了他的死。僅有的一次。看到他還沒有來得及老去,死在不知道時地的陽光底下。整張臉正對著太陽,被陽光照耀得金黃一片。彷彿夏日田野最後一枚充沛飽滿的向日葵花盤,帶著它對光所有的嚮往和追憶。如此。寂靜無聲地死去……」
我知道在餘下的時間裡,我將會仔細閱讀這本筆記。我又翻開那本《辨證法史》。封面上有四分之一的黯藍和四分之三的灰白色塊,用白色細線分界。紙張在經歷二十多年時間撫摸之後,乾燥發黃。「按照普遍的自然規律進行的機械的發展是宇宙結構的起源……」第一章是關於伊·康德的論述。他的注意力似乎一直停留在第一章,有潦草的字跡和劃線。其他頁面還保留著空白。
書中夾著一張報紙剪貼,是西藏當地報紙一則小通訊。2007年政府將重新修建前往墨脫的公路,波密和墨脫之間很有可能會通車。不知道剪下報道並保留舊紙的人是慶昭,善生還是內河。但是這一切並不重要。與世隔絕的小村,會因為通路而繁榮和發展,被現代的文化和經濟滲透,最終變得俗世熱鬧。而曾經穿越峽谷徒步抵達它的人們,他們的回憶,將隨著生命的流逝變故而湮沒。
世間也許每穿越一百年,就會有消亡和變更。沒有人會再記得那些行走者和他們的道路。包括他們的言論和作為,卑微和付出,失落和掙扎,都將在時間裡如塵土般寂靜。全新的世界即使面臨破碎也必須要建立。就如同某天進入墨脫的小路會因為廢棄而被樹林籐蔓覆蓋,蓮花狀的高山之中的村落會蛻變成繁華縣城。如同某天高原再次變為海洋,山脈沉沒於海底,冰雪消融,大河入海,一切消失不見。地球也最終消亡……也許只有一種存在天地之間超越天地之外的力量,才能夠永久地讓人信服。願意相信為它輪迴的生命之道。這也是人所能獲得的慰藉和信念所在。
車子在狹小彎曲的山道上行駛,朋友記得慶昭告別時的囑咐,把車子開得很慢。沿著黃昏的海邊,一路看到不同形狀,色澤和光亮的雲。印象最深的是路過一個島嶼,看到僻靜的小山村。大片綠色田野,開滿金黃的油菜花。在山腰處堆積大片大片厚重的雲層,太陽被遮擋,卻有陽光如光柱一樣傾洩下來。又粗又大的白色光柱,一束一束洩落,籠罩村莊,山巒和海面。彷彿是來自天上的路途,可以超脫人間所有的悲喜和得失而去。
我長久沉默地凝望著那些雲朵,心懷感恩和謙卑。想來慶昭一定重複地看過無數次這樣的景象,但依舊每一次都被這樣的美和尊嚴所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