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場 荊棘王冠 文 / 安妮寶貝
1
早上她準時熬煮中藥。生活的固定內容成為一種重複的儀式。洗淨雙手,拆開中藥紙包,把藥材倒人電陶瓷煎藥罐裡。倒上水。浸泡藥材一個小時之後,開始熬煮。藥材基本上是一塊塊植物的根莖、葉子、花朵、果實或零碎昆蟲甲殼形體。她已經學會分辨每一種藥材的氣味、顏色、質地,準確地叫出它們的名字。
為了研究自己的疾病,她閱讀一些關於醫理和中藥藥材介紹的書。這是一種與實踐相結合的學習。不再仰慕醫生的神秘感。能夠被信服的,是被實踐論證過的知識。
鱉甲和石膏需要先煎十五分鐘。硬而發白的碎甲片和晶體會在熱氣中逐漸軟化和消融。敗醬草有長形的碎穗花頭。白朮,切成小而圓的片狀。黃精,短短的褐色樹枝。電藥罐很快發出突突蒸汽躥動的聲音。五分鐘快煮,十五分鐘慢煮。這樣頭一遍新鮮的褐色藥汁就散發著熱量,被灌進了大口玻璃瓶哩。續上水,再熬三十分鐘,是第二遍的藥液。混合之後就是一天裡要服用的劑量。
草藥蒸騰出略帶辛辣的香味,時間一久,便滲透到空氣和物質的每一個分子間隙之中。有時在皮膚、指甲和頭髮上也能嗅到這種無孔不入的氣味。衣服上也是。洗不乾淨。
她說,如果某天LP的西藏版本要更新日瑪旅館的資料,也許會在書裡寫:一個年輕的患病女子和她的藥,成為這個已破落的老旅館的標誌性景觀。
時日久長,能夠分辨走廊裡響起的不同聲音。旅館女招待日益肥胖,總是穿著一雙膠鞋走路。有時帶著客人來開新房間,有時半夜為喝酒晚歸的客人開門。腰間的一大串房間鑰匙嘩啦作響。也許是在走廊裡遇見一對晚歸的鬼佬,大聲發出不滿的絮叨。有竊竊笑聲。門打開又關上。隔壁的衛生間裡發出嘩嘩的放水聲,電視裡的晚間頻道播放著肥皂劇。樓下的民居傳過來狗吠,它們在深夜時常發出不安的騷動。住在旅館房間,如同棲息在一條河流兩旁。日夜聽聞它水波晃動的節奏。
她的房間在三層走廊的盡頭。牆壁和天花板的白色粉漆上有手工描繪的花紋。花朵、動物、吉祥紋彼此交織。窗框和屋簷繪著花枝籐蔓的繁複線條。也許因為一直生活在荒蕪灰色的群山包裹之中,藏人熱愛純正的色彩。寶石藍、石榴紅、鸚鵡綠,時間長遠,顏料已被空氣褪損。她熟悉那些花紋,閉上眼睛,能模擬出它們在黑暗中如同萬花筒碎片的奇幻線條。
床位正對的牆壁上,掛著一幅用鏡框裝起來的黑白照片。舊日西藏貴族婦人,坐在椅子上,身後站著三個侍女。粗糙的複製技術使她臉上的光線變成一塊一塊的灰色陰影。髮髻高聳,身形僵硬,可以看到脖子上掛著的大顆松石和珊瑚珠子,發出模糊微光。婦人閉緊傲慢的唇角,眼睛直視前方。整張照片籠罩在一種宿命的氣氛中,使人有畏懼之心。她曾試圖爬上書桌,用襯衣把這張正對著床的黑白照片遮蔽起來。這樣才能入睡。
八廓街藍天烈日,白雲朵朵。熙攘人群如潮水流動。那些陌生人皮膚的氣味,他們的形體色彩聲響,如同被熾熱溫厚的泥漿包裹。沸騰的生命力。廣場上,有進行全身跪拜的轉經人。這些風塵僕僕的苦行者,以順時針方向圍繞廟宇前進,跪在地上,迅速地將雙手伸向前去,全身匍匐在地,將肘部彎曲並將雙手揖於額頭以示禮拜。動作也許會持續重複一百或兩百次,直到筋疲力盡。這種行為象徵著來自內心的謙卑,在伸長身體全身匍匐於大地的時候,徹底終結自我幻覺。
她說,一個完成了自我終結的人,將清除乾淨所有他對萬事萬物的眷戀之心。
2
她在近兩個小時的手術之後被抬回病房。有人把她抱到病床上,從麻醉中被喚醒,見到的第一張臉,是那個陌生男子的臉。神志依舊昏沉,餓,並且乾渴。六個小時之後才能喝水。不能吃東西。她在發燒,額頭滾燙。渾身好像躺在火焰焚燒之後的餘燼之中。她只是渴望自己能夠入睡,這樣才能躲避這種煎熬。她再次入睡。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天黑。
他是一個出版社的編輯,慕名而來欲探訪和約稿。她不知道為何會告知他自己所在的地方,也許是電話裡那陌生男子的聲音有一種親切平和。他走進病房的時候,她手背上的靜脈插著針頭,身體不能移動,正費力伸出手臂去拿床邊櫃子上的茶杯。茶杯裡放著手術前洗腸的藥粉,她無法自己倒水泡藥。她在手術之前已經開始輸液,進行身體消炎。
同病房裡兩個已經做完手術的女子,來探望的同事或朋友源源不斷,雙親家眷陪伴左右。利用苦痛的時機哀歎撒嬌是一種特權。她顯得異常安靜,沒有一個人來探訪。枕頭邊放著《老子》和《六祖壇經》,只是長時間地閱讀,神情自若。她不喜歡求助。也不和周圍的人說話。黑髮潦草,不施脂粉,穿著過分寬大的病號服。
輸完液,她帶他走出病房,在醫院的小花園裡小坐。兩三株桃花開得正好。她坐在石凳上,看著那些在風中紛紛墜落的艷麗花瓣,說,我已經不寫作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再開始寫。又低聲似乎自語,今年春天,我沒有好好看過桃花。
他說,沒有家人和朋友來探望你嗎?
沒有。我一個人住北京。我沒有此刻想見到的朋友。
那做手術的時候,我過來看看。
如果你有時間。好的。
她答應了他來。於是他是惟一陪在她身邊的人。他整夜陪伴在她的床邊。床頭的小燈一直亮著,每次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他正在觀測她的輸液管。輸液的速度是否正常,或者是否需要換新的輸液瓶。她輸了一晚上加了鎮痛劑的葡萄糖和消炎藥水。下體湧出溫熱的血液,子宮在出血,腰部酸澀沉重,難以忍受。一翻動身體,傷口就被撕裂兩邊。疼痛。
她反覆折騰,難以入睡。腦子裡殘留著麻醉剩餘的作用,一閉上眼睛就出現幻覺。黑暗中無數快速飛行的明亮小物體,互相交織穿梭,奇幻瑰麗。又見到自己在夢中寫作,一行一行,流暢優美的句子在暗中出現,又消失無蹤。
他把枕頭頂在她的後腰上。輕輕撫摸她濕漉漉的頭髮。他聽到她嘴唇裡發出的呻吟。手指帶著微微濕潤的溫度,輕輕按在她的眼皮上。他說,慶昭,睡著。你要睡著。於是她閉上了眼睛。她想起來了他是誰。
那一個夜晚無限漫長。她說。彷彿與他一道登上一艘在黑夜中出發的船。黑暗大海,發出微光的彼岸。他整夜沒睡,聽著她的零散言語,挨到天亮。早上六點半,護士來拔了針頭。他要趕去單位上班。她醒過來,臉上有了清新的氣色。這個疲倦的男子在病房的水龍頭下用冷水沖洗頭髮和臉,然後站在她的床邊與她道別。他穿著白色襯衣,個子不高。
他說,手術很順利。壞東西都取出來了。護士從手術室裡出來,拿給我看的。你會好起來,慶昭。記住我的名字。我是宋。
3
第二日。從拉格到汗密。步行九個小時。
下午四點多。他們裹著沉重的雨衣雨帽走路。穿越一座山頭連接著又一座山頭的原始森林。最後一片無邊際般的廣袤樹林。天色陰沉,大雨滂沱沒有停歇。此間路途在樹木之間曲折迂迴,樹葉間隙墜落密集的雨點。小路由爛泥和碎裂的石子鋪成,溪水奔湧匯聚。膠鞋一直泡在冷水和爛泥中,完全濕透。
她伸出手,看到手背上一條螞蟥,豎起柔軟飽滿的身體,晃動帶有吸盤的尾巴,尋找更新鮮芬芳的血液,而它另一端的吸盤已經扎入皮膚。手腕上還有三條。她分別掐住它們的尾巴,果斷地用力扯下。黏濕殘缺的肢體糾纏在手指上蠕動,刮擦在石頭上。不用在意它們是否死亡或消失,反正遍地都是。他們已經進入螞蟥區。背囊、雨衣、綁腿、手套上幾乎都是螞蟥。這種軟體動物棲息在樹葉及灌木草叢中,只要有人經過,碰蹭這些植物,螞蟥便會依附在人體皮膚上,把極其靈敏貪婪的吸盤精確地扎入血管,並持續深入。
因為釋放出來的毒素破壞凝血功能,所以傷口處湧出來的血液不能凝固。它們叮在她的額頭或頭皮上。這溫柔的吸附產生輕微的酸癢,有時候只有流下來的鮮血淌在眼睛上,才有知覺。如同流汗一樣自然。她很久沒有看到自己的血。血流得非常多。彷彿一種更新。
她比他走得快。站在昏暗的森林深處等待他趕上來。雙腳浸泡在水流之中失去知覺。即使已經完全沒有力氣,意志力仍支配著僵硬和虛弱的軀體機械前行。若停下來,渾身濕透的衣服會滲透出逼人寒氣。必須要依靠行走來提供身體的熱量。
她抬頭觀望那些古老高聳的柏樹和杉樹,因為長久雨水浸淫,不見天日,樹木散發出腐朽的氣味。每一根樹枝都裹滿絨毛般青黃色的地衣苔蘚。那也許是出現歷史比人類還要長久的植物。死氣沉沉。終年雨水綿延不絕,不見陽光滲入。它們使森林成為幽暗的洞穴。所帶來的氣場令人覺得受到逼迫。這是彼此對峙的時刻。大江的轟響聲音,仍在右側遠處迴響。
寂靜中只聽到風雨穿掠而過的聲音。森林發出深沉渾厚的呼吸聲。她明確地感覺到了這種呼吸。她相信它的生命力。這一個瞬間與它交會而過。這能量滲透她全身的骨骼、肌膚、血液。呼吸在劇痛的胸腔中變得新鮮而純淨。內心的重重障礙被一層層地刮除。思慮寂然而清透。這是踏上路途,每日長時間行走,所感受到的變化。來到與世隔絕的地方。闖入森林的心臟之中。它的核心封閉而強盛,也不悅人。也許它象徵著和地球同步的時間。而她穿行而過,彷彿從此地到彼岸的螞蟻,窮盡一生,不抵它的此起彼伏。
她似乎已經可以忘記生活中的大部分人。如同忘記宋的面容。他曾經陪伴和照顧她,是對她充滿憐憫的男子。手術後在醫院裡恢復的五天,每天需要長時間的輸液,她的手背上都是針孔,血管已經僵硬。他來看望她,用手幫她揉搓發酸的血管,倒了熱水擦洗汗濕的身體。在病房裡那些陌生的婦女面前,蹲下去幫她洗腳,擦乾之後再替她穿上乾淨襪子。
她覺得需要與他告別了。這個男子進入她生活的時機太過偶然,避開她所有能夠在日常生活中建立起來的設防,直接進入內部。他甚至看過她體內割除下來的病灶,那散發著腥味的一堆血塊。無處躲避。她不能夠適應一個陌生人離她如此接近。他們只不過相處了十天。卻彷彿已經共同過了十年。只有一個結婚十年的丈夫才會坦然地蹲下身為患病的妻子清洗足部。她的窘困處境被他看得太清楚。她覺得他侵佔了她。
她出院的時候,拒絕他來接她。她說,我們不應該再見面了。她已經退無可退,必須要逃脫。不願意被別人看到孤立無援。醒來的時候,他來看過她,並且已經離開。他給她帶來春末的梔子花,就放在床邊櫃子上。翠綠葉片,潔白噴香的花朵,紮成一小捆。他留下一張字條,寫著:如果你不再想見到我,我可以消失,記得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隨時可以來找我。他們並沒有正式地道別。
她收拾了病房裡的用品,洗乾淨頭髮。換上絲綢裙子和繡花鞋,黑髮散發著清香。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病容初癒的模樣。走出醫院大門,在路邊打出租車。明亮溫暖的陽光落到額頭上。她在刺眼的光芒裡閉上眼睛,呼吸到來自人間的第一口污濁而厚實的空氣。一次手術如同新生。
4
她和自己的出版商告別的時候,並沒有告訴他她將會去哪裡。她說,我要消失一段時間,不用試圖打電話或發電郵給我。我會自動出現。他說,是去寫作下一本新書嗎?這將始終是他最關心的問題。這一刻他的態度無比真切。她看著這個打扮精緻的中年男子,他有偏執的工作狂傾向。他們合作了很長時間,他懂得她的脾性。他從不試圖靠得她太近,但又認真履行彼此之間的一切約定。這種距離感和對彼此工作傾向的認同是重要的。無可否認,她也一直有偏執的工作狂傾向。他曾經為了約到她的一本書,與她見面二十次。這是驚人的。不斷地約她。持之以恆。
她坐在他辦公室大桌子對面的沙發上,看著窗外燈火闌珊的北京夜色。她說,不知道。也許寫,也許不寫。我需要結算一些稿費維持生活。他把現金支票開給她,說,要不要再預支一些稿費給你?她看著他的鋼筆停頓在上面的姿勢。她說,暫時不用。他聳聳肩,對著支票上依舊濕潤的背書吹了一口氣。也許事實上他也並無慷慨的打算,他的付出範圍有極其清楚的界限。但他需要製造一些彼此之間看起來情真意切的氣氛。而每次總是被她識破。這種小小的心理遊戲,躲不過她敏感的掃瞄系統。
他們認識已經有五年。這五年裡,她的身邊有一些人失蹤,她從一些人身邊失蹤。人與人之間,就如能量空間裡的原子,原本就是毫無關聯的硬性碰撞。是帶有敵意和疏離本質的碰撞,即使貌似在接近。這樣紛擾的世間人情。但是他與她,還未在彼此的身邊失蹤過。他們始終在該出現的時候出現在對方面前。也只有他才真正耐心和長久地關注她生活中發生的任何一個變化。因此得出的推斷是,利益關係永遠強悍過一切情感關係。
只有利益,是彼此最穩固最堅定的支撐。它也有可能在一夜之間崩潰,如果這種利益的結果不再成立。在此前提之前,它就是一堵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不用對此放置任何多愁善感的猜測、衡量、玩味,試圖印證和論斷。它的客觀性和特定條件性,注定它不會像情感關係一樣容易被任性質疑和推翻。他將會是她身邊一個長期的不會失蹤的男子。前提是她依舊是他最穩妥的現金流。
他將始終關注她。不離開她左右。因此他是她離開這個城市之前惟一需要正式道別的人。惟一的一個。她站在世間邊緣的位置太久了,始終不能夠沉浸進入,所以始終寂然。她把一切現象以及人的作為,給予分析、辨別、歸類,直至解構,最後發現它們不過是一些機械生硬的零件。這樣的時刻,她對自己是有羞恥之心的。恨不得對著自己的臉抽上熱辣辣的一巴掌,對著冷靜的現實主義的腦袋,說,滾蛋。
他帶她去一家酒店的高級餐廳吃晚飯。他像一個丈夫一樣熟知她的口味。坐定下來就自作主張點了魚生(她喜歡海膽、金槍魚、北極貝),壽司(上面要有大顆滑動的紅色魚卵),顏色清透的梅子酒。她那天穿著一件粉白色細麻刺繡上衣,頭髮一貫地潦草乾燥,顯得漫不經心。他們相對而坐,坦然自若。
侍應生若有好奇,會需要一些小小的時間猜測這對男女。如果是原配妻子,她顯然過於年輕,不適合他的年齡。如果是情人,她又不夠年輕艷麗,姿態也不夠討好。如果是同事,他們之間有多出來的一份隨意和默契。如果是女兒,她的年齡又顯得太大……而事實上是:他們是甲方和乙方。她微微獨自發笑,並且放鬆地給自己點了一根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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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租了自己的房子,所有的東西都留在房間裡:書籍、鑄鐵床、絲絨沙發、繡片相框、版畫、青花瓷、古董傢俱、大堆衣服鞋子……新房客都可擁有。她不能帶著大堆行李遷徙。在離開這個城市之前,她獲得對自己生活的檢驗,印證她所擁有的一切,都只是身外之物。
這個城市裡並不存在可以有絲毫留戀的地方及人。她的生活裡,也不存在根基。麻醉的那一刻,她明白了自己的無所留戀。她可以說
第一站,坐夜機抵達成都。深夜十二點多,給預先訂好的旅館打電話,讓他們把房間保留給她。天氣悶熱。在機場大巴裡她帶著自己的行囊渾身汗跡,昏昏欲睡。又換到出租車裡,疲倦,嗓子干疼。這個小旅館,只是偶爾在雜誌上看到遊記裡一個顯然是帶著自己的幸福感在旅行的作者說,坐在舊木樓的走廊下吃新鮮核桃,曬太陽,坐了一下午。但是她在黑夜中抵達的只是一個陳舊的招待所。除了圓形門洞映照出來的濃密樹影,有久違的東方園林的美感。
房間很簡陋,但對她來說,只要衛生間裡有熱水淋浴便覺滿足。一樓的房間,關不上窗子。睡覺的時候,就把錢包和證件小心地壓在枕頭下的床單裡。她裹著自己濕漉漉的頭髮,躺在床上,顯然是未曾換過的枕巾上有陌生人頭髮油脂的氣味。外面樓上的房間裡有人搓麻將到凌晨,嘩啦嘩啦地洗牌。時而有女子輕佻的笑聲擴散出來。她躺在散發著古怪氣味的單人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在成都飛拉薩的航班上,隔壁的男子湊過來問,是第一次去西藏嗎?她點頭,覺得他很溫和。但卻不願意對他多說話。也不想對任何陌生人說話。兩個小時的沉默,可以覺得很靜。在異常湛藍的天空和大團白雲之中,看到有三座雪山山峰穿透了雲層,突兀地矗立在雲天之間。在萬籟俱寂處,萬物寡言。從來,越是超越眾生的精神,就會越深藏不露而難以觸及。它們這樣寂寞地高過了一切連綿起伏的山脈。
一個單身女子的旅途。她從未覺得獨自出行是一種恥辱。雖然她沒有婚姻,沒有孩子,沒有愛人,長期孤獨,患著疾病,一路顛沛。無可否認。這是她的人生模式。就跟童年女孩子的殘臂,鐲子戴上手腕十八個小時之後的碎裂,即使手術也無法預知結局的疾病,諸如此類的種種,一樣的理所當然並且無可置疑。
拉薩。海拔3658米的高地。在飛機降落的時候,她長久地凝望著連綿起伏的青色山巒。沒有濃密的樹木蹤跡。湛藍的天空。沒有一隻鳥飛過。
6
善生,你帶著傷口存在。你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傷口。所以你不愛你自己。他在少年時代被剖開的身體,塞入黑色的煤塊、石頭和金屬。一半靜默無聲等待著點燃,一半則冷漠無情毫無希望。這所有的時間。被強行塞入的黑色團塊,強行縫線,疤痕不能痊癒,只會隨著皮膚生長,日益擴張。
人的一生會帶著很多難以啟齒的秘密死去。她對他說過。她知道他是一個有傷疤的人。她的遠遊和漂泊,使他覺得自由。他寧可獨自帶著眾多的秘密死去。寧可如此。他服從孤獨和自身的歷史。
那些企圖靠近他的女子,對他的黑色團塊沒有知覺,也無畏懼。他從小就與女子有親緣。任何異性見到他,都會感覺到這種磁性。他的整個人,那種淡定和暗昧,如同質地精純的水晶折射到任何方向。她們可以把他當做想像中的兄弟、情人、朋友、丈夫……任何一種類型的男子。這是他的魅力所在。他在公司的咖啡室裡用熱水沖咖啡,那個女子在他身邊走過,說,糖和牛奶在哪裡?他說,在櫃子裡。抬起頭,看到相貌平常的年輕女子,穿著古奇白色襯衣和平跟鞋,中分線長髮,左手中指上有一枚碩大的鑽石戒指。她後來成為他的第一個妻子。
荷年十二歲去了美國,一直讀到普林斯頓大學的商業管理碩士畢業,回國參與家族企業,是潤和企業董事長最為寵愛的小女兒。公司裡數個單身的高層管理早已對荷年虎視眈眈。男人也一樣希望能走捷徑。那時他大學畢業,在潤和已經煎熬了一年。能力太強,性格孤傲。部門經理把他當做潛在威脅,並不容納。彼此來回踢了幾次球,他的職位換來換去,最後只能處理一些瑣碎事務。身邊的同事刷刷流動,不斷有人辭職或被辭退。
這個世界並不公平。他早已獲知。赤膊打鬥,被打翻在地,像泥沙一樣被踐踏。捉襟見肘,懷才不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如同一群過冬渡河的羚羊,奮力泅渡,爭先恐後地攀上對岸。如果不踩著同伴的屍體上登,就要在冰冷的河水裡淹死。大家沒有太多時間。都需要存活或更好地存活。
他知道自己不會被辭退,但即使留下,前景也並不光明。如果不能獲取更高權力,就沒有空間來實現想法,也就無法擁有明顯業績來表明個人存在的價值。他必須控制自己的恐慌和無力感。而他也善於沉著潛伏和等待。
她喜歡他。他們有了約會。一切由她主動。她像一頭心意執拗的母獸,慇勤逡巡於他的周圍,與他一起開會、工作、出差、出國……其實是和她的父親一起,周全仔細地考量這個被選擇的對象。他來自南方小城,母親是物理教師,父親早逝,家庭不過是潔淨清寒。清華畢業的優等生,潛力強勁。從來都是不卑不亢。眉梢拖延的單眼皮眼睛,不動聲色。穿著白色襯衣的英俊男子。她被他沉默散發的灼人能量包裹纏繞。他也許將是她窮盡一生都無法捉摸清楚的謎底。他們根本不是彼此的對手。
好出身的女子其實都單純,以為世間無事不可為。普通家庭出來的女子,不能夠與她相比。即使她們比她才貌出眾,更努力上進,但命運不會因此而輕易帶來坦途。她比他年長三歲。有名校學歷背景的智商。也與門當戶對的世家子弟談過幾次戀愛,談至鬆懈便優雅離散。她因此覺得自己準確,戰無不勝。這被放大了的力量,不過是寄附在家庭的權力和物質基礎之上。
她以為能夠控制他。在他們彼此的關係之中,她顯得執拗天真。她以為這就是愛。他應該也肯定愛著她。
他答應她的求婚,決定非常果斷,沒有猶豫懷疑。因他知道,這樣的機會,一生也許只會出現一次。之前他甚至未與任何一個女子有過正式的關係。他自視甚高,不願意輕易把自己交付給別人。他不愛任何女子。她並不吸引他,也不與他同一個質料,卻也許是他惟一適合用以結婚的女子。憑借這段婚姻,他可以輕而易舉進入潤和高層,並在這個家族企業裡佔據一席之地。
他一直希望自己早婚。這樣就不會有情感的負累牽掛,可以一心一意去做事業。他不相信愛情。婚姻是現實,是必須要處理掉的問題。任何婚姻的本質都是交易。既是交易,就需要大家各有付出,各有所得,並且兩方平衡。否則就難以長久成立。他們彼此之間非常合適。
他給母親寫信,說,媽媽,我即將和荷年結婚。我將回上海主管分公司。我們在上海新購了別墅,房間寬敞,你是否願意來與我們同住。母親回信,說,你的內心明瞭,我很感安慰。在老家居住很好,也不願意與未來兒媳有任何衝突。你只需帶她來家裡辦一次婚宴告慰親戚朋友,便已算周到。
那年他二十四歲。男人過早成立家庭,有助心意專注投入事業。這是他設想過的生活模式。他決定結婚。而那時候內河是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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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兩三年時間,長久遊蕩和居住在東南亞那些宗教氣息濃烈的貧窮國家裡,混跡於小旅館和街頭巷坊。主要是喜馬拉雅山麓周邊的國家地區,克什米爾、尼泊爾、錫金、不丹、老撾……給地理雜誌做專欄,寫稿,採訪,用以謀生。
她去英國與她的母親見過一面。母親是她生命中的第一隻蝴蝶,背井離鄉,常年在異國生活。很長時間裡是個舞孃。後來嫁過幾個有錢男子。她們見面之後依舊疏遠。但她知道了血液裡那些盲目和奔放的氣質來自何處。她不想再花她的錢,也不想與她住在一起。
她的生活就是長期旅行,到處為家。在廉價小旅館裡一住數月,然後再換下一個國家,下一個城市。對腳下的土地沒有任何界限的認知感,卻有更真實的感受。彷彿隨時可以在路途上死去。一直居無定所。她依舊有信件來。
善生,我在加德滿都,坐在小飯館的門邊上,看到喜馬拉雅山的雪。白得發出藍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與天空連接的原因。那種藍光,根本不可能屬於人世……我從不曾後悔自己所做的事情。少年的時候,你以我為恥。就如同你對自己隱藏的恥辱感。你不能原諒我,在意並且憎恨我所做過的一些事。但是你如何來界定一個人生活是出於一種高貴的屬性,還是放任自流,或者哪一種更接近幸福的真相?生命各有途徑,不管它最終抵達的目的是卑微還是榮耀。這是力量的控制帶給我們的界限所在。
請原諒我。原諒我們。也許我們都將終究獲得釋然。
他在公司的高級主管會議間隙讀到的句子。他那時的生活由報表、會議、公差、飛機頭等艙和高級酒店的套房組成。如果有空閒寧可選擇躺在沙發上看體育頻道,直至看到入睡。沒有戀愛,沒有休假。成功帶來進入更高階層的生活的可能性,帶來一個屬於男性領域的內心滿足。這一切曾經是他最強大的精神支撐:最大的社會價值化。
每天早上醒來,淋浴,刮鬚,做完臉部保養,挑好襯衣西服和領帶,全部整理妥當,拎著公文包開車出門。辦公室在上海最為昂貴的寫字樓裡。那也許是亞洲最高的一幢樓,直衝雲霄。電梯刷刷上升的時候,人的耳朵有微微震動。耳鳴帶來眩暈。他在那裡每天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有時候一周裡飛四個國家。上午在南半球,次日早晨出現在北半球。這是他十年中的生活。
他試圖建立與外界赤身搏鬥的規則,並以此作為一種標桿,來衡量生活的得失。踢掉一個重要的競爭對手,把勝利感作為給予內心血腥需求的最好回報。或者在一張支票上簽出去的數字,在一個具體的個位數之後,迅速熟練地畫上更多位數的零。需要更多的資源佔有,更多的話語權,更多的腎上腺素的亢奮,印證虛假繁榮的熱烈聲色。
此刻他只覺得無限寥落,捏著信紙的手指微微發涼。他們之間的本質區別,是在少年邂逅的時候便已昭然顯現的內心方式。她總是在行動,時而沉溺時而孤立。而他對這個世間從無進入的激情,雖然他一直貌似比她更為熱切真誠。他參與這個社會的建設和改造,對世俗的成功和業績有著積極的野心。但他是這個世間的漫遊者。他內心的世界,並不在此地。
他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能夠做到的事情。一種社會化男性身份的認同。像電腦遊戲裡的孤膽英雄一樣,抵達指令中的任務目的。這是他為自己所存活的世界所做出的貢獻。是對於內心的說服。冷淡地旁觀自己東奔西走,謀殺掉生命的熱誠和感性。
也許這只是一個命運的複製程序。也許某天他會突然覺醒,看到做的一切,不過就是虛擬電子遊戲中的行為:拿到搶奪來的武器和暗器,單刀獨鬥,以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直到遊戲結束,屏幕上打出gameover,才知道自己是誰。
但這就是他的時間。被大口大口地吞噬掉,不曾留下任何回聲。他從一個年輕男子進入中年,看著自己的肉體和精神開始蒼老疲憊。他最身強力壯、活力充沛的十年,交付給了俗世的榮耀和繁華,被供奉在野心的祭壇之上。
她在異鄉小旅館裡寫給他的信。一字一行,始終笨拙幼稚如剛剛開始學習寫字的孩子,沒有章法,彷彿畫圖一樣地寫字。和她寫在黑板上的名字一樣。有時候是鉛筆。有時候是圓珠筆。用她能夠找到的任何一種廉價的隨處可見的筆和紙張。或者是拆開的空煙殼。她抽一種日本的軟殼包裝的淡香煙,上面有細小的黑色英文。在她經濟狀況略有好轉的時候,她抽這種煙。那煙殼是白色和淡褐色的線條設計,摸上去質地柔軟,具有韌性。
她曾經寫給他的信和詩歌,他沒有仔細閱讀過。每次都是一掃而過,然後就放入抽屜之中。但是他記得一封一封地做上記號,從來沒有遺失。他知道只要不丟棄,紙上的墨跡不會隨著時間消亡。他總是自以為是地相信,她最終會留下斷續的線索,而他最終會重新回頭去拼寫和回憶這些字句。除非在某天他燒掉這些舊信,讓它們在火焰中成為細碎的灰燼,回到空無的盡頭。但這種假設不會存在。這麼多年。只有她給他寫過那麼長時間的信。那麼多的信。還有那些詩歌。
那些信在數十年後回頭來看,其實並非寫給彼此。那原本是寫給自己的信,在信裡描述所聞所見所想的一切瑣事……用文字見證緩慢的生長,青澀辛酸的年少時光,所經受的煎熬掙扎。青春的偏執和劇烈。這些用來寫給自己的信箋,卻由對方觀看和保留。直到確定彼此消失。
他曾經覺得她也許可以成為作家,雖然她後來並未從事寫作。那些信如此優美流暢,真誠細膩的表達,透露出來的旁觀與世間漸行漸遠的情懷,已經是寫作最好的訓練。她有很好的藝術創造和審美能力,寫作、攝影、設計、繪畫……對很多事情都有能力,但並不潛心挖掘它們。她只利用天分中的一小部分技能用以謀生,做過編輯、設計師、攝影師……但全部半途而廢。她很少使用她的天分,或者說,她因為忽略而濫用它們。她並不看重自己,只想散漫地浪跡天涯。
有時候他會想像等到他們彼此老去的時候,再在一起,是否會有更多的理解。這種理解的界限是,他將不會再試圖為自己所做過的一切做出任何解釋。他將會因為隱藏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抗爭和無能為力而覺得安全。而在他老去的時候,也許他會試圖告訴她這一切。他所有的虛空、困惑、失望以及軟弱。她也將如此。
8
汗密的宿地依舊是搭建的木棚,但比拉格更為簡陋。房間裡只有光禿禿的床板和潮濕的被單,骯髒得無法坐下。他們抵達的時候渾身濕透。卸掉雨衣雨褲之後,沒有一處乾燥。這一天走得格外狼狽。她看著雨衣和鞋子上滾動著的螞蟥,逐一用煙頭燙落它們。解下裹滿泥漿的綁腿和膠鞋,把浸泡得發白的腳踝露出來,穿上拖鞋。
同樣陰暗潮濕的小廚房,擺放著一張油膩的方木桌子,食物灶具都很粗糙。她在水龍頭下洗乾淨衣服鞋子綁腿,拿去柴房烘烤。水裡漂浮著大大小小的螞蟥,還在蠕動。用木柴架起了火,把衣服掛上晾衣繩子烘烤。泡一大壺熱茶。撫摸脖子上的螞蟥叮咬的創傷。黑色細密的傷疤,一塊一塊突起發硬,也許在很長的時間裡都不會消散。
這一刻獨坐似已是至高的享受:換了潔淨乾燥的衣服,光著腳烤火,有熱茶喝,能看到遠處蒼茫的綠色山谷,雲霧縈繞,懸掛星羅棋布的白色瀑布,一條一條奔騰而下。秀麗如畫,聲音雄壯。屋外沼澤地有一群黑色的當地小豬玀跑來跑去。與世隔絕的山野。大雨瓢潑無人的黃昏。
又進來四五個新到的在此住宿的背夫。穿著當地山區人最為習慣的軍隊迷彩服,渾身濕透,脖子上還有螞蟥叮咬後的血漬。卻是反方向從背崩走過來的。從背崩到汗密,三十四公里的路程。粗壯高大的男子坐滿狹小的柴房,紛紛點了香煙來抽,並好奇地打量這個進入了峽谷的年輕女子。其中一個男子開口與她搭話,你去墨脫?
是。一路的路況可還好?
從汗密過去的路上就有幾處很大的塌方。其中一個塌方崩潰了數次,面積很大,恐怕越不過去。你們至少要等到雨停。大雨會令山體更不穩定。路上非常危險。前天有一個當地人在路上被山上掉下來的巨石當場砸死。
那個說話的男子再次重複,如果明天繼續下大雨,不要出發往背崩走。你們過不去,到時只能走回頭路。他說。
晚飯桌邊。他們在一隻發暗的燈泡下,吃臘肉白菜、豆腐湯、青菜。菜的份量很少,米飯是充足的。因為體力消耗大,就著辣椒能吃下好幾碗米飯。善生說他黃昏時並未睡覺,去了附近一個營地找軍人打聽情況。那裡有值班軍人,也提到前往背崩的路途有很大塌方。這些壞消息並非道聽途說。
她說,總歸是要出發的。不可能就這樣等著雨停。
是,那些背夫也已經走了過來。在這裡滯留,情況只會越來越糟糕。往回走,一樣要再過螞蟥森林,再翻越多雄拉,路程也不容易。明天早上八點,準時出發。明天若能到了背崩,後天就可到墨脫。他起身拿了兩小瓶白酒和幾個午餐肉罐頭準備送去給值班的軍人。
他起身,看到她額頭上流下一縷鮮血,伸手分開她頭頂上的頭髮,一條肥大的螞蟥匍匐在那裡,吸盤深深扎入她的髮際。他飛快地用手指捏住它的頂端,揪下來猛力甩在地上。它已經吸飽了血,躺在地上蠕動,無法動彈。
他說,這裡有很多從路上帶過來的螞蟥。睡之前要好好檢查一下床、被單和睡袋。
她說,現在才感覺頭皮有些發麻。她用手背擦去額頭上的血,神情自若。她已經對這種軟體動物習以為常。
她從廚房打來熱水清洗。她的例假還未停止,但量很稀少,沒有影響她走路。或者說長時間高強度的走路,影響了出血。血被迫回流。只是半路上小解的時候,看到血水從身下湧出。走在路上,心意堅定,只想快速走過這些危險路途。她忘記這件事情。她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是否受到損傷。
她在自己的睡袋裡躺下來。熄滅了手電筒。一個小時之後。在暗中聽到隔壁木門吱咯吱咯推開的聲音。手電的光圈上上下下地晃動。他從軍營回來。他在黑暗中脫掉衣服,睡在簡陋的木板床上。輕聲詢問,為何你還未入睡。身體有不舒服嗎?
她說,沒有。
他說,我擔心你。以後的路,恐怕只會越來越難走。
她說,我覺得走路使人變得單純而且強壯。穿行在峽谷高山之中,使人覺得自己彷彿是未戴著王冠的國王。如果我們抵達峽谷,再次出山,希望即使走入茫茫人海,也會如同穿過無人之境。
他說,能對我談談你的寫作嗎?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寫作了。在國外,一個職業作家的定義是,只依靠版稅收入來生活。這是一件很有榮譽的事情。但在中國,沒有職業作家。很多作家都在做著其他職業,所以有些人寫作的動機並不單純。他們把寫作當做晉陞或獲取權勢的階梯。作家變成了官僚。我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專業的寫作者。每年寫一本書,做到用版稅維持簡單生活,只寫真誠有效的作品。我的出版商對我說過,如果你每年寫三本書,或者三年寫一本書,你都可能寫不下去。每年一本書,你就可以一直寫下去。因為你的工作將是有序而專業的。但我現在停止寫作已經兩年。現在我是一個休息的人。
他說,為什麼不寫了?
她說,覺得生活裡似乎應該有更重要的事情。雖然我還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但我必須要先放下寫作,觀察一下它是否會逐漸浮現或自動出現。
他說,你喜歡寫作嗎?
她說,喜歡。它帶來自由。雖然這也是一種被沉痛的力量壓抑住的自由。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寫作更為孤立的事情。那也許因為我本身是一個孤立的寫作者。我一直不知道這種孤立原來是驕傲的。它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說,我從來不寫作。
她說,很多人都不寫作,他們只是放棄了一種深入自己內心的可能性,也許他們覺得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不用對此發出疑問。寫作與此相反。它始終要帶著疑問和對抗進行。
他說,你有愛過別人嗎?
她說,我能愛上任何一個男子。因為我覺得到了最後,任何一次戀愛,其實是在與自己戀愛。那個男子是誰,似乎並不重要。他們是工具,是介質,是載體。他們是一個事件,不是我的信念。
我不覺得在城市裡能夠有愛情。人們已經習慣把感情放置得很安全。掌握完全的控制權。不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內心。不表達對彼此的需要。不主動,也不拒絕。他們只相信自控自發的絕對行動。相信現金。相信時間。如果有什麼東西要以貿然的姿態靠近,那麼將會被他們義無反顧地一腳踢開。
她說,我們不會知道對方都曾經經歷過一些什麼。就彷彿宋,他不會知道我曾經面對過怎樣的男子,或者說面對過怎樣的自己。
9
婚期定在七月。在美國註冊並舉行儀式。豪門婚禮,低調卻鄭重。她的婚紗由紐約名設計師手工縫製,款式樸素,鑲嵌密密的海水珍珠和細碎鑽石,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他不記得結婚的日期,只記得是陰天,雨水時斷時續。盛裝的妻子穿著高跟鞋,下了轎車,沒有在意,一腳踩進淺淺的水窪中,飛濺起水花濕了裙角。她的手中捧著他買的白色小蒼蘭。
荷年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非常西化,但去老家看望婆婆的時候,謹言慎行,態度恭和,方式卻很妥當。他在小城市最高檔的酒店裡操辦了婚宴,只為告慰母親的意願。他學有所成,攜帶懷孕的妻子衣錦還鄉,帶給她巨大的榮耀和安慰。孤兒寡母的酸澀過往終於過去。曾經在親戚中備受冷落和歧視,現在這些人又都一一笑逐顏開地圍攏過來。吃喜酒,真心慶賀。
母親全然接受善生的選擇。她對他的妻子並不顯示出過分熱切和關心,他們是內心冷淡的母子,一切太過理性。她只是尊重他的婚姻,按照老家慣有的習俗,送給荷年厚實的黃金龍鳳鐲子和一枚家傳的翡翠戒指,都是貴重的贈與。荷年跪下來給婆婆倒茶,磕頭,神情自若。她的大方得體,令善生在旁邊看著心存感激。
臨走之前的晚上,母親與他話別。母親的頭髮都已發白,人更清瘦。說,善生,你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很好的孩子。一個人最應訓練自己的素質,便是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做的是什麼。男人應該早婚,這樣心有所屬,情有所歸,不會隨便放縱自己,生活也有重心所在。荷年的出身,會成為你事業很好的後盾。我眼看著你過上如此明確無誤_的生活,心裡不知有多寬慰。
他說,我知道的,媽媽。
想起來小時候偶爾為你操心,你與蘇家女孩在一起,總是被她牽制,做出不倫不類的事情。幸好現在已與她脫離了干係。她被生母接去英國。這樣桀驁不馴的女孩子,在這裡只有讓人嫌棄。還是在國外待著好。
他沉默不語,知道母親一直為往事記恨在心。
晚上,他與荷年一起睡在他少年時的舊房間裡。所有的東西都未曾改變:書架,書桌,牆壁上貼著的地圖開始發黃,抽屜裡還放著小學時動手製作的航空飛機模型。原先那張硬木板的舊床,躺上去依舊吱吱地響。荷年疲累,早已入睡。他半夢半醒,並不安穩。空氣中有小花園裡梔子和薔薇的花香。一陣一陣,濃香撲鼻,幾近令人神魂顛倒。天空中疏朗的雲層,半掩著明亮的一輪圓月。清涼夜風呼嘯而來,帶著沿海城市的濕潤水汽。
突然感覺身邊躺著的女孩要起身離開,長長髮辮掃過他的臉龐,身上裙褶發出塞率響聲。那種從皮膚散發出來的溫熱的氣息,依舊熟悉。她似正坐在他的床邊上用手指梳理著頭髮,把睡得鬆散的辮子重新編紮起來。
他疑惑地對著黑暗,輕聲發問,你起來了。要回家了嗎?再放眼看去,從半開的房門外灑進來異常明亮潔白的月亮,卻原來是月光驚醒了他。他的眼睛飽含淚水。這一刻,他似乎依然是舊日惘然的少年。而女孩早已經遠去他鄉,不知所蹤。
荷年婚後因為懷孕暫時停止了工作。心滿意足,只是專心在家裡等待生產。她單身的時候,每年在衣服鞋子皮包首飾化妝品美容健身按摩等各個項目上,開銷很奢侈,但也習以為常。婚後依舊是精緻華貴的少婦,陪伴善生出席各種商務活動或派對宴會,都很合襯。
善生變化不大,西裝襯衣領帶由她搭配,她照顧他無微不至。他只依舊愛好健身,對身體關注。不喜歡高爾夫,雖然也陪重要客戶去打。保留在大學時形成的習慣,練習跆拳道,並堅持長跑。
結婚時她已經懷孕兩個多月。她的肚子逐漸隆起,帶著肉體無法自制的熟墜。他有時在深夜因為不明所以的微微恐慌失眠,看到身邊沉睡的女子,因體重增加而發出粗重的呼吸,覺得她非常陌生。某一刻在黑暗之中,他想不起她的名字。這個名字與他毫無瓜葛。現在它入侵了他。就如同她的肉體,帶著一種強制性的指令,使他在生活的處境中被脅迫。他是她的丈夫,並即將是她孩子的父親。
他對自己說,他也許能夠愛她。他需要這個幻覺,強而有力。晚上共眠,她用手抱著他的頭,把頭埋入她的懷裡。她的臉貼著他的額頭和眉毛。他睡在她的胳膊上。這是她習慣的愛撫方式,要做他的守護者,把他從母親二十四年的約束壓制中接管過來。讓他變成她的孩子,並且慫恿他在她的身體裡又複製出生命。也許荷年的心裡也很清楚,這是用來維繫他們之間感情的最強有力的紐帶。
孩子在春天出生。是異卵雙胞胎。孩子放在手裡的時候,他突然感覺惶惑。想起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撫摸父親的屍體。肉身如此輪迴,人完全不由自主。山茶花一樣皎潔的小臉小手小腳,激發他內心深沉劇烈的父性,也是他自小就渴望得到的感情填補。他看著這對粉嫩噴香的嬰兒,感覺到心裡的完滿。最起碼在某個時段,這種完滿完全補償了他。
她在電郵裡獲知他的喜訊,寄來一對小金鐲表示祝賀。郵戳顯示她的所在地是巴黎。她說,我內心的喜悅難以言表,善生。很希望某天能親眼見到他們。我在去耶路撒冷的旅途中認識法國男子伊夫,他是一個攝影師。認識兩個星期之後,我們決定結婚。我跟他去巴黎生活。
10
清晨啟程前往背崩。遠處雲霧繚繞,路下沼澤軟濕。大雨依舊瓢潑沒有停止。他們天未亮便起來整頓好行裝,動身前往遠處的森林。一起上路出發的還有當地的馬幫和背夫。他們趕著馱滿行李的馬,自己的身上還負載著至少一百多斤的籮筐貨物。這些看起來健壯而沉默的人,臉上平靜如常,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
他們已經習慣峽谷中的雨季。在較為開闊的峽谷地帶,雨水會引起山體崩塌和泥石流傾瀉。山崩地裂。大大小小的石塊連同被擊倒的樹木,從陡崖上呼嘯著傾瀉而下,其力道和氣勢可以衝垮一切。群山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聲音震動,到處充滿不安的騷動。活躍的地質活動任性並且肆無忌憚。人以生命為代價,與它們捉迷藏。
大霧還未隨著夜幕完全散去。青翠樹葉上掛滿水珠。空氣裡都是植物腐爛的氣味。烏的聲音清脆。遠處依舊可聽見大峽谷瀑布的轟鳴聲。他們一路急速行走。在離開住宿地約十公里的地方,遭遇第一個塌方。從泥石崩塌形成的土堆上走過,底下是絕壁,雨水匯聚的瀑布就在旁邊。從其中穿過,他們再次全身濕透。
她心生疑惑,想此地就是他們所形容的塌方嗎。雖走勢危險,但也覺可以應對。她想像不出那個大塌方的樣子。他們才剛剛進入峽谷的塌方區。很快又走了三公里,看到早已走在前面的馬幫和背夫正聚集在遠處山路小徑邊,拿出香煙在抽,都已停歇下來。他輕聲說,怕是有麻煩了。
走近過去一看,前面的小路已經隨著山體局部崩塌而消失,代替的是亂石堆和被雨水沖垮的爛泥。激流從山頂衝落下來,直往山崖底下的雅魯藏布江奔騰而去。地勢極為陡直。整片塌方區約有六百米寬。能看到前面未崩塌的山腰上的小徑,但連接處已經完全斷掉。從所處的位置進入塌方區,得爬下約一百米高的斷裂處,且沒有路跡可循。估計一夜暴雨,崩塌又有發生,使地形變得更為孤絕。
所有的人看著這巨大的前所未見的塌方,一時說不出話來。她走到前面,觀察地形,與當地人說話。走過來說,他們決定過去。
怎麼過?他說,這裡根本就沒有路。
他們要從斷裂處跳下去,瞠過河水,走過亂石堆,然後再順著懸崖爬。
如果山頂上剛好又有石頭滾落下來,且不說是泥石流,就算只是一塊石頭,剛好砸中,不會有任何生還的機會。
那也比站在這裡發呆好。這裡很不穩定,隨時可能會有地質變化。快速通過是惟一安全的方式。不能拖延時間。
此時,那幾個背夫已經動身。雖然身負重物,但身形靈活而穩健。他們小心地沿著斷裂處的石頭和泥塊,慢慢順爬下去,半身浸入河水中,用手緊抓著大岩石防止被激流衝下山去。經過那條瀑布狀河流,又在亂石堆上身輕如燕地擇道而行,抵達對面山腰下的懸崖,用腳踩著泥地上由腳印疊加出來的凹坑,抓著小石塊,小心地往上攀爬。
他說,我先跟著他們去,試一下狀況。如果安全,你馬上跟上來。他轉身果斷地爬下斷裂處。
剛越過河流的時候,山頂上開始有響動。小股泥沙簌簌滑落下來,夾雜著石頭,一塊一塊掉落。人的神經能夠接受到這敏感的信號。站在對面山腰小徑上的背夫們已經臉色大變,大聲地叫喊,快,快,快點過來。而還未走下塌方處的另一邊的馬幫則趕著馬開始往來路上後退。
她感應到危險來臨。臉在瞬間蒼白如紙。心跳得劇痛,似乎要跌碎一般。大聲地喊叫,快,善生,快走。上面要塌了。他在亂石堆上飛速前行,整個人連滾帶爬地順著懸崖往上攀。一個年輕的當地男孩拿著長竹竿過來,讓他抓住竹竿,在最後的緊要時刻,把他硬生生拉扯上去。而幾乎同時,山頂上已經天動地搖,無數巨大的石塊混雜著洶湧泥沙轟然而下。兩邊斷崖上的人飛快地往回逃竄。
身後一陣陣巨響震人心魄。突如其來的猛烈的泥石流跌落斷崖,直撲山底波濤洶湧的雅魯藏布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