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異位 I 文 / 島田莊司
當弗洛倫斯裸身抱著衣服,被衛兵扛出走廊時,身後傳來了威娜痛苦萬分的劇烈的慘叫聲,這聲音意味著她的死亡。回到牢房裡一看,弗洛倫斯身上被鞭子抽打過的傷口滲出了許多鮮血,流得身上到處都是,疼得幾乎無法彎下腰來。她的身上佈滿了傷痕,特別是胸口的裂口腫脹得很厲害,她感到一陣陣的滾燙髮熱,如果不扣緊衣服傷口就暴露在外頭。她趕緊穿上自己原來的那身衣服。
「永別了,弗洛倫斯!」威娜那最後的呼喊聲不斷在弗洛倫斯的心中迴響。每當想起威娜最後的呼喊和臨終前的慘叫,弗洛倫斯的心裡就感到一陣陣的絞痛。
威娜被提前一個晚上處死了,她是代替我去死的,原因只是我恰好趕上了經期。弗洛倫斯心裡一直在回想著這件事。威娜是因為我而死的。每當她想到威娜在牢房裡突然被帶走時所承受的那些恐懼、打擊和絕望,弗洛倫斯的心彷彿都擰緊了。我怎麼能做下這樣殘忍的事?雖然那不是我所希望的,自己也對此無能為力。
好幾個小時裡弗洛倫斯什麼事也沒做,只是呆呆地坐在牢房的角落了。面對接踵而來的突然變故,一連串的打擊使得她精神恍惚。她完全感覺不到逃生的喜悅,應該說連一絲一毫這樣的念頭也沒出現過,所感覺到的只有失去做人的尊嚴的深深的屈辱感。
多虧(也許應該這麼說)威娜那不成人樣的身體沒有被送回牢房。也不知過了多久,牢房裡的一個女孩的啜泣讓弗洛倫斯猛地回過神來,她是在迷糊中聽見了女孩的哭聲。
夜已經深了,她突然注意到牢門外的走廊裡一片靜寂,好像並沒有人坐在那裡。她心裡猛然一動,腦子一下子清醒了起來。她跪著慢慢靠近鐵欄,額頭緊靠著欄杆往走廊盡頭望去。她仔細觀察了好久,最後才認定衛兵確實不在。難道今天晚上衛兵又回去睡覺了?
「看守的衛兵呢?」弗洛倫斯向坐在一邊的女孩問道。
「好像從這裡走過後出去了。」女孩回答道。
弗洛倫斯把手伸進剛才威娜穿過的背心口袋裡摸了摸。不見了?鋸子不在那裡,但是手套還在。她又摸了摸裙子裡的暗袋,繩子還在裡頭,但還是找不到鋸子。
弗洛倫斯大失所望。這時,剛才一直哭著的那位女孩走了過來,把手伸進裙子的口袋裡,取出一把鋸子遞給弗洛倫斯。
「那個女孩被帶走時,偷偷交給我的。」她說。
接過鐵鋸時,弗洛倫斯感動得眼裡湧出了淚水。威娜真是個勇敢的女孩!也許我都想不到這樣做。這時她才理解了面前這位女孩一直痛哭不止的原因,她也被威娜的犧牲精神徹底感動了。
她心裡突然湧現出一股昂揚的鬥志。即使為了威娜,也一定要逃出去。今晚正是上帝賜給我的最後機會。我的生命已經毫不足惜,受到過動物般的百般虐待後,我已經和死過幾次有何異樣?她馬上便開始動手鋸起鐵欄來,連一分一秒也不再猶豫。這種地獄我再多一秒鐘也不想待。若是能鋸斷鐵欄,這些女孩也都能獲救。我要為死去的威娜而成功地越獄。
她什麼也不想,專心致志地鋸著,眼前的鐵欄只剩下最後的兩三毫米了。
但是最後的這一小段她還是鋸了近兩個小時。當鋸子從鐵欄中間通過了的時候,她真想跳起來高呼,鋸斷了!
弗洛倫斯悄悄把鐵鋸藏在牢房角落的牆根下。就為了鋸斷這麼細的一根鐵欄,居然花了五個晚上的時間。她雙手握緊鐵欄鋸口的下方,閉上了眼睛。「上帝啊!」她祈禱著,「賜給我力量,讓我折彎這根鐵欄吧!」然後,她使出渾身的力氣把鐵欄往自己的方向拉。「吱」的一聲,整個欄杆顫動了一下,接著,那根鐵欄慢慢地朝自己的方向彎了下來。她發現停止使勁後,彎下來的鐵欄並不會再彈回去,她又使出全身力氣把鐵欄朝身子底下壓了下去。
當她把鐵欄壓彎到較大的弧度後,女孩們一起跑了過來,用幾個人的體重一起壓下去。鐵欄很快地彎了下去,鋸斷的位置已經抵到牢房裡的石板上。大家不約而同地發出小聲的歡呼,接著彼此又「噓」的一聲,互相制止住興奮。
弗洛倫斯先把頭伸出鐵欄的洞口,頭部可以輕易地穿了過去,可是肩膀和身體的部分卻顯得很難通過。但那也難不倒她們,只要先把身體側對著洞口,雖然稍微緊了點兒,不是過於肥胖的人都能硬擠過去。弗洛倫斯在擠過洞口時,另一個女孩從右邊使勁拉著點兒鐵欄,洞口就能略微撐大一些。當弗洛倫斯到了牢房外面後,也同樣設法撐開點洞口,於是三人全都順利地來到了走廊裡。
她們壓低聲音朝鋪著瓷磚的那間屋子走去,腳下都加快了步子,離天亮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她們來到了鋪著瓷磚的房間裡,因為到處一片漆黑,很難看出這裡的地上鋪著瓷磚。弗洛倫斯原想徑直朝台階的方向走去,但突然發現地板上似乎躺著一個人。她躡手躡腳地上前一看,原來躺著的竟是赤裸著的威娜。別的女孩並沒有看威娜一眼,就爭先恐後地向台階跑去,她們推開門後一窩蜂地擁了出去。弗洛倫斯覺得非常擔心,但已經完全無能為力。
她一看,威娜和以前的其他女孩一樣,白白的身子上沾滿了鮮血,已經死了。
「你是替我而死的,威娜,感謝你。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弗洛倫斯在心中默默地叨念著,又把自己的上衣脫了下來,蓋在威娜的身體上。
正在這時,一陣尖銳的慘叫聲打破了深夜裡的沉寂,這使得弗洛倫斯頓時絕望得渾身顫抖起來。接著又傳來幾個女孩的叫聲,然後台階的方向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咚咚地震得地板都在搖晃。
腳步聲越來越近,聽聲音他們下了樓梯朝這裡來了,怎麼辦?弗洛倫斯六神無主地呆呆站立著,心裡盤算著自己該怎麼辦。往裡面逃找個房間躲起來嗎?這樣也許會安全點兒。她轉過身來,正想回頭往裡跑時,又轉念一想,這樣豈不是離地下室出口更遠了嗎?
對,如果不趕快爬上這段石階,那就更不可能逃脫了。在被囚禁的這幾天裡,她早就琢磨清楚了,地下室唯有台階這個出口。腳步聲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大了,震耳欲聾的腳步聲已經迫在眼前。弗洛倫斯著急得直想哭,但還是迅速地挪動腳步,轉身跳進了眼前這個浴缸。她趴下四肢,壓低了身子。這時她聽到有人用力踢門的聲音,門一下子被踢開了。
剛才逃出去的幾個女孩大聲尖叫著跌倒在地上,後頭緊跟著闖進來三個男人,他們都是衛兵。看來女孩們一定是誤闖進衛兵們睡覺的房間後被捉住了。
每個衛兵各抓著一個女孩,把她們的雙臂緊緊擰在身後,然後粗暴地挾住她們的肩膀,氣喘吁吁地往監牢的方向跑了過去。後面還跟著一個空著手的衛兵。
趁他們都往牢房的方向跑過去的機會,弗洛倫斯趕緊從浴缸裡跳了出來。膝蓋上沾著一片黏糊糊的東西,浴缸裡還殘留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讓人感覺十分不舒服。
她把鞋子脫掉後拿在手裡,從開著一條縫的門裡迅速地鑽了過去,光著腳跑上了石階。台階前方是個寬敞的舞廳,舞廳的大門緊關著,擋住了她的去路,但左邊卻有一扇門是開著的。她來到跳舞廳前,伸進腦袋看了看左邊開著門的那個房間,裡面鋪著木地板,還放著幾張粗糙的床。
舞廳的門上掛著一把鎖。但左邊有床的房間盡頭開著一扇門,門上也沒有上鎖。
她擔心那個門後頭只是個儲物間,但由於沒有別的路好走了,於是弗洛倫斯只好跑進去推開了門。開門一看,門外又是一道台階。她把門照原來的樣子關好後爬上了台階。台階是石頭壘成的,因此光著腳的弗洛倫斯能悄無聲息地爬了上去。台階上頭像是一樓的走廊,左邊有道門,門既沒閂上,也沒有上鎖,門旁邊有扇小窗戶。她急忙爬上窗戶往外看,窗外就是潔白的月光照映下的庭院,還有曾經從那兒經過的那座馬廄。
她感覺身後的台階下隱約傳來嘈雜的人的聲音,其中混雜著腳步聲和男人說話的聲音。是衛兵追來了,一定是他們清點後發現少了一位女孩。
雖然旁邊的門沒上鎖,但出了這個門也跑不了,這些她以前早就考慮好了。這個院子四周都圍著高牆,必須得往上走,爬到比城牆更高的地方才有可能逃脫。但是這裡已經沒有台階可以上去了。她把鞋子拿在手上,光著腳在黑暗的走廊裡使勁地奔跑。她心裡知道,如果再迷了路,就來不及逃走了,繼續在裡頭沒有目的地跑來跑去的話,就必死無疑了。地下室裡的房間不少,衛兵們逐一搜查一遍得費不少工夫,但決不能指望能給自己留出太長的時間,衛兵們很快就會找到這裡來的。
她終於找到台階了,馬上就往上爬。儘管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但她還是跑一步跨兩級台階地往上爬。台階有兩層,而且特別長,但她很快就上到了二樓。
她一看,前方也有個木門,門上沒有上鎖。她小心地避免發出任何聲響,輕輕地把門推開了一條縫。皎潔的月光照在身上。城牆上有條通道,晚風輕輕地從門縫裡透出來,吹在她的身上,就像有雙手在輕輕撫摸著她的臉。
四周飄蕩著一股植物的氣味,這是大自然的芬香。啊,是的,外面還有這樣美好的世界!多麼讓人心曠神怡的風啊!這些天一直被關在臭氣瀰漫的陰暗的地下室裡,她幾乎忘了外頭的世界上還能吸到如此清新的空氣!
但她高興了沒多久,很快,一陣緊張又迅速流遍了她的全身,她看見走廊的對面有一個衛兵在把守。她很快悄悄地把門關了起來。
她順著城牆緊靠著右邊慢慢往走廊方向挪動,那裡有個能透進月光的小窗戶。她把臉緊貼著嵌在牆壁上的窗戶玻璃往外看了一眼,透過玻璃,能看見外面一小塊世界。
城牆上的衛兵慢慢來回走動,他先是緩緩地走向對面,走到城牆的盡頭時,再突然機械般地向右轉過身來,然後再緩緩地往這邊慢慢走回來。看來,要從城牆上放下繩子,再從繩子溜下去可不容易。
她又看了看另一面的城牆,那裡也有衛兵。看起來這裡是不行了,必須還得往上走。
她回到台階前,又一步兩級地往三樓上爬去。爬著爬著,她突然想起一件令人絕望的事情,心臟幾乎都要停止跳動了。繩子!她準備的繩子長度頂多只有兩層樓高,無法從三樓下到地上。但是她已經跑到三樓了。她哭喪著臉在走廊上跑。這裡的一排小窗戶上全都圍著鐵絲或者鑲著彩繪玻璃,根本無法打開。
弗洛倫斯只好呆呆地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發愁。難道只能逃到這裡為止了嗎?她心裡問著自己。這樣不行,根本無法逃出去。這裡是城堡,不是普通的人家。
台階那頭又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越來越大。衛兵們追上來了!只能再往上逃!這時候,她耳邊彷彿響起了威娜的聲音:「加油啊!動動腦筋!鼓起勇氣!」說完,威娜的臉又變成一副血淋淋的死人臉孔。
眼前又浮現出莎吉的臉。「困難是沒法躲避的!弗洛倫斯,鼓起勇氣克服它。要冷靜!」
是的,冷靜!冷靜!弗洛倫斯握緊拳頭放在胸前,考慮了好幾秒鐘。
她冷靜一想,再往上跑也沒用,雖然能夠爭取一點兒時間,但遲早總會被抓到的。我不能像頭愚蠢的動物似的沒頭亂闖。天已經快亮了。
那麼,到底我該怎麼辦?
考慮到繩子的長度,只能從二樓下去!但是台階那裡人聲嘈雜——不怕,他們應該還在一樓附近。
弗洛倫斯下定決心,孤注一擲,朝二樓跑了下去。
她來到二樓的走廊裡,還好,追兵還沒來到這裡。但是這裡的窗戶每個都被封死了,根本無法打開,也別指望能打破玻璃,玻璃的破裂聲馬上就會引起衛兵和追趕來的人的注意。
她又來到那扇可以看見衛兵來回巡邏的小窗旁。那麼,既然只有爬下城牆逃走這條路,只能豁出去了。要不就是逃出去,要不只有死路一條。被他們發現是死,不逃也是死。所以必須得豁出去,只能豁出去了!
於是,她趕快從裙子裡把繩子拉出來,全都拉出來。一頭再繫上個套。城牆上有一排凸起的牆垛,繫個套是為了套住牆垛用的。到了跟前再系就來不及了,必須先把套繫好。只能趁著衛兵向對面走時,趕緊從這裡跑出去,把繩套套在牆垛上,再把繩子垂到牆外,順著繩子滑到地上。除此之外,已經無法得救了。
她把套盡量打得大一點。但如果打得太大,垂下去的繩子就短多了,但這也沒辦法,因為如果套打得太小,萬一套不住,根本來不及重新再打了。她打完套後又打了幾個死結,以免沒有繫緊,萬一鬆開後掉落地上,整個逃亡計劃就前功盡棄了。
她一邊打著結,一邊往下看了一眼。她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情景。從院子裡和馬廄的屋簷下有兩個衛兵正向她跑過來。
她轉身又看了看城牆上的那個士兵,他正向這邊走過來,但他還沒注意到院子裡的異常狀況。這時,只要院子裡的士兵衝他大喊一聲,他馬上便會發現異常,並且加強戒備。衛兵走到離她很近的地方後,又慢慢向右轉過身去往前巡邏。只聽見他卡卡的腳步聲慢慢越走越遠了。到他走到最遠處再轉回頭,看來還有一點時間。而能否抓住這點時間,已經成了整個成敗的關鍵。追蹤而來的士兵已經到達了一樓,機會只剩下眼前的這一次了。
這時跟前的衛兵正好走遠了。弗洛倫斯從背心的暗袋裡取出手套,戴在兩隻手上。她又把鞋子塞進了裙子的口袋裡。她開始緊張得發抖,心也撲通撲通地劇烈跳起來。她呼吸急促,大口地喘著氣。弗洛倫斯告訴自己千萬不能緊張,過於緊張,身體會僵硬得不聽使喚,那就什麼也幹不成了。可是明知道不能緊張,但自己根本做不到。
一層院子裡的士兵已經看不見了,看來他們已經確定我不在院子裡。如果這樣,他們可能已經朝這裡上來了。
城牆上的士兵已經走遠了,但還是離得太近,等等,再等等。可是,萬一院子裡的士兵往上喊叫的話,那不就……不,還得等等,一切只看上帝的旨意了。
士兵的身影已經變小了。機會就在眼前!弗洛倫斯把繩子拿在手裡,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走到月光明亮的走廊裡。她一邊注意腳下別出聲,一邊躡手躡腳地靠近一個牆垛,迅速把繩子套上去。
啊?怎麼會是這樣!
她的心裡幾乎要哭出聲來。原來繩套還是打得太小了。明明想過要打大些,但到了眼前一看,牆垛還是比預料的粗。她急得直想哭,一邊使勁把繩套拉大。她拚命拉,再使點兒勁也許就能套上了,再拉大一點,再拉大一點就夠了!
好了,終於套上去了!終於把繩結套在牆垛上了!她把繩子垂到牆外。遠處的衛兵背對著自己。她爬到兩個牆垛之間,緊緊握住繩子,就在她正要探出身子,爬到城牆外的黑暗中去時,就在這一剎那,院子方向傳來男人的聲音。衛兵在走廊中間突然停下腳步,聲音再次響了起來,看來是下面的衛兵在呼喊著這位衛兵的名字。他慢慢橫過走廊,往院子那邊靠了過去。
弗洛倫斯拚命把身子探出牆外。恐懼消失了,她跳了出去,使盡全身力氣握緊繩子,不顧一切地在黑暗中往下滑。
僅僅幾天以前,但感覺就像過了一年似的,她還用森林裡的大樹做過攀著繩子的垂降練習,這才知道練過的根本派不上用場。她只能緊閉著眼睛,拚命抓緊繩子往下滑。耳邊傳來手套和繩子的摩擦聲,她的身體以很快的速度往地上墜了下去。
雖然戴著手套,但掌心卻因為摩擦而燙得難受。真燙!太燙了!這麼下去一定會燙傷手!但絕不能鬆手,鬆手就完了。她這麼想著,拚命握緊了繩子。
啊!她想。手裡握緊繩子的感覺消失了。啊,繩子不夠長!不行!這樣也得死!剛想到這裡,一股猛烈的撞擊迅速傳到弗洛倫斯光的的腳後跟。啊!她大叫一聲,屁股著地了。還沒反應過來的弗洛倫斯在地上打了個滾。但很快她就明白了,到了!我到達地面了!
泥土的氣息,令人懷念的青草的芬香。回頭望去,遠方閃亮著點點美麗的燈火,那是農家透出的亮光。繩子雖然夠不到地上,但也沒差多遠。
卡嚓卡嚓的混亂的腳步聲從上面傳來,看守的衛兵們慌慌張張在城牆上跑,他們知道有個女孩逃跑了。負責瞭望的士兵也知道了。弗洛倫斯躲在黑暗裡,用戴著手套的手,急急忙忙把鞋子穿上了。因為光著腳是逃不了的。穿好鞋子後,她拚命朝路上奔跑起來。不知道森林在哪個方向,但得盡快離得遠遠的,哪怕一步也好。她只想盡快遠離這座可怕的城堡。
心臟劇烈地怦怦跳著,弗洛倫斯幾乎喘不過氣來。但無論如何總比被殺好。她不停地拚命跑著。城裡一定有人騎馬來追,得跑得離城遠遠的,必須趕快跑進森林才行!
她邊跑邊朝四面看。森林在哪兒?森林在哪兒?那片閃爍的民家燈火後,左邊有一片黑糊糊的東西。森林!那就是森林!
弗洛倫斯被草絆倒了,腳踝砸在石頭上,爬起來後改變方向不顧一切地向那邊跑,沒命地朝森林的方向跑去。
只有腳步聲和自己的喘息聲充滿夜空下,風在耳邊呼嘯著掠過,腳下的地面不斷向前移。然而天空中的月亮卻一動也不動。她猛然發現,東方的天空稍微發紅了,天已經快亮了。
天亮後就危險了,必須趁著黑找個地方藏起來。可是,能藏得住嗎?我能藏得了嗎?他們是鎮守一個國家一座城堡的軍隊,只要願意,他們甚至可以向鄰國發動戰爭。想找到一個女孩子,還不是太容易了?
她轉身一看,賽伊特城黑糊糊地聳立在那兒。那座城裡的地下,每天都在進行慘絕人寰的屠殺。那些傳聞都是真的。城內的每個窗戶裡都透出朦朧的黃色的燈光,一定是發現我逃跑了,正在叫醒士兵們。
追兵好像還沒出城。那麼可怕的秘密,也許會從我的嘴裡洩露出去。為了堵住我的嘴,他們一定什麼都幹得出來。我真能逃得掉嗎?
弗洛倫斯跑進森林裡,腳下的青草發出清脆的沙沙聲。她停下腳步。植物的芳香和甘甜的花草的氣息撲面而來。她把手撐在膝蓋上,劇烈地喘息著。黑暗的森林裡,可以看到遠處一團朦朧的亮光。
「盧迪!」她真想叫出來,但喉嚨裡發出的卻只是微弱得像台機器摩擦出的沙啞的聲音。聲音出不來,嗓子啞了!
「弗洛倫斯!」沒想到近處突然清楚地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她怕得尖叫起來,正想轉身逃跑。但恐懼讓她的神經繃緊了,不但叫不出來,連聲音也聽不見。黏稠的唾液連喉嚨深處都粘上了。
一個男人踩著青草向她走來。她不由自主地渾身怕得發抖,真想拔腿就逃,可是雙腿卻像麻木了似的,一步也挪不動。
「弗洛倫斯?你是弗洛倫斯吧?終於逃出來了!」那是精力充沛的人的冷靜而有力的聲音。
「誰?盧迪嗎?真是盧迪嗎?」
「當然是我。我等得太久了。還以為你已經被殺了,一點兒也睡不著。」
弗洛倫斯腳下還是無法動彈。感覺真像和盧迪分開十年了,幾乎連他的長相和姿態都快忘了。盧迪抱住她的肩膀,弗洛倫斯終於記起了盧迪臉和身上那熟悉的氣味。他們緊緊擁抱著,哭了出來。
「不能這樣,城內的追兵馬上就該來了。趕緊逃吧!天就快亮了。」
「那當然。我來這裡以後,認識了一個女兒也被抓進城裡的人。他說,如果你能逃得出來,隨時可以用他的馬。咱們往這邊走吧。你還跑得動嗎?」
「不行了,我一步也跑不動了!」弗洛倫斯哭著說。她甚至覺得自己還沒昏倒,還能站得住,這就已經十分意外了,她早已汗流浹背了。
「好,我抱著你。」盧迪說著輕輕抱起弗洛倫斯,「你輕多了。」
她被盧迪抱著走進森林後,心裡總算真的有了已經獲救了的感覺。
出了森林沒多遠,前面看到了一座房子,後門有個馬廄,裡面有馬。盧迪隨手推開馬廄粗糙的門,把馬牽了出來,自己翻身上了馬背。
「來,上來,該你了。」
她被抱上馬背後,馬就慢慢開始跑起來,弗洛倫斯這才注意到黎明的冷風吹來。直到現在她都因為過於緊張,連冷冽的夜風都沒察覺,被汗水濕透了的身體開始感到冷起來了。
原來這裡還能找到馬!弗洛倫斯十分佩服盧迪想得這麼周到。這樣也許就能逃脫了。馬已經跑了起來,穿過森林中的小路,漸漸越跑越快。天一點一點地亮了,離那座可怕的城堡越來越遠。
還沒發現後頭有人追來的跡象。垂在城牆上的繩子要是沒被他們發現那該多好!如果那樣,他們就會以為自己還躲在城裡哪個地方。她猛然發現手上還戴著手套。多虧當初準備了繩子和手套,這才能順利地逃出來。把它當做護身符,暫時還是戴著吧。
馬兒跑起來後顛簸得很厲害,還好原來在村裡騎過幾回馬,如果以前沒騎過的話,也許早就摔下馬了。多虧盧迪在身後把自己抱得緊緊的。
坐在搖晃著的馬背上,弗洛倫斯心裡卻惦記著被抓回牢房去的幾個女孩,被彎折了的鐵欄一定已經又被扳直了,今後也許還要再增加兩三名衛兵,把她們更嚴密地看管起來。接著她又想起了威娜,她水靈靈的雙眸、利落的動作,還有她被脫光衣服後臨死前對自己最後說過的那句話:「永別了,弗洛倫斯!」眼前又浮現了她滿身鮮血、赤裸著躺在白色瓷磚上的身體。真不願相信那就是威娜最後的模樣。曾經那麼活潑的威娜,現在要是還活著,還能活蹦亂跳地活著,那該有多好!
不久天亮了。兩人已經趕了很遠的路,但為了防止城內的追兵,兩人直到離開國界都沒敢休息一回。直到進入匈牙利領土後,他們才第一次稍微停下來休息,還在街道旁的小飯館裡吃了點兒東西。到達這裡後總算安全了。
他們要了幾個簡單的家常菜,但是對弗洛倫斯而言,已經好久沒吃過這樣的飯菜了。不過,幾天來的擔驚受怕讓她沒了胃口,只吃了一點兒東西就再也嚥不下去了。在燦爛的晨光下她伸出自己的手背看了看,手上竟然變得皺巴巴的,明顯瘦了許多。
應盧迪的要求,弗洛倫斯把她在賽伊特城的經歷一一告訴了他,這讓盧迪聽得目瞪口呆。雖然他以前也曾聽人說過一些消息,但是聽到弗洛倫斯親口說起自己的切身經歷,他仍然不免大驚失色。
盧迪提議道:「我們應該馬上向匈牙利王室提出控告,而且越快越好,不然他們可能著手毀滅證據。」於是兩人急急忙忙吃過飯,又跨上馬背,直奔匈牙利國王所在的城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