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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消失的小丑 文 / 島田莊司

    翌晨,吉敷前住吉原的浮葉屋拿到櫻井佳子的照片後,才踏入警視廳的辦公室。一看,札幌的牛越已傳真過來,內容如下——

    吉敷竹史先生:

    有關昨天告知的札沼線之事,弟在這邊找到「北海道鐵道百年史」一書,裡面有敘述札沼線奇特歷史的文章,在此予以摘列出:

    昭和六年十月十日,北線石狩招田至中德富通車。

    昭和九年十月十日,北線中德富至浦臼通車。

    昭和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南線桑園至石狩當別通車。

    昭和十年十月十日全線通車。

    昭和十八年十月一日,石狩月形至石狩停止營運。

    昭和十九年七月二十一日,石狩當別至石狩月形,石狩至石狩沼田停止營運。

    昭和二十一年十二月十日,石狩當別至浦臼重新通車。

    昭和二十八年十一月三日,浦臼至雨龍重新通車。

    昭和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雨龍至石狩沼田重新通車。

    昭和四十七年六月十九日,終止新十津川至石狩沼田的營運。

    弟雖未搭乘過此札沼線列車,不過因它屬於鄉間的登山鐵道,再加上遭逢戰亂,札幌至石狩沼田的各路段在幾十年間曾多處中斷,等慢慢再度通車,本以為全線可暢通無阻時,又再次因戰爭而中止營運,至二次大戰後才逐漸恢復,想不到在昭和四十七年卻終止一半路段的營運,導致目前只行駛於札幌和新十津川之間。

    若整理出札沼線全線通車的期間,則只有在昭和十年十月十日至昭和十八年九月三十日,以及昭和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至昭和四十七年六月十八日。

    據此推測,行川郁夫的小說中敘述之事件發生時的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應該符合全線通車期間,也因此,那樁事件絕非無法成立或虛構。

    只不過,札沼線在前述全線通車的兩段期間,並非直接行駛於札幌和石狩沼田間,而是由兩處分別駛至浦臼後又各自折返石狩和札幌,也就是說,乘客必須在浦臼轉車。

    弟已向國鐵及其他方面詢問是否能拿到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當時札沼線的營運時刻表,但所得到的回答皆為「或許很困難也未可知」。

    接下來弟將去見自稱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曾搭乘行川小說中所述的那輛列車之人物,若有收穫會立即再度告知,請耐心等待。

    牛越佐武郎筆

    吉敷拿著傳真回座,仔細讀了兩遍後,心裡在想:真是常常找牛越的麻煩了,若需要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列車時刻表,或許自己在這邊查詢較好也不一定,畢竟東京總比鄉下地方較能妥善保存舊的列車時刻表,就算國鐵沒有,東京的交通博物館內也有保存相當年代之物。

    接著,吉敷看浮葉屋提供的櫻井佳子的照片。一張是黑白、一張是彩色,當然黑白照片是年輕時代、彩色照片則是最近拍攝,聽說是去年元月份拍攝。但,雖是元月新年的照片,卻幾乎毫無化妝,髮型也是平常的髮型。

    照片上是臉頰瘦削、感覺上有些陰沉的婦人。鼻樑高挺,鷹勾鼻,眼窩低陷,嘴唇抿成八字形,眼神稍帶著陰險。

    至於黑白照片上的女性則非常明艷動人,很難想像兩者會是同一人物,所謂的洋娃娃大概也就是這樣了。當然,一方面也是因為她打扮成文樂(棒槌學堂註:日本古典戲曲之一種)的飾偶,不過,兩者的印象截然不同!應該是眼睛很大、牙齒皓白的緣故吧!昔日吉原的妓女們因基本原則乃是客人們的一夜之妻,所以都將牙齒染黑。這是中村說的。

    江戶時代的女性,一旦結了婚,都有染黑牙齒的習慣。但,櫻井佳子是現代的妓女,並未染黑牙齒,露出雪白皓齒微笑,彷彿西洋的洋娃娃,也就是說,像在西洋洋娃娃身上穿著花魁的衣裳般楚楚可憐又可愛。

    浮葉屋的老闆娘說過,這是櫻井當紅時期的照片,就像現代女明星般的送給客人。

    如果是這副模樣,的確會深受男性客人所喜歡吧!老闆娘說是昭和三十四、五年左右拍攝的照片。那麼,是行川在籐枝被逮捕前不久吧?

    實在無法想像這兩張照片上的女性是同一人物!三十年的歲月居然會使一個女人如此改變,如果仔細比較,是何等可悲和殘酷!

    兩者不僅容貌不同,看起來連個性也完全不一樣。昭和三十年代的櫻井佳子楚楚動人,感覺上率真、開朗,可是昭和六十年代的她,給人的感覺卻是晦暗、陰鬱、殘忍。依戶籍記載,她是昭和九年出生。那麼,作花魁打扮的照片是她二十五、六歲時所拍攝,也是最亮麗的時期。若是這樣的絕代風華,即使是最著名的女明星也比不上!

    吉敷將照片置於桌上。不久,他站起身,打算把照片影印,送至靜岡警局,以及和歌舞伎、戲劇有關的各團體。這天——四月十二日一整天,他就全力做這件事。

    第二天上午,牛越的第二通電話來了。

    「啊,吉敷,事情嚴重啦!」一開口,牛越這樣說。

    「事情嚴重?」

    「我目前人在旭川……」

    「勞駕了。」

    「啊,不,這根本無所謂,重要的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發生的札沼線車禍事件。」

    「車禍事件?」

    「最後列車出軌了。」

    「出軌?」

    「沒錯,因列車出軌的車禍事件。不知何故,寄給你的札沼線的列車年表上未寫出。列車雖未翻覆,卻因出軌而停下來。」

    「原因何在?」

    「原因似乎不明。事件發生後警方也深入調查,但,結果發現在鐵軌上動手腳的可能性極低。不過,第一節車廂——意即最靠近機關車的車廂——突然失控,這是調查之後的解釋。」

    「失控?」

    「是的,隨著一聲巨響,第一節車廂往上抬高。」

    「住上抬高?」

    「不錯。」

    「是朝向天空般抬高?」

    「就是這樣。」

    「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是誰說的?」

    「當時的車掌。我已見過這位當時的列車車掌,是大正十五年出生的人物,名叫杉浦邦人,目前已退休,住在旭川的郊外。」

    不愧是牛越,居然在如此短暫時間裡查出當時的列車車掌之住處。

    「那班列車是什麼日期的何種列車?」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B45班次列車,十九時二十八分從浦臼開出,二十時五十一分抵達石狩沼田。但,當天因為下大雪而稍微延誤,出了碧水車站不遠就發生此一事件。」

    「車廂住上方抬高……」

    「是的。」

    「不會是在車廂內裝置炸藥,爆炸後引起這樣的事故嗎?」

    「不,我也考慮及此而問過,但,杉浦肯定說不可能。照理,不可能有人會在那種登山鐵道列車裝置炸彈,因為並無重要人士搭乘,最重要的是,該車廂內幾乎沒有乘客,好像只有兩、三人,而且,在那樣偏僻的鄉下地方,乘客們都是車掌熟識之人。」

    「嗯……」

    「何況,杉浦也大致檢查過乘客們的行李,並未發現攜帶裝著足夠讓列車出軌的爆炸物之大型手提袋的人。」

    「那位杉浦先生的記憶力可真好呢!」

    「一方面是因那樁事件令人難忘,另一方面則是他持有當天行車日誌的副本,即使到了現在,有事沒事時還經常拿出來看。」

    「哦,那又是為什麼?」

    「這個人也是回憶起當時的事件,想要寫一些文章。」

    「寫小說嗎?」

    「好像是自傳之類的東西,聽說他是東京某位著名文學家在北海道的學生。他表示有關該事件的部分馬上就會完成,如果完成,他答應影印一份給我。一旦拿到後,我會立刻寄給你……」

    「一切拜託你了。這位杉浦先生就是說刊載於週刊雜誌上行川的小說乃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件之人嗎?」

    「不,不是,但也是住在這附近的人。老一輩的幾乎都還記得那樁事件,最初告訴我的是在札幌市中心經營雜貨店的小久保,透過他的介紹,我又見過兩、三人,這才知道旭川的杉浦這個人。」

    「是嗎?那麼……」

    「吉敷,聽過他們的話,我明白這是非常重大的事件,若綜合他們的敘述內容,行川的小說裡所寫的只不過是極小部分而已。」

    「這麼說,小說所說的的確是事實?」

    「事實當然是事實,而且聽過這邊幾個人的話之後,更發現其內容毫無誇張。」

    「哦?」

    「不僅這樣,寫得還算是很保守。坦白說,那似乎是樁更奇妙的事件,幾乎是足以稱作怪談般的事件。」

    「怪談?如果像行川的那篇小說所述,的確可稱之為怪談了……化妝的瘦小小丑在暴風雪夜的列車上跳舞,最後如煙霧般消失於洗手間內。」

    「不,還有後續內文,更有其前段事件,甚至這班列車的司機在這樁事件和車禍事故之後,精神出現異常,被送進精神病院。」

    「真的嗎?」

    「應該是真的,因為好像有人衝向這班列車。」

    「衝向?」

    「沒錯,是衝向列車自殺。」

    「是這班615列車嗎?」為求慎重起見,吉敷問。

    「是的,似乎就是這班615列車。然後,被車輪輾斷的屍體用防水布和草蓆蓋住,放車廂最前端的上下車入口處,準備抵達終點才交給沼田警局。」

    「這是說,放在住上抬高的那節車廂內?」

    「是的。」

    「那麼,也就是說放置被輾斷屍體的車廂突然抬高?」

    「是的……」

    「實在有些令人難以置信。沒有放置爆炸物,乘客又只是車掌熟識的極少數人,這樣的車廂會……」

    「不,更恐怖的是,被輾斷的屍體竟然會動。」

    「什麼?你說屍體……那是屍體,對不?」

    「沒錯,頭被輾斷了。」

    「頭?」

    「是的。雖然沒有頭,但,屍體竟然站起來走路……」

    「走路?豈有此理!」

    「不……是的,我也完全不相信。只不過知道當時事件的人們,都非常嚴肅地如此證言,所以,在這邊,對於相信當時情形和傳說的人們而言,這是一樁很著名的事件——在一部分人們之間。」

    「這……」

    「我也是在北海道土生土長,卻居然不知道有這樣的事件,正因如此這次忽然產生強烈興趣,才打算更深入調查。我會陸續告訴你調查的結果,但,吉敷,你沒辦法來這兒一趟嗎?」

    「我是想去。那,我試著找主任商量看看。」

    「是嗎?我會在旭川再留一晚,不過隨時會和札幌警局保持連絡,如果有事,可以在那邊留話。」

    「啊,是嗎?我明白。那班列車的司機之所以會精神異常,是因目睹那樣怪異之事……但,那可能是因為司機不知道在車廂內發生之事吧!」

    「不,應該並非這樣。司機在列車出軌時因撞擊力而被拋出駕駛座外,等他在雪地回過神來時,見到前方出軌的機關車,以及出軌後撞到樹上的車廂上—好像姓德大寺——的腦筋就出毛病了,可能車禍的衝擊也是原因之一吧!病情時好時壞,最後被國鐵解雇。目前似仍住在車禍現場附近,即使札沼線在這一段路線已停駛後,仍能聽見列車過的巨響,或見到列車駛過,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幻聽或幻視吧!他常獨自站在昔日鐵軌而如今已變成馬路的空曠原野,夢吃般的說『不只是列車,連巨人也走過來了』。也因為這樣,家人才會送他進精神病院。目前已經出院了。」

    ——這是何等奇妙的事件!

    吉敷不知該說些什麼,話筒貼緊耳朵,怔立當場。

    翌晨,吉敷怯怯地走到主任面前,表示希望允許他前住北海道出差。

    「你的腦筋是否出毛病了?」主任說著,旋轉椅背背對吉敷。

    吉敷考慮著是否還要解釋,想想,作罷了。主任已經很不高興自己繼續調查這樁事件,多說只是徒然再挨罵而已。於是,他默默退回自己座位。

    小谷要外出調查新的事件,向吉敷招呼,但,吉敷搖搖手,不得已,小谷獨自離去了。分送花魁打扮的櫻井佳子的照片之各方面都猶未有任何反應。吉敷打了兩、三通電話詢問,卻無值得欣喜的答覆。

    到了傍晚,牛越傳真過來了:

    吉敷:

    昨天提及的杉浦所寫的自傳中有關札沼線離奇事件之部分已拿到,特別傳真給你。文章中所寫的內容,依杉浦之言,絕對是自己親眼目睹的事實,如果你相信他的話,再讀過內容,應該會發現行川郁夫的小說毫不誇張,甚至可稱之為含蓄的表現。

    杉浦的文章和行川的小說,兩者內容完全一致。也就是說,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那樁事件,自殺被輾斷頭的事件和列車出軌事件是事實,而在車廂內發生的離奇事件應該也是事實。稍後弟將再告知調查所得。

    牛越佐武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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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怪事件

    小丑的自殺

    回顧自己在國鐵多年服務歲月,從沒有像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夜裡的那樁事件般強烈、怪異,兼具不可思議的體驗。當時,我是在札沼線的登山鐵道列車上擔任車掌。

    所謂的札沼線,可能即使北海道當地人士也有不曾聽過的吧?也就是說,它是連結札幌和留萌線的石狩沼田之間的單線鐵道。

    但,自札沼線通車後就經常時斷時續的無法全線貫通,戰爭爆發至昭和三十一年之間,浦臼和雨龍間中斷,到了昭和三十一年十一月再度通車,終於才全線暢通。不過也因此形成了自札幌至浦日,以及自石狩沼田至浦臼的區間式營運方式,由札幌要去石狩沼田,必須在浦臼轉車。

    依當時的業務日誌,那個暴風雪之夜,我執勤的B45列車是十九時二十八分自浦臼開車,也就是說,十八時五十三分抵達浦臼,接運札幌開住浦臼的B19列車上的乘客。這班列車早十六時二十二分於幌開出。

    但是,在那個暴風雪之夜,我究竟經歷了什麼呢?現在我要開始敘述那夜一連串發生的事,可是愈想卻愈糊塗不解,畢竟,很難認為那種事真的會發生,總覺得彷彿是我的靈魂飄住遙遠的陌生異鄉所目擊的幻影!

    我是大正十五年出生,當時三十一歲,正值對工作已適應、開始產生自信的時期,同時內心也充滿熱情,一心一意地希望讓去年歲暮才開始全線通車的札沼線能夠有美好的發展。

    那天,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正好是新年氣氛已過的時期,B45列車自浦臼出發之際,一整天都陰沉沉的天空開始有了變化,我覺得有股不祥的徵兆。

    一月底,又是浦臼至石狩浩田間的最末班列車,當然搭乘人數很少,機關車拖掛的車廂也只有三節,所以在車廂內坐著或看雜誌或拄著臉頰開始打盹的乘客們都是不知見過多少次面的熟人,依我的記憶,幾乎沒有一見即知是旅人的乘客。

    由於已是三十年前的住事,也許有人會認為我記憶有誤,但,對我來說,那卻恍如昨日剛發生一般的印象強烈,不可能會出錯。事實上,那是很糟的一夜,回顧自那夜起至我屆年退休為止的歲月,不曾再遭遇過如此嚴重且離奇的怪異事件。

    天空的雲團流向有異,不過從浦臼出發時並未飄雪。這班列車的路線行經積雪深厚的內陸山間,但是白天有除雪車除雪,行進間並未受到影響。

    話雖如此,我心裡還是祈禱最好別下雪。畢竟,北海道的鐵道一到冬季,可以說每天都是和雪對抗的日子!

    但是,列車過了南下德富一帶,窗外開始飄著點點白雪了。不,應該說和白雪飄舞的印象稍有不同吧!這夜,漆黑的天空裡刮著強風,雪花像是斜掠而過的飛絮。等過了下德富,經中德富時,才轉為典型的暴風雪之夜。

    站在上下車出入口一看,風雖沒有想像中大,可是混合著空中的隆隆聲和風吼聲,簡直就像暴風雨來襲。不,這種形容也無法充分表達那夜我心中的不安,或許,若說那夜乃是地球的最後一夜會較恰當吧!也就是說是,在我的感覺裡,那根本就是神的最後審判之夜。

    我比平時更加賣力工作,不太休息地穿梭於各車廂間,因為我心中非常不安。

    離開新十津川車站後,馬上發生第一樁事件了——可能出站還不到一分鐘吧!根據當時的日誌,B45列車是十九時五十二分自新十津川車站開出,因此時間應該是十九時五十三、四分左右吧!

    不過由於下雪,可能較時刻表稍慢些。

    首先是緊急煞車,接著整輛列車產生碰撞衝擊。當時我是在第一節車廂,也就是機關車後面緊連的車廂,但衝擊似也延伸至後面車廂。隨著強烈的煞車聲,列車很快停住,靜寂籠罩了整輛列車,窗外是呼吼的寒風和機關車上警告出事不斷鳴響的氣笛聲。

    我聽到從機關車方向傳來大聲交談,沿著車廂走道往前跑,打開車門,跳下雪地時,狂舞的雪花拍打我臉頰,我的腳深埋雪中至膝。我艱苦地拖著手腳慢慢住前走,發現司機和副司機拿著手電筒自前方走來。

    「怎麼回事?」我大聲問。

    風聲很大,雪花又毫不留情地拍打我眼睛和眼皮,非常難受。

    「有人衝向列車,不知道自殺或什麼……像這樣躺臥在鐵軌上。」司機邊大聲回答邊走向這邊。

    我停腳等待他們。兩腳趾頭因寒冷很快沒有感覺了,同樣的,直接接觸寒氣的臉孔、脖子和雙手的皮膚也失去知覺。

    「哪裡?」我問。

    「這邊走,再過去些。」副司機回答。

    兩人走過我站立之處,繼續住前面走,我也轉身跟在他們背後。

    「這一帶的鐵軌是彎道,對不?看不清楚,而又下雪,身體上也覆蓋白雪……我剛想到那可能是人時,已經太退,車輪輾過去了。」德大寺司機站在我身旁,說。

    大概由於寒冷吧!他的聲音在發抖——他應該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意外事故。

    「就是那個!是屍體。」副司機低聲說。

    的確似乎是屍體!在兩節車廂正中間有一具人的身體。

    坦白說,我也是第一次遇上列車輾死人的事故。一想到自己立刻就要見到被車輪輾碎的人類身體,我害怕不已,膝蓋不住顫抖了,一方面由於恐懼,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寒冷。

    前輩們曾告訴過我多次如何處理臥軌屍體的方法,也提及洗掉粘附在車身上的肉片和血漬的麻煩,所以內心已有所覺悟,還好,當時見到的屍體狀況並沒那樣糟糕。在手電筒燈光照射下,車身、車輪等底下幾乎毫無血污,當然,即使有,或許也已被雪覆蓋住——雪花還是不停飄落。

    屍體身上是黑灰色大衣,脖子似圍著黑色圍巾,圍巾拖卷在雪地上,是男性。

    兩條腿好像被截斷,包括膝蓋在內的兩條腿並未在四周發現,可能是在被截斷的瞬間濺飛到哪裡吧!

    「是臥軌自殺嗎?」邊說,另一位車掌也一面晃動手電筒,一面由列車後方走向我們。我們分開搜尋男人的雙腿,途中,我考慮到這邊交給別人就行,就和德大寺鑽過車身底下至另一側,忽然,我們對望一眼——屍體沒有頭。

    似乎圍著圍巾的脖子正好卡在鐵軌上,頭顱和身體被整齊截斷,在德大寺司機的手電筒燈光照射下,傷口面呈紅黑色,但,可能是雪花繼續堆積的緣故,好像沒有流太多血。

    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這樣放置不顧,因此我和德大寺合力把沒有頭和腿的屍體自車底拖出。

    「喂,連手也沒有哩!」德大寺說。

    一看,果然沒錯,屍體的雙手也是自手腕部分不見,應該是雙手也放在鐵軌上吧?

    「我回機關車拿防水布。」德大寺說。在車廂透過窗玻璃的燈光照射下,他的臉孔極端蒼白。

    「喂,怎麼回事?」車窗開了,一位乘客問。

    「有人臥軌自殺,馬上就開車了。」我回答。

    「啊,這裡離市鎮很近,沒辦法。」乘客說。

    找到兩條腿了,但,四個人分開拚命尋找,也未能找到頭和手,或許比腿小太多,經被雪覆蓋也未可知。感覺上,雪愈下愈大了!

    不能停留太久!雖是下行的最末班列車,但,札沼線是單線通行,還有上行列車,我們停上搜索,回到列車上,繼續前行。

    屍體放在第一節車廂最前端的上下車入口地板,以防水布和草蓆蓋住,打算交給石狩沼田的警方。

    B45列車在暴風雪裡北上,我和另一位車掌感到奇妙的疲累,待在第三節車廂最後端的車掌室休息。

    但,就在石狩剛過的時候吧?一位乘客來叫我們,說是洗手間打不開,希望我們去看看。另一位車掌姓丹野,因為是我的前輩,所以我只好帶著開鎖工具,跟在戴鴨舌帽的乘客身後。

    到了第二節車廂前端的洗手間前一看,已經聚集了好幾位乘客在門前形成人牆。

    我排開眾人,拉住門把試著開門,門的確是被反鎖住。我用力敲門,問:「有誰在裡面嗎?」

    沒有回答。我再問一遍,並大聲說:「要開門嘍?」

    但,仍舊毫無反應。於是我從上衣口袋取出開鎖工具插入門縫間,再度開口:「要打開了,沒問題吧?」

    同樣無反應之後,我開鎖。門把上的孔穴內寫著的「使用中」紅字消失了,轉為「空」的藍字。

    我又說了一聲:「要開門了!」,才將門打開。而,就在這瞬間,我背後響起驚呼聲,連我自己也情不自禁尖叫起來。等聲音停止,車輪駛在鐵軌上的隆隆聲響忽然在耳際變大了——是自馬桶的洞穴底下傳入。

    風聲也呼嘯。

    就在風聲和鐵軌的隆隆聲中,一位臉上擦滿白粉的小丑仰躺在洗手間地面,身體正好和洗手間地板成對角線斜躺,但是由於身村非常瘦小,感覺上印象又不對。很明顯,小丑已經死亡!

    白粉邊緣稍露出的額頭和下顴一帶的皮膚藍黑似蠟般,完全是死人的色澤。自發亮、寬鬆的紅色小丑服袖口露出的雙手呈紫黑色,連絲毫生命氣息皆已消失。

    由於全身能嵌入廁所地面,可見身材極矮,頂多是一百五十公分左右吧!似是馬戲團的小丑。

    右手緊握泛現黑光的手槍。

    「一定是自殺,用手槍射擊自己額頭。」我背後的一位乘客說。

    「我也聽到槍聲。」另一人也說。

    沒錯,男人額頭有個黑色槍孔,能見到白色骨頭。

    但,令我們震驚的不只這樣。男人瘦小的身體四周地板上密密麻麻插著臘燭,而且都已點著,彷彿已死男人的靈魂般,廁所內狹窄的地板上滿是小小的火焰。風一吹時,一齊朝相同方向搖曳,更配合列車振動的一齊顫動。

    窗戶緊閉,風似自男人背部底下,也就是說是經由馬桶穴孔吹上來。

    這時,我恰似窺見傳說中的地獄景象般,心情不可思議地莊嚴肅穆,如同靜靜站在地獄入口,甚至,我還懷疑自己是站在異次元世界的入口,怔怔凝視已死亡的瘦小男人臉孔:自額際裂開的槍孔中流出一道黑紅色液體,眼瞼牢閉,厚唇微張,可見到些許牙齒。

    我蹲下,檢查蠟燭底部。是一支支的滴臘固定住,也就是說可推測是有所覺悟的自殺。男人應該是將臘燭牢牢固定在整個地板後,躺在正中央,以手槍擊額自殺吧!

    「這位小丑是從那邊車廂一直邊跳舞邊走向這邊。」一位戴高頂帽的乘客開始說,「很可憐,那大概是自殺前的最後舞蹈吧!」

    「跳舞?」我問。

    「嗯,是跳舞,一直這樣邊跳邊從那邊過來,我沒睡,看得很清楚。」

    但是,我回想多次巡視車廂的經過,卻不記得見過如此引人注目的人物。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小丑可能本來沒在臉上擦白粉,也沒穿鮮紅色小丑服,自然不會引人注目了,等決定尋死後,才進洗手間化妝成這副模樣,完成最後舞蹈,又進入洗手間結束自己性命,也就是說,舞蹈是他踏向死亡的一種儀式!

    但,即使這樣,過程未免太華麗了些。

    「這是開槍射穿自己的頭。」戴高頂帽的乘客說。

    我也同意。

    「活著總還是會有快樂,何必自殺呢……」其他乘客也感慨地說道。

    就在此時,恐怖的事發生了。小丑還沒有死,一聲巨響,他緊握的手槍發射。幸好槍口並非朝向這邊,才得以平安無事,否則就糟糕了——或許是臨嚥氣之前的痛苦讓他在無意識之中扣引扳機吧!

    子彈潛入洗手間牆壁,我們都尖叫退後,有人趴在地板上,有人逃進隔壁車廂。

    我們很有戒心地躲避很久不敢動彈,但,看樣子只是這麼一槍,死者已完全斷氣,一動也不動了。所以,我們又怯怯地再度聚集在洗手間前。

    「真令人驚訝!居然還活著……」

    「明明看起來已經死了。」

    眾人異口同聲地說。

    「應該不要緊了吧?」

    「嗯,好像真的死啦!」

    左右兩邊車廂的車門被用力打開,新的湊熱鬧人群開始聚集,似乎人家都聽到槍聲。

    「發生什麼事嗎?」擠在最前面的一人問,同時硬插入我們之間,望向廁所內,立即涼呼:「啊!」

    在他的聲音驅使下,其他圍觀人群也爭先恐後擠向廁所前,瞬間,開始互相推擠了。

    「別推,痛死了!」有人叫著。

    我判斷情況危險,決定在抵達石狩沼田之前封閉這間廁所。

    乘客們陸續聚集在我兩邊,車廂內的人甚至還叫醒熟睡之人一塊前來,有人嚷叫著看不見,要求別人讓開一下。我稍微推擠在前面之人的胸口要他們後退,同時伸手拉住門把將洗手間門關閉。

    在關上門之前,我的視野裡見到在無數搖晃的燭火照射下屍體所浮現的蒼白臉孔、變成紫色的嘴唇,以及微露的牙齒。

    關門聲響起時,人牆後方有人很遺憾似的歎息,因為,那些人並未見到。接著,這樣的聲音逐漸變大,甚至還有人嚷叫。

    我判斷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們解散,就用工具再將洗手間門鎖上,之後面向眾人,大聲說:「各位請回座,屍體等列車抵達終點站會交給警方。」

    接著,我用力推人群最前面的幾個人的身體。我雖不認為自己動作太急,但,我推站在最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後退,導致站在最後面的人背部似撞到牆壁,馬上怒叫出聲了。

    「別那麼粗暴!我還沒看見呢!」

    不過,聽了我的話,有幾個人似死心了,開始三三五五住回走。

    我鬆了一口氣——下一個停靠車站已快到了。

    但是,也有人硬是不離開,其中一人對我這樣說:「車掌先生,蠟燭就那樣放著很危險的,如果引起火災怎麼辦?至少該把臘燭吹熄才行。」

    留在四周、沒有回座的人們一起頜首,更有人開口:「對呀!沒錯。」

    或許,他們是希望再見一次那幅地獄景象吧!

    雖然我能猜出他們的心意,卻困惑不已,畢竟,這樣的講法也非常合理,若就這麼放置不顧,一旦真的發生火警,責任絕對由我負責,很難申辯。

    我仔細看,留在現場的只有四個人,於是心中判斷,應該不會造成太大的混亂,就決定再度開門將燭火吹滅。明知不能破壞事件現場,可是,眼前的情況不同。

    我又拿出放入上衣口袋的開鎖工具,把前端插入門縫,住上一扳,鎖扣彈開了,然後我抓住門把手,用力住側拉開門。

    「啊!」我不由自主驚呼出聲。背後也響起同樣的驚叫。

    一瞬,我有了全身血液停止流動的錯覺,同時後頸部的頭髮彷彿根根倒豎。我懷疑自己的眼睛,無法相信眼前見到的情景,呆握住門把手,目瞪口呆怔立當場。

    怎會有這樣不可思議的事呢?男人的屍體竟然不見了……

    我背後的乘客們也呆立無語,但很快回過神來,緊貼著我背部,注視洗手間內。

    無數的燭火仍繼續燃燒,但是中央出現人型的空虛,可見到白色馬桶。馬桶是中空,底下不斷傳來鐵軌的隆隆聲和寒風吹掠車身下的呼吼聲。

    我首先想到的是假自殺,屍體其實並未死亡,所以在洗手間門關閉後再度爬起躲藏某處。我探身入內,仔細搜尋由地板至天花板的各部分,立刻,我拋棄這個想法了。門是側拉滑開的和式方式,洗手間內部狹窄,又未放置傢俱,沒有能躲藏的場所,別說是人,連貓或老鼠都無法藏身。

    而且,我想起屍體額頭的傷口,那種傷口根本不可能偽裝,是真的裂開一個洞,連骨頭都能見到。嘴唇也脹紫,雙手更出現死者特有的斑點,絕對不可能是活生生的人所偽裝。我以右腳大步踏在馬桶旁,支撐全身重量地進入洗手間內檢查窗戶。但,車窗緊閉。

    我退出門外,關門,站在走道上。從我關門上鎖至再度開鎖、把門打開之間,前後不到一分鐘,不,甚至應該不到三十秒吧!鎖上門,趕開圍觀人群,聽一位乘客之言而略微躊躇又開門,只是這樣而已。

    這中間,已死亡的瘦小男人卻如煙霧般消失,衣服、手槍都未留下,只剩無數搖曳的燭火。

    「會是從馬桶掉下去嗎?」乘客說。

    「不可能的。」另一人回答,「再怎樣也無法讓成年人的身體從這種馬桶孔通過,你看,孔洞很小哩!頂多是二十到三十公分左右的直徑。」

    這點我也有同感。為了怕孩童發生可能掉下去的危險,列車的馬桶孔穴造得非常小,連孩童的身體都過不了,更別說是成年人的身體。

    我和乘客們一同在洗手間前怔立良久,逐漸的,我覺得自己像作了一場噩夢,一股無限強烈的恐懼自心底升起——方才自己見到的會不會是幽靈?棲息在這一帶的邪惡幽靈?

    暴風雪夜在列車上跳舞的邪惡幽靈?

    我懷疑自己是目睹異常現場,也慶幸居然還能夠平安無事,不,事實上,找更懷疑自己哪裡出了毛病,也害怕說不定幾小時後會發狂。一想及此,我更坐立難安了,深知怎麼也想不透如此異常現象出現的理由,只希望馬上離開現場。

    但,不將燭火熄滅不行,太危險了……忽然,我又想到,這些蠟燭究竟又是怎麼回事?真的可以這樣隨便吹熄嗎?

    問題是,不吹熄也不行。一方面因為冷,我全身不住發抖,但,仍舊極力抑制地如同趴在地板上般將蠟燭一支支吹滅。這時,我耳畔聽到如夏天昆蟲振翅聲般奇妙的聲音,我以為是耳鳴,甩甩頭,可是聲音並未消失。

    吹滅全部燭火,我把洗手間門關閉,鎖上後,那個聲音忽然消失了,正好是列車滑入渭之津車站月台時。

    走路的屍體與列車出軌

    這夜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事件並未就此結束。

    B45列車通過中之岱車站時,窗外原本狂烈呼吼的風令人難以置信地止歇了。我站在上下車出入口一看,聽到的只剩腳底下隆隆的鐵軌聲,連暴風雪也停止,天空更無雪花飄舞,能夠見到上空的月亮。

    黑雲掠過月亮,或許,上空一帶還是有風吧!

    我開始在列車車廂來回巡視——過了車站後會有乘客上車,這是必要的措施。

    我走到第一節車廂最前端,確定臥軌的屍體無事後,又往回走,快到第二節車廂的洗手間時,可見到門把手上的孔穴內是「使用中」的紅字。我並未特別貼上「禁止使用」的字條,不過乘客們都明白原因。

    在洗手間前,我忽然注意到有昆蟲振翅般低沉的嗡嗡聲,而且,聲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持續很久。

    這令我聯想到在窗外追著列車飛來的巨大昆蟲。可能是遭逢不可理解的事件讓我的感受性混亂了吧!我自己也因這樣的想像而哆嗦,快步走向車掌休息室。

    但,振翅聲一直跟著我,逐漸轉為搖撼腦神經般的巨大聲響,恍如整個世界皆在震動的發音。就在我開始懷疑可能是自己耳鳴或幻聽時,低沉的嗡嗡聲忽然停止了,我也回到第三節車廂後方的車掌休息室,開門入內,坐下,喘了一口氣。

    雖是寒冷的夜晚,我卻全身冒冷汗。

    丹野和我換班,走出休息室。之後,我獨自一人休息很久,可能經歷太多事,體力稍有消耗吧!

    列車停靠碧水車站又駛離。我仍靜靜坐在座位上,等列車出了月台,我才站起身,開門。就在上半身探出走道時,發覺前方車廂有奇妙的騷亂。

    外頭已無風聲,也沒有似幻聽的振翅聲,只聽見鐵軌的隆隆聲和機關車的汽笛聲,但,夾雜在這種機械規律的聲音之間,有人們嚷嚷般的聲音。也許這樣的說法很奇妙,不過當時的印象彷彿是隔壁城鎮的喧嚷聲隨風跨越一座山地傳達耳邊。

    我有一種似親眼目睹海市屋樓的幻景般難以說明的鬱悶,不,可以說是不安或不祥的預感,而且是極端強烈的不安!

    從這時的經驗,我已經能夠想像,在原子彈爆炸之前,會預感到自己所屬的世間瞬間消失,以及大船沉沒前、船員會有某種確實的預感,這種情形絕對存在!由於心中的鬱悶過於強烈,我走了兩、三步,也就是說類似鬧區擾攘人群呼喊的方向。這時,我忽然注意到左側窗戶染紅了。這已經是三十年前的遙遠記憶,說不定是我本身的記憶視野變質,但,至少視在只要回想起來,記憶裡第三節車廂左側的整排車窗都是鮮紅色。一旦閉上雙眼,就有著左邊牆壁垂掛一整排紅色發亮的正方形板子之印象!但,見到這樣的窗戶,只是有如眨眼般的一瞬,才開始尋思「這是什麼」的時候,一聲轟然巨響,第三節車廂的地板往上抬高了。

    我記得在恐懼之中曾想到:會是撞上什麼嗎?

    因為,列車是自前方依序住上抬高。

    通住第二節車廂的門裂開,我彷彿能見到第二節車廂的地板,也就是說,該車廂已抬得更高了,而且車廂地板有如水面般的顫動。

    緊接著,第三節車廂側面有熊熊火焰和黑煙噴出來。乘客們慘叫驚呼,強烈的破壞聲不絕於耳,而在我的視界裡,窗玻璃次第粉碎。

    乘客們自被破壞的門爬著逃入第三節車廂。我則用力抓住附近的椅背和牆壁,想盡辦法讓身體固定。我明白是列車出軌了!歹列車發出狂暴的聲響,大幅扭曲,部分牆壁裂開,自裂縫中,我見到被紅色火焰染紅的雪景。

    車廂內,乘客們的行李紛飛,座椅碎裂,人們慘叫地相互碰撞——我的記憶只到這兒再度回過神來時,我人在雪中,身上堆滿玻璃和列車的各種碎片。身體動彈不得,好像已經四分五裂一般,至少,應該有多處骨折!我心想,也許自己會就這樣死掉,全力想自鐵板和玻璃碎片底下爬出,但,身體怎麼也動不了,不得已,只好大聲呼叫了:「喂、喂!」

    在這之間,不停有巨大聲響傳來。我雖尚不明白是什麼聲音,不過,列車的車禍現場總會不停發出各種巨響,只是我絲毫不確定:我醒來大聲呼救的那瞬間是在車禍剛發生呢,抑或已經過了一個小時?

    無論如何,我心裡興起強烈的恐懼,害怕這樣靜靜不動的話,會遭火焰吞噬,就此活活被燒死——這是完全沒辦法坦然面對的絕對恐懼。

    我強迫自己保持冷靜,設法瞭解目前所處的狀況。我的額頭上抵著塊冰冷的鐵板,一直覆蓋至腳趾,所以,我的四週一片漆黑,勉強想挪動身體時,立刻響起了碎玻璃碰撞的嘩啦聲。

    持續大叫之間,人聲逐漸接近了。

    「喂,這底下有人哩!」有聲音說。

    這時,我心底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安心感,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人也暈厥了。醒來時,躺在雪地上,四周無人。

    接下來的記憶是,身體被放上擔架,抬上列車,醫師在我右臂注射。我茫茫然在想:左臂是否已經壓爛了?

    另外,還有在列車上的記憶,我被放在走道上。

    等再度醒來時,天色已亮,我在石狩沼田的醫院裡。

    坦白說,我曾想過自己是否會死,但,實際上我的傷勢並不嚴重,完全未燒傷,除了若干外傷和無數撞傷,就只有左下肋骨有一根出現裂痕。可能因當時年輕吧?只待了約莫兩星期,我就出院了,畢竟,札招線復駛的工作正等著我。

    但,同事丹野的傷勢卻很嚴重。列車出軌當時,他人在第二節車廂,左半身遭受灼傷,失去左腿,雖倖免於靠輪椅過後半輩子,卻一生都離不開義肢和枴杖了。

    即使這樣,在與第一節車廂鄰接的第二節車廂裡仍能保住生命,已是接近奇跡的幸運,因為,第一節車廂的四位乘客全部死亡,而第二節車廂裡的五位乘客之中也有三人死。至於第三節車廂的乘客,儘管並無死者,卻有六人重傷。

    在這種意義下,身在第三節車廂只受輕傷的我,幾乎可稱之為奇跡了。

    事故發生的概要是,第一節車廂和機關車及後面兩節車廂脫離後出軌,在雪原上前進約三十公尺,撞上附近的巨大櫻樹後橫倒停住。

    第二節車廂也跟著出軌側倒,第三節車廂約莫斷成兩截,座位裸露於雪地上,但,雖出軌卻並未側倒。

    機關車出軌但未翻覆,不過司機德大寺雖只受輕傷,日後精神卻出現異常症狀,有幻視、幻覺傾向。

    由於我的傷勢最早痊癒,因此有機會在醫院、列車保修廠及其家中詳細多次聽德大寺和丹野兩人詳述一切經過,若綜合他們的證言,昭和三十二年發牛的這樁事件非常不可解,也十足的恐怖!

    我是基於兩個理由而肯定事件的不可解。一是,B45列車毫無出軌的理由。當夜雖然積雪很多,但是除雪車才剛除過雪,而且,若在新十津川一帶出事還很難說,但,在發生意外事故的碧水至比龍之間雪已止歇,風勢也轉弱,視界清晰,又無雪崩或落石。另外,又不是在戰爭期間,更未有政界要人搭乘,沒有理由被人在列車上裝置炸藥。

    而且,德大寺他們的駕駛也不該出現疏誤,根本不可能出軌。

    當然,這種原因不明的出軌事件也不是沒有前例。多數車軌彼此未能協調轉動的結果,亦可能造成出軌。問題是,當然並無這樣的因素存在!通常,車輪彼此未能協調轉動大抵以拖多節車廂蛇行的貨車居多,而且也只有一、兩節車廂會出軌,只要馬上停住,並不會釀成巨災。

    可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這樁事件卻是由於第一節車廂住上抬高所釀成,只能稱之為令人難以置信的天災橫禍。

    另一個理由是在第一節車廂發生的不可思議之事。對此,我並未直接經驗,完全是聽據稱目睹一切的同事丹野所迷。綜合丹野和德大寺兩人敘述的內容,當夜的異常事態如下:

    列車離開雨龍車站後,原本在窗外肆虐咆哮的暴風雪完全止歇了,本來查驗車票時需要提高聲調,此時只要低聲即可。

    從某種意義而言,丹野乃是較神經質的人,他表示在查驗車票之間感受到奇妙的不安,也聽見那耳鳴般的聲音,因此懷著惶亂的心情進入第一節車廂。這時,他最先想到的是置於車廂最前端那具臥軌自殺的屍體!

    為何會如此呢?他也不明白,但,就是不由自主地擔心,為了確定毫無異狀,在進入第一節車廂後馬上快步沿走道往前行。

    最主要可能是曾多次聽到有關這一帶傳說紛紜的怪談吧?我自己也多次聽說「在山裡載穿白色和服女性的計程車,下到山麓時,該女性消失,座椅卻一片濕漉。」之類的事跡。丹野和我相同,這時他就是想起此類怪談。

    第一節車廂只有四位乘客,雖不是彼此熟識之人,卻皆多次搭乘札沼線列車,因此丹野見過他們。

    來到車廂最前端,丹野慢慢拉開玻璃門,門外應該放置蓋著防水布和草蓆的臥軌自殺屍體才對。沒錯,屍體的確還在,蒼白的雲光反射下,覆蓋防水布的屍體映入眼簾。

    丹野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心底也起了疑念,因為,蓋在防水布上的草蓆滑開,旁邊掉落著一枝鋼筆。他走近,拾起鋼筆,右手抓住草蓆,打算再將屍體蓋好。就在此時,防水布緩緩拱起來,他一時無法判斷到底是怎麼回事,全身凍凝,只能雙眼圓睜、怔立當場。

    這之間,蓋著防水布的屍體慢慢的、慢慢的撐起身來,最後,上身坐起,防水布和草蓆自屍體胸口滑落。

    接著屍體豎起右膝,以不自然的僵硬動作,掙扎似的拚命想站起。能夠見到血污的泛黑長褲。屍體仍舊穿黑灰色外套、系黑色圍巾。但,圍巾上方沒有頭顱。

    此刻,脖子被截斷的無頭屍體似裝有機關般、以笨拙的動作站起身來,和丹野僅以約一公尺距離相面對。丹野絕非膽小的男人,可是事到如今,他忍不住大聲慘叫,沿背後的牆壁退至通住第一節車廂門前,掙扎似的開門,逃進走道。

    第一節車廂裡的四位男性乘客聽見丹野的慘叫,都豎直耳朵,心想究竟是怎麼回事,等見到丹野倒退進入車廂,立即一齊站立。

    這時候,無頭屍體彷彿追著丹野般慢慢進入車廂內。乘客們同時尖叫,開始逃竄。他們爭先恐後地住後面逃,但,坐在最前面的人被置放在走道上的大紙袋絆倒了。那是裝著麵粉的紙袋,乘客中有人在沼田的麵包工廠工作,這人定期送麵粉至工廠。

    他跌倒的瞬間,紙袋破了,裡面的白色麵粉濺出些許在地板上。無頭屍體緩緩逼近在地板爬行的這位乘客,乘客害怕得尖聲大叫,抓起一把麵粉擲向無頭幽靈,正好命中其胸口,麵粉宛如白煙在四周飄舞。

    很不可思議之事發生了,幽靈邊做出伸手在空中搔抓的動作,邊苦悶後退。

    乘客認為已發現怪物的弱點,拚命抓起麵粉朝對方丟擲。本來打算逃至後面第二、三節車廂的另外三位乘客和丹野都怔住了,卻馬上覺得不幫忙不行,畢竟,只有一人攻擊就如此有效,多人合力的話,也許就能擊退怪物。

    於是,四人也急忙跑到裝麵粉的紙袋前,開始抓起麵粉用力擲向無頭幽靈。在五個人全力攻擊下,怪物退卻了,後退至原先的上下車出入口,關閉玻璃門。

    丹野匆忙離開第一節車廂想找我,拉開第二節車廂的隔間門,隨手關上,但,才走了兩步,就已發生什麼事,此後的一切他毫無記憶。醒來時,已躺在駛住石狩沼田的列車走道上,全身裹著繃帶。

    不,是否繃帶仍很難說,因為全身過度劇痛,恢復意識只是極短暫的瞬間,很快又再度昏厥了。

    丹野的證言是這樣,至於德大寺司機的話就更令人不解。他表示機關車後方的第一節車廂響起爆炸聲的同時,車體往上抬起,連帶機關車也浮起,好像快出軌,所以馬上反射動作地操控煞車,但,緊接的瞬間,他人已被彈出車外。

    醒來時,遠處前方可見到機關車和列車車廂起火燃燒,但,他的頭部似遭撞擊,自額際流下的血從眼瞼不停沁入眼中。在朦朧之間,他極力拉回逐漸遠去的意識,抬頭望向天空,卻見到奇怪的物體。

    那是白色巨人,無比高大,幾乎頭頂著天、腳踩機關車。若以這條巨大人影的眼光來看,機關車和列車車窗簡直如同玩具火車一般吧!巨人靜靜低頭注視德大寺。這時,在他朦朧的腦海一隅已有所理解:列車事故是此人所為,是他伸出右手把車廂拉起!

    同一時間,德大寺又聽到那種撼動四周、恰似巨大振翅的震動聲。他心想,是巨人引起這樣的聲音嗎?

    巨人眼眸閃動異樣的紅光!

    我因被壓在裂開的車廂牆壁底下,並未見到那樣的巨人,不過聽德大寺這麼說,也覺得事故發生後似聽過那個如耳鳴般的奇怪幻聽,不,如果不是只有我一個人,應該已不能稱為幻聽……

    即使這樣,實在野太不可思議了!德大寺痊癒後,重回司機的崗位,不過他有夜間駕駛列車時,曾告訴副司機說,每次在碧水和北龍間的這一帶都會見到白色巨人。

    而因為他每次都會緊急煞車,國鐵方面疲於應付,要求他接受精神科治療,到了昭和三十六年.他終於被迫辭職。之後,他屢屢進出精神病院,目前與妻子住在事故現場附近,幾乎每天都在附近徘徊。

    我自己也因這樁事件身心受創,後來總算痊癒,不過每當想到失去一條腿的丹野和這位德大寺,還有罹難亡故的乘客們及其遺族,總是心痛不已。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的那樁不可思議事件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我很希望在自己死亡之前能夠揭開這個謎團,我也覺悟,只要能揭開謎團,做任何事我都願意!

    讀完長長的傳真稿,吉敷慄然了。他趴在桌面,雙肘拄在桌上,雙手合十撐往下顴,茫然若失。

    現實世界裡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也因為抱持這樣的觀點,他甚至未認真檢討過行川的那篇小說,問題是,如果牛越的報告和這位杉浦邦人的手記屬實,則一切都是事實了。但豈有……

    假定杉浦的手記內容屬實,那麼,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夜裡,札沼線的列車車廂上的確有小丑跳舞,之後小丑躲在洗手間內以手槍自殺,但是屍體卻在一瞬之後如煙霧般消失,不久,臥軌自殺的無頭屍體站起來走路,然後放置屍體的第一節車廂忽然往上抬高,B45列車出軌。但,這種童話般的奇妙內容,究竟誰會相信?

    那麼,這樁事件到底是怎麼回事?何種理由導致這樁怪談般的事件必須發生於北海道山間的登山線列車呢?

    插在小丑屍體四周的蠟燭又是代表什麼?

    杉浦車掌證言,列車出軌前,第三節車廂左側窗戶一片鮮紅,這又代表什麼?

    這之後,第一節車廂往上抬高了,原因何在?

    以上的一切完全令人不憧,甚至無法猜測。

    還有,德大寺司機因列車出軌被拋出車外,從昏迷中醒來時,見到白色巨人,那又是什麼?巨人有閃動紅光的雙眼,若有某種理由而非幻覺,到底意味著什麼?

    啊,吉敷注意到一件事了!是行川的小說。

    他慌忙拿出收在抽屜內的「小丑之謎」。為什麼會如此大意呢?行川的小說中豈不是也有「白色的巨人」嗎?那童話般的奇妙內容和德大寺的證言符合。

    吉敷迅速再度閱讀行川的這篇小說。讀完,他又茫然不解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德大寺的證言和行川的文章內容幾乎一模一樣,這意味著什麼呢?

    但,不管內容再怎樣一致,這種事應該不會真正存在,所以連絲毫考慮的餘地也沒有必要吧!德大寺是神經錯亂,因此他看到白色巨人或看見無頭的臥軌自殺屍體起來走路,都無關緊要,畢竟他並非正常人!

    而且,也可能是這樣吧!昭和三十二年的這樁列車事故,札幌的人們不知道,可是事故現場當地的老年人卻記得很清楚,如此一來,德大寺事後精神失常而見到白色巨人的幻想之事可能在當地廣泛流傳,甚至被當地報章雜誌詳細報導也不一定,而行川看過這類報導,所以後來才會在宮城監獄內寫出那些小說。

    不,應該就是這麼回事,否則不可能有其他理由。

    吉敷又想到一件事了,第一節車廂往上抬高的原因,而且這也是B45列車出軌的理由,更或許,這也是白色巨人伸出右手抓往第一節車廂往上拉起,造成列車原因不明出軌的理由?

    他忍不往失笑了。居然會有這樣的事!又不是供孩童觀看的怪談電影只不過,如此一來,行川所寫的「白色的巨人」童話究竟在暗示什麼呢?被巨人的右手掐往,經由高空從一輛列車送至另一列車的故事,行川又是從什麼地方得到靈感的呢?

    就算白色巨人的映像確如自己方纔所想一樣,但,由一條鐵道被送至另一鐵道上的列車之情節,又是在訴說什麼?至於那種幻想和現實事件奇妙符合的情景,其背後又指出何種意義?

    不懂,完全不懂!吉敷是第一次碰上如此不可思議卻又異想天開的事件。由於太令人費解,一旦靜靜思考,都快要像德大寺般腦筋出毛病了。

    所謂巨人行動發出的那無數夏日昆蟲振翅般的嗡嗡聲,德大寺、杉浦和丹野皆聽見,行川也在小說裡寫出,那麼,這就不能僅以幻聽來解釋了,可是,若非幻聽,這種異聲又是怎麼回事?

    吉敷抬頭望著天花板,他已宣告放棄。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夜間,札沼線上發生的這一連串事件在敘述什麼?為何如此奇妙至極的事件會一夜之間連續發生在札沼線列車上?最重要是,行川郁夫和這一連串事件又是何種關聯?

    這樁事件既奇怪又富含奇妙魅力,在吉敷過去的記憶裡從沒有過如此不可思議的有趣事件。問題是,由事件的最初到最後,並未出現櫻井佳子的形影,這又該如何解讀呢?也許這樁事件和行川郁夫的過去有某種形式的關聯,卻未提及他和櫻井佳子的牽扯……

    目前,吉敷仍無從推測。

    昭和三十二年,在札沼線的夜行列車上,身穿紅色小丑服的瘦小男人籍手槍自殺,只有這點似可確定。那麼,這男人到底是誰,和行川有何關聯?身材似與行川同樣瘦小,卻不是行川,因為,行川至今仍活著。

    翌日上午,牛越又打電話來了,詢問是否已讀過傳真內容。吉敷回答已讀過後,牛越馬上問感想如何。

    「真令人驚訝!」吉敷說。畢竟,他的思緒還是一團亂。他反問:「牛越,你的看法呢?」

    「坦白說,我也是摸不著頭緒,我從來沒想到會有如此詭異的事件,不,應該說是意外事故吧!」

    「確實是太令人震驚。」吉敷說,「那完全都是事實嗎?」

    「嗯,在石狩沼田或北龍、碧水一帶,似乎是非常著名的事件,當地老一輩的人們都知道,而且從昭和三十二年當時起,就存在許多述及此意外事故的文章,當然,大多不是公開出版的刊物,而是存在於文學同好所創辦的同人雜誌之類的刊物上。昨天傳真給你的杉浦的文章,當時也是發表於同人雜誌,最近才重新改寫。」

    「啊,原來如此。你見過杉浦了?」

    「見過了。」

    「他表示文章內容都是真實發生?」

    「沒錯,杉浦肯定的答覆,他說自己只會寫真實發生之事,沒有虛構內容的能力。看樣子,此人對文學的信念就是如此!」

    「原來是這樣。」

    「我也至國鐵的資料室意外事故相關部門調查過。」

    「麻煩你啦!」

    「不,那不算什麼。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札沼線B45列車確實有出軌事故的記錄存在,地點在碧水至北龍間,時刻是二十時三十八分,記述內容和杉浦邦人的文章完全一致,只不過未提及無頭屍體行走之事……」

    「嗯……」

    「在那之前,新十津川至石狩橋本間的臥軌自殺事件也有記錄。吉敷,很有趣的一點是,列車出軌的事故中,記載為死亡七人、輕重傷十六人,可是關於臥軌自殺的屍體……」

    「如何。」

    「卻記載為『不明』。好像未能在事故現場尋獲……只寫說當夜臥軌自殺之屍體下落不明,因此無法確認其身份。另外,關於出軌原因,同樣記載為『不明』。」

    吉敷沉默了,事情過於離奇,讓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臥軌自殺的屍體去了某處,也就是說,因為屍體能夠行走,所以自己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牛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吉敷開口,聲調略微提高了,「札沼線列車這天夜間發生一連串不可解的事故,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也完全不懂,坦白說,我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杉浦說他畢生的心願只是能夠解開那天夜裡的事件之謎,在謎團未解之前死都不甘心。對了,我已請北海道各警局重新調查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是否還發生與這樁事有關聯性的其他事件之記錄,應該這一、兩天內就會有結果。」

    「真的太麻煩你了。」

    「別客氣。依我的預感,似乎會查出什麼眉目來。一旦有結果,我會馬上和你聯絡。」

    「我知道,一切拜託你啦!」說著,吉敷擱回話筒。他的腦海裡一片混亂,但,掛斷電話後稍微分析,才開始覺得說不定一切真的如牛越所言。

    像這樣奇妙至極的事件有可能不是單獨發生,說不定同時在別的地方也發生與此相呼應的其他事件,而,該事件或許就是解明這一連串不可思議之事的關鍵!牛越不愧是經驗老到,他發現若是為這札沼線的事件苦惱,大概也一無所獲,畢竟過程離奇古怪,不可能解明真相,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其他方面尋找突破。吉敷認為牛越的這項判斷非常正確,他耐心等待著。

    德大寺兼光居往在這稍稍遠離人跡的北龍山中已將近二十年。茅草屋頂的往宅乍看純日本式的農家,不過也有西式的日光浴室,住起來相當舒適。儘管交通不便,但是最近食品店或書店會用車輛送貨前來,德大寺自己也時而會上街散步、購物,實際上並無多不便。

    他和妻子及愛犬往在一起,女兒已嫁至札幌。他選擇住在這兒的理由很多,包括離開市區的吵雜,以及聽從醫師建議,這附近植物很多、空氣清新。當然,北海道地價低的土地很多,會選擇這兒也是基於德大寺兼光的強烈意志!妻子和女兒皆激烈反對,因為這兒乃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德大寺擔任司機駕駛的列車出軌,導致很多乘客輕重傷,甚至死亡的現場附近。

    自從意外事故之夜以來,德大寺兼光的精神就產生異常。身體雖只是撞傷及擦傷,是精神上卻受到難以消除的創傷。德大寺自己是沒有明顯的自覺症狀,不過別人卻肯定為如此。

    那夜,他由機關車內被拋出雪地上,全身和頭部受重擊而暈厥,等醒來時,雪地上站著頂天立地般的白色巨人,以紅色雙眼低頭注視自己。此後,每次駕駛夜行列車來到這附近的山間時,如果是下雪夜,他總會見到白色巨人排開前方樹林走來鐵軌旁。

    這時候,他腦海中昭和三十二年意外事故當時的情景瞬間甦醒,在尖叫出聲的同時踩煞車,副司機則大驚地慌忙制止。由於這種情形多次發生,德大寺被調職至車輛保修,但是在此也經常出錯,不得不至精神病院接受治療,最後終於被迫辭職了。

    靠著父親留下的房子和一些土地,生活上是沒有問題,只是失去工作,持續過頹廢般的生活終究有些難堪,因此無法再居住於札幌街上,德大寺賣掉房子,遷居北龍的山區。女兒也因父親催害精神疾病之故而無人攀親,直到三十歲才終於獲得良緣。

    德大寺在這兒的生活非常單調,

    由於已上了年紀,一早就起床,看報、看電視新聞、閱讀書刊,中午過後,街上的食品店和書店會定期送東西前來,之後,直到傍晚為止,還是讀書,最近,也開始寫點東西,因為他發現寫文章可以讓精神平靜下來。

    但,寫太多會疲倦,因此他一天頂多只寫幾張稿紙或便箋,由於原本就不抱著發表的念頭,即使隨同自己死亡而消失也無所謂,不過寫著之間忽然覺得有些文章還頗值一觀,不知不覺間也和昔日同事杉浦邦人一樣,幻想著能夠自費出版了。

    也並不見得真想那樣做,只是……

    傍晚,在外面天色猶亮之際,他大致就吃晚飯,尤其是晝長夜短的季節。然後,散步,也帶著愛犬同行——這已經成為他遷居這兒將近二十年來不變的習慣。他的愛犬已是第二代了,每到傍晚散步時刻,一旦時間稍過,就會吠叫著催促出門。

    散步時走相當長的距離。德大寺年輕時代曾經是田徑選手,對自己的腰力和腿力頗自信,雖然目前已步入老年,因為養生有道,即使精神上出了問題,身體仍舊極端硬朗。他這十幾年來的散步路線已固定,一出家門,就沿沼澤往下走,然後爬上稍陡的山廳來到蘆葦叢茂密的平地後,又走了約莫十分鐘,抵達稍寬的車道旁。

    這條路像是河邊土堤上的道路,高出四周地面,沿著道路,一側有著櫻樹群生的地,德大寺來到這裡時,會在能盡覽櫻樹林的石頭坐下,靜靜讓時間流逝。狗也乖乖地在他身旁等待。

    櫻樹林可能已栽種十幾年了吧!也不知是有人栽種,或者自然萌芽而成長,不過其有一棵特別古老高大的櫻樹,樹幹也粗,開花的數量亦非其他樹所能比。北海道的春天來得較退,櫻花綻放期也較晚,到了四月中旬過後的現在,才好不容易疏落綻放,但,這棵櫻樹卻已經盛開。為什麼有如此大的差別?每當花季時來到這兒,德大寺總是感到不可思議。

    德大寺會在這兒待上很長一段時間,有時候更靜坐幾個鐘頭之久。妻子有一次擔心了,曾來找過他。

    目前是春天,晝長夜短,但,不管是夏天或秋天氣候溫暖時,連冬天他也是一樣,在散步時前來,在同一塊石頭坐下,沒多久太陽就下山了,所以,他也都準備了手電筒。

    駛過前方車道的車輛都亮大燈,燈光斷斷續續照出櫻樹疾馳而過,感覺上櫻樹有如列隊於山間的士兵歷經日本軍國主義強權時代的德大寺,經常會有這樣的幻覺。

    他也常試著想起一樁又一樁那個時代的痛苦回憶,令人厭惡的回憶數都數不清。譬如,身穿白長褲、橙色襯衫騎自行車出門,卻被一大群自以為壯士的年輕人圍毆;譬如,開戰之前和年輕女性進入札幌的電影院,同樣被毆打得差點死掉。

    那些人現在怎樣了呢?在這個和平的時代,他們去了哪裡?他們似乎相信圍毆身穿橙色襯衫、和女性同行、獨自去看美國影片的年輕人乃是正義的行為,但是,與其說他們是真的愛國,不如說只以向他人施暴取樂。

    如果不那樣做,日本人可能是無法舉國奮力,遂行殺害他人而戰的人種吧!但,那是令人厭惡的時代,或許正因為深刻體驗過那樣的時代,自己的精神才會出毛病。

    正因是極限的弱者,才會想籍威嚇他人、辱罵他人,來發現自己的優越和生存價值,否則即可能被自身的自卑意識擊垮。有些人或許會告訴自己說,那些怒斥自己、在新聞影片鏡頭中見到信奉的人物會大叫「起立」,甚至毆打所有在座者頭部的人們,全都是弱者,應該可憐、原諒他們。

    但,即使到了這把年紀,德大寺仍未能完全原諒他們,至今回想起來,猶會憤怒得全身發抖,畢竟,那是毫無理由的暴力!

    最近也發生類似的事件。一對年輕男女將車停在夜晚的港邊,在車內交談時,小混混們敲破車窗,將兩人拖出來怒斥,男人被狠揍之後殺害,女方則被剝光衣服強暴之後,同樣遭殺害。

    主嫌的十九歲少年雖未成年,卻仍被判處死刑,輿論喧騰一時。

    不管任何時代,人類的暴力行為傾向都不會改變,但,唯有在戰爭期間,暴力才被世人、輿論所認同。

    德大寺一面想著這些,一面靜靜在這兒度過天色慢慢開始轉暗的這段時間,事實上,他是為了擁有這樣的自我時間,才會不顧一切反對的遷居於此。

    這裡乃是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暴風雪之夜,德大寺遭遇列車出軌事故的現場,此刻他所坐的石頭一帶,就是他被拋出車外時掉落之處。

    當然,那時是一月底最寒冷的時期!北海道內陸的寒冷幾近暴力,以呼出氣會結凍來形容毫不誇張,這附近一帶完全覆蓋厚厚的積雪,根本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悠閒自在地坐著當時的札沼線已經沒有,單線鐵軌被拆除,鐵軌舊跡即眼前的道路。

    櫻樹林乃是當時就存在迄今。出軌後疾馳的第一節車廂撞到櫻樹幹而停住,是哪一裸?現在已記不清楚,但若依據自己模糊的記憶,可能就是那棵開最多花的老樹吧!如果是的話,當時那棵樹連根被撞起,居然不會枯萎地活下來,而且還開最多花,實在不可思議!

    德大寺在越過櫻樹、目前車道處出軌的柴油機關車的上空見到幾乎頂著天的巨人,當時他的意識並非尋常,由於受嚴重撞擊,全身抽痛,神志朦朧,沒辦法站起身來,不過,德大寺卻清楚記得一直注視自己、兩顆紅光閃動的眼眸在漆黑天空發亮的白色巨人。此後,每當雪夜裡駕駛列車來到這一帶,經常會見到站在櫻樹林那一頭的白色巨人。

    大家都說是幻覺,連德大寺自己也覺得可能沒錯,因為,等將列車停往再度抬頭時,眼前只剩一片冰冷的黑暗。

    但,德大寺卻認為那位巨人出現是要通知自己列車有危險,所以就會反射動作地緊急煞車——昭和三十二年一月那樁出軌事故的恐懼在此時會如爆炸般在他腦海中甦醒過來。

    由於工作中太多次出現這種情形,德大寺自覺已不能再當司機,所以上級下令時就完全服從。但,不再擔任駕駛員後,精神方面更加惡化,時常會有嚴重的情緒衝動,全身不能動彈。

    這種感覺沒辦法用言語形容。德大寺曾努力想以文章表現究竟是何種心情,卻無能為力,那既似悲傷、虛脫、絕望的感情,卻又完全不同。或許該說是支撐人類活下去的能量在瞬間消失於另一度空間的感覺吧!眼前彷彿黑幕垂覆般一片漆黑,一股想尖叫的寂寞突然佔據心頭,全身不能動彈,淚水奪眶而出,像嚴重暈船般……

    工作中頻繁出現這種狀況,德大寺終於前往精神病院求診。即使沒有那樣的感覺時,他也全身乏力,什麼事都不想做。結果,他很快變成形同廢人,辭掉工作,整天待在家中不久,他忽然開始在想,若不與事故現場對決而獲得某種形式的勝利,自己將無法靜度過徐生,隨著時間經過,他更確定了這種觀念,因為,他是在這兒發生事情,才導致精神出毛病。

    德大寺離開國鐵後多次來到這兒,他感覺這個地方似有什麼在呼喚自己。但,什麼也未曾發生!有趣的是,司機時代見過那樣多次的白色巨人,自從離開司機崗位後卻一次也未再見到。

    不管是冬夜,抑或暴風雪夜,他不知來這兒佇立過多少次,但,白色巨人從未出現。前往事故現場似已成德大寺的信仰。他心想,若有事必來,何不就遷居在此?妻子和獨生女當然強烈反對,但他卻不聽。如果繼續逃避,只是讓自己真正變成廢人,何不坦然面對,開闢一條生路呢?

    就這樣,他每天在既定路線散步,傍晚到達這兒。這是因為他判斷,若在大白天,是百分之百見不到那白色巨人。

    將近二十年這樣持續下來,或許也有代價吧?他的身心皆恢復健康,但,尚未再遇巨人。

    那雙眼閃動紅光的巨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自己遭遇的列車出軌事故又是怎麼回事呢?

    德大寺知道,只要能搞明此一謎團,自己的精神創傷就能痊癒,自己挫敗的人生也才稍微具有意義。

    儘管不知這一天何時來臨,不過自己將永遠持續著每天前來這兒吧!

    四月十七日星期一上午,牛越來了電話。

    「吉敷,我找到了,很奇妙的事呢!」牛越劈頭就說。很難得有稍急促的語氣,可能是興奮之故吧!

    「奇怪的事?」

    「是的,是命案,陷入膠著的殺人事件,和札沼線的意外事故同時發生,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是旭川警局和我連絡,局裡留有調查記錄,我剛剛請他們送過來。」

    「地點在哪裡?命案發生的地點?」吉敷問。

    「同樣是在列車上,函館本線的神居古潭一帶……」

    「函館本線……」吉敷喃喃念著。函館本線?豈非完全不同的路線?但,好像曾在哪裡聽過,會有關聯嗎?如果有,可就有意思啦!

    「函館本線開往旭川的第11班次列車,六時二十分從函館開出,預定二十時二十分抵達旭川。」

    一邊聽,吉敷一邊從書架拿下列車時刻表,迅速翻開卷頭的索引地圖。由於是今年的版本,札沼線只到新十津川為止,不過應能瞭解函館本線和札沼線兩者之間的地理位置,但若想詳細瞭解,就需要昭和三十二年一月當時的列車時刻表了。

    「所謂的函館本線……」牛越恢復悠閒的語氣想要開始說明。

    「我現在也翻開一九八九年度的列車時刻鐵道地圖。函館本線是連接函館和旭川的鐵道吧?由函館經長萬部、小搏北上,連接札幌、巖見澤、隴川至旭川。」

    「不錯,我現在也看著時刻表上的地圖。」

    「依這條鐵道的路線開,在札幌之前的桑園分岔為二,函館本線和札沼線並行北上至與留萌線銜接。」

    「是的。」

    「是函館本線的第11班次列車嗎?」

    「沒錯。」

    「咦?神居古潭是在哪裡?」

    「根據調查記錄,列車在札幌是十六時十五分開出,在巖見澤是十七時三十二分。事實上,目前已無神居古潭這個車站,不過以前是位於納內和伊內之間……看來非得拿到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份的列車時刻表不可了。但,我向這邊的國鐵方面查詢的結果,似乎也未保存……」

    「我想這邊的交通博物館應該有保存吧!讓我想想辦法。」

    「函館本線的第11班次列車十九時五十一分駛離神居古潭車站後,在第五節車廂的洗手間發現一具年輕男性被射殺的屍體。」

    「被射殺的屍體?也是在洗手間?」

    「是的。子彈一發貫穿男人肺部、一發留在腹腔內,兩顆皆尋獲,是左輪手槍專用子彈,不過並未找到手槍。」

    「沒查出兇手?」

    「沒有。」

    「你說是十九時五十一分被發現?」

    「不,那是當時第11班次列車自神居古潭車站開出的列車時刻表之預定時間,因為列車已離站,發現時間應該在悄後,可能是十九時五十二分左右吧!那天夜間有暴風雪的記錄,所以如果列車較預定時刻稍延誤,或許更晚。」

    「這麼說,或許只是單純的偶然也不一定,不過,和札沼線有人臥軌自殺、杉浦執勤的B45列車臨時停車的時刻卻大致符合。」吉敷急忙邊看牛越上次的傳真內容,邊說。

    「啊,真的哩!」牛越佩服地說。

    「雖說函館本線的列車上發現屍體乃是在列車離開神居古潭站之後,但,時間也無法確定,對不?因為發現者是乘客而不是車掌。假定再延後兩、三分鐘,就是十九時五十三、四分了,那就與杉浦的文章中所寫之臥軌自殺時刻十九時五十三、四分鐘完全一致。」

    「沒錯,這就有趣了。」

    「並行於兩條鐵軌上的列車幾乎同時發生這種異狀,雖可能是偶然,但,也可能另有原因。」

    「是的。」

    「關於函館本線列車的命案,有目擊者或什麼……」

    「完全沒有。照理是有擊發手槍的聲音,但,一方面乘客很少,另一方面外頭又有暴風雪,所以……」

    「暴風雪?」吉敷心中一動,問,「依杉浦的文章,這天晚上起先的確有暴風雪肆虐,不過自某一時刻以後,雪就停往,風勢也轉弱。」

    「啊,不錯。」

    「這麼說,兇手極有可能在暴風雪吹襲的時間帶遂行殺人了。」

    「嗯,是有可能。」

    「我記得文章內容是在過了中之岱車站後暴風雪忽然完全止歇,由於並無當時的時刻表,現在已無從得知列車經過中之岱車站是什麼時刻,畢竟,札沼線的這一段區間,目前已不存在。」

    「是的。」

    「函館本線第11班次列車上的被害者身份查出來了嗎?」

    「是查出來了,被害者是旭川當地的暴力組織成員,調查記錄上寫明其綽號是「炮彈」。」

    「這麼說,是暴力組織間的彼此鬥爭?」

    「不,好像不是。」

    「死者只有一人?」

    「是的,姓名也知道,是荒正公一,當時住在旭川市內。」

    「如果不是黑道火並,理由呢?」

    「最主要是,那種地方不太可能有複數的暴力組織並存,而且,在昭和三十年代初期,從未發生過類似的事件。」

    「是嗎?」

    「這邊的局勢算是穩定的……正因如此,這樁暴力組織成員命案的動機迄今依然不明,兇手也不明。」

    「一旦沒有目擊者,當然這位被害者從哪裡搭乘這班11列車也不明瞭?」

    「不,男人口袋裡有車票,是小搏至旭川的區間票,所以男人被推測是從小搏上車,還有……」

    「關於推定死亡時刻或死亡已經過多久等……」

    「這個嘛,接獲報案,旭川警局的刑事在旭川車站等待,第11班次列車抵達旭川後,在二十時二十分進行驗屍,依體溫下降等因素,判定死亡已約過了兩小時。」

    「比二十時二十分早兩個小時,也就是說十八時二十分?」

    「是的。十八時二十分的話,等於第11班次列車行駛於奈井江和豐沼一帶,依列車時刻表第11班次列車是十八時二十二分自豐沼車站開出,十八時十五分自奈井江車站開出。」

    「調查記錄上也寫明第11班次列車當時的明確時刻表?」

    「不,警方只是依列車時刻表推測。話說回來,被害者荒正公一自小搏搭乘第11班次列車時刻是十五時正,之後在奈並江、豐沼一帶被射殺,至神居古潭車站過後被乘客發現。」

    「原來如此。」吉敷邊聽牛越說明,邊以手指指循著到車時刻表最前面的路線圖移動。由於函館本線目前仍存在,當然有站名存在。

    「這位姓荒正的人在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的行蹤有查清楚嗎?」吉敷問。

    「不,沒有,在小搏市內也未找到目擊者。警方向暴力組織查訪,幹部和同事都表示不知道荒正前往小搏的理由。」

    「確定他是去小搏嗎?」

    「不,他們也推稱不知,警方只是依車票推測。」

    「這又是奇妙的事件哩!」

    「嗯,所以當時警方也束手無策。一方面無人對荒正抱持行兇動機,另一人面組織裡也沒有競爭對手。而,荒正雖非品行特別端正的男人,但是酒品不錯,女性關係也正常,不能算很差勁的惡徒,依調查所得,不是會因懷恨而遭殺害的人物……警方在一籌莫展的情況下,猜測也許是途中與誰發生衝突而……」

    「但,他是被槍殺,對吧?可能只是與人衝突嗎?」

    「問題就在這裡。」

    「手槍是荒正的嗎?」

    「不,組織裡的人都說不是。當然,他們也有說謊的可能。」

    「是的。」

    「另外,有趣的是,荒正被殺害之後不久,他所屬的組織解散了。」

    「解散?這……原因何在?」

    「警方沒有後來的記錄,但,也許因為有人被殺而遭受打擊,改邪歸正吧!」

    吉敷笑了笑:「有這樣的暴力組織嗎?」

    「吉敷,這邊的暴力組織就是那麼一回事,成員大多只是營造廠的一些粗暴工人。」

    「你所謂的該暴力組織,表面上掛著營造廠招牌?」

    「不錯,兼營建築和不動產交易之類……」

    「哦……」吉敷歎息出聲了。

    同一天的約莫同一時刻發生殺人事件,這雖有趣,卻也未免太毫無關係,而且事件發生的地點相距太遠了——是行駛在另一條鐵道上的另一列車。

    即使並非同一列車,至少也希望是發生於札沼線沿線某處的事件,但,兩樁事件距離太遠了!

    「牛越,你認為這兩者之間有所關聯嗎?」吉敷問。坦白說,他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清,所以才預料牛越應該與自己有相同心情,會回答:「很難說」。

    但,牛越的回答卻出乎他意料之外。牛越用平靜的語氣肯定回答:「我認為有關聯。

    「哦?」吉敷怔了怔,問,「你的意思是?」

    「因為這兩樁事件都太轟動了。在東京的人是不知道,可是對這邊的人來說,在行駛中的列車上被殺害並不多見,也就是說,事件的前兩年和後兩年,從未發生過這種事,更何況幾乎是同時又連續發生,因此在北海道的人們心裡,認為這很明顯是一樁相關聯的事件。以我在北海道於了三十多年的刑事之直覺,我判斷是相關聯的事件絕對不會有錯。」牛越的聲調雖平靜,卻具有說服力。

    「原來如此……」吉敷頜首,「或許是這樣沒錯,但彼此還是太扯不上關係,更何況又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件,該從哪裡著手呢?」

    「這個嘛,你說得也沒錯,問題是若要解明你目前所偵查的事件,還是不能逃避,對不?」

    「是的……」

    可是,愈是深入追查,遇到的謎團也愈難解,當初只被認為是為了區區十二圓的衝動性殺入,想不到會變成如此棘手的事件!

    「這兩、三天我調查的結果如上所述。但,札沼線的怪事件和函館本線的命案都陷入迷宮,所以這裡的人都盼望能夠解明真相,想不到如今卻與東京警視廳調查一課的名刑事扯上關聯,也算是某種緣分吧!如果你願意幫忙解開三十年前的這個謎團,只要用得到我,我絕對會全力協助。」

    「你太客氣了……」

    但,究竟要從何著手呢?牛越雖然那樣說,問題是,這兩樁事件真的彼此有關聯嗎?

    儘管在北海道這裡是難得的兇惡事件,卻也可能是偶發衝突造成的命案,也許兩樁事件同時發生根本純屬偶然。

    「接下來我該調查什麼?」牛越問。

    吉敷在內心呻吟了。牛越對自己似乎評價極高,但,如今他的頭腦非常混亂,坦白說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吉敷未回答,牛越接著說:「那麼,我就試著調查在事件之後解散的旭川源田組後來的情形……」

    「什麼!」吉敷情不自禁提高聲調,「牛越,你剛剛說什麼?」

    「咦?你是指源田組嗎?」

    「旭川的荒正所屬之暴力組織是源田組?」說著,吉敷握往話筒的手用力。

    「是的,有什麼問題嗎?」

    「組長是源田平吾?」

    「嗯……不,請稍待。」牛越似在翻閱資料,「啊,沒錯,組長是源田平吾。」

    「是嗎?」

    吉敷終於明白了,是源田大樓開發公司,旭川時代,源田大樓開發公司是暴力組織。

    「牛越,真不簡單,你的預感完全正確,這兩樁事件的確有關聯。」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牛越困惑莫名。

    「你不必調查源田組,後來的情形我都知道了。後來,源田組撤離旭川前來東京,以東銀座為據點,陸續蓋了多幢出租大樓,也就是說,北海道的流氓來東京大幅擴展勢力。」

    源由平吾的兒子正吾說過,公司是昭和三十二年在東京正式設立。為何在這之前沒有想到?時期也完全吻合!

    在北海道最後干下函館本線和札沼線這兩樁鐵道殺人的重大事件後,源田平吾帶著旭川的同事們來到東京。沒錯,吉敷慢慢開始明白了。之後,啊,對了,若這樣分析,還有另一項事實也符合,也就是說是女人,櫻井佳子。但,其關聯何在?

    吉敷不自覺站起,嘩啦一聲,電話機被拉倒了,他興奮得坐立不安。

    兩樁重大的鐵道事件是在昭和三十二年發生,源田平吉他們離開旭川前來東京當然也是昭和三十二年了,同一年,櫻井佳子經由源田介紹進入吉原的浮葉屋,這只是偶然嗎?

    在這之前呈靜止狀態的吉敷的腦筋開始劇烈運轉了。

    沒錯,不應該是偶然!這兩樁列車事件,不,或許只能算是一樁,但,不應該與櫻井佳子無關,也就是說,認為互有關聯才是自然。那麼,在當時,櫻井佳子豈非也該在北海道?

    甚至,行川郁夫也是一樣。

    三十二年後發展成殺人事件的兩人間的衝突,或許早已誕生於當時的北海道,也就是說是源於列車上發生的事件,而這就是世人所謂的消費稅殺人事件的伏線。

    櫻井佳子,是櫻井佳子……吉敷夢吃似的反覆念著,忽然脫口大聲說:「櫻井佳子,是櫻井佳子!」

    這兩樁鐵道命案絕對與櫻井佳子有關,如此,一切才能夠解釋得通。吉敷彷彿已能朦朧看見三十多年前持續至今的故事情節。

    「櫻井佳子應該需經打扮成花魁……打扮成花魁,這又與衣裳有關聯,不,一定是這樣……」吉敷喃喃自語。他雖是手握話筒貼著耳朵和嘴,可是腦海裡卻已無牛越的存在。

    「見到作花魁打扮的櫻井,行川昔日的殺意復甦了,所以,當時的櫻井一定必須是花魁打扮,問題是,在哪裡呢?不,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我忽略了什麼……對了,是行川的小說,小說內容幾乎全部是事實……啊!」

    吉敷又大叫出聲了——是白色巨人!

    在行川那篇童話般的小說中,男人被白色巨人的右手抓往,自行駛中的函館本線列車帶至札沼線列車上,難道不是意味著由函館本線的第11班次列車移至札沼線的B45列車嗎?

    不錯,行川果然和這兩樁列車事件有關。儘管不知是什麼樣的關聯,卻必定有關,也就是說,他曾置身現場。

    若是這樣,可認為那四篇小說的內容皆反映出某種事實。雖不知是直接或間接,卻絕對是反映事實。札沼線的小丑自殺、消失是事實,清潔恐怖的吊死屍體也是行川在宮城監獄時代的親身體驗。

    白色的巨人也許是童話,不可能真正存在,但是,內容中有關函館本線和札沼線的部分非常真實,具有暗示性質。

    這樣一來,最後那篇馬戲團裡的小丑故事是不是也該認為是事實呢?

    「是馬戲團,牛越,是馬戲團啊!」吉敷大叫。

    「什麼?馬戲團?」牛越的聲音裡透著困惑。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一定有馬戲團在北海道的某個地方表演……」

    「但,當時正值隆冬哩!」牛越猶豫地說。

    「是花魁,打扮成花魁!難怪送櫻井扮成花魁的照片給戲劇和歌舞伎圈會毫無回應,因為那是馬戲團的宣傳照。為何在此之前我會沒有注意到呢?櫻井佳子和行川郁夫曾經是同一馬戲團的團員。沒錯,行川是小丑,而櫻井是打扮成花魁的騎球女演員,是團裡的招牌。而在該時期,他們所屬的馬戲團至北海道巡迥演出,地點嘛,可能是札幌郊外吧……不,根據荒正身上的車票,地點在小搏的可能性極高,對了,應該是小搏。牛越,你剛才說過願意幫忙調查,對吧?」

    「是的。」

    「那麼,很抱歉,你能調查昭和三十二年一月是否會有馬戲團至小搏演出嗎?」

    「馬戲團嗎?沒問題。」

    「當時的列車時刻表我負責找出。現在我希望稍微整理一下思維,所以就此掛斷電話,等腦筋完全清楚之後,我會主動和你連絡,可以嗎?」

    「當然啦!我馬上與小搏方面聯繫。」

    「真不好意思。那麼,我要掛斷電話了。」吉敷掛斷電話。

    這時,他才首次注意到電話機倒了,慌忙扶正,全身因興奮而汗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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