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文 / 島田莊司
五月一日下午,我們來到江之電稻村崎車站的月台,正準備走下月台的階梯時,陰沉沉的天空嘩啦嘩啦地下起小雨來了。我和籐谷打開預先準備的傘——御手洗是從來不撐傘的,我只好把傘遮在他頭上。
「聽說酸雨在剛落下的時候,PH值最高哦。」御手洗嘟嚷著。
我想他說這句話的意思是不要讓他挨淋吧。
櫻花全謝了,也聞不到植物的氣息和海水的味道,只有濕雨的氣味撲鼻而來。
走在前面的籐谷已經下了坡道,我們緊隨在後,走進一家招牌上寫著「海灘」的咖啡店。我對這家咖啡店記憶猶新,而且知道店老闆叫金子。
因為外面下雨的關係,店內有點昏暗,日光燈開著。室內的裝修呈山間木屋的風格,有幾張四人座的餐桌。右手邊靠裡側是吧檯,吧檯前只有四張凳子,如果我們一齊坐下,就差不多霸佔了整個吧檯。不過店裡很空,只有一對男女佔用了一張四人餐桌。
吧檯內站著老闆金子。他剛剃過鬍子,看起來像個上班族,開始脫落的頭髮梳成七三分的髮型,眼鏡後的雙眼露出溫和的目光。
與他已經通過幾次電話的籐谷率先開口,把我們介紹給老闆,金子似乎不知道御手洗的大名。這是一家高級咖啡店,對於剛從幌延歸來的我來說,看到這樣的店,就足以感受到這裡真是個豐饒的好地方。
「啊,從雨中趕來,辛苦各位啦。」金子在吧檯內向我們低頭致意。我們的身子被雨水略微淋濕,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冷。我想起前天在幌延時感受到的寒意——雖然是多雲的天氣,太陽偶爾從雲層裡探出臉來,但射在身上的陽光卻一點都不能幫我祛除寒意,北疆仍舊處於冬天的寒氣之中。
同樣在日本,氣候可以如此迥然不同,這是我新的體驗和發現。我確如御手洗所說,是個典型的日本人,以為既然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大家說的就是同一種語言,那麼日本列島的氣溫從北到南應該也是一樣,這實在是嚴重的認知錯誤。就算是晝夜的長短,列島的東端和西端也大相逕庭。
「稻村崎公寓的松村賢策謎般的墜樓死亡事件是發生在三年前的六月二日嗎?」御手洗一邊坐到高凳上一邊問道。
「是的。啊,三位要咖啡嗎?」
「三杯紅茶就好了。」御手洗不徵求籐谷的意見,就擅自做了決定。
「那時候你住在稻村崎公寓的八樓嗎?」
「對。」金子一邊沏茶一邊回應,眼睛注視著手上的水壺。
「你是在一九八四年遷入稻村崎公寓的嗎?」
「是的。」金子抬頭回應道。
「在此之前呢?」
「住在這家店後面的廉價公寓裡,咖啡店也是在那時開始經營的。後來生了孩子,覺得房子太小了,就想搬到大一點的住宅,這個時候,那棟公寓大廈正好在對外招租。」
「招租的消息是從哪裡來的?」
「車站前的不動產公司。其實我早就看中那棟公寓大樓了,所以得到消息後馬上去承租,選了視野最好的最高層。」
「住起來感覺好嗎?」籐谷問道。
「相當好,尤其對我來說。由於工作地點就在附近,就算下雨,走路回家也不會被淋成落湯雞。在夏天游泳也非常方便。」
「是呀,真是好得沒話說。」
「那倒也不盡然。到我這個歲數,總希望有自己的房子,但我一直以來都是租房子住。」
「啊,我巴不得能在這棟公寓大樓租房子哩!我最喜歡玩風帆了。」籐谷說道,但沒有人回應,大家陷入暫時的沉默之中。
外面的雨聲好像越來越大,窗外的天空驀然掠過閃光,然後從遠處傳來雷聲。
「你在稻村崎公寓已經住了八年了,這麼長的時間裡,覺得有哪裡不妥嗎?」御手洗問道。
「不妥……嗯,搬家的想法倒是有一點點……」
「那麼,你經歷過什麼奇怪的事嗎?」御手洗興致勃勃地繼續問道。
「要說有什麼不妥嘛,好像也說不出來。但住久了,不知為什麼,總會有種壓抑感。住在這棟公寓的住戶差不多都有這種感覺,但又說不出原因。」
大家又陷入短暫的沉默。每個人面前的紅茶都蒸騰著縷縷水氣。
「我之所以產生壓抑的感覺,或許跟長時間住在這種出租公寓有關吧。每個月都得按時付房租,如果用租金來付買房子的分期還款,房子早就是自己的了。」
「明治時代的大文豪夏目漱石和森鷗外也都是一輩子租房子住呀。如果因此減少對他們的尊敬,那現代的日本人倒是危險了。」御手洗一邊笑著一邊說道,「其實,假如今日有人對他們的敬意產生幾分動搖,倒不是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房子。而是他們面對社會上大逆不道的事和當時的獨裁統治卻視若不見。」
對於御手洗這種不知是當真還是玩笑的話。籐谷露出認真傾聽的臉色,並重重點頭。
「正如你所說那樣。當時的文人中,意識到社會問題且在文章中予以評論的只有石川啄木【注】一人而已。夏目漱石和森鷗外都選擇了『安全文豪』的道路。」
【注】日本詩人,評論家。
籐谷把茶杯放在茶盤上,然後用右手指尖托住眼鏡,使它回到原來的位置。
「雖然我現在做的是娛樂雜誌,但我時刻不忘新聞工作者的信念,不希望自己一輩子只是在追蹤藝人。作為一名編輯,我期望《F》週刊能夠愈發關注社會問題。」
御手洗以讚許的目光看了籐谷一眼,然後對金子說;「你要知道,如今的稻村崎公寓擁有者早晚也不得不把公寓轉售出去。而轉售所得的錢,說不定與建築費用相比相差一大截哩。」
「或許如此吧。但像我這樣的人……」說到這裡,金子自嘲般笑起來。這位仁兄給人的印象是一停下工作就會面帶微笑。
「一點專長也沒有呀。我是江之島一間小土產店主的次子,曾經做過上班族,但很快就受到挫折,一輩子只能經營著這家咖啡店,看來是要做到死了。我很想留下曾經在這世界活過的證據,如果死時能躺在屬於自己的屋子裡,並把這棟屋子留給兒子,也就不枉此生了。」
此時,某處發出輕輕的響聲,籐谷拎起地板上的公事包,放在膝蓋上,拉開拉鏈,音量便大了起來。他急忙將右手伸入包裡。取出只有卡片大小的機器,做了某種操作後,聲音就停止了。
「對不起,有點事情。啊,老闆,可不可以跟你借公共電話一用?」
「這個,請用。」金子把放在吧檯另一端的黑色電話推到籐谷面前,籐谷拿起話筒後撥動轉盤。這種舊式電話現在也不多見了。
「啊,我是籐谷。」他以老練的語調大聲地對話筒說。看來,他要與對方講上一會兒。
「下面我要說的。倒不是住得不舒服的問題。」金子對著我和御手洗說道,「我在一樓搭電梯時,好幾次碰到好像是旭屋先生妻子的年輕女子。她從電梯出來,我要進電梯。兩人擦身而過。」
「稻村崎公寓大樓的全部住戶是否都知道旭屋架十郎是這棟大樓的業主?」
「不是全部。我們也不過是隱約感覺到,這個消息只在私下流傳罷了。」
「是嗎?抱歉,請你繼續前面的話題。」
「在那時候。那位年輕太太雖然搭電梯從樓上下來,但沒有跡象顯示她住在大樓的某個房間。之後我向其他人提過這件事,他們也覺得奇怪,說這人既不是上天台,也沒有在任何樓層的走廊裡見過她,怎麼突然間就搭電梯下來了。這種情況我碰到了好幾回。」金子說道。
「嗯,什麼?」籐谷對著話筒大聲說道,「請等一等,我告訴你電話號碼。老闆,這部電話的號碼是多少?」
金子慌慌張張地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片,置於籐谷面前,籐谷看了一眼寫在紙片上的號碼,稍顯激動地回到話筒旁,告訴對方電話號碼後掛上話筒。他興奮地對大家說:「不得了啦!旭屋的情婦香織剛剛在旭屋御殿門口出了車禍。奔馳車從家中駛出,但沒有看清左右路況,結果和垃圾車相撞。敝社監視旭屋御殿的小林記者馬上幫忙叫了救護車。」
御手洗聽到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消息,臉上露出了陰沉而恐怖的神色。
「現在已將香織送往茅崎綜合醫院了。小林拍下了事故發生後香織的車子照片。聽小林說,渾身是血、癱在駕駛席上的香織,在救護車到來之前不斷囈語,但完全無法判斷囈語的內容,說的好像不是日語,而是印尼語。」
「喬子應該與印尼沒有任何關係吧。」御手洗說道。「現在能夠想到的是,喬子一定因為某種理由急著外出。」
「她急著想去什麼地方?」我問道。
籐谷早於御手洗回應:「小林情急中拿出採訪用的微型錄音機把香織的囈語錄下來了。」
「啊,你們的記者實在太優秀啦。」
「小林剛剛打電話給編輯部,我要編輯部傳話給小林,讓他與我聯絡。」
籐谷的話還沒有說完,壓在他右手下面電話又響了,他立即抓起話筒。
「是的。啊,請等一等。馬上播放錄音?很好!我讓御手洗先生代替我聽吧。」
「我是御手洗,請播放吧。」
接下來,話筒那一頭似乎開始播放錄音帶了。御手洗一邊翕動嘴唇囁嚼著,一邊將耳朵緊緊貼住話筒。
「就是以上這些了。」我盡量貼著御手洗,所以也約略昕到對方的聲音。
「是嗎?那就太謝謝你了。」御手洗以穩當篤定的語調說道,然後把話筒交給籐谷。
「怎麼樣?」籐谷一邊接過話筒一邊問道。
「是英文。」
「英文?」
「聽不到那個嗎?我倒是聽明白了。『從很早很早以前開始,我聽了幾個小時乃至幾天。我雖然沒有勇氣。但還敢於說話。我們把活著的瑪特萊茵小姐埋入墳墓啦。,」
「你在說些什麼呀?」
「這是《厄合古廈的倒塌》的其中一節。我們快走!石岡君。」
「哦,去哪裡?」
「去外面。我們必須拯救瑪特萊茵小姐,快走!喬子捨命相救,但時間可能已經來不及了。這世界上,只有我們接到了她剛剛發出的訊息。」御手洗豎起外套領子,快步走向出口。
外面下著滂沱大雨,整個世界充斥著雨點敲打柏油路面的聲音,掩蓋了眼前緩緩開過的汽車引擎聲和車輪濺起水花的聲音。御手洗毫不猶豫地衝到大雨中。我來不及打傘,也緊跟著走出室外。
籐谷在我們後方,一邊打傘一邊跟上來。
閃電,然後是遠處的隆隆雷聲。前方是廣闊的海面,海面上波濤洶湧,因為在傾盆大雨中產生白色的霧靄,遠方的水平線已看不清楚了。又一道閃電。在這白光中,一塊正方形水泥碑在我們前方浮現出來。
「棺材!石岡君,快!瑪特萊茵小姐被活埋了。豎在那海邊的是一塊巨大的墓誌銘呀。」御手洗在大雨中狂呼著。由於雨勢太猛,周圍一片昏暗。彷彿暮色四合。
御手洗凝神屏氣,來到公寓大廈西側的小門前。他握住門把大力扭轉,但門被鎖上了,把手紋絲不動,於是他又轉身奔至玄關門口。御手洗毫不猶豫地推開玻璃門。衝進大廳,左手邊仍然立著那具雙性人雕像。接待處窗口內,臉色大變的管理員瞪大眼看著我們,渾身濕漉漉的御手洗繼續向裡面走。管理員迅速打開側門走出來。
「喂、喂,你想去哪兒?」管理員一邊說一邊揪住御手洗的衣袖不放。
「野邊久藏先生,請你立刻叫出租車去茅崎綜合醫院,野邊喬子受了重傷,傷勢危急。不快點去,恐怕要來不及了。」
「你說什麼?這是真的嗎?你是不是想糊弄我?」
「你竟然懷疑抱著好心來通知你的人。你女兒現在在醫院裡無人照料。你趕快打電話給茅崎醫院吧,馬上就可以確定我說的話對不對。」御手洗說完後又往裡闖。這回老人不再拉扯御手洗,只見他匆匆回到管理員室打電話去了。
御手洗穿進寂靜的一樓走廊,快步走向電梯,走廊盡頭門上的毛玻璃瞬間亮得刺眼——外面又有閃電和雷鳴。電梯門旁有盆栽,御手洗按下樹葉背後的電梯按鈕,焦急地用手指輕扣樓層顯示板。
電梯緩緩下降。不久。電梯門嘎吱嘎吱地打開了。
御手洗飛身衝入電梯,然後揮動右手催促我和籐谷盡快進來。
我們尚未全部走進電梯,御手洗已經迫不及待地按下關門按鈕。
「一、八、六、七、五……」御手洗一邊口念數字一邊按下電梯按鈕。我和籐谷怔怔地看著,然後交換眼色。我從未見過這麼按電梯按鈕的,而剛才被御手洗按下的按鈕,全都亮了燈。
「喂,御手洗……」
「噓!」御手洗制止我。
電梯開始上升了。不久,電梯停止,電梯門打開。看看樓層顯示板,「5」的指示燈熄滅了,說明電梯停在五樓。這沒有錯,因為按照御手洗剛才的操作方式。電梯當然應該停在離一樓最近的樓層。
御手洗在打開的電梯門前怔怔站著,目瞪口呆,略顯失望。不久,電梯門關閉,眼看就要夾住御手洗了,我趕緊把他往後拉。電梯繼續上升,但很快又停住,電梯門打開,這裡是六樓。御手洗好像被鐵絲綁住身子般呆立著。我和籐谷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地站在御手洗身後。不久,電梯門又合上。電梯再度上升,停在七樓。
然後又關門、又上升、又停止、又開門。這一回停在了八樓。看來,電梯完全按照御手洗所按的樓層順序或進或停。御手洗一直站著,似乎在思考什麼問題。
當電梯停在八樓。開門片刻後再度關門時,我注意到御手洗似乎受到很大的打擊。他對自己的推理深信不疑,但事實好像並非如此。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道,一副對眼前的事實難以置信的模樣。
「再來一次!」
他迅速按下「1」的按鈕,電梯不久後降到一樓,電梯門嘎吱嘎吱又打開了。一直在沉思的御手洗似乎下定決心。馬上按下關門按鈕,然後快速地按下「1、8、6、7、5」的樓層按鈕。
電梯再度上升,結果與前一次相同。我們再次到達五樓,電梯門又打開了。
「啊!」御手洗大喊一聲。然後將頭撞向電梯裡的牆壁。「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為什麼會這樣?我真搞不懂。」
我按下一樓按鈕。當電梯分別在六樓、七樓,八樓停過後,它又直接下降到一樓。御手洗踉踉蹌蹌跑出走廊,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失敗。我則不知道該如何做才好。御手洗跑到走廊盡頭的門前,握住門把,轉動中央的半圓鍵,然後將上半身壓到門上。這門刷地被推開了。
伴隨著濕氣,雨聲傳入走廊。御手洗踉踉蹌蹌地走入雨中。
「喂,御手洗,你去哪兒呀?」我喊道,但他充耳不聞。好不容易弄乾的衣服又被雨水打濕了。
御手洗筆直向左邊走去,然後啪嗒啪嗒地走下平緩的坡道,這前面就是國道了。無數的車子在國道上疾馳,濺起沙沙沙的水聲,那裡太危險了!我和籐谷趕緊打開傘走入雨中追趕御手洗。
御手洗沿著柏油路往江之島方向前進,他低垂著頭,似乎在思考什麼問題。就在這時,他突然站住了,然後迅速向後轉身,又向稻村崎公寓方向走去。我們把雨傘罩在他的頭上,跟著他一起往回走。但沒多久,他又停步,向後轉身又往江之島方向走去。我和籐谷面面相覷,我們實在不明白御手洗究竟在思考什麼問題。或者遇到了何種挫折。
「啊!」御手洗大喊一聲。他倏然站住,然後轉身衝向大海的方向。
「汪汪汪!」他舉起拳頭。向著白煙籠罩的海面發出狗叫聲。
籐谷驚慌失措。以為御手洗出了什麼毛病。接下來的瞬間,御手洗的口中又發出一連串笑聲。我被御手洗的異常舉動嚇得心驚膽戰。
「哇!哈哈哈哈!我真是一個大笨蛋!」
「喂、喂。」我抓住御手洗的肩膀。
「多麼簡單的事情!多麼可笑的錯誤!因為太簡單,一下子反而弄不明白了。」御手洗說完,又仰天狂笑起來。根據以往的經驗,這種時候暫時不打擾他為妙,我靜靜等待他的發作平息。
「到底怎麼啦?御手洗,是怎麼回事呀?」過了一會兒,我終於忍不住問道。「剛才你在想些什麼呢?」
「怎麼回事?很簡單呀,石岡君。對方疏忽啦。中途急急忙忙改變了樓層,我也疏忽啦,忘記了這回事。你們想知道我在考慮什麼嗎?」御手洗叫喊似的說,因為海邊國道上充斥著汽車的噪聲。
「問題很簡單,就出在幽靈大樓身上。石岡君。你好好看看這棟幽靈大樓吧。」御手洗指指位於我和籐谷背後的稻村崎公寓。他抓住我的雙肩把我的身子轉過一百八十度,大樓就聳立在我的前方,籐谷也趕緊轉過身注視大樓。
「石岡君,這棟大樓是幾層建築呢?」在傾盆大雨中,御手洗大聲問道。
「八層建築吧。」我答道。
「請你數數看,就在這裡數樓層。」
御手洗將我的身體固定至正對著大樓的方向。我和籐谷伸出食指,一二三地開始數陽台的簷篷。
「啊!」
「哇!」
我和籐谷不約而同地驚呼。
「有九層呀……」
怎麼變成九層建築了?這是怎麼回事呀?
「瞧,這就是幽靈大樓。走,我們回去從頭再來。我想這次我一定可以帶你們進入從未見過的世界。」御手洗興高采烈地說道。
我們屏息再度回到大廈的電梯中,御手洗轉而放低音量說:「請你們閉上一隻眼睛,在我說『好』之前不要睜開。」
「為什麼?」我問道。
「就照我說的做吧。現在沒有說明的時間了,你們很快就會明白的。」
御手洗說完,也閉起自己的一隻眼。他用左手遮住眼睛,我們也模仿他的動作。他接著說道:「我疏忽了。三年前的六月二日,這棟大廈的樓層標示做了更正。那麼電梯內樓層按鈕的數字自然也要更換。四樓出現了,原來的五樓改為四樓,六、七、八、九樓則相應改為五、六、七、八樓。這麼一來,九樓就不見了,所以從那以後,這棟大樓變成了八層建築。」
「可是御手洗,現在我們看到的這棟大樓又成了九層建築。」
「正如你所說,石岡君,四樓沒有了。起初是對方的錯誤,把四樓當成死樓,後來則成了誤導我的源頭。」
「嗯……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我的腦子一片混亂。
「沒關係,石岡君,以後你有的是時間慢慢思考。」御手洗說完,按下電梯門的關閉按鈕。在他的腳下,積聚了一小攤雨水。
「請兩位做好心理準備,從現在開始,這部電梯將變成通往地獄的太空船,究竟將會發生什麼事,我也無法完全預測。但事態非常緊急則是毋庸置疑的,所以來不及做詳細說明。或許我們將面對這起事件中最危險的情況,請兩位特別留神,不要受傷。說得嚴重一點,處理這件事甚至會有生命危險。一旦情況危急,請務必按我的指示行事,聽清楚了嗎?好,我們走!」
遠處隱約傳來雨聲和雷鳴聲,御手洗毫不猶疑地按下樓層按鈕。乍看之下,按鈕的順序與上次並無不同,我用單眼看著亮燈,從上到下依次為「7、6、5、4」,而上次是「8、7、6、5」。
電梯隆隆上升,如果電梯和上次一樣運行的話。這一次應該會停在四樓吧。我暗暗祈禱電梯不要發狂才好——御手洗究竟要把我們帶往何處呢?
隨著眶當的震動聲,電梯停止了,多半是停在四樓吧。在電梯門打開前的短短一兩秒鐘,我竟感覺這段時間非常漫長。聽了御手洗說的那番話,我的心臟一直快速地跳動著。
嘎吱嘎吱,電梯門終於打開了,在正面牆壁上,可以見到「4F」的紅色文字標示。果然如我所估計的,電梯還是停在四樓了。
但接下來的瞬間,卻讓我驚奇得目瞪口呆。
這四樓非常怪異,與其他樓層迥然不同。首先是樓層內充斥著奇異的氣味,但我又說不上這是什麼氣味。另一個怪異之處是昏暗,外面的太陽應該還沒下山,但這樓層的走廊卻非常昏暗。此刻,電梯內的燈光照射到走廊上,當電梯門關閉後,走廊肯定是漆黑一片。
想到這裡,我心中不免感到畏怯。第三個怪異之處是我們所在的地方,無論是牆壁或地板,看起來都特別骯髒。牆上到處是污垢,壁紙大都脫落或剝離,地板上則滿是纖維塵埃,像薄雪般地堆積著。
此外,好像有乾燥的沙礫薄薄地覆蓋著地板,地板上還散佈著木片和水泥碎片。
我們到底來到了什麼地方?我想這一定不是稻村崎公寓。正如剛才御手洗所說,電梯已經變成了太空船,在異次元空間飛翔,把我們帶到了未知的地方。
「別出聲!」依舊蓋住左眼的御手洗低聲說道,「從現在開始,只有我可以說話,要活命的話,請按我的指示行動。好吧,前進!
盡量減輕腳步聲。」
於是,我們開始在未知的世界裡慢慢走動。雖然盡量放輕步伐,但每走一步,地板上便揚起纖維塵埃。臭味變得越來越濃烈,我努力辨別著這是什麼氣味。同時,我還注意到遠處傳來輕微的音樂聲,那是節奏輕快的音樂,像是單簧管演奏的聲音。它的旋律分明,應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音樂。歡樂的音樂與這個地獄般的場所。給人一種非常不協調的感覺。
嘎吱嘎吱,我們身後發出巨大的聲響,那是電梯門關閉的聲音。回頭一看,我不禁大吃一驚——電梯門本應已經合上,但此刻電梯上的門才正在關閉。在這瞬間,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難以接受親眼見到的事實。巨大的電梯開始在我眼前慢慢下沉。啊!
這是怎麼回事呀?我迷迷糊糊地思考著。
在現實世界中,是不可能見到這種光景的。
「現在可以睜開眼睛了。」御手洗的耳語聲傳來。
睜開閉著的一隻眼,只見到骯髒而巨大的電梯頂部就在眼皮底下,電梯正在往下沉,不一會兒,只留下縱深的水泥坑道。
「這裡的電梯門是用玻璃做的。」御手洗小聲說道。從下面射上來的光線照在他的側臉上,讓人覺得他似乎已經在這裡住了很久。
「請看那邊。」
我們順著御手洗指的方向看去,那邊有個好像把電梯槽橫放的水泥制正方形隧道,隧道沒有窗,只是在右側牆上有一扇小門。現在能看得見小門,全靠御手洗讓我們先閉起一隻眼睛。如果在明亮的電梯中睜著雙眼,眼球的瞳孔將會收縮至最小,那置身黑暗時就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從小門的狹縫中透出一絲光線,御手洗慢慢地往這束光線的方向走去,像貓一般躡足前進。
「這裡是什麼地方?」籐谷低聲問道。
「這裡是不存在的死亡樓層,充斥著死亡的氣息。所以不想死的話,以後最好閉嘴!」御手洗用堅決的語調發出命令。他躡足走到門前,將身子緊貼在門邊的牆壁上,然後又用唇語和手部動作示意我們上前。
御手洗慢慢走到門前,伸手抓住桿狀把手,慢慢向下壓,門徐徐地朝他打開了。淡藍色的光線從室內射出,慢慢地驅逐了走廊裡的黑暗。雨聲變大了,愉快的音樂聲也越來越大。利用門的慣性,御手洗用指尖輕輕一彈將門推了回去,他再次緊貼在門邊牆壁上。
不可思議的是,竟然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於是御手洗又離開牆壁,慢慢將頭湊到門縫前,窺視室內情況,然後悄悄開門進房。
他的臉朝向室內,手臂後彎搖擺,示意我們入內。
我在先,籐谷殿後,也悄悄地進入室內。這裡是個奇妙的空間,淡青色光線隱隱約約地充斥在大客廳中,這是從外面透過滂沱大雨射進來的光線。我終於記起現在應該是日落前的黃昏時刻,就是說,這房間現在只靠外面射入的光線照明,天花板和牆壁的電燈都未點亮。
然後就像波浪起伏一般,時高時低的雨聲充斥在屋中,這是直接打在陽台瓷磚上的雨點和從簷篷滴下的雨滴的混合音。之所以會聽到這麼大的雨聲,是因為陽台與室內相隔的大型落地玻璃門完全打開的關係。雨水飛沫形成白色霧靄,捲起窗簾侵入室內。雨勢非常激烈,好像暴風雨來襲似的。在白色煙雨的彼方,連廣闊無垠的太平洋也完全見不到了。風聲呼嘯,窗簾布迎風抖動。雨勢更大了,因為打到陽台瓷磚上的雨點越來越多。在陽台外面,蒼白的天空頻頻發出白光,雷聲隆隆,間隔時間比剛才更短。
這一切就像是幻想中的景象。在寬廣的室內,地面原本鑲嵌了漂亮的裝飾磚,現在已損壞不堪,多處剝落。天花板垂掛著樹枝狀吊燈,牆壁上也裝了歐式古典格調的照明器具,但玻璃上蒙著厚厚的灰塵。
右手牆邊是壁爐和大理石的裝飾台,裝飾台上擺放著戴褐色燈罩的大型檯燈,四周牆壁則貼著白色暗花壁紙,但卻處處浮現褐色污跡。壁爐上方擺著大型鑲金雕飾的橢圓形畫框,玻璃鏡也已破碎。
壁爐前方擺著一套洛可可風格的傢俱,從其華麗的外形可以知道一定是高檔貨。但是陳舊的坐墊都破了,裡面的纖維飛舞出來。
這裡看來就像是沒落貴族公館的會客室,我為它的荒涼感到心酸。此刻,音樂和雨水的濕氣正在這房間裡靜靜地瀰漫開來。我忘了置身於此地的不安,環顧四周,看得出神。室內好像沒有人,但從剛才開始便一直播放著古老的音樂,這種華麗的單簧管樂音更加強了室內的荒涼感。
左手邊,正在擺動的退色窗簾布後是關得並不嚴實的門。門的把手也是桿型,但不知為何被裝在了較高的位置。御手洗跑到門前,讓背部貼住窗簾,從門縫裡窺視室內的情況。我也挨近門邊。
站在能從門縫看到室內的位置上。站在門前,古老的音樂聲變得更大了,音樂聲好像就是從這房間裡傳出來的。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睜大,因為我見到了奇怪的東西。室內有個玻璃筒,而玻璃筒上有個圓台,圓台上有著一張白髮凌亂、滿是皺紋的老人臉孔。這是不是人被砍下的首級呢?我幾乎想大聲發問。如果是女人,肯定要被嚇得驚叫出聲了。由於有段距離,很難判斷,但大致可以看到老人的眼眼緊閉著,白色液體從唇邊一直流到下頦,頭顱的左右用支架撐住,大概是為了防止它會突然滾落。
御手洗用指尖推門,門框發出輕輕的吱呀聲,音樂聲越來越大,門慢慢地被打開了。室外閃電雷鳴不斷,每閃一次光,老人的首級便清晰地浮現出來。流淌著雨水的玻璃窗也投影出老人沉睡般的面容。開門的吱呀聲完全被淹沒在雷鳴聲、滂沱大雨聲和音樂聲之中。
我環顧室內,這裡好像是個臥室,但它的床與普通的床不一樣,是個鋪著白色床單的傾斜平台,或許是因為前側床腳損壞的關係吧。臭氣來源應該也是這個房間,門一打開,臭味頓時變得更加濃烈。迅速掃視室內一遍後,御手洗逕自進入房間,直接奔向老人,我和籐谷緊跟在後。遠看像是首級,但趨前一看,卻發現不是那麼回事。老人的頭部擱在玻璃圓筒上,左右用金屬支架撐住,支架上部做成半球形,正好將頭顱托住;老人的額頭上則纏繞著鐵絲頭箍。在透明圓筒中,裝的是老人穿黑衣的身子,圓筒中間還裝了兩個圓形小喇叭。我用手指觸碰透明圓筒,發現不是玻璃,而是塑膠,準確來說,應該是丙烯樹脂吧。再仔細觀察,圓筒下半部向四周伸出幾條支臂,支臂前端裝著小滾輪。使圓筒可以自由地向前後左右移動。但最不可思議就是,老人沒有手臂,僅僅在圓筒的左右有兩支短椽木似的凸起。
門邊的窗子旁,也就是我們的背後,老人的正對面,擺著一台只有在美國老電影中才能看到的大型點唱機,玻璃盒中有許多小燈泡在閃閃發光。此刻,正有一張唱片自動播放著。原來輕快的音樂源出於此。投入硬幣,選擇自己喜歡的曲子,唱片就會自動播放。
產生臭味的部分原因也知道了,那是老人的嘔吐物所發出的氣味。
我們看到的白色液體就是黏結在一起的唾液氣泡。這嘔吐物從唇邊開始。然後滴到平台上和透明的圓柱體上。當然,臭的理由不止於此。
御手洗用雙手觸摸老人的臉孔,又用手指撐開老人的眼瞼。在御手洗仔細檢查時,與現場極不協調的歡愉音樂一個勁兒地播放著。
「他是誰?」我壓低聲音問道。
「這個人究竟是誰?」籐谷也問道。
「就是你們要找的人囉。」御手洗低聲回應,「你們清楚知道他的存在,卻見不到他蹤影。」
「三崎陶太?」籐谷脫口而出。我受到強烈的震撼。
「難道真的是三崎陶太嗎?」
我和籐谷異口同聲地發出悲鳴般的質疑,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這男人的臉。滿臉皺紋,額頭和太陽穴浮現老人特有的細小褐斑,頭髮凌亂,已經完全花白了。黑髮難得一見。頭頂則近乎光禿。在稀疏的幾根頭髮間可見到蒼白的死人般的皮膚。怎麼看都是一個老人呀!三崎陶太應該生於昭和三十七年,那麼到今年正好是三十歲,為什麼會衰老得這麼厲害?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已經死了。」
我們背後突然響起洪亮的男人的聲音,在這一刻,我感覺自己的心跳就要停止了。因為點唱機的音樂戛然而止,男人的說話聲顯得異常清晰。我們猛地回過頭,想看看發聲者是誰。
背靠著點唱機,站著一個男人。這人我從未見過。他戴著銀邊夾鼻眼鏡,中等個子,身材略顯肥胖。在電光閃耀時,可以看見此人還很年輕,白皙的臉上留著小鬍子,露出柔和的目光。是他把點唱機關掉的吧。
外面的閃電繼續著,沭浴在白而銳利的光線中,又有一樣不可思議的物體悄無聲息地進入房間,停在男人身旁。之所以沒有聲音,是因為那物體靠著車輪來進行移動的。就在戴夾鼻眼鏡的男人的腹部高度,出現一頭非常濃密的銀髮,但頭髮非常凌亂。好像是從室外迎著強風來到此地。奇怪的是,他們兩人都沒有被雨水淋濕。
後面進來的人,正是籐谷他們偷拍到的旭屋架十郎。穿著與照片上相同的裝束。雖然在銀幕上多次看到他的風采,但還是第一次直接看到本人。
「你們錯啦。」御手洗露出信心十足的神色,靜靜地說道,「三崎陶太就在這兒。」
我再次感受到好像被高壓電擊中的震撼。
「他在哪裡?」籐谷與我一樣驚詫不已。
「就是披著假髮,坐在輪椅上的這位。」御手洗低沉的聲音在充滿雨聲的屋內顯得非常響亮。
「什麼?」籐谷驚愕得目瞪口呆。
「那旭屋架十郎又在哪裡?」我問道。
御手洗演戲似的彎下上身,慢慢伸出右手,指著載於透明圓筒上的老人。
「他就是旭屋架十郎嗎?」
「是呀,就是他,不過現在已經死了,看來他是患了肺癌。香織所說的活著被埋入墳墓的瑪特萊茵小姐就是指旭屋。原來是護校學生的她,為了救旭屋從家裡衝出來,結果遇上車禍。我們固然很急,但她更著急。然而,誰也救不了這位巨星。他靜悄悄地在這無人知曉的墳場裡死去,可以說,除了我們,誰也不知道日本電影的一個時代在今日悄然結束。」
「如果我們不來,你們一定會把這個事實隱瞞十年,對不對?
陶太君,請你摘去假髮,讓我們見見你的真面目好嗎?你好像裝了假肢,是不是?」
「我不知你是誰,但看你一副名偵探的派頭,能猜出我的名字嗎?」戴夾鼻眼鏡的男人挑釁似的說道,「看你這惹人生氣的語氣,好像知道我的名字一樣。」
「那當然。如果你早點跟我聯絡就好啦。古井教授很擔心你呀。
野邊修先生。」御手洗一邊笑著一邊信心十足地說道。
「你已經知道了?」
「對,我已經明白了一切,包括你在這個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如果方便的話,我們不妨到隔壁房間,舒舒服服坐在沙發上,聽我做詳細的說明吧。」御手洗用右手指指鄰室。
屋外閃電又起,正好照出四名男子在房間裡無言站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