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終章 最後一場表演 文 / 島田莊司
潔往逐漸接近的小船走去。
可怕的怪人說:「退下,我不需要幫忙。」
可能是雷雨的關係吧!怪人大聲說著。但是,他的聲音聽起來並沒有敵意。
怪人搭乘的小船靠到石岸邊了。他不慌不忙地彎著腰,從不穩定的小船上移動到石子地面。
因為潔開槍打壞了街燈,周圍十分昏暗,因此怪人的裝扮和容貌到底如何,我們並不是那麼清楚。但是閃電一來,怪人的面貌就會在那一瞬間完全暴露出來。
全身濕透的他,除了用怪物兩個字來稱呼之外,實在找不到其他的字眼了。
他的右半邊臉是覆著一層粉紅色皮膚的頭骨,頭頂上的頭髮也沒有了一大半,剩下的稀疏頭髮長到垂肩。
他身上的衣服也很詭異,因為從上到下都是細長破布條的組合,再加上全身濕淋淋的,說他的樣子像人,還不如說他是一株奇形怪狀的大型植物。
醫學界有「生物反應」這個詞。我突然這麼說是有原因的,因為從這個怪物的樣子看來,他不僅外表古怪,而且從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那種「生物反應」,也就是說,我無法從他的身上感覺到人類或動物的氣息。或許幽靈就是像這樣,是沒有能量或體溫的靈體。
他在轟隆的雷聲中慢慢走下船,來到石子地面。
等轟然的雷聲結束後,他才開口說:「不需要以槍迎接。不如我們握個手吧!」
潔聽了他的話後,默默地點了頭。
怪人的聲音相當嘶啞,但是他講話的速度很慢,所以並不難聽清楚。
「不過,我也不是非常歡迎你們來這裡。」
「謝謝你,幽靈先生。」潔說:「我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助理教授,我叫御手洗潔。這邊這位是傑米·連登,是一位劇作家。」
「我沒有名字。」怪人說。
「沒有關係,因為我已經知道你的名字了,奧森·達爾馬吉先生。」
潔的這番話,讓我目瞪口呆。
「達爾馬吉先生?……這是達爾馬吉先生?」我喃喃地說:「他還活著嗎?」
「我不是鬼。」怪人說。
看來他也是一個幽默的人。
「那麼,一九二一年從高樓摔下來的建築家是?……」
我沒有把話說完就陷入沉默之中。
潔說話了:「我也不知道那是誰。達爾馬吉先生,那個人是誰呢?」
「只要知道我是達爾馬吉就夠了吧!」
「那可不行。因為知道那個人是誰,也是我們來這裡的目的之一。請告訴我們那個人的名字。因為除了你之外,再也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了。」
「你真的不知道嗎,助理教授?」
「很遺憾。」
「那你還能來到這裡?」
潔慢慢地點了頭,然後同意地說:「你說對了。」
「你到底知道了多少真相?」
「我想我應該已經知道大半的內情了。」
於是怪人吃驚地說:「你是一個很有自信的人呀!但是,你為什麼還要來這裡?只是因為單純的好奇心嗎?」
潔慢慢地搖了搖頭。
「我是為了我們的共同朋友的遺願。」
「我們的共同朋友?包括我嗎?」
「當然包括你,達爾馬吉先生。」
「你說的共同朋友是誰?」
「喬蒂·沙利納斯小姐。」
「喬蒂,喬蒂嗎……」
怪人低聲念著。
短暫的沉默後,才又開口說:「喬蒂說了什麼嗎?」
「我和她打賭了。」潔說。
「打賭?」
「沙利納斯小姐當然沒有那麼說,但意思就是那樣。她問我能不能解開謎底。她說,從一九一六年以來,這棟中央公園高塔發生了數次像謎一樣的奇怪事件。你能解開這些謎嗎?」
「嗯。」
「當時我的回答是,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解不開的謎。於是她便要求我挑戰她所說的謎。」
幽靈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他問:「喬蒂本身有答案嗎?」
潔搖搖頭,說:「沒有。」
「她想得到答案嗎?」
潔還是搖頭,然後說:「沒有,她說她只要知道這是幽靈做的就好了,她並不想要別的答案。」
怪人又沉默了,但他內心裡的思潮好像正處於洶湧澎湃之中。
「她說當她蒙主寵召的時候,幽靈一定會來迎接她,帶她一起走上黃泉之路。」
「那麼,為什麼你對她所說的答案不滿意?」幽靈好像責問似的說。
「你說這是為什麼呢?」潔說。
「因為你是科學家嗎?」
「這也是原因。但是,沙利納斯小姐為什麼要對我說那樣的話呢?」
怪人不說話了。
「她雖然說她不要答案,可是,你不覺得她其實是想在黃泉的國度質問你嗎?」
怪人還是沉默著。
「沒有人能夠滿足謎永遠是謎這種事。人類因為有探索未知事物的好奇心,所以才會造出摩天樓。你也是這樣,才建造了這棟大樓。不是嗎?」
但是怪人沒有回答這個疑問。
他說:「好了,現在你已經來到這裡了,接下來你想做什麼事?」
「我想確認自己所想的事情到底正確不正確。」
「你是說你已經解開謎團了,來這裡是為了確認自己所想的是否正確?」
「是的,我的確是為此而來,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目的。」
「你想從我這裡確認?」
「因為這是我和沙利納斯小姐的約定。」
「向我確認答案?」怪人又說了一次。
他好像深思一樣地低下頭,閉起一隻眼睛。
已經完全骨頭化的另外半邊臉的眼睛,其實只是一顆玻璃珠。我是慢慢才看清楚這種情形的。
「因為只有你知道全部的事情。」潔說。
「你想成為英雄嗎?」怪人問:「想開記者會嗎?」
潔不以為然地笑了,說:「那麼報紙的標題大概會是:摩天樓的魯賓遜·克魯索!在被封閉的大樓生活了五十年!」
「那一定會是今年最大的新聞吧!」
可是潔搖搖頭,說:「但是我拒絕與媒體打交道。」
潔的話讓我感到吃驚,因為前刑警塞米爾·穆勒也說過相同的話。
「我不會召開記者會,也不會接受任何採訪。剛才我已經說過了,我來這裡的目的只是為了確認自己的推理。向你求證之後,我會把真相一直放在心裡。我想他也是一樣的。」潔摸著我的肩膀說。
「永遠嗎?你會把你求證到的事實帶進墳墓裡嗎?」
「你希望這樣嗎?」
「不……」幽靈搖搖頭說。
搖過頭後,幽靈沉默了一會兒,才又開口說:「到這個世紀末就可以了。我最多只能想像這個世紀結束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情吧!對我來說,二十一世紀是太過遙遠的未來,像是我無法想像的別的行星的世界。不過,你們大概可以活到那個時候吧!當新的世紀來臨時,你們想怎麼樣就隨你們的自由了。」
「我答應你。」潔說:「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在新世紀召開記者會,但是,在這個世紀裡,我一定會針對你的事情保持沉默。」
「到了未來的世紀,人們應該已經忘了我,也對我的事毫無記憶,不會有討厭的記者追問我的事情。關於我的事情,人們只會當聽故事一樣聽過就算了,會當作事實上不存在的幽靈故事,或……」
怪人又沉默了。
「或……?」潔說。
怪人似乎已不想再說下去了,但在潔的促使下,他說:「或是獻給喬蒂·沙利納斯的一生的可憐笑話。」
「大樓發生爆炸事件時,從樓上摔下去的人是誰?」
潔非常直接地提出他剛才問過的問題。
「你不是已經解開所有的謎了嗎?」怪人慢慢說道。
「推理沒有辦法推理出人的姓名。」
「他是我當時的助理,米夏爾·波拿姆·布裡歐洛弗。」怪人以建築師的口氣說。
「米夏爾·波拿姆·布裡歐洛弗……他是哪裡人?」
「他是德國與俄國的混血兒。我在西班牙認識他之後,他就和我一起來美國。」
「他和你是同一所大學建築系的學生嗎?」
「他是我的學弟,學的是機械工程,也是能力非常好的製圖家,一直住在我的家裡,靠自己的努力學習,是非常用功的人。他也是我工作上的夥伴,我很依賴他,所以讓他住在我三十四樓的房子裡,我自己也在樓頂上埋首設計。」
「你讓他用了你的名字嗎?」
「我的臉變成這樣,根本無法出現在人前,所以對別人而言,他就是奧森·達爾馬吉。」
「你的傷是第一次大戰造成的嗎?」
怪人慢慢地點了頭。
「是可怕的壕溝戰造成的。那是考驗人體忍耐程度的可怕地獄,就像整人的體力測驗一樣,必須在壕溝裡待上幾個月。躲在壕溝裡時,不僅整天與糞尿為伍,天氣又冷得讓人直打顫,遇到每天下雨的日子,腰部以下幾乎完全泡在雨水中,腳也就凍傷了。
「還有,一旦開戰,炮彈會連日轟炸壕溝的四周,想躲也躲不了。像玩俄羅斯輪盤的遊戲一樣,在壕溝裡的士兵不管是移動的,還是靜止不動的,都有可能被炸到,只是不知道誰會先被炸到而已。我們能做的,就是在壕溝裡祈禱戰爭能在自己被炸死以前結束。」
此時又是一道雷電打下,光芒像敵軍的炮彈一樣落在怪人的臉上,四周隨即轟隆作響。閃電的光芒和轟隆的雷聲之間的距離變短了。
「在那種情況下,人類簡直就要發瘋了。有人鼓膜受傷了,有人失明了,有人因為過度害怕而整天發抖,這就是世人所說的彈嚇症。有一天,終於我也遇到炮彈在我面前炸開的意外。當我醒來時,我躺在野戰醫院的帳篷下。」
「你得救了。」
「雖然我九死一生般地獲救了,可是我的右半邊臉部的肌肉,也全不見了。」
雨勢開始轉強了。
「不只臉上的肌肉,我的眼睛也不見了,還失去了嗅覺,頸椎也受傷了,只有味覺還在。幸好味覺還在,才讓我免於誤食腐敗食物的危險,也因此活了下來。」
「有骨折嗎?」
「全身到處都有骨折。我的身體甚至裂開,可以看到內臟。但是,隨著治療的時間,那些傷最後都治癒了。外傷是容易好的,戰爭結束的時候,我也能走路了。」
潔一邊點頭,一邊默默地聽著。
「可是,我還有無法治癒的傷,這才是真正的痛苦。戰爭結束後的巴黎,有許多專門為因為戰爭而顏面受傷的人製作皮革面具的工坊,顏面受傷的人會在那裡製作面具。我也一樣。回到美國後,我就來到紐約。」
「實在是慘痛的勝利呀!」
「外面的馬路上,因為慶祝戰勝而熱鬧喧騰,但我卻悄悄地在黑暗中回到家裡。我根本無心慶祝戰勝,」
「沙利納斯小姐說她第二次在這個水池旁邊見到幽靈的時候,幽靈戴著和以前不一樣的面具,就是這個緣故嗎?」
「是的。第一次戴面具是想隱藏自己的真面目,第二次是為了隱藏臉上的傷痕。可是,這是怎麼隱藏也隱藏不了的傷……」
怪人低下頭,又沉默了一會兒,才接著說。
「我變了,變成另外一個人。可以說我變堅強了,也可以說我變軟弱了。沒有在壕溝內經歷過炮彈連續轟炸的人,是無法瞭解這種感覺的,誰也不能理解。於是在我的內心裡,喬蒂·沙利納斯變成唯一的存在,除了她,其他的事情都失去了意義。我對別的事情失去感覺,也不去想別的事情。喬蒂·沙利納斯變成唯一存在我心中的事物,我只有她了。」
怪人抬起頭,雨水不停打在他已經沒有肌肉的臉上。
「我不懊惱、後悔,也不會祈求原諒,更不會把所有的事情歸罪到戰爭頭上,我只是要說出來而已。總之,我變成只會出現在米夏爾的面前、不會讓其他人看到的人。原本我就不喜歡社交活動,所以不僅紐約人不知道建築師奧森·達爾馬吉的真面目,世界上也沒有人知道。」
「因為已經有米夏爾先生幫你應付外面世界的事了,所以你就可以下定決心讓自己孤立在這個世界裡嗎?」潔說。
怪人輕輕點了頭,說:「是,可以說是的。」
「你把自己孤立在這個世界了。」
「不是,而是在那個世界的我已經死了。我在這個世界感到無上的喜悅,是高興到可以跳起來般的喜悅。我不需要再面對任何人了,也不必為了愚蠢的問題而煩惱,因為沒有人記得我。我已經從人類的世界消失,變成遊魂了。這是值得讓我感到喜悅的事情!」
「我可以理解。」潔說。
「因此,我也決定要為守護喬蒂·沙利納斯而活。雖然那裡是被我唾棄的世界,可是我要讓她在那個世界裡成為巨星。這是我的願望,也是我繼續活在這個地方的意義。我是死人,所以不管我殺死多少人,都不會被判罪。」
「為了清除喬蒂·沙利納斯的障礙而殺人……」
「是的。」
「你覺得你找到殺人的價值了嗎?」潔毫不客氣地問。
這是非常直接的問題。
「因為喬蒂是值得我那麼做的女演員。她是五十年難得一見的演員。」
潔不說話了。
他的沉默是否意味著他難以認同呢?
「她確實是了不起的演員。但是,你應該還有別的工作吧?按照中央公園高塔當初的設計圖,完成這棟大樓的工作。」
「我所決定的事情用不著你的同意。況且,我也沒有輕忽你所說的工作。為了喬蒂而燃燒我的生命,比在那個愚蠢的歐洲戰爭浪費生命有價值得多。」
潔沉默片刻後,好像死心了似的,提出另外的問題。
「你不想回到另外一個世界嗎?」
「不想。」怪人嗤之以鼻地說。
「生病了也不想?」
「不想。」
「但如果有人污蔑了喬蒂·沙利納斯的尊嚴呢?」
於是怪人不說話了,他的沉默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
「布利歐洛弗先生應該為你留了一條發生緊急狀況時,可以回到另一個世界的路。畢竟生活在外面世界的建築師助手,膽識並沒有建築師那麼大。」
「慢著慢著,你們到底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我連忙插嘴問。
我就好像高中生突然跑到大學去聽課一樣,他們所說的話,我有一半以上都聽不懂。
「傑米,你記得潘特羅·桑多利奇的命案吧?鐘樓命案。」潔問。
我當然記得那個命案。
「那是一九二一年九月五日發生的命案。我當然記得。」我說。
「發生那個命案之後,大時鐘便被拆掉了,鐘樓上就沒有時鐘了。這個也記得吧?」
「當然記得。」
「大時鐘的鐘面原本是從中央公園高塔的內部通往樓頂的唯一通路,因為時鐘被拆除,這條通路等於被封死了。」
「沒錯。所以呢?」
「時鐘被拆除的時候,達爾馬吉先生正好在這個樓頂上工作。」
「噢……」我感到震驚,但也明白了。
「因為那個工作,達爾馬吉先生被留在這個世界,真正的孤立了。不,對達爾馬吉先生來說或許不算孤立,但他確實因此失去了回到人類世界的方法。他在人類世界的外圍,過著有風、有雨、有天空也有太陽,卻永遠也不會有訪客的生活。這個空間可以說是被封印起來的空間。除非他變成了鳥,否則他已經沒有回到人類社會的方法了。」
「是嗎……」
「可是,我卻因此感到無比的歡喜。」
怪人再度開口。
「一直以來,我就非常厭惡人類社會,我完全嫌棄那個社會。生活在世俗的日子,讓我非常痛苦。這邊的世界有舒適的散步道,也可以輕易地看到俗人的世界。生活在這裡一點困難也沒有,所以我完全不想回去那個世界。」
「啊,像魯賓遜·克魯索嗎……」我歎了口氣,喃喃說著。
「對,他是被漂流到這個孤島上了。這裡是人類最新的科學發明,是遠離地面、接近天空盡頭的奇妙小島。但是最開始的時候,達爾馬吉先生是有保障的,因為這個小島有中繼站,那個中繼站就是位於獅子大道途中、米夏爾·布裡歐洛弗住的地方。他不僅替達爾馬吉先生處理留在人類社會的事情,應該也為達爾馬吉先生張羅食物和飲用水。玻璃窗的空隙雖然只有七英吋,但已經足夠傳送麵包、肉類、紙張、書籍、墨水等生活用品了。」
「嗯,沒錯。利用窗戶的空隙。」我說。
「所以,即使住在孤島上,達爾馬吉先生的生活也不成問題。對經歷過愚蠢戰爭的人而言,那樣的孤島生活應該是舒適的。達爾馬吉先生,你在淋雨,要不要稍微靠牆一點?」
我們慢慢地移動身體時,閃電與雷鳴又從天而降。
「我在這裡過得很好。」奧森·達爾馬吉靠著牆壁,低聲說著。
「在我們來這裡之前,是嗎?」潔開玩笑似的說。
可是達爾馬吉沒有回答。
「世界大戰、壕溝戰、炮彈、摩天樓上的孤島……這些全部都是人類創造出來的,是最新的科學產物。」我說。
「說得不錯。傑米,你完全沒有說錯。」潔無限感慨似的說:「達爾馬吉先生因為新的科學產物而受傷,同時也因為新的科學產物得到讓自己安居的環境。可是,沒想到發生了意外的事情。」
「意外的事情?什麼事?」
「大樓發生爆炸的事情,布裡歐洛弗先生在這次的爆炸之中喪生了。」
「對呀!」
我想起來了。
「那果然是一樁意外吧?布裡歐洛弗的死,並不是達爾馬吉先生造成的。」
「不是他造成的。」潔搖頭說。
「但是,達爾馬吉先生卻因為這個事件,真正孤立了吧?他沒辦法獲得食物了,怎麼辦呢?還有,那個爆炸事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完全想不通。」
「那個爆炸事件嗎……」潔反覆我說的話。
我繼續說。
「那不是恐怖份子製造的爆炸事件。當時大樓裡沒有任何火藥,或會引起爆炸的物品,每一間房內也沒有任何燃燒過的痕跡,或燒焦的遺跡。總之,就是沒有燃燒過的跡象,不是嗎?還有,屋子裡的擺設櫃內的人偶或玻璃物品,也沒有裂痕或損壞的痕跡。既然如此,為什麼大樓絕大多數的玻璃都破碎了?只有爆炸事件才會發生這種現象吧?當時只有一、二樓的少數窗戶沒有破損。」
「這是個大難題。」潔說:「這是建築學上的巨大謎題,這個謎非常值得被解開。你不覺得嗎,達爾馬吉先生?」
然而建築師依舊沉默不語。
潔便說:「發生那樣的爆炸事件,是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
「第一個條件是,那個奇怪的爆炸事件發生的時間是潘特羅·桑多利奇死亡的五天後。」
我點頭,說:「沒錯。桑多利奇在鐘樓被殺的日子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五日。然後呢?」
「另一個要件就是颶風。發生爆炸事件的那個晚上,強大的颶風登陸曼哈頓島,那個颶風是紐約氣象史上最大的一個。就是這兩個要素,關係著那個爆炸事件。」潔說。
然後建築師也終於開口了。
「這棟大樓有可以承受時速兩百英里颶風的安全設計,包括窗戶在內,都可以承受這種風力。那次的颶風的確很可怕,最大風速曾飆到每小時一百五十英里,但還是不足以撼動這棟大樓。」
「可是我認為摩天樓這種東西,在人類的歷史中是很新的產品,所以隱藏著很多我們還無法瞭解的危險。」潔說。
建築師沒有立即回應,而是先輕輕點了頭,才說:「你因此得到解答了嗎?」
「我得到了一個假設的答案。」潔說:「一九五一年好像有一篇報導,說颶風把佛羅里達州的山丘上一間房子的屋頂吹跑了。那間房子雖然有點老了,但是那個屋頂非常的大,沒想到竟然還會被吹跑,所以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那間房子的窗戶是開著的嗎?」怪人問。
潔搖了頭,說:「不管是窗戶還是門,都是完全緊閉的狀態。只是,那個屋頂的安裝方式是從上而下釘住的。」
「那種安裝方式沒有柱子做保護,牢固度不是很夠。你說那裡的窗戶是完全緊閉的?」
「是緊閉的。不過,在房子前面的馬路上,有一盞老舊的街燈,當時街燈也被強風吹斷了。」
「嗯。」
「被吹斷的街燈可能撞到了那間房子的玻璃窗。」
「原來如此,所以玻璃破了嗎?」
「沒錯。風就從破掉的玻璃窗侵入室內。」
怪人默默地點了頭,
「雖然這是很難讓人相信的事情,但是,你們可以把一九二一年發生的大樓玻璃窗碎裂的事件,想成是老屋的屋頂被吹跑的事件的擴大版。遇到強烈的颶風來襲時,迎風面的房子通常都會緊閉門窗,那樣風才不會夾帶雨水侵入室內。這棟大樓的窗戶就算完全打開,也只能打開七英吋寬的縫隙,所以基本上是不會有問題的。但是那天晚上很不巧的,這棟大樓的某一面牆壁上有一個敞開的大洞。那是一個直徑四英尺、沒有門,也沒有窗戶可以關閉的大洞。這個敞開的大洞正好位於迎風面,所以風便從那裡侵入大樓。」
「四英尺的大洞?在迎風面上?這棟大樓有那樣的地方嗎?」我問。
「當然有呀!傑米,你忘了嗎?那就是拆掉大時鐘時所形成的大洞呀!鐘面中央貫穿時鐘長針和短針的芯棒被拆除掉後,芯棒的洞並沒有立刻堵起來,所以變成一個敞開的大洞。」
我想了想後,才說:「原來如此,我想起來了。所以呢?」
「一九二一年的那個年代,人們還不是很瞭解這種事情的危險性,而且這棟大樓一向又有很高的私密性。一棟完全密閉的大樓,突然在迎風面的牆上出現了一個大洞,大量的空氣一旦從那裡侵入大樓,整棟大樓就會變成巨大的氣球。
「這棟大樓裡,每一間面對走廊的門下縫隙都相當大,風會迅速地灌進每間公寓裡。在這種情況下,建築物的內部會產生約一·六倍風速的壓力,再加上風通過洞穴時,建築物本身會因為平衡發生變化,而劇烈地振動起來,就像長笛的送風孔那樣。當震動變大、變強時,包圍著大樓的表面玻璃,就會進入容易破裂的狀態。」
我沒話說了,而雨聲好像也沉寂了。
剛才突然變大的雨勢,終於平靜下來了。
「這麼說的話,窗玻璃破裂的原因,是因此而引起的嗎?」我說:「那是一種自然的現象?」
「確實很難相信吧,傑米?摩天樓原本就是一種異常的建築物,當然會發生異常之事。那個洞如果是在底層的一樓,因為前面有各種障礙物,吹進建築物內的風壓就會比較弱。可是,當時敞開的大洞位於三十八樓,而一九二一年時,這棟摩天樓的周圍還沒有和它差不多高度的障礙物可以為它擋風,因此鐘樓上的大洞因為龐大的風壓,灌進了大量的空氣。
「如同我剛才說的那樣,洞穴變成巨大的笛子,注入孔變成震源,產生了強烈的震動。這個震動會傳達到已經變成大氣球的建築物整體,當震幅達到最大的那一瞬間,強風還不斷持續注入建築物,建築物的表面玻璃就會在那一剎那『砰』!」
因為實在太驚訝了,我的腦子變成一片空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所以只好保持沉默。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事情。
「這時,布裡歐洛弗先生正巧靠在窗邊,所以不幸摔死了。」
我沉默了很久之後,才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
「真是令人難以相信呀!所以說,颶風來的時候,千萬不可以開窗戶。」
「絕對不要開。話說回來,私密性高的大樓建築,最好不要設計可以大開的窗戶。」
「不過,反過來的話,如果把所有的窗戶都打開,那會怎麼樣?」我問。
於是潔笑著點頭回答:「那就沒有問題了。但那是不可能的事吧?」
「一般的民宅也會那樣嗎?」
「基本上都是一樣的,只是發生那種爆炸的機率低很多。以日本來說,颱風來的時候,就會把玻璃窗外的另一扇專用窗關起來,那種做法也不錯。但,美國這個國家沒有那種習慣。」
「旋轉門也……」
「對,旋轉門也是一種安全上的設計。一樓的旋轉門不會讓門處於完全敞開的狀況,所以是安全的。」
「原來如此,我知道窗玻璃大量破裂的原因了,但我還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布裡歐洛弗死了,不能再供應食物給達爾馬吉先生,達爾馬吉先生也失去回到人類社會的方法了。助手死了,就不能再送食物給他了,不是嗎?」
「是。」
潔點頭回答我的問題。
「那麼,達爾馬吉先生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如果是普通人的話,沒有食物就會餓死。」潔說。
「不管是不是普通人,都會餓死吧?不是嗎?」
「不是。」潔說:「住在這裡的話,就能活下去。」
「為什麼?」
「先說飲用水的部分。因為這裡是摩天樓,水管的水上不了高的樓層,所以通常會用抽水機把水打到最上面的水塔,然後再往下輸送到各個樓層的各個住戶。這是你知道的事情吧?」
「嗯,這個我知道。」
「所以,只要用鑽孔器,在摩天樓上面的水塔上打一個小洞,就可以解決飲用水的問題。」
我瞭解了。
「沒錯,只要布裡歐洛弗曾經給他鑽孔器,就可以解決飲用水的問題。」潔接著說:「至於電,他可以用盜電的方式取得電力,而且誰也不會知道,因為下面住著太多住戶了,不會被發現的。」
「是嗎?好吧,那麼用電的問題算是也解決了。但,最重要的是食物的問題吧?只有水和電是無法活下去的。食物的問題怎麼解決?就算有再多的水,沒有吃的東西的話,還是活不下去的。」
「到處都有食物。」
「在哪裡?」
「在這裡,在這個樓頂上。」潔用右手畫了一圈,指著水池的四周說。
「這裡?」
「這裡可以說是一個農場。中央公園裡有的植物,這裡也都有。」
「有那些植物又怎麼樣?草能吃嗎?」
「傑米,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中央公園裡自然生長的野草,大多是可食性的。美國人吃的食物對身體其實並不是很好,像漢堡、熱狗、可口可樂、嗆辣紅椒等等都是。相較之下,這裡能吃的食物健康多了。」
「這裡有什麼是能吃的?」我很訝異地問。
「多得是。有各種的菇菌類和山莓、黑莓等野莓類,泡茶用的香草也不缺,還有酢漿草等。雖然我沒有吃過酢漿草,但是聽說這種草像檸檬一樣酸甜。」
怪人開口了,「還有鴕鳥草、金漆樹、大葉玉簪、香蔥、紅葉傘、款冬花莖、牛蒡等等;也有金錢薄荷、水芹、西洋菜和許多我不知道名字的植物。」
「沒錯。」潔一邊點頭,一邊開心地說:「中央公園裡的植物,這裡大多也有,而其中有一部分是可以食用的。只要拌上調味醬,就可以每天都吃到最好、最天然的沙拉。」
「啊!那個調味醬……就是這麼一回事嗎?」我說。
「你終於懂了嗎?」
「原來如此!如果這裡也有魚的話,那他的確過著和魯賓遜·克魯索一樣的生活。」我理解地說:「不過,飛機或直升機竟然沒有發現這裡。」
「他們為什麼會發現?大樓的樓頂有水池或樹木,並不是稀奇的事情呀!」
或許是吧!我也只好點頭了。
只要沒有看到有人生活在其中,或許就不會覺得異常了。還有,就算發現有人生活在其中,只要看不到那個人的臉的話,大概也同樣不會覺得奇怪。
我開始覺得,只要是有太陽的地方,人類就可以活下去。
「我真的很吃驚,人類好像只要有陽光,不管吃什麼都可以活。」
潔顯然不同意我的說法。
他搖搖頭說:「不,傑米,就算沒有陽光,人類也活得下去。這裡是巨大的螞蟻窩,從這個蟻窩頂到我們腳底下的深處,就是螞蟻們生活的地方,這個地方是潮濕的。曼哈頓就像一具設備過多的巨大維生機器,每天生產營養的食物,供給住在這個岩石島上的民眾使用。
「但是我調查過了,所以我知道仰賴這個大機器生產出來的養分的人,並非只有合法的居民。因為維生機器生產過剩,所以也能養活合法居民以外的人。有些人因為無法在地面上生活,只好把自己藏在地底下,但他們的生活裡也有電、有暖氣,而且還都是免費的。他們盜用地面世界過剩的資源,不被地面世界的人發現。我們的腦子所想像不到的地方,住著各式各樣的人。」
「噢!」
潔說的話雖然讓我感到震驚,但也能理解他所說的事情。
因為這裡有高聳入雲的摩天樓,島中心還有以人工創造的原始大自然,並聚集了全世界的財富,無數遊民光靠著股票買賣,就能過著上流社會的生活。
然而,這裡是被原始慾望吞噬的罪惡之城索多瑪和蛾摩拉⒅?還是終於完成的巴別塔⒆?這裡是既美好、又無視道德地沉溺於慾望的先進都市。
譯注⒅:這兩座位於巴勒斯坦旁邊的古代城市,據《聖經》創世紀記載,該城因居民邪惡、墮落、罪惡深重而被憤怒的神毀滅。
譯注⒆:據《聖經》創世紀記載,是當時人類聯合起來興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
「像索多瑪城一樣的犯罪行為,也隱藏在這個巨大的維生裝置背後嗎?」
「沒錯,例如殺人的行為。就像兇惡的犯罪行為必定會隱藏在和平寧靜的村子裡一樣,該被譴責的惡行也躲在生產過剩的維生裝置的陰影下。」
「你是在說我吧?」
怪人第一次以帶著敵意的語氣說話。
「不,我說的是驅使你行動的惡德。」潔說。
「你在說客套話嗎?」怪人說。
「為什麼?難道你對自己的正義感沒有信心嗎?」
「我不需要正義感。喬蒂·沙利納斯擁有讓我為她奉獻一生的天賦,而且她是個美麗的女性,這樣就夠了。」怪人說。
「這座牆壁上的浮雕真的是傑作。」
潔突然轉變話題。
「你把你漫長的孤獨時間,都用在樓頂的這幅浮雕上了嗎?」
「是的。」怪人點頭說。
「齒輪是從鐘樓拿來的嗎?」
「對。」
「你這麼辛苦,就是為了按照當初的設計圖,完成這棟大樓。現在,你終於漂亮地完成了,而且是憑你一人之力完成的。你的這個工作足以和維也納的建築師奧圖·華格納(OttoWagner)匹敵了,」
「你知道華格納?」怪人訝異地說。
「我當然知道,而且去過維也納欣賞他的建築之美。位於維也納河畔左岸林客·維納查雷(LinkeWienzeile)路的租賃公寓、郵政儲金銀行、卡路斯普拉茲(Karlsplatz)車站……」
「嗯。」
「你的這個作品讓我想到他的亞姆·休泰荷夫(KircheamSteinhof)教堂,那是一座位於郊外的精神病院裡的教堂,也是他晚年的作品。」
「你還真瞭解他呢。我也去過維也納,拜訪每個華格納設計的現存作品,每一個作品都是傑作。有人認為我是高迪的崇拜者,其實不然。喜歡高迪的人是米夏爾,不是我。能夠震撼我的靈魂的人,除了維也納的奧圖·華格納之外,沒有別人了。」
「華格納早期的作品和高迪一樣,都受到新藝術風的影響,但是亞姆·休泰荷夫教堂的繪畫就和以前的不一樣了,作品在他的崇拜者中非常有名。他的許多崇拜者每年都會去維也納看他的作品。
「你的這個作品也非常棒。如果只考慮高樓層建築物的話,你的這個作品或許已經凌駕在他之上了。如果一直被封閉在這裡,那就誰也看不到了。」
「我不是舞台演員,不需要觀眾。」
「那你做這個是給誰看的?」
「為了給誰看?這不是為了我自己而創作的東西。這個作品前天才剛剛完成,但是我已經沒有時間欣賞它了。」
「所以說,你是為誰而做的?」
「創作本身就是一種祈禱。我的作品是為了獻給偉大的存在者而創作的,不是為了個人性的某一個人。華格納一定也是這樣的吧!他的不朽作品,是為了獻給永遠存在彼方的偉大存在者而創作的。」
「是神嗎?」潔問。
但建築師卻不發一語。
「不是嗎?我覺得華格納是為了獻給神而創作的。」
「神沒有庇護我。」怪人說。
「那麼,是獻給喬蒂·沙利納斯小姐的嗎?」
於是建築師緩緩地點了頭,說:「她是永遠存在的。美國人一定不會忘記她的名字吧!」
「但是,喬蒂·沙利納斯小姐可以成為全美國人的偶像,是你一手促成的呀!」
「如果真的是那樣,那我會覺得非常光榮。」他徐徐地說。
「一九一六年八月十四日,如果伊瑪·布隆戴爾不是在那一天死亡,沙利納斯小姐就不一定能夠拿到成為巨星的車票。另外,一九二一年的九月五日,潘特羅·桑多利奇如果沒有死,沙利納斯小姐或許會在婚後離開舞台,成為一個單純的家庭主婦。同年的九月二十七日,當時正在走紅的明星瑪格麗特·艾爾格如果沒有被殺死,沙利納斯小姐的時代或許會因為她而結束。還有,十月三日,百老匯的大人物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如果沒有死,沙利納斯小姐的發展勢必受到致命性的限制,她的名字或許就會被人們逐漸淡忘。」
潔說這些話的時候,幽靈一直盯著潔看,卻什麼也沒有說。
「那些人的死,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如果沒有你,就沒有偉大的女演員喬蒂·沙利納斯。」
「我不後悔。」怪人說。
「是戰爭讓你變成這樣的嗎?殺人不眨眼、冷血的幽靈。」
「不論有沒有戰爭、我的臉有沒有被毀容,我都會那麼做,我一定會那麼做。就算我不是我——不,就算我有來生,如果來生的世界裡有喬蒂·沙利納斯,我還是會做那些事情,因為我的使命就是做那些事情。」
潔聽到了這番話後,便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他才又開口說:「殺人的使命?」
「將永恆的靈魂灌注給喬蒂·沙利納斯是我的天命,殺人只不過是完成這個天命的手段。如果除了殺人以外還有別的辦法,請你告訴我。除了殺人以外,還有別的辦法嗎?」
怪人靜下來,用只剩下一邊的獨眼,目不轉睛地看著潔。
接著又說:「只有她是有價值的人。被我從這個世界消滅掉的人,都是無聊、俗氣的人物,都是像垃圾一樣的廢物,是應該消失在歷史的泡沫中。
「你也知道伊瑪·布隆戴爾的事吧?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吧?她是只想利用和男人上床,得到舞台上的好角色的妓女,從來不想如何演好一個角色,一點表演藝術者的風骨也沒有的女人。她的表演不僅沒有說服力,連一句台詞也說不好。
「至於潘特羅·桑多利奇,他和布隆戴爾一樣,也是一個沒有意義的俗物,他利用自己製作人的身份和許多等著上台演出的女演員睡覺,我怎麼可以讓這種人成為喬蒂的丈夫呢?我絕對不允許。」
「如果沙利納斯小姐必須和某一個人上床的話,你會允許她和桑多利奇上床吧?」
於是怪人沉默了。
「沙利納斯小姐也是那樣的女演員,她也和她的競爭對手一樣,做了相同的事情,自己上了桑多和奇的床。」
「不,那是不一樣的。」
「是嗎?」
「瑪格麗特·艾爾格更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女人,是一無可取的脫衣舞孃,只會跳艷舞的低能兒。她每次在舞台上說的話都不一樣,因為她從來記不住台詞。那麼笨的女人怎麼有資格在舞台上與喬蒂分庭抗禮呢?我不允許,所以把她消滅掉了。至於弗來迪利克·齊格飛,他竟然想帶著低級的酒女,把百老匯變成妓女街。就算我沒有動手,早晚也會有人送他進地獄。」
「你是怎麼把桑多利奇那樣的大男人綁在桌子上的,而且還帶進鐘樓裡?他沒有掙扎嗎?」
「我在走廊從他的背後下藥,用吸入性麻醉劑哥羅芳讓他昏迷,然後把他帶到樓頂,用電線把他綁在桌子上。」
潔點頭,說:「果然是建築師的細膩手法。」
「對。如果用繩子,用力掙扎繩子可能就會鬆掉,那樣就麻煩了,所以不能用繩子。如果桑多利奇的身體能動的話,就不能用那種方式殺他了。」
潔好像很無奈似的搖搖頭,說:「聽說你在綁他的時候,就好像在做電磁石一樣,綁在他身上的電線就像纏繞在電磁石上的鐵絲,一圈一圈地非常扎實。而且,為了讓頭能直直地伸出去,還用木板做了一個處刑台,用木頭螺絲將處刑台拴在桌子的邊緣。這是為了讓桑多利奇的頭可以放在處刑台上所做的準備。此外,還準備了一把很長的刃,用螺絲釘和螺絲帽把刃固定長針上,然後一分鐘、一分鐘,慢慢砍下桑多利奇的頭部。他所受到的恐懼與折磨有多大,你能想像嗎?我不認為那是人類做得出來的事情。」
「你想說我像惡魔一樣嗎?嘿嘿。」
建築師第一次笑了。
他的笑讓我看到他僅存的幾顆黑牙。
「你不知道戰爭是怎麼一回事吧?看我的頭吧!人類的臉變成這樣的過程中,會經歷過怎麼樣的恐懼和痛苦呢?失去了臉部肌肉後的苦,你怎麼樣也想像不出來吧?不只肉體上的痛苦,精神上的痛苦才是他人真正想像不到的事情。」
潔目不轉睛地看著失去理性的建築師。
又是一道閃電與雷鳴。
怪人過了一會兒後,接著說:「你愛怎麼說是你的事情。但是桑多利奇所感受到的恐懼,還不到我所感受到的十分之一。桑多利奇的處刑,從開始到結束,不過是五分鐘的事情!」
「可是你還活著。」
「死了還比較好吧!」
「就算是那樣,送你去戰場,讓你在壕溝戰中受傷的人,並不是桑多利奇。」
「他犯的罪比送我去戰場還可惡。」怪人馬上大聲地反駁:「他蹂躪喬蒂·沙利納斯的神聖肉體,無視喬蒂的天賦,要喬蒂退出舞台,成為他個人的家庭保姆。」
「你認為桑多利奇先生不夠尊重沙利納斯小姐的天賦,這就是你的理解嗎?」
「對,因為我一直在觀察他們。一天又一天,毫無間斷的觀察。潘特羅·桑多利奇年紀愈來愈大後,人也變得愈來愈自大,太自以為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沒有好好對待喬蒂那樣的天才。」
「可是,當時的沙利納斯小姐確實接受了桑多利奇的安排,不是嗎?」
「她不得不接受,因為她被骯髒的政治手段控制了。」
「你敢說你沒有嫉妒之心嗎?」潔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
「我當然敢說!」怪人生氣似的,斬釘截鐵地說:「他為了個人的虛榮心,輕忽不世出的才華。我對他的行徑感到義憤填膺。我對他只有這種感覺,沒有別的。」
潔住口了。
他默默沉思了一會兒,才開口:「你需要神。但是,既有的神卻得不到你的認同,因此你給自己創造了一個神——女神喬蒂·沙利納斯。你為這位女神奉獻一切,這座浮雕便是宗教性的浮雕。你需要另外一個神。」
「這是什麼意思?」
「你的行為就像自己放火,又自己滅火的消防人員。」
「你是來和我辯論的嗎?」怪人問。
潔又沉默了片刻,經過思考後,才說:「不是。」
「那麼,我們不要再談論這件事了。總之,你看錯了。」
「我看錯什麼?」
潔說,臉上還浮出某種冷笑的表情。
「看錯了喬蒂的才華。她確實是擁有出類拔萃的天賦,誰也比不上她。但是,這樣的她卻和一大堆庸俗的女演員一起競爭,就算她能超越其中幾個,到頭來她的名字還是不能留在美國藝術史裡。我覺得她有世上稀有的才華,不應該因為運氣不好而遭到埋沒,所以我一定要一一替她剷除身邊的爛泥。她的成功,是因為她自己本身的能力。」
「布裡歐洛弗先生口袋裡的那張象形文字便條紙是什麼東西?」潔突然改變話題。
「那是一張紀錄。」
「是你自己寫的?」
「對。」
「那麼,為什麼會在布裡歐洛弗先生的口袋裡?」
「你已經明白那張紙上寫的東西了吧?」
「當然。時代廣場、克麗奧佩特拉之針、畢士達露台、席勒、貝多芬、費茲·格林·哈萊克……然後最後是獅子大道和齊格飛。那張紙上記錄著從這裡的時代廣場,到齊格飛家的順序。但是,紙上所寫的地點並不是曼哈頓島上實際的地方,而是這棟大樓外壁上的散步道的順序。」
「你不知道那張紙為什麼會在布裡歐洛弗的口袋?聰明如你,應該是知道的吧?」怪人帶著嘲弄的語氣說。
潔點了點頭,才說:「我當然做了猜測。那張紙上記錄的,並不是殺死齊格飛的路線,而是殺死當時住在齊格飛的房子裡的瑪格麗特·艾爾格的路線。布裡歐洛弗的摔死事件,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十日發生的。當時大時鐘已經從鐘樓上拆除,你已經被完全封閉在這裡了。
「你拿著這張用一般人看不懂的象形文字寫的紀錄,通過獅子大道,來到住在自己房子裡的布裡歐洛弗窗口,從玻璃窗的縫隙把紀錄遞給他。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我猜測你是因為要殺死瑪格麗特·艾爾格,所以把自己的路線告訴他,要他預先做好不在場證明。總之是為了讓布裡歐洛弗不會被懷疑。」
「你錯了。」
怪人搖搖頭,斷然地說。
「是米夏爾自己想知道怎麼去齊格飛家的路線。那是大時鐘還沒有被拆除以前的事。所以我就用象形文字,把從我現在住的地方,到齊格飛家的路線寫下來給他。他也能讀象形文字。摩天樓樓頂上的中央公園模型那時已經大致完成,而齊格飛那時通常都待在三四ま五室,和他當時的情婦在一起。」
「布裡歐洛弗先生為什麼要知道這條路線?」
「齊格飛這個人做了很多壞事,米夏爾好像被他騙得很慘,所以對他有很強烈的不滿。不過,最後米夏爾並沒有殺死齊格飛。」
「所以沙利納斯小姐便親自殺死了齊格飛,是嗎?」潔說。
「因為我已經沒有辦法動手了。我被孤立在這裡,無法進入大樓的內部,米夏爾又死了,所以只好讓喬蒂動手。但喬蒂只能說是幫我殺死齊格飛的助手。」幽靈說。
「就是這個!」
我插嘴說。
「到底是怎麼辦到的?齊格飛被槍擊的事件是一九二一年十月三日的深夜發生的,他的死亡時刻是晚上九點五分到十點五十分之間,這些是毫無疑問的事情。可是當天晚上有颶風登陸,曼哈頓幾乎全島停電,停電的時間從晚上八點半到十點五十分。沙利納斯小姐從珍·卡裡耶夫斯基面前消失的時間,只有九點到九點十五分那短短的十五分鐘。對吧,潔?」
「對,就是那樣。」
「九點五分時齊格飛還活著,並和他的太太通了電話。」
「嗯。」
潔表示同意。
「對吧?因此,如果沙利納斯小姐是殺死齊格飛的兇手,就表示她必須在九點五分到十五分的短短十分鐘內,殺死齊格飛。是這樣吧?」
「是的,傑米。你說得完全正確。」
「可是從三十四樓到一樓,是相當長的距離,而且珍·卡裡耶夫斯基也一直和沙利納斯小姐待在三十四樓,那時又停電,電梯不能動,要在十分鐘內來回三十四樓與一樓,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更不可能在那個時間內見到齊格飛,並開槍打死他。這是連奧運的選手也辦不到的事情。」
「怎麼樣?助理教授,你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嗎?」幽靈問潔。
「沙利納斯小姐的說法是,你使用魔法把她的身體帶到一樓。至於我,我當然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因為你確實有方法把她送到一樓,你也只有那個方法可用。」潔說。
「哦?那是什麼方法,你說說看。」幽靈說。
「想想中央公園高塔興建的年代就可以知道了,人魚像也是一樣的。要解開這個事件裡的一連串謎題,關鍵就是『年代數字』。」潔看著幽靈說。
幽靈只是靜靜聽著,沒有回話。
「關於哪裡才是世界最早的高樓層建築的說法,原本眾說紛紜,但最後大家都同意是芝加哥的家庭保險大樓(HomeInsuranceBuilding)。這是一八八四年完成,十層樓高的現代建築;其次是普立茲的紐約世界報大樓(NewYorkWorldBuilding),十八層樓。接著是在芝加哥,二十二樓層高的共濟會教堂(MasonicTemple)。
「可以實現高樓層的建築夢想,是鋼鐵被發明以後的事。鋼鐵被發明以前的鍛鐵太脆弱,做為高樓層建築的建材很容易發生危險,所以使用鍛鐵的樓房,最多只能蓋到五樓。鋼鐵被發明後,芝加哥的家庭保險大樓便在很快的時間內被完成。
「不過,高樓層的成立條件,不是只有鋼鐵這個因素,這裡還有一個問題。住在最高樓的人,或來這裡通勤上班的人,不管是要去上班,還是下班要回家,或是出去吃飯、買東西,都必須上下長長的樓梯,一天恐怕要來回好幾次。如果只是八樓,儘管累,或許還能忍受,可是如果是十八層樓、二十二層樓,那就不可能了。
「因此,除了鋼鐵這個條件外,還要有在鋼鐵發明以前就有的『電梯』,和可以使電梯活動的『電』來配合,才能滿足成立高樓層的條件。但是,愛迪生發明的白熱燈泡普及到一般社會大眾的時間是一八八八年左右,也就是芝加哥的家庭保險大樓落成四、五年後的事情。東西發明的時間雖然早,但是要經過一段時間,才有可能成為大眾化的製品。而且,其間還要經歷發電所的搭建,供電公司的成立,鋪設送電線路的基礎設施,以及與弧光燈⒇長期競爭的時代。
譯注⒇:在兩個導體的間隙中使電弧連續發光的燈具。
「當時弧光燈已經進入一般的商店與家庭,再加上瓦斯公司的抗衡,使得白熱燈泡在愛迪生發明好幾年後,才慢慢普及到一般家庭。所以在高樓層裡工作的人,經常要利用窗邊的自然光或檯燈來工作。而初創的一流企業的辦公室,都把工作地方安排在窗邊,讓辦公室像一列長長的電車;牙醫診所的天窗也總是開得很大,就是為了讓陽光可以射進患者的嘴巴裡。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電梯。沒有電的話,電梯就不能動,因此大樓內部就不會有電梯;而沒有電梯的話,大樓就不會誕生了。
「我注意到一件驚人的事實。愛利夏·葛瑞夫·歐提司(ElishaGravesOtis)將他發明的升降梯,安裝在紐約世界博覽會,初次展現於世人面前的時間,是一八五三年。四年後的一八五七年,歐提司公司製造的第一部電梯,終於被安裝在紐約的大樓裡。高樓層建築的開始,其實是始於這個時候。因為有了電梯已經實用化的背景,芝加哥的家庭保險大樓才開始計劃、興建。然而,當時電梯的動力是什麼呢?傑米,你知道嗎?」
「不知道。」
「就是那個吧!」
潔指著我們背後的龐大物體。
「那個龐大又漂亮的鑄造物。雖然我不知道排列在上面的那些東西是什麼,但是看到下面的活塞,就知道那個機器是什麼機器了。有活塞,又有運送煤炭的專用電梯,所以那個機器一定是蒸汽機吧?我沒有說錯吧?」
「你沒有說錯,完全正確。」怪人點頭說。
「電梯剛被發明的時候,是靠蒸氣發動的,所以早期有安裝電梯的大樓,通常屋頂上都設有蒸汽機房和煤炭室。送電的線路鋪設完善之後,蒸汽機和煤炭室才功成身退。但是,電梯發明很久以後,送電系統才慢慢完善起來。
「早期的電力路線設備因為非常不穩定,一天停電好幾次是家常便飯,為了保險起見,儘管已經有電力供應了,高樓層建築物的電梯還是少不了蒸汽機。好不容易到了一九一ま年代,電的供應才趨於穩定,即使沒有蒸汽機的幫助,電梯也可以正常地運作。這棟中央公園高塔完成時,電的供應已經穩定了,但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準備了蒸汽機。」
「原來如此。所以你在停電的那個晚上,啟動這個蒸汽機。而和這個蒸汽機相連的電梯是……」
「工作人員專用,也兼搬運煤炭用的電梯。所以他去喬蒂房間的窗口,指示喬蒂立刻帶著魯格槍,去搭搬運煤炭用的電梯。而那部電梯正要去一樓。」
我用力歎了一口氣。原來如此呀!我明白了。
「原來是利用蒸汽機。那麼,即使是停電的時候,電梯也可以使用。」
「就是那樣。」潔繼續說:「喬蒂還說過,她在暴風雨中聽到幽靈的吶喊。」
「那是蒸汽機的聲音嗎?」我終於懂了。
潔點點頭,說:「那應該是蒸氣的壓力吐出來時的聲音吧!」
「不只電梯,以前很多東西都要靠蒸汽機來發動。例如可以開閉的橋的動力、輪船的動力,不用說當然還有發動列車的動力等等。可以說馬路上到處都有需要用到蒸汽機的地方。大的公共設施裡更是有各式蒸汽機,有大也有小,而且外觀都做得很精緻,這個也是吧?」
「沒錯。」
「我喜歡蒸汽機,蒸汽機是很人性化的機械。」
「等一下,等一下。」
我急著說,生怕錯過發問的機會。
「搭乘用蒸汽機發動的電梯殺死齊格飛,這個我懂了。確實,那樣的話,即使在停電的時候,也可以在十分鐘內去一樓殺人,再回到自己的住處。但我還是有不瞭解的地方,一九一六年的梅莉莎·貝卡之死……」
「那個我不知道,不是我做的。」怪人說。
「啊,是的。對不起,那個事件純粹是自殺。但是,後來的伊瑪·布隆戴爾之死和一九二一年的瑪格麗特·艾爾格之死,是怎麼一回事呢?這兩個人是怎麼死的?從這裡往下到南面的牆壁,經過三十四樓的獅子大道,可以到瑪格麗特的窗外;經過克麗奧佩特拉之針大道的話,可以到伊瑪房子的窗外,這個我都可以明白。但是再怎麼說,人都是在窗戶外面,要怎麼近距離開槍呢?她們兩個人的太陽穴周圍都有煙煤,所以是在非常近的距離下開槍的。那是怎麼辦到的?」
「助理教授,你說呢?」
「這個可以從近代史中找到答案。」潔說:「是不是用了壕溝戰中的發明,潛望鏡式的遠隔發射器呢?在手槍上稍微加工就行了吧?」
怪人嘿嘿地笑了,但是很快就靜默下來。顯然是潔又說對了。
「潛望鏡式的遠隔發射器是什麼?」
「是當時的一種創意商品。通常進行壕溝戰的時候,是這樣拿著槍,把頭和槍露出壕溝的上面攻擊敵人,這個你知道吧?」
「當然知道。」我說。
「可是,這樣是很危險的。把頭部暴露在敵人的眼前,隨時都可能被敵人的子彈或炮彈擊中臉或頭部,或是被炮彈的碎片打到。所以當時就想出了把身體完全藏在壕溝裡,只有槍露出來,也能進行攻擊的突破性工具。」
「那是什麼?有那麼好的東西嗎?」
「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各種創意與發明競爭的時代。那是一次劃時代性的戰爭,改變了戰爭原有的樣貌。以前的戰爭是英雄騎馬馳騁戰場,單挑決一雌雄的時代,贏的人就是勝利者,就是英雄。但是,進入壕溝戰的時候,戰爭就變成愚蠢的消耗戰,兩軍對峙的時間拉長了。因此,坦克車被發明出來,戰場上開始使用毒氣,機關鎗也出現了,還有變裝的隱形部隊。潛望鏡式的遠隔發射裝置槍,不過是戰時眾多發明中的一個。」
「那到底是怎麼樣的東西?」
「把槍安裝在這種長形箱子的上面,把金屬棒或繩子繫住扳機的地方,再把金屬棒或繩子延伸到下面。下面也有一個和上面一樣的扳機,把這兩個扳機連繫在一起,只要扣動下面的扳機時,上面的扳機也會被牽動,槍裡面的子彈就可以發射出去了。而下面的扳機的地方有潛望鏡,透過潛望鏡,可以看到上面的槍炮對準的目標,進而進行攻擊。因為身體在壕溝裡,所以可以躲過敵人槍彈的直擊,比較安全。」
聽了潔的說明,我感到很新奇。
「那樣的東西好用嗎?」
「那樣的東西尺寸太大了,缺乏機動性,扳機又變得很緊,還經常故障,所以很快就被棄置了,還是直接拿槍攻擊比較容易。」怪人說。
「但你把這個點子應用到自製的手槍上嗎?用到恩菲爾德No.2Mk1上?」
我又不懂了。
「什麼?在壕溝的上面用手槍對敵?」
「不是那樣的,傑米。只要透過七英吋的窗戶縫隙,把槍伸進室內,那麼即使人是在窗外的散步道上,也可以對室內的受害者做近距離的開槍。」
「是那樣嗎?」
「只要利用機械手就夠了。這個比壕溝戰時用的東西更簡單,也不需要用到潛望鏡。」
「只靠肉眼射擊?」
「是的。伊瑪或瑪格麗特都一樣,她們從外面回來時,習慣在客廳的枝狀吊燈下切換燈的亮度,這是她們的樂趣。」
「怎麼切換?」
「打開牆壁上的開關後,就走到百合花形狀的吊燈下面拉繩子,打開電燈。」
「然後呢?」
「每拉動一下,吊燈上的百合花就會亮起一部分,不會一次就全亮。那是一種可以製造朦朧氣氛的燈具,可以在比較暗的燈光下,放一張自己喜歡的唱片,然後拉開窗簾,一邊聽音樂,一邊欣賞窗外摩天樓的燈光。」
「原來是這樣……」
我明白了。
「這是住在曼哈頓摩天樓裡的住戶的特權。女性們都會喜歡那種氣氛吧!」
「嗯。」
「利用她們的動作和姿勢,來決定開槍的時間。當她們從外面回來,走進客廳,站在吊燈下面後,會因為要切換燈光的亮度,而拉動好幾次繩子,此時就是伺機開槍的時候。」
「嗯。」
「拉動繩子的那一瞬間,就是扣動扳機的時間。因為要等目標停止動作,才能開槍,所以在窗外的獅子大道上的狙擊者,必須辛苦地等待。」
「是嗎?」
「因為,如果窗戶沒有先打開的話,再怎麼等待也無法開槍。」
「對呀!」
「因為窗外的狙擊者不能從外面打開窗戶,所以他只好背著機械手,經過散步道,數次來回窗外,尋找適當的位置,和把槍伸進室內的機會。為了避免徒勞無功,所以必須選擇室內的人會打開窗戶的季節下手。住在三十四樓的人,絕對想不到三十四樓的窗外竟然會有人,所以在夏季裡連續幾天的好天氣時,通常都會打開窗戶。」
「我明白了。伊瑪·布隆戴爾死亡的時間是八月十四日吧?而瑪格麗特·艾爾格是九月,都是夏末,天氣熱的時候。」
「就是那樣。」
「可是,絲襪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又想到了一件事。
「因為那樣的話,就沒有受害者本身的指紋留在槍把上的問題。」
「沒錯。用絲襪把槍完全包起來,就沒有所謂指紋的問題了。開槍,再鬆開遠距離發射的工具,把槍留在室內死者的旁邊,就可以了。」
「嗯,窗簾或許是關閉起來的,但是只要有一點點的縫隙就夠了。因為狙擊者是靠在窗戶上的,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他想要下手的對象的動態……」
我一邊說,一邊慢慢放鬆本來有些無法釋懷的心態。
這個問題稍微想過之後,就能瞭解了。
「但是,慢著,潔,我還有無法理解的問題。」
「什麼?」
「就是受害者的手指上有煙煤這件事。這應該是用手拿著手槍,並扣動扳機才有的特徵呀!」
「沒錯。就是因為手上有煙煤,所以有才辦法騙過大家。大家雖然覺得這個命案很可疑,可是因為死者的手指上有煙煤,所以接受了死者是自殺的說法。」
「那麼,煙煤是怎麼沾上去的?」
「狙擊者先用機械手把槍放在地上的死者手邊,在放開槍之前,又扣動了一次扳機,開了一槍。這也就是靠近地板的牆角處,為什麼會有另一顆子彈的原因。不管是伊瑪·布隆戴爾,還是瑪格麗特·艾爾格的命案裡,現場的牆角都有這麼一顆莫名其妙的子彈。」
聽著潔的解釋,我歎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了。
這就是一九一六年到一九二一年,發生在中央公園高塔的六件連續殺人事件——不,其中有一件是自殺的,還有一件是意外事件,所以是四件連續殺人事件——的真相終於大白了。
我恍惚地聽著雷鳴的聲音。做夢也沒有想到,我竟然在這樣的地方,聽到那麼不可思議的事件的來龍去脈,又完全瞭解到事件的真相。
怪人向前走,走過我們因為警戒而僵硬的身體旁邊,走到剛才潔所說的蒸汽機前面。他彎腰,打開機器下面的一個小門,嘩啦嘩啦地從裡面拖出一個長長的、木製的器具。
「這就是那個機械手,也就是類似的遠隔發射器,已經壞掉了。我本來想把它燒了,但是,為了表達我對你精采推理的敬意,我想把它送給你。」
「啊!這個太棒了!」潔非常驚喜地說。
得到了寶貴的證物確實值得欣喜,但是對潔來說,得到這類特別的器具,才是更高興的事。他就是這種人。
「好長!像蛇一樣。」我說。
那支遠隔發射器原本是折疊起來的,打開來後就顯得更長了。
「像這樣把手伸進去嗎?」潔問。
「對,用皮帶固定住,要牢一點。扳機在相當深的地方。」
「已經深到手肘了。」
「因為那樣才比較穩。下一個世紀你們要不要公開這個事件,要不要把這個東西陳列在犯罪博物館裡,都隨你們高興了。」他以充滿美國人氣度的語氣說。
這樣的氣度是來自他對我們的同理心呢?還是因為承認自己就是擾亂世人五十年,計劃出完美殺人事件的元兇之後,心情終於得到解脫了呢?我不知道。
「但是,請不要以為我是很樂觀的人。我是經過一番掙扎才能說出這番話的。」怪人側目看著一直在欣賞機械手的潔說。
然後,他拿出不知從哪裡來的火柴棒,把火柴棒點著之後丟進機器裡,再把門關起來。
「不必擔心,裡面都是一些沒有價值的紙張或沒有用的破爛物品。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就是那支機械手。」幽靈說:「我長期患有憂鬱症。不過,我的身體還很靈活,也沒有什麼嚴重的病痛……」
「你需要藥物嗎?」潔問。
「用不著。我只是想說,我並不需要樂觀的心情。」
怪人身體靠著牆,雙手環抱在胸前。他第一次做出這樣的姿勢。
潔把那支機械手,橫放在腳旁的牆角。
「剛才你說我做的事情是漫長的孤獨工作,可是我一點也不孤獨。月亮會映在水面上,風吹來的時候,月影搖曳,就像舞蹈中的芭蕾舞伶。
「草原會經常隨風沙沙作響,像在演奏華爾滋。而我的眼睛只要稍微轉動,就可以看到星雲,但星雲不在天上,而是在我的腳下。我的腳下有遼闊無邊的星雲,我相信,我的身體有一天也會變成發光中的星雲中的一顆星,飄到那邊去。
「但是,我的心現在什麼感覺也沒有,沒有痛,沒有喜悅,沒有想法。你知道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嗎?」
潔沒有回答,沉默了一會兒後,終於開口說;「不知道。」
「因為喬蒂死了,聲音從這個世界裡消失了。這個世界失去了光亮,失去了色彩,只有永遠的夜還繼續存在著。充滿音樂與閃耀著光輝的草原也消失了,只剩下成堆的枯葉。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喬蒂死了。
「喬蒂曾經住在我的腳下,住在我所創作的作品之中,所以我是幸福的。不論有多少厄運加諸在我身上,我都沒有鬆開我手中的幸福。我和她一起進入夢鄉,一起迎接黎明,儘管只是在簡陋床上的短暫假寐,我也隨時擁抱著她。」
「她也是這麼說的,她說她隨時都和幽靈在一起。」
當潔這麼說時,幽靈看著地面,點了點頭。
「對現在的我來說,那句話比任何藥更能治癒我,也更能給我最大的救贖。家父以前對我說過一些話。少年的時候,我對他說我的腳很痛,他告訴我,那是因為腳在成長,成長會帶來疼痛。心也一樣,有一天你會感覺到強烈的心痛,當心痛到難以忍受的程度時,那就是你的心有了很大的成長的證明。用不著害怕,用不著覺得難為情。
「當我成人以後,我的心經常感到疼痛。我在愚蠢的戰場上想起父親說的那些話,努力地克服了強烈的心痛。我也和我的同伴一起問神,這些痛苦、這些愚蠢的事情,真的能帶給我成長嗎?我知道根本不是那樣。我父親的話並沒有錯,他只是不瞭解近代的戰爭,把整個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動員了那麼龐大的物資與金錢,讓那麼多人互相殘殺的近代戰爭。」
幽靈看著落到水池裡的雨水,慢慢地搖搖頭,繼續說。
「那不是成長會有的痛,那是用大量的嗎啡埋藏的意識底層的惡夢,是毫無意義的大量死亡,和名譽、勇氣、信念全然無關,人類在毒氣與機關鎗面前,像蟲一樣脆弱,只剩下等待死亡的恐懼。我們沒有得到任何教訓,也沒有任何人因此而成長。我有許多被封印起來的痛苦記憶,那些封印改變了我,徹頭徹尾地改變了我。助理教授,你一定知道佛洛伊德的夢的原理吧?」
「嗯。」潔點頭。
「以前我從精神分析醫生那裡聽到一些說法。他們說,精神醫生一旦習慣與精神患者談話,他們就會變得不會做夢。我也不會做夢,但我和精神醫生的理由不一樣。我是因為被封印在潛在意識下的惡夢一旦被解放,就會有危險。」
怪人說到這裡便停止了。
他沉默了好長一陣子。
在他沉默的時間裡,我看到了兩道閃電,聽到了兩次雷鳴。怪人終於又開口了。
「我會聽雨的聲音,聽一整天,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只是聽雨水打在地上的聲音……水聲變成了拍打翅膀的聲音。有一隻鳥展翅飛翔,飛向以前見過的記憶中的海洋。不久,又聽到了遠處的海潮聲,反覆起伏的波浪聲,讓我的心飛得更遠。可是,灰色的風擋住了我的去路,讓我看不到海。但我還是要聽,要聽遠方海洋的聲音。我要聽漫漫長夜裡在我的內心中漂蕩、顫動的聲音。」
「這是?」我問。
於是怪人低下頭,說:「這首詩應該很像詹姆斯·喬埃斯(JamesJoyce)的詩,是我一直以來都很喜歡的詩。不過,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這首詩了。我想忘了這首詩,但現在腦子裡又出現這首詩的句子。」
我點頭。
原來幽靈也是一個難得的詩人。很多建築師同時也是詩人。
「因為有被封印的記憶,周圍的記憶就像長了翅膀,想要展翅飛翔。這是非常奇妙的經驗。那些記憶會飛到讓人想像不到的地方。我想大部分的人都無法想像那樣的情形吧!為什麼要展翅飛翔呢?因為要指示出被埋藏的記憶所在。」
潔一直沉默著,只是時而點點頭。
「這是一段辛苦的飛翔。但是,能夠讓我活得這麼久的人不是家父,而是喬蒂。然而,我還是什麼也不能做。我雖然是喬蒂的守護神,卻在她的性命有危險時束手無策。一九二一年以後,我就只是靈魂,我只能看著現實的情形。我沒有實體,只是沒有生命的靈魂,因為我去不了喬蒂的世界,所以我只能用祈禱來守護她。」
幽靈說到這裡,暫時停了一下,很快又接下去。
「可是,就算去得了喬蒂的世界,我大概也不會去吧!如果我還年輕,而且相貌堂堂,那我大概會去。可是,我已經變成配不上喬蒂的男人了。隨著鐘樓被封閉起來,我也接受了這種命運的安排。我認為我的選擇是正確的。」
在說完這段話之後,怪人又沉默了。
於是潔問他:「為什麼?為什麼你覺得你的選擇是對的?」
「剛才你也說過,喬蒂和我在一起,是吧?」
「是的。雖然她一直沒有結婚,卻一點也不會感到寂寞,因為你一直在她的心裡。」
怪人抬起頭,迎著從天而降的雨,走到雨中,讓整張臉沐浴在深夜的雨中。
接著,他張開他的雙手,大聲地說:「啊!我多麼高興呀!我是不信神的,但是現在,我願意相信神的存在,因為我得到回報了!」
「你剛才說沙利納斯小姐的生命有危險時……?」我不知不覺地喃喃念著。
「是的。」怪人說:「她的生命曾經發生危險!」
「你說的是一九五一年二月發生的,瘋狂的戲迷闖入沙利納斯家的事件嗎?」潔說。
「是的。那時瘋狂的歹徒跑進喬蒂家裡,把喬蒂當作人質,佔領喬蒂家兩天。紐約市警察局和剛成立的特種部隊,都到沙利納斯家房門前的走廊上待命,和歹徒一邊對峙,一邊談判。雖然歹徒只有一個,但他宣稱要和喬蒂一起死,所以警方的特種部隊根本不敢輕舉妄動。特種部隊缺乏對付這種事件的經驗,生怕美國最重要的女演員被殺死,所以一籌莫展。」
「聽說FBI也來了,是嗎?」我問。
「沒錯。因為那是一個大事件,引起了極大的騷動。但那時的我卻什麼也不能做。我受不了幽靈擁有萬能力量的說法!我只能趁著夜晚的時候,在黑暗的窗外忐忑地偷看窗戶裡面的情形。我以為喬蒂在那個時候一定對我感到很失望,所以剛才助理教授說的話救了我,也讓我感到吃驚。」
「你在窗戶外面?在獅子大道上?」
「只有晚上的時候。我悄悄地在窗戶的外面偷看裡面的情形。像膽小的女孩子,一點力量也沒有。」
「在那麼大的騷動下,竟然沒有被發現!」我低聲說。
「我只能說我很幸運。其實,那時候我已經抱著可能被發現的覺悟了。」幽靈說。
「那時的特種部隊沒有使用閃光彈嗎?」
潔突然問了這個奇怪的問題。
「閃光彈?」我說。
「對,會讓人的眼睛張不開的閃光彈。歹徒為了隱藏自己的行跡,晚上的時候會把室內的燈全部關掉吧?如果閃光彈在黑暗中突然亮起,已經習慣黑暗的歹徒一定會在剎那間失去視力,警方就可以乘機闖入室內,制伏歹徒了。」
聽了潔的說明後,怪人點頭說:「當然有用閃光彈,而且用了好幾發。好像是FBI的主意。那確實是非常強烈的光,連在外面的我也暫時失去了視力,喬蒂也因此受到嚴重的傷。」
潔和我都點頭表示可以理解。
「後來有許多紐約人為了受傷的喬蒂,自願捐血給喬蒂。」我說。
「警方使用閃光彈的時候,你在窗口附近嗎?」潔問怪人。
「當然在。」他回答。
「就是這個!」潔大聲說:「傑米,這就是你看到的,站在窗邊的幽靈。」
「你說什麼?……啊!」
即使是粗心大意的我,這時也想起來了,還有一個重大的謎還沒有解開。和這個事件有關的謎實在太多了,我竟然一時忘了這麼重大的事情。
沒錯。喬蒂斷氣的時候,我確實看到窗外站著容貌怪異的鬼魂。
那個鬼魂有一半的臉是骨頭,身體是透明的,可以從他腹部一帶,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背後摩天樓的燈光,所以我才認為那是鬼魂——但我還是不瞭解那是怎麼一回事?
「你是說——那不是鬼魂?」我問。
潔搖搖頭,「不是,那是一種化學的現象。」
「化學的?怎麼說?」
「雖然那是很難令人相信的偶然事件,但確實發生了。秘密就藏在沙利納斯小姐的戲迷送給她的彩繪玻璃上。」
「彩繪玻璃?」
「你是從那個窗戶看到那個鬼魂的吧?」
「那麼,那個戲迷是歹徒……」
潔笑著搖頭說:「不是,那位戲迷完全沒有惡意。沙利納斯小姐說那片彩繪玻璃是抗菌玻璃。這是戲迷的一番心意吧!抗菌玻璃經常會用到銀,因為銀有殺菌力。」
「哦?是嗎?」
「人們很早以前就知道這一點了,做法就是在玻璃的表面上塗上薄薄的銀。以前醫院或療養院常使用這種玻璃,教會和寺院建築也會用這種玻璃。但是銀遇到鹽分,就會與鹽分結合,變成氯化銀。曼哈頓是一座島,打開窗戶的時候,隨時會有海風吹進室內,時間一長就變成那樣了。不過,也或許是送彩繪玻璃的戲迷就住在海邊。」
「唔,然後呢?」
「抹著氯化銀的玻璃板,是早期拍照時的材料。」
「啊!」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這種出人意料之外的秘密,是我怎麼想也不會想到的事情。
「也就是說,那片玻璃是——」
「對,那是一種感光板。像早期的正片,能夠感受強烈的光。我認為幽靈的外貌被淺淺地定著在那片玻璃上了。我想應該是閃光彈的強光閃起時,達爾馬吉先生正好在那片窗戶附近。夠亮的閃光,和玻璃表面上形成薄膜的氯化銀,諸多因素很湊巧地重疊在一起,造成了窗戶外的鬼魂。」
「竟然會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實在令人難以相信。」我驚歎地說。
「窗戶上有我的鬼魂的形貌?」怪人也很驚訝。
「是的。你不知道嗎?」潔說。
「經常能在窗戶上看到嗎?」
「不會。只有在突然有強光的一瞬間會看到,玻璃上會浮現鬼魂的影像。」
「哼。」怪人嗤之以鼻地說:「我可不喜歡。」
「你都是從彩繪玻璃的地方窺視沙利納斯小姐家的嗎?」
怪人點點頭,說:「對。因為躲在有圖案的彩繪玻璃後面,比較不會被發現。」
「好了,全部確認完畢了。」潔說。
「不,不!」我急著說:「還有亞當·卡裡耶夫斯基醫生被殺,和麗莎·瑪利受傷的事件,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傑米,我以為我說到這邊,你應該就明白了。達爾馬吉先生回到人類世界的路,因為拆掉大時鐘而被封閉了四十八年。但是,在一九六九年的今年,他很偶然地得到重返人類世界的路。」
我默默想了一陣子,才恍然大悟地驚叫了一聲「啊!」
「那是奇跡。根本不是想像得到的事情。」
「是安籐忠雄的玻璃露台嗎?」
潔點頭說:「沒錯。因為安籐先生與眾不同的創意和紐約州現有的建築法規的關係,玻璃露台一定要有窗戶才行。安籐先生為了不破壞玻璃露台的玻璃箱特徵,又想避免窗戶太大造成失足的危險,所以把玻璃露台的開口設計在天花板的位置。就這樣造就了達爾馬吉先生回到人類世界的路。那個開口正好在獅子大道的中央。」
我歎氣了。我終於瞭解這個重大事件最深處的構造。
「竟然是這樣的。竟然會有這種事!」
我默默地想著。我以前未曾見過這種事,也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事。
「那麼,卡裡耶夫斯基醫生的死,是因為他沒有診斷出沙利納斯小姐的癌症嗎?」
「那個醫生太疏忽了。他看顧的人是美國最偉大的財產呀!他卻一點自覺也沒有。每個星期都做健康檢查,竟然沒有檢查出肝癌,他到底在檢查什麼?」幽靈說。
的確,他說得沒錯。
「因為想知道是不是有癌症,所以才會頻繁地讓醫生做身體檢查。那個醫生不夠用功。」
潔的表情看起來好像在苦笑。我覺得他這樣有點不禮貌,此時是不應該笑的。
「如果沙利納斯小姐違規停車,那麼,開違規單子給她的交通警察,也會成為你處以死刑的對象嗎?」
怪人聞言,馬上反駁:「我不會那麼做,因為違規罰單不會影響喬蒂的生命。」
或許不應該有一條返回人類世界的路。此時我忍不住這麼想。
可是,正因為有這條路,才能解開為什麼走廊旁的鐵門明明是關閉著的,而卡裡耶夫斯基卻在家裡被殺死之謎。因為兇手如果是從玻璃露台進入沙利納斯家,那麼根本無須經過那扇金屬鐵門,就可以進入卡裡耶夫斯基家殺人。
「如果你認為沙利納斯小姐的死,是卡裡耶夫斯基醫生造成的。那麼在這種想法之下,醫生這種工作真的很危險。」潔帶著諷刺的語氣說。
「卡裡耶夫斯基醫生當然要負責。要知道,他照顧的並不是一般病人,而是美國的國有財產。」
「把自己的健康問題委託給卡裡耶夫斯基一個人的喬蒂本人,也應該負起識人不清的責任吧?」
「這裡不是法院,我不想在這裡討論責任歸屬的問題。」幽靈說。
「那麼,麗莎·瑪利呢?」
潔不理會幽靈說的,繼續問道。
「她想賣掉沙利納斯家和喬蒂的遺物,每一分錢都不想放過,為的就是想和自己的男人搬到新居去。她太虛榮了,我完全無法從她的行為裡,看到具遠見性的思考。她應該被譴責。」
潔聽了,又稍稍歎了氣。
「我知道這裡不是法院,可是,她並沒有把沙利納斯小姐的遺物賣給二手商店,她希望把沙利納斯家變成博物館。這對沙利納斯小姐而言,未必是壞事情呀!」
「你對這件事知道多少?誰知道這裡會不會變成博物館?而且,哪一個博物館會設在三十四樓?買家或許會賤賣房子,然後在科尼島1上蓋一間俗氣的蠟像館,然後把喬蒂的遺物陳列在裡面。庸俗的人腦,只會想什麼才是對自己有利的事情。」
譯注1:ConeyIsland,美國紐約的娛樂區,瀕臨大西洋。原為一海島,河道淤塞後變為長島的一部分,現為美國最著名的娛樂公園之一。
「難道什麼都不做最好嗎?什麼都別碰,讓三四ま三室成為一間空屋?」
「那個女孩的任務就是管理那間房子,不是嗎?喬蒂應該是這麼希望的。」
潔轉頭看我。
也難怪,潔對這件事情確實不是很瞭解。
不過,我也不是很清楚。老實說,我覺得幽靈的想法是有幾分道理的,因為沙利納斯小姐確實希望她的房子能維持原貌,這是麗莎也知道的事情。
我無言地對潔點了一個頭。
潔好像知道自己在這一點上輸了。幽靈確實非常瞭解喬蒂的事情,也明白喬蒂的想法。
「我已經把麗莎·瑪利身上的子彈拿出來了,她不會死了。我這樣做,會成為你執行死刑的對象嗎?」
幽靈一直盯著潔看,然後說:「是嗎?不,我要感謝你。」
「哦?」
潔好像很意外的樣子。
「因為你幫了我。你知道為什麼嗎?如果喬蒂還活著,一定會做和你相同的事情。」
潔點頭。
「你知道吧?我是因為喬蒂,所以氣那個女孩。喬蒂信任她,經常受到她的照顧。所以,就算那個女孩違背了她的遺願,她也不會要那個女孩的命。我已經處罰過她,這樣就可以了。」
接著,怪人又走到雨中。
「我們說了這麼久,你一定覺得無聊吧?」
「不,我很興奮。」潔說。
聽到潔這麼說,怪人發出咯咯的笑聲。
我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的笑聲。
「是嗎?可是我感到無聊,覺得應該落幕了。」
「你要怎麼做?」潔說。
我知道潔緊張起來了。
「不要擔心。不是因為你們來,我才有這個決定的。這是我早就決定好的事情。」
「你要自殺?」
「反正我也活不久了。」
「我們會眼睜睜地看著你自殺嗎?」
「我有這把提拉茲·凱特曼。」
怪人從懷裡拿出手槍,拿槍對著我們。
「你們應該知道吧?這把槍雖然是骨董,但是還能發射子彈。請不要讓我開槍,我已經不想再傷害任何人了,已經夠了。而且,你們也沒有傷害喬蒂。既然你們來到這裡了,我就讓你們看點好東西吧!不過,不要再靠近我。」
怪人語氣嚴厲地說,並且慢慢往後退,離開浮雕後蹲下來,拔起牆壁上的一塊磚。
他把磚塊放在地上,然後從拔出磚塊所形成的洞穴裡,拿出一張陳舊的照片。他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槍口一直對著我們。
怪人把照片遞到潔的面前。
潔拿著照片,對著附近摩天樓的燈光,仔細地看著。
我站在他的旁邊,和他一起看那張濕掉的照片。那是喬蒂·沙利納斯年輕時的照片,她的身旁站著一位年輕英俊的男士。
「這是我和喬蒂唯一的一張合照,在後台拍的。好了,還給我吧……」
潔把照片遞出去,奧森·達爾馬吉立刻很慎重地把照片藏進胸前的口袋裡,從外表完全看不出痕跡。但他的手就按在那個放照片的地方,好像是在確保照片安然無事地藏妥了。
「喬蒂不知道和她一起合照的這個男人就是她的幽靈,大概以為只是一個一般的戲迷吧!我會在黃泉向她坦白的。如果你是紳士的話,請不要阻擋我。憂鬱症讓我活得很痛苦,你是知道的吧?」
潔點頭,說:「雖然我沒有經驗,但是……」
「死,是我現在的解脫。你知道奧圖·華格納的妻子的事嗎?」
「知道。」潔說。
「她的名字叫露易絲·修提非爾,比奧圖小十八歲,年紀輕輕就得了癌症死亡。她死了以後,奧圖的日記全部都變成寫給愛妻的信,信末則以『愛你的奧圖』做為結束。」
「你也有那樣的東西嗎?」
「我當然也寫了。四十八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寫信給她。」
「我對你寫的信很感興趣,可以讓我看嗎?」
「那大概可以成為下一個世紀的博物館主題吧!」
怪人自嘲地說,並且笑了。
「我相信你不會像麗莎·瑪利那樣不守信用。水池那邊的假山上,有一個石頭做的燭台,我寫的日記全部在那個燭台上,房間和走廊的鑰匙也在那裡。我走了以後,如果那些東西還在那裡,那你想看就看吧!」
「如果還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怪人沒有回答,他先是仰首看著天空,然後又低頭看地面。
「喬蒂的遺願之一。」
因為不懂他的意思,所以我們只能呆呆地站著。
「再見了!兩位,謝謝你們來這裡,還耐著性子陪我說了這麼多話。謝謝了。我已經有五十年沒有和人說話了,和你們說話讓我覺得很愉快。你們辛辛苦苦來到這裡,我沒有什麼可以送給你們的。不過,如果你們運氣好的話,或許可以看到一場表演。」
幽靈說完,仍舊舉槍對著我們,但他的身體卻持續向後退,慢慢接近鐘樓旁邊的樓頂圍牆。
「是你的死亡表演嗎?」潔大聲問。
「不是,當然不是那種無聊的節目。你們就待在那裡好好地看表演吧!那是喬蒂年輕時的表演,雖然短暫,卻能完全展現她的才華。可惜這次我不能看了。不過,我已經看過好幾次了。那是她在美琪戲院的舞台上的表演。」
怪人的身體已經靠到樓頂圍牆邊了。
「我現在要去喬蒂的身邊了。你們是紳士,我相信你們一定會遵守約定。」
「請等一下。」潔說:「你忘了我剛才說的報紙標題嗎?」
怪人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站著。
「如果你從這裡跳下去的話,用不著我們開記者會,報紙上就會有那樣的標題了。」
閃電從天而降,今晚最響亮的雷鳴隨之轟然響起。
「如果我們不開記者會更正——不,就算開了也一樣,記者們都會編寫出低級無聊的故事,而這些故事會被散佈到全世界,專門寫八卦的小道報紙為了報紙的銷路,還會加油添醋,極盡煽情之能事。最後,週刊雜誌還會為了大撈一筆,將這些無中生有的故事編輯成書來賣。
「說不定還會拍成電影。那是戴著面具掩飾只剩下半邊臉、並披著廉價黑斗篷的怪人,卻深深愛戀著美麗女明星的不正常愛情故事。或許你不在意被說成那樣,但是喬蒂呢?喬蒂還會有尊嚴嗎?這個秘密能夠保全到下一個世紀嗎?」潔毫不留情地說。
曾經是建築師的怪人因此呆住了。
看來潔已經在千鈞一髮之際,保住了怪人的性命。
「名伶喬蒂·沙利納斯雖然死了,卻還是會被人嘲笑,無聊的人們會把她的故事拿來當消遣。」
「你們不阻止那種事情發生嗎?」怪人無力地說。
「我們一定會想辦法阻止!可是,如果你從這裡跳下去,就算我們嚴守和你的約定,別人也會想盡辦法編出你的故事。」潔很嚴肅地說:「就算是總統,也阻止不了散佈謠言者。」
「一定有什麼辦法可以阻止那種事情發生吧?」
「你不自殺的話,就不會發生那種事情。但是,如果你執意要死,那麼……」
「不可能的。我一天也不想多活,再也受不了這個愚蠢的世界了!」怪人粗暴地說。
但潔只是站著,陷入思考當中。
想了很久以後,潔好像想不出什麼話可以說似的,才苦澀地說:「如果有鐵鏟的話,我會在水池畔找一個泥土比較厚的地方,做為你的葬身之處!」
「那樣嗎……」
怪人一邊說,一邊慢慢地彎腰,蹲在被雨水打濕的石子地上。
「對岸的假山那裡泥土比較厚,又可以看到水池。你們真的很好,在我無聊的人生裡,第一次感覺到人類的溫情。謝謝你們了。」
怪人不再多說什麼,他用嘴巴咬住槍口,很乾脆地扣動扳機。槍聲出乎意料的低沉。
血從後腦噴出,幽靈仰躺在雨中,雨水很快地沖洗從他的後腦噴出來的血。他的後腦上有一個大洞,不用確認也知道他死了,
毫不留戀地結束自己生命的模樣,像頹然枯萎的植物,看不出任何情緒。這個人再度讓我覺得他好像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活過似的。
「第一次感覺到人類的溫情嗎……這是因為你從來不去尋找的關係。」潔低聲說著。
就在這一瞬間,天空突然像白晝一樣大亮,轟隆的雷聲籠罩大地,我腳下的地板也在震動,我們大叫著趴在濕濕的石子地上。
對岸的假山那裡冒出巨大的火柱,火焰熊熊地燃燒起來,火柱愈燒愈高。烈火狂燒,火花亂跳,許多燃燒中的碎片混著雨水,滑落到水池裡。
火焰裡有一柱白色的煙冉冉上升,不知道為什麼,我們聞到一股奇異的香味。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我坐在地上問。
「如果能按照我的希望進行露易絲的喪禮,我要在神殿為她進行儀式。我要升起五千英尺高的煙柱,演奏可以打動天空的音樂……」潔說。
「什麼?這是什麼?」
「華格納的妻子死亡的時候,他所寫的日記的一小段。剛才的閃電把避雷針打掉了。燭台和避雷針是連在一起的,放在燭台的幽靈日記,也因為剛才的閃電而毀了。那裡大概也有一些以前留下來的汽油、子彈吧!日記和香水容器一起被破壞掉了,所以雨水中有香味。幽靈崇拜華格納,所以這也是模仿華格納的行為吧!傑米,最後我們還是看不到幽靈的日記,幽靈把日記帶到天國給喬蒂·沙利納斯了。也好,反正我們也已經聽到他所說的事情了。」
潔一邊看著水池對岸燃燒中的火焰,一邊慢慢站起來。此時,我們旁邊的蒸汽機的活塞開始動了起來,我們聽到了音樂的聲音,並排在蒸汽機上面的小管子,一個個噴出白色的蒸氣。
「這是笛子嗎……」潔說:「蒸氣通過笛子,發出聲音,變成旋律。」
那是好像在哪裡聽過、相當輕快的旋律。
「啊!好像管風琴的聲音。」
我默默聽著音樂。旋律雖然耳熟,但是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曲子。
「這旋律到底是……」我說。
「我知道,傑米。」在我旁邊的潔說:「是『印地安之花』。」
「對呀!」我拍了一下膝蓋。
「印地安之花」是喬蒂·沙利納斯一九二一年在百老匯演出的劇目,非常受歡迎。
「以前什麼都要靠蒸氣……確實,連樂器也可以運用到蒸氣的動力。他將蒸汽機起動,為我們安排了這段節目之後,才自殺的。」
潔說這些話的時候,喬蒂·沙利納斯的影像從牆壁的浮雕下面顯現出來。
在對岸的火光照耀下,年輕時的喬蒂·沙利納斯在露台、時代廣場的石地上,不停地來來回回轉動著。
喬蒂·沙利納斯在帶著香味的雨水舞台上表演,這一幕真的很精彩。這段表演是幽靈送給我們的禮物。我和潔佇立在雨中,靜靜地欣賞喬蒂·沙利納斯的表演。
不久,好像電池快沒有電了似的,影像裡的喬蒂愈轉愈慢,最後終於不動了。對岸的火焰好像配合影像裡的喬蒂一樣,火光也漸漸變小、消失了。
周圍又恢復到只聽到雨聲的黑暗。街燈因為剛剛被潔一槍射壞了,所以這個世界的光線,只剩下旁邊別棟的摩天樓窗口的燈光。
我們不想動,也不想開口說話,就那樣靜止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直到我發現了一件事,才開口說:「雷停了……」
「嗯,只有下雨的聲音了。」潔也說:「表演也結束了。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
「水聲變成展翅飛翔的聲音了,是嗎……」我說。
雖然四周很暗,但我還是看得到潔點頭。
「四十八年來解不開的命案之謎,今天張開翅膀飛走了。」
「一邊聽著海的聲音,一邊飛向灰色記憶之海。」
「你背得真熟。」潔說。
「我也喜歡詹姆斯·喬埃斯。」我說。
「幽靈和我們一樣,也是人呀!」潔說。
我同意地點頭。讓大家感到害怕的幽靈,其實也是一個非常有人性的人。
跟他談過話之後,更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有紳士風範的人。他比我們更愛文學,更懂得體貼人心,是一個擁有溫柔感性,深具魅力的人。
他和我們不同之處,就是他經歷過戰爭。
「是戰爭呀……」
我下意識地脫口說出。
「世界大戰的時候,為了進行大量的屠殺,而發展出許多先進的科學,但人類的心畢竟還不能接受那樣的事情,所以性格被扭曲了。那樣的戰爭記憶,嚴重地傷害了幽靈。他把那樣的記憶埋藏在內心最深處,而且希望回到沙利納斯小姐所在的世界。但是……」
我回頭看著雨中的幽靈屍體,心裡想著——但是,沒有肌肉的臉,不允許他回到現實的世界。
「找鐵鏟吧!傑米。」潔非常殺風景地說。
他走到牆壁旁邊,用雙手拿起橫放在地上的機械手,一邊端詳那支機械手,一邊說:「我們也該埋葬他的戰爭了。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等一下我們要走那條獅子大道回去。快一點吧!我想快點回去喝一杯熱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