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那不是星光是牙套閃亮 文 / 夏七夕
1.高露潔的煩勞
在中國,每一位叫高露潔的女孩,都會被取笑為那家著名口腔護理巨頭的少東家。我也叫高露潔,但沒那個命,我父親只是一家酒店的老闆。
說來諷刺,我的那一口牙,能帶來讓高露潔牙膏滯銷的負面廣告效應,令那些擁有品牌忠貞度的客戶膽寒。而該公司至今沒找我打官司,賠償對他們的名譽損害,確實是奇跡。
正常人在你手腕上咬一口,在那個規則的牙印上添上分針、秒針就是一個手錶,但讓我咬過,卻像一個小蜂窩——我的牙齒分佈,毫無規律感可言。
可是,我雖然一笑露出滿口畸形的鋸齒,但並不影響我的胃口。父親的酒店裡,每次廚子們做了新的菜式,主廚周師傅就會在飯店後的天井,用揚州口音大喊一聲:「露潔下來幫忙嘗菜——」
我於是放下作業,從四樓飛奔下來試吃,指點鹹淡,激揚筷子,糞土紅豆沙太甜。
到了初中,周圍的女生開始穿掐腰的白裙,隨時留心頭上的蝴蝶結有沒有歪掉。男生們開始像一株生機盎然的植物,迅速拔節生長,輪廓堅毅,線條清晰,我也會和他們說話後臉紅。
初二時候的語文課上,老師點我帥氣的同桌盧正哲朗讀文言文《小石潭記》,讀到「其岸勢犬牙差互」這一句,他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撲哧笑了。
頃刻,全班會意,轟然大笑。連老師也笑得前仰後合。
很多人笑過我的牙,我都不以為意,因為我原本以為,你是和他們不一樣的。
沒人知道高露潔為什麼不再參加演講賽,不再參加歌詠會,不再燦爛大笑,不再張著血盆大口,鬼哭狼嚎背課文。
周師傅喊我下來嘗菜,我也停杯投箸不能食。
五歲的弟弟高愷豐問:「姐姐怎麼連菜也不嘗了?」我媽回答他:「她長大了,知道一個女孩子好吃懶做太丟人,這是青春期的靦腆。」
這是青春期的傷害。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天,我爸爸突然從錢眼裡鑽出來,抬頭:「露潔長這麼高了!哎呀,你的牙怎麼長成這模樣了?」
天天和你生活在同一屋簷下,您今天才發現,真不容易啊!
我爸爸終於盡了一回做爹的職責,讓他的經理陪我去上了牙套。14歲那年,我開始了我的牙套生涯。
如果早點帶牙套,在遇見盧正哲之前,完成牙齒的矯治,就不必受到那樣的侮辱。
這麼一想,我突然眼淚就下來了。
父親心虛地說:「等到牙套摘下來的時候,你就是大美人了,知道嗎?」
我開心地咧嘴一笑,上面的水鑽閃著耀眼的光芒。
初中畢業時,在同學錄上,盧正哲一筆一劃寫下:苟富貴,勿相忘。
他垂頭寫字時,我看著他濃密的長睫毛,抿著嘴,微微搖頭。
我不要再和你見面,你見到了我最醜陋的時刻,並且,你毫不掩飾的輕視,比醫生用鉗子拔牙,還要讓人疼到骨髓。
2.別讓我一個人
中考時,我帶著一口鋼牙,順利考入外國語高中。
新同桌商宣霖,是從初中部直升過來的。從小到大,我一直艷福不淺,老師總是把最帥氣的男生分配給我同桌,陪我度過了無數個難熬的四十五分鐘。同時,我也用一口鋸齒般的牙,將他們的美,烘托得淋漓盡致。
商宣霖是個家境優渥的少年,武漢企業一百強的「商氏墨水」就是他家。學美術的他,寥寥幾劃,筆下便奔走出美好的形狀。
帶了牙套最麻煩的事情,莫過於前排同學給了你幾粒花生,你謝過吃了還得跑去刷牙。
每次刷過牙,回到教室,發現我的座位上擠滿了女生看商宣霖畫畫,她們總抱怨我刷牙時間太短。
這樣的少年無疑是高傲非常的,他身上的光芒灼灼逼人。
有了初中的慘痛教訓,我不會再熱臉貼人冷腚。我們不是同一階層的人,至少在我取下牙套之前。
同桌許久,除了考試偷偷對答案,我們沒有過多交流,直到高一下學期的那個中午。
那天我沒有午睡,來到教室寫物理作業。教室裡空無一人,只有商宣霖伏在座位上睡覺。看樣子,放學後他一直沒有離開,也沒有吃午飯。
我輕手輕腳拖開凳子坐上,拿出作業。突然,我聽到輕輕的啜泣聲,那是人在極力克制眼淚和哭聲的悲傷。
我有些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像他那樣驕傲的人,怎麼會允許別人看到他的脆弱?
我悄悄放下筆,希望在他沒有發現我來之前,離開教室。
剛剛起身要走,他啞著嗓子說:「再坐一下……」
我只好呆呆坐在座位上,心神不寧,生怕發生漫畫中的橋段,他會突然抱著我大哭,那我該怎麼辦?要用吻來安慰他嗎,可惜我嘴裡還有牙套啊,會不會掛住他的舌頭,這一切,來得太快了吧……
我胡思亂想到下午第一節體育課,他卻沒有抬頭對我說一句話。
我知道是自己思維太跳躍了,只好塞給他一包面巾紙:「我要上體育課去了,你好好休息一下。」
上完體育課回來,他已經不見了。我慌了,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這個做同桌的,嫌疑最大。
吃晚飯的時候,我決定去找他。我不應該在那種狀況下,讓他單獨一個人。
電視上和書上都寫了,愛裝B的人,凡事都在頂樓解決。那裡的風很大,總能把人吹得白衣飄飄,顯得遺世孤獨。
我三步兩步跑上去,果然發現他在那裡。不過,他縮在一個角落裡,身子半靠著一個水泥牆,頭歪在一邊。
我的心,隱隱作痛。他躲在這裡幹什麼,還擺出一幅被良家婦女被惡霸摧殘後的姿勢。
我跑過去叫他,他睡著了,臉上淚漬還在。一般這種情況下,女主角會輕輕愛撫他的臉頰。
我決定先叫一聲,看他會不會醒來,再採取其他行動。
我只叫了一聲,他便驚醒過來,見是我,他歎了一口氣問:「你給我家打電話了嗎?有沒有用很焦急的口吻告訴他們,說我不見了?」
這個問題,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從沒告訴過我電話號碼,而且,你只是曠課而已,到公安局報案,24小時不到,人家也不會受理。
下次要躲遠一點才有懸念。
3.被帥哥依賴的感覺真好
好不容易把他騙回教室,我得去給他弄點吃的。周師傅每天都給我做營養餐,然後讓買菜的學徒放在校門口,等我放學去拿。
我們一起幹掉了飯菜。他飽暖思淫慾,居然想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慌張著讓開,他的頭撞在牆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有話就說,別動手動腳!」我心虛地說。
他沉默好久才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對你講。」
我受不了他這慢性子,說:「你慢慢組織語言,我去刷牙了!」
他一把扯住我的袖子:「不要走!別讓我一個人!」
我要崩潰了,教室裡這麼多只,難道都是鬼?
刷牙的時候,我心裡一直在想,到底發生什麼事,讓這個原本高傲的少年,這麼依賴一個不說話的同桌?
我設想了很多種可能性,直到嘴裡的牙膏沫全部變成清水。
沒有我,他貌似就不能活。我的存在,他會十分在乎。這種被人依賴信任的感覺,真好啊,好有成就感!
毫無疑問,那天我帶著他回我家過夜,酒店四樓有很多的空房間。
我問:「你沒有別人可以投奔嗎?」
他搖頭:「我沒有任何朋友。」
可悲的人啊,你長這麼帥,居然是個萬人嫌。
回家後,廚師們都開我的玩笑。可無論我怎麼解釋,周師傅都一直在不懷好意地笑,給商宣霖煮的煲裡放了很多的牛肉,說不能虧待了嬌客(女婿)。
睡覺前,我把今天發生的事情都寫在日記裡,正寫得熱血沸騰的時候,有人敲門。
我拉開房門一看,商宣霖哆哆嗦嗦站在門口:「高露潔……」
「你是不是一個人不敢睡,還要我陪啊!」我一口氣吼出。
你好歹也是個帥哥,有點骨氣好不好,會被人看不起的!
他站著不作聲,一雙大眼睛哀傷地望著我。
我心軟了:「好吧,我讓周師傅把他的貓借給你,陪你睡。」
週末時候,他磨蹭了好久,終於鼓起勇氣問:「高露潔,回去問問周師傅,他要不要幫工?」
呃,你會出去打工?
我立刻明白了,他家出事了,要不然不會鬧財政危機。
周師傅是看著我長大的,掌握了關於我成長的豐富素材,他那張嘴,什麼都敢往外說,我絕對不能給你和他相處的機會。
於是我告訴他,要打工的話,可以去星光樂園,遊樂場常年招人。那些單純好騙低薪酬的學生,他們最喜歡了。一個帥哥,在廚房做伙夫,傳出去真是大煞風景,再說了,你拿畫筆的手,怎麼能握住殺雞的刀?
考慮片刻後,他點頭答應了。
他抬頭的剎那,我看到那眼睛裡綻放出的堅定,心不由顫抖了一下。
商宣霖的工作說輕鬆也不輕鬆,和一群人穿成喜羊羊、灰太狼等玩偶衣服,在遊樂場裡賣氣球,或者幫攝影廳裡做玩偶模特,與小朋友合影。
商宣霖穿的是灰太狼。五一長假那幾天,他一直在賣力工作。
處於尊重,我沒有問他具體的原因,但我看到他每週不再去學畫,省吃儉用,我的心就會很難過。
他還這麼年輕,就要經受人生的大起大落。
於是,我很輕易就原諒了他之前的懦弱。
4.灰太狼也是有自尊的
五一那幾天,星光樂園遊人如織,只看得見人頭。好在喜羊羊的頭比人類的頭顱大一圈,我才找到他們。
我給他送來了周師傅做的飯菜。那兩天艷陽高照,氣溫很高,他摘下頭套,打開玩偶裝拉鏈的時候,我看到他的頭髮、鬢角濕透了,鼻尖上也有細密的汗珠。
他吃飯的樣子很好看,吃得很香,不挑食,青椒紅椒都吃掉,難怪周師傅那麼喜歡他。
我說:「你慢慢吃,我先穿上玩偶衣服給你替班。」
他急了,說:「不行。」
那有什麼不行的,我還沒有玩過這樣的遊戲呢,就當娛樂好了。我不由分說搶過那身行頭,穿上灰太狼的狼皮,衝向那群歡天喜地的肥羊。
一群小朋友和爸媽走過來,要合影,靠在幾頭羊身邊拍照,我卻是門前冷落車馬稀,沒幾個人願意搭理灰太狼。
突然有個小男生跑過來,我心裡一喜,啊,有人上門了!
我正興奮著,那個男孩跑上來,一腳猛得踢在我的膝蓋上,痛得我幾乎站不穩。我正要發火,又有幾個小男孩衝我扔香蕉皮,並且大喊:「打死灰太狼,拯救喜羊羊!」
貓了個咪的,灰太狼也是有自尊的!
我立刻追過去,那幫小崽子一哄而散,一邊跑一邊喊:「救命啊,灰太狼要吃人啦——」
穿著這身衣服,我跑不快,而且這事給人替工,不能報復那些小孩,否則會被人說素質低,還會影響商宣霖的業績。
我垂頭喪氣往回走,一下子踩到那塊香蕉皮上,摔得我眼冒金星。那幫小男生們便拍著手哈哈大笑。
他們的父母也跟著笑,雖然披了狼皮,我畢竟也還算是個人,怎麼能如此不人道?
商宣霖立刻趕過來,手裡還端著碗。幾隻羊象徵性地扶我起來,我坐在一邊差不多要哭了。
他忙摘下我的狼頭,說:「你不用幫我替班,那幫孩子淘氣的很。」
豈止是淘氣啊,簡直是禽獸不如啊,人家喜羊羊眼裡還能容得下灰太狼呢。
我問:「你這幾天,都是這麼過來的?」
他不說話,微微笑:「沒事的。老闆說了,灰太狼每小時要比喜羊羊多一塊錢。」
我輕輕撩起他的牛仔褲,纖長的小腿上,膝蓋一下,滿是青紫。
除了心疼,我無話可說。
到了下午,我就穿成紅太郎站在他身邊,看見不懷好意的孩子來了,我就搶先撲上去。
我就像一尊凶神惡煞的門神,把那些欺軟怕硬的小鬼擋在外面。
夕陽西下,該結賬了。
我摘下頭套去拿錢,羊群都是幾張十元紙幣,只有我是幾個鋼崩,但這也能給他買點零食。
正當我攤開掌心數錢的時候,突然眼前一黑,疼得直冒紅光。我痛得摀住左眼蹲下,有溫熱的液體從指縫裡流出來。
5.你對我的依戀,難道是錯覺?
我真是個悲劇,居然被一群小屁孩用彈弓把眼睛打了。而動手的人,是我7歲的親弟弟高愷豐。
如果不是當時我正眨眼,我當場就成了獨眼龍。
我忍著劇痛,用另一隻眼睛觀察商宣霖,想一定要表現得英勇堅強點,要不然這小子又該哭哭啼啼,多愁善感了。
可是,任憑血模糊了我的眼,他都沒有掉一滴眼淚。他脊樑筆挺,看著落日不說話。
我突然覺得很委屈,你就不能象徵性哭一下來讓我暖心嗎?你不會喊兩句要為我報仇雪恨的狠話嗎?
之前,你對我的依戀,難道只是我的錯覺?
出了這事,我弟弟很怕我報復他,看到我後走路也繞一大圈,避免經過我的房間。
我主動找到他,他嚇得半死:「姐姐我對不起你,我把壓歲錢都給你!」
我心滿意足收下錢,說:「姐姐其實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你幫我去學校做一件事,我就原諒你。」
在家休息的那幾天,周師傅弄了好多蛇膽來給我吃。吃得我右眼灼灼生輝,左眼依然視力模糊。
在我還是嬰兒的時候,四十多歲的周師傅就來了。那時候,父親的酒店還只是一個小餐館。他沒有妻兒,在這裡一幹就是十幾年,如今已經白髮蒼蒼。他就像家庭的一員。
我姑姑奇醜無比,但因有一手好廚藝,嫁了個帥氣的姑父,這都要歸功於他。
我曾偷偷問:「周師傅,你攢這麼多錢,怎麼還不娶媳婦呢?」
周師傅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將來好給你做嫁妝啊。」
我就納悶了:「這筆錢,不應該由我爸爸出嗎?」
他就諱莫如深敲一下我的頭,去忙別的。
而我聽廚子們私下議論過,我是由鄰居老太太從醫院的長凳上抱來的,這話讓我心裡一寒。
小時候,我迫切希望自己是撿來的,因為只有那樣才有可能是外星人的孩子,長大後,當我不再相信奇跡的時候,別人說我是棄嬰。
我想起自己的牙,如果不是父母醒悟太遲,我也不至於要帶三年的牙套。
現在弟弟弄傷我的眼,他們也沒有把他揍得死去活來,只有周師傅來問寒問暖。
不過,寄人籬下的我,能有什麼要求呢?高氏夫婦雖然都是重利益的生意人,卻用他們的關懷方式,對我無微不至。
週末晚上,我喝著蛇膽,只能幹嗚咽,因為醫生說過不許流眼淚。周師傅的貓,看著我打著繃帶的眼睛,一臉同情。
高愷豐扒著門框,不敢進來,他遠遠回我話:「你讓我去觀察的那個男生,今天他沒有吃午飯!」
「還有呢?他精神狀態好不好,有沒有尋死覓活?」我繼續盤問。
「他沒打瞌睡。不過他上課開小差,一直在畫畫。」高愷豐小心翼翼地回復我。
「在畫什麼?」我問。
「在畫畫啊。」他很認真地回答。
他說不清楚,之得作罷。他都不是我親弟弟,隨意使喚別人家的孩子,也挺沒意思的。
看來,對於商宣霖,只是我的一廂情願。沒有我,他一樣活得好好的。我對他來說,並沒有想像中的不可或缺。
我招手示意高愷豐進來。他遲疑了片刻,誠惶誠恐走過來。
「走近點,我不打你!」我有些哭笑不得。
我把他摟到鏡子前,他黑溜溜的眼睛,和鏡子裡的自己對比,其實長得也蠻像的。同一屋簷下生活這麼多年,相近的生活習性,讓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也容貌相似。
再看一眼床頭的全家福,頃刻間,我潸然淚下。
高愷豐被我看得毛骨悚然,帶著哭腔說:「姐,我知道錯了……」
這一扁嘴,和我更像了。
6.我來用秘密換你的笑
回學校的時候,已經是高二新學期。眼睛的繃帶還沒有摘下來,課程落下不少。那天中午,商宣霖很興奮,說要帶我去看籃球賽。
我一把推開他:「眼睛都要瞎了,看個P啊。」
他原本怨婦一樣的人,居然沒有為我掉眼淚!
他聽出了我語氣裡的不悅,就不再勉強。之後,他一直逗我開口,講笑話,借東西,我卻保持了三天裝聾作啞。
終於,他亮出殺手鑭:「你知道我那天為什麼哭?」
「為什麼?」我興奮不已,雖然只有一隻眼,但依然不妨礙我眉開眼笑。
他無奈地笑:「高露潔,你真有心眼,一點也不天真無邪!」
原本,這一切,都可以避免。
高一某個週日的清晨,商宣霖一家開車路過在武漢小學,那是父親的母校,父親每次都會特意從這裡開車經過。校門口,他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右手放在頭頂上。
起初,商宣霖以為他是在和子女道別,旋即發現校門口空無一人。他把頭探出車窗,終於發現,那個男人是在做一個少先隊員敬禮的姿勢。
於是,坐在副駕位置的他笑起來,轉身和母親討論這個怪人。
父親沉默了半天,見母子二人一直取笑他人,終於給了他一耳光。
他當時愣住了。
父親咆哮著說:「我讓你讀書,就是為了讓你變成這樣一個人渣!」
後來他才知道,那個怪人是父親的小學同學,得了腦膜炎後,智力停留在七八歲,一直幻想著自己也戴上了紅領巾。之後的三十多年,經常跑到校門口敬禮。父親每次來,都會和他說上幾句話。
但商宣霖當時不知道父親為何惱怒。他冷笑著說:「你有什麼資格打我,像你這樣不顧家庭、沒有責任心的男人!」
母親當時就愣住了。
人在氣憤的時候,便會口不擇言,親愛的人之間,毒箭亂放,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也會被拉出來反覆理論。他人的罪惡被擴大。
既然已經開口了,他便欲發洩而後快。之前他曾讓父親公司辦公司的文員給他複印幾分畫稿,可是後來畫稿卻遺失了。之後,他在父親的車上、副駕的位置找到了那幾張原稿。
父親定然帶她出去過!
原本為了家庭想要隱瞞,現在突然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逞一時口舌之快,他當著母親的面,說了出來。
父親自然是不肯承認的。
但這對自尊心強的母親的傷害,已經不可挽回。母親除了是公司大股東,還是技術骨幹,幾項彩墨專利,她轉手賣給了對頭公司。她不能忍受這樣的侮辱,很快便與父親簽了離婚協議。
原本以為,一家三口,已經形成一個堅定的鐵三角。原本以為,親情、愛情會像「商氏墨水」的廣告語「愛意如鐫,永不褪色」。可是,再濃重的墨水,也能被水稀釋;再厚重的愛,也經不起猜疑和忌恨來攪和。
既而,母親撤股,父親的公司因為專利糾紛吃了官司。
事後查清了,開車帶秘書出去兜風的,是司機,不是父親。但這真相,太沒有意義。
16歲的商宣霖,就這樣吃到了苦頭。他恨自己,決心淡出他們的生活。
父母成了一對怨侶,他被遺忘了。
起初,他無法正視這一切,在和周師傅的貓睡了幾夜後,他終於明白,悔恨和懊惱於事無補,他必須為自己的言論行為承擔後果。
他必須做點什麼。
7.皇家燒餅
我聽得一言不發,這樣的話,他怎麼可以輕易講出來?
他笑著說:「這是事實,我沒法逃避。而且,講給你聽,能和你重歸於好,這大概是這個故事唯一的價值了。」
他這麼一說,我倒是不好意思起來了,為了顯得自己不那麼小家子氣,我說:「那好,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看著我的眼睛,笑:「和牙套有關嗎?」
我搖頭:「是關於一次暗戀,以及由愛生恨。」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意味深長地笑:「原來你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初中時代,女生喜歡一個男生的時候,只能拚命暗示。我向盧正哲示好的方式,就是從家裡帶各種東西來給他吃。
可是,這種事情如果做得太光明正大,會被其他女生嘲笑,而且我的自尊不允許。於是,我說:「盧正哲,你願不願意用一塊錢買我家的鍋貼?」
周師傅的祖傳鍋貼很有來歷,在清朝是宮內食品,民國時候是督軍蕭耀南的必備點心。他每天只做60個,其中30個是送到武漢足球俱樂部,給那些球星吃。另外,自留30個給酒店的客人。這些小小的餅,每日供不應求。但是周師傅上了年紀,不能揉面,所以只能作為酒店自用,這些標價19.9元一個的鍋貼,很少外賣。
可是,摳門的盧正哲卻連一塊錢也不願意掏,他的理由是:校門口的鍋貼都是一塊錢,我為什麼偏要吃你高露潔家的鍋貼?
於是,我從家裡帶了六個大鍋貼來,每個有碗口大,英漢詞典那麼厚。我對他說:「如果你把這六個都吃完了,我就不收你的錢。如果吃不完,就要給120元人民幣。」
在食物面前,他妥協了。
那個英語早自習,我給他把風,他一邊吃鍋貼,一邊喝牛奶下嚥。終於成功消滅了那能讓三個壯漢發撐的皇家糕餅。當然,他噎得兩眼翻白,老師讓他起來回答問題,他也沒法站起來,一開口幾乎就要吐。
可是,那六個鍋貼並沒有收買他的心,關鍵時候他依然嘲笑我的牙齒,所有的愛意,都付諸東流。
我那時候決定,無論我多麼喜歡他,都不會再取悅他,一定要記得這樣的羞辱。
商宣霖伏在桌子上笑得要吐血了,他掙扎著整起身子,但看我一眼,繼續笑。
但是,我卻趴在桌子上大哭。事情雖然過去三年了,但每次想起來,都覺得生不如死。我為什麼要遇上那個男孩呢?
見我哭了,商宣霖忙說:「小心你的眼睛!我再用一個秘密和你交換,好不好!」
我立刻止住哭聲:「好!」你真是太瞭解我了。
他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內心糾結了半天,說小聲說:「高露潔,我喜歡你。」
我心裡一澀,回贈他一個假笑。
8.這麼愛面子的虛榮老闆娘,居然如此不顧形象
之後,我們的座位調開了。新同桌是個可愛善良的女生,她每天都讓我張開嘴,讓她檢查牙套上是否有菜葉。
這是多此一舉,我每天至少刷牙四次。但是,我笑瞇瞇看著她,啊一聲張開嘴,似乎這樣才能告訴別人,我對新同桌是多麼稱心如意。
我問你:你喜歡喜羊羊嗎?
你回答:我喜歡吃羊肉串。
我問你:你愛我嗎?
你回答:你對我來說很重要,所以,我想我喜歡你。
在你一無所有的時候,我陪在你身邊,我是你唯一的選擇,你不得不喜歡。亞當說他愛夏娃,那是因為他別無選擇。
高二下學期的一天,商宣霖跑過來告訴我:「高露潔,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父母復婚了!」
此時的我,已經除下牙套,於是我故意張大嘴笑:「那恭喜你。」
他終於,又找回了一切,我將不再是他唯一的溫暖。
對於他的這份欣喜,我悵然所失,不能感同身受。所以,我不是你的好朋友。
高二將盡的一天,教室門口出現了一對陌生的男女。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大聲叫著我的名字,我聽了心裡一慌。
女人把我拉出來,抱著我大哭,說後悔因為當初家裡困難,把我丟掉。
男人也在一旁拭淚。
這大概就是,十七年前將我丟掉的親身父母。
我茫然看著兩人,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極不真實。
他們說要帶我走,要補償這十七年來的錯失。兩人在門口,演繹了一場感天動地的認親活動,數學老師也激動得熱淚盈眶。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母親的那輛奧迪,殺氣沖沖進來了。養大我的那個女人,酒店的老闆娘,帶著高愷豐和那些廚子,一起奔過來。
她穿著高跟鞋,因為肥胖,跑起來有些踉踉蹌蹌,汗流浹背。夏天要到了,她穿著薄薄的蠶絲連衣裙。
外面鬧得不可開交,校警和老師們圍上來,班上的同學也溜出來看熱鬧。
「這孩子是我們十七年前丟在醫院的!被人抱到你家的,你要還回來,拾金不昧!」那位夫人對老闆娘說。
老闆娘不顧周圍這些人圍觀,一把撩開連衣裙,露出黑色的絲襪緊勒的肉,以及紅色的內褲,雪白的肚皮上,赫然兩道疤痕。她哭喊著說:「露潔是從我這裡出來的!她是老娘生出來的!」
這麼愛面子的虛榮老闆娘,居然這麼不顧形象。
平日裡被我欺負得不敢抬頭的高愷豐,更是哭得聲嘶力竭,抱著我不放。
這時候,一個肥墩墩的老太太從校外趕了過來了,旁邊跟著一臉凝重的周師傅。
老太太解釋說:「你們都誤會了,小楊那時候把孩子放在凳子上去廁所了,我以為她是不小心把孩子弄丟了,就給她送回去了!這本來就是小楊自己的孩子啊,你看看,這眉毛、眼睛,一模一樣。還有啊,這孩子的牙齒,之前也和她媽媽一樣醜!」
這麼說,楊老闆娘,還是我的親媽?
那位夫人不幹了:「那我們的女兒哪裡去了?」
從人群外奮力擠進來的商宣霖,還搞不清楚狀況,眾目睽睽之下,一把抱住我:「她是我的!」
高愷豐便在一旁捶打他,他卻絲毫不鬆手。
這一大一小兩個男孩,很快被這群激動的大人們擠出人群。周師傅歎氣:「聽說露潔是被老人家抱來的,我就一直在留心,幫她找親身父母。」
楊老闆娘,我親媽,擦了一把眼淚,指著周師傅破口大罵:「你想造我的反是不是?真是吃多了撐的,露潔就是老娘生的!」
周師傅不說話,看了我一眼,歎了口氣,然後轉身離開了。
9.愛意如鐫,永不褪色
經這麼一鬧,我還是高老闆的女兒,在家還能繼續欺負高愷豐,繼續揮霍高老闆的人民幣。
但是,在我摘下牙套後,再也沒有人來叫我試吃了。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
周師傅離開他生活了四十多年的武漢,回到老家揚州了。
母親也後悔當時的氣話。
我懨懨,食慾不振,商宣霖跑過來過來說:「我們一起去揚州吧!去看周師傅吧!」
這廝自從父母復婚後,整天露出和風細雨的微笑,四處招蜂引蝶。
我也看出來了,他一直在等著我身上發生點什麼破事,他好趁機出手,有所作為。這件事,他是最大的受益人。
我居然答應了他。
到了揚州,我們坐在畫船上,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速寫。
我氣不打一處來:「你是來旅遊的嗎?你就不能配合一下我的憂傷嗎?」
想起高愷豐說他上課畫畫,我問:「那時候,你畫的什麼?」
他低頭一笑:「畫的是畫。」
我無語了。
有繡花針一樣的毛毛細雨,打在他的畫紙上,他羞澀地笑:「那些日子你不在的時候,我是怎麼過來的?畫一張大嘴巴,然後畫東倒西歪的牙,在牙上畫花。我想,你沒戴牙套的時候,肯定可愛到家了!」
這秀麗的水墨風光,船在畫中行。
看著周師傅在橋頭,負著手,望著我們微笑。我心裡的石頭終於落地,我是多麼害怕他不肯見我們。
那一刻,我終於知道,真正的愛,像已經成型的字跡,鐫刻在石頭上。
愛意如鐫,永不褪色。
我悄悄張開手指,扣住商宣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