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會享受生活的人 四、中庸哲學:子思 文 / 林語堂
我相信主張無憂慮和心地坦白的人生哲學,一定要叫我們擺脫過於繁忙的生活和太重大的責任,因而使人們漸漸減少實際行動的慾望。在另一方面,生於現代的人,大都需要這種玩世主義之薰陶,因為這對他是很有益的。那種引頸前瞻徒然使人類在無效果和浪費的行動中過生活的哲學,它的遺毒或許比古今哲學中的全部玩世思想為害更大。每個人都有許多生理上的工作行動,它隨時能把這種哲學的力量抵消;這種放浪者的偉大哲學雖到處受人歡迎,可是中國人至今還是世界上最勤勉的民族。大多數人都未成為玩世者,因為大多數的人都不是哲學家。
所以這樣說來,玩世主義很少會變成大眾所崇拜的流行思想的危險,這一點可以不必擔憂。中國道家哲學雖已獲得了中國人心胸中的感應,已經存在了幾千年,在每首詩歌和每幅山水畫裡都可看得出來;但是大多數中國人依舊過著熙來攘往的生活,依舊相信財富、名譽、權力,肯為他們的國家服役。如若不是這樣,人類生活便不能維持下去。所以中國並沒有人人都服從玩世主義,他們只在失敗後,才做玩世者和詩人;我們的多數同胞依舊還是出力的演員。道家玩世主義的影響,僅是在減低緊張生活,同時在天災人禍的時候,引導人民去信仰自然律的動作和反動作,信仰正義必能因此而得伸張。
然而,在中國的思想上還有一種相反的勢力,它和這種無憂無慮的哲學,自然放浪者的哲學,是站在對立的地位的。自然紳士哲學的對面有社會紳士的哲學,道家哲學的對面有儒家哲學。如道家哲學和儒家哲學的涵義,一個代表消極的人生觀,一個代表積極的人生觀,那麼,我相信這兩種哲學不僅是中國人有之,而也是人類天性所固有的東西。我們大家都是生就一半道家主義,一半儒家主義。一個徹底的道家主義者理應隱居到山中,去竭力摹仿樵夫和漁父的生活,無憂無慮,簡單樸實如樵夫一般去做青山之王,如漁父一般去做綠水之王。道家主義者的隱士,隱現於山上的白雲中,一面俯視樵夫和漁父在相對閒談;一面默念著青山、流水,全然不理會這裡還有著兩個渺小的談話者。他在這種凝想中獲得一種徹底的和平感覺。不過要叫我們完全逃避人類社會的那種哲學,終究是拙劣的。
此外還有一種比這自然主義更偉大的哲學,就是人性主義的哲學。所以,中國最崇高的理想,就是一個不必逃避人類社會和人生,而本性仍能保持原有快樂的人。如果一個人離開城市,到山中去過著幽寂的生活,那麼他也不過是第二流隱士,還是環境的奴隸。"城中隱士實是最偉大的隱士",因為他對自己具有充分的節制力,不受環境的支配。如果一個僧人回到社會去喝酒、吃肉、交女人,而同時並不腐蝕他的靈魂,那麼他便是一個"高僧"了。因此,這兩種哲學有互通性,頗有合併的可能。儒教和道家的對比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這兩種學說,只是代表了兩個極端的理論,而在這兩個極端的理論之間,還有著許多中間的理論。
我以為半玩世者是最優越的玩世者。生活的最高典型終究應屬子思所倡導的中庸生活,他即是《中庸》作者,孔子的孫兒。與人類生活問題有關的古今哲學,還不曾發現過一個比這種學說更深奧的真理。這種學說,就是指一種介於兩個極端之間的那一種有條不紊的生活——酌乎其中學說。這種中庸精神,在動作和靜止之間找到了一種完全的均衡,所以理想人物,應屬一半有名,一半無名;懶惰中帶用功,在用功中偷懶;窮不至於窮到付不出房租,富也不至於富到可以完全不做工,或是可以稱心如意地資助朋友;鋼琴也會彈彈,可是不十分高明,只可彈給知己的朋友聽聽,而最大的用處還是給自己消遣;古玩也收藏一點,可是只夠擺滿屋裡的壁爐架;書也讀讀,可是不很用功;學識頗廣博,可是不成為任何專家;文章也寫寫,可是寄給《泰晤士報》的稿件一半被錄用一半退回——總而言之,我相信這種中等階級生活,是中國人所發現最健全的理想生活。李密庵在他的《半半歌》裡把這種生活理想很美妙地表達出來:
看破浮生過半,
半之受無用邊。
半中歲月盡幽閒;
半里乾坤寬展。
半郭半鄉村舍,
半山半水田園;
半耕半讀半經廛;
半士半姻民眷;
半雅半粗器具,
半華半實庭軒;
衾裳半素半輕鮮,
餚饌半豐半儉;
童僕半能半拙;
妻兒半樸半賢;
心情半佛半神仙;
姓字半藏半顯。
一半還之天地;
讓將一半人間。
半思後代與滄田,
半想閻羅怎見。
飲酒半酣正好;
花開半時偏妍;
半帆張扇免翻顛,
馬放半韁穩便。
半少卻饒滋味,
半多反厭糾纏。
百年苦樂半相參,
會佔便宜只半。
所以,我們如把道家的現世主義和儒家的積極觀念配合起來,便成中庸的哲學。因為人類是生於真實的世界和虛幻的天堂之間,所以我相信這種理論在一個抱前瞻觀念的西洋人看來,一瞬間也許很不滿意,但這總是最優越的哲學,因為這種哲學是最近人情的。總而言之,半個林白比一個整的林白更好,因為半個能比較快樂。如果林白只飛了大西洋的半程,我相信他一定會更快樂。我們承認世間非有幾個超人——改變歷史進化的探險家、征服者、大發明家、大總統、英雄——不可,但是最快樂的人還是那個中等階級者,所賺的錢足以維持獨立的生活,曾替人群做過一點點事情,可是不多;在社會上稍具名譽,可是不太顯著。只有在這種環境之下,名字半隱半顯,經濟適度寬裕,生活逍遙自在,而不完全無憂無慮的那個時候,人類的精神才是最為快樂的,才是最成功的。我們必須在這塵世上活下去,所以我們須把哲學由天堂帶到地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