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樂趣 十、居室與庭園 文 / 林語堂
中國建築的要領,前面"建築"的一節中已略有所論列。至中國式的居室與庭園,示人以更奧妙的神態,值得特別加以注意。這個與自然相調和的原則,更進一步,因為在中國人的概念中,居室與庭園不當作兩個分立的個體,卻視為整個組織的部分。一座住宅跟一座花園倘是一座方形建築物而圍繞以平滑的網球草場,則永遠不會連結成一個整體。花園的"園"這個字,並不是草場或幾何形花狀的涵義,卻是指一塊土地,那裡可以種蔬菜,栽果木,又可以樹蔭之下閒坐坐。中國人對於"家宅"的概念是指一所住宅,那裡要有一口井,一片飼育家禽的場地,和幾株柿棗之屬的樹,要可以相當寬舒的互相配列著,因為要使地位寬舒,在中國古時,以及現代的農村裡頭,房屋的本身在全部家宅庭園的配置裡,退處於比較次要的地位。
人類文明變遷得那麼厲害,致使地位這樣東西,不是普通人人所能有,亦非普通人人所能享。我們的變遷已如此厲害,致一個人倘能享有一畝經整治的草地,在其中央,他得以掘一口五尺見方的小池,養數尾金魚,還堆一座假山,它的高度讓螞蟻費了五分鐘才爬到頂,則他將不勝自喜。這樣一來,全部變換了我們對於家宅的概念。從此不復有飼育家禽的場地,不復有井,也沒有空隙的場地可讓小孩子捉蟋蟀致高興地弄髒了衣服。反之,我們的家宅實質地變得像鴿棚一樣,美其名曰公寓,其所有者為電鈴、電鍵、衣櫥、橡皮墊子、鑰孔、電線、警鈴,這些東西的混合,我們稱之為家宅。沒有頂閣,沒有塵埃,也沒有蜘蛛網,我們對於家宅的曲解的理想,程度真是不差,故有些歐美人方自傲其所睡的床榻原來白晝是一支沙發。他們拿來誇示於親友,於現代的工藝智識又驚又佩。現代的精神的家宅亦經散裂了,因為實質的家宅已經消失,薩貝爾(EdwardSapir)蓋已這樣說過。人們遷入了公寓的三間一組的小房間仍不解何以總攔不住小孩子們好好住在家裡。
通常住在鄉村裡的中國貧苦民眾,他們所有的自己的住所比之紐約的大學教授所有者為大。可是中國人也有住在城市裡的,不能人人都有寬大的花園。藝術存在於怎樣盡量利用一人之所有而仍能容許人類想像力的活動以打破空洞牆壁的單調。《浮生六記》作者沈復(十八世紀中葉)在這本優美的小冊子裡替我們計劃出怎樣一個窮書生也可以想法佈置一個美麗的居宅,這反映出中國文化的主要精神。從中國建築的非規律的原理,我們以人類奧妙的想像力發展一種隱藏奇特的原理,它可以實現於富貴人家的別墅,也可以實現於貧寒書生的居室。《浮生六記》中便有這個原理的重要記述。依照了他的計劃,據這位作者所說,可以使一個寒儒的居室佈置得充分美觀。這個原理有一個公式可表示出來,叫做"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且看沈復怎樣說:
若夫園亭樓閣,套室迴廊,疊石成山。栽花取勢,又在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不僅在周圍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廣石多,徒煩工費。或掘地堆土成山,間以塊石,雜以花草,籬用梅編,牆以籐引,則無山而成山矣。大中見小者,散漫處植易長之竹,編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見大者,窄院之牆,宜凹凸其形,飾以綠色,引以籐蔓,嵌大石鑿字作碑記形,推窗如臨石壁,便覺峻峭無窮。虛中有實者,或山窮水盡處,一折而豁然開朗;或軒閣設廚處,一開而可通別院。實中有虛者,開門於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實無也;設矮欄於牆頭,如上有月台而實虛也。貧士屋少人多,當仿吾鄉太平船後梢之位置,再加轉移其間,台級為床,前後借湊,可作三榻,間以板而裱以紙,則前後上下皆越絕。譬之如行長路,即不覺其窄矣。余夫婦寓僑揚州時,曾仿此法,房僅兩椽,上下臥房,廚灶客座,皆越絕,而綽然有餘。芸曾笑曰:"位置雖精,終非富貴家氣象也。"是誠然與!
——沈復《浮生六記·閒情記趣》
讓我們往下讀一段,看這兩個天真的人物,一個是窮秀才,一個是他的聰明的愛妻,看他們怎樣在貧愁的生活中享樂最後一點幸福,卻尚恐為造物所妒,致不克永享此幸福。
余掃墓山中,檢有巒紋可觀之石,歸與芸商曰:"用油灰疊宣州石於白石盆,取色勻也。本山黃石雖古樸,亦用油灰,則黃白相間,鑿痕畢露,將奈何?"芸曰:"擇石之頑劣者,搗末於灰痕處,乘濕糝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興窯長方盆,疊起一峰,偏於左而凸於右,背作橫方紋,如雲林石法,巉巖凹凸,若臨江石磯狀。虛一角,用河泥種千瓣白萍,石上植蔦蘿——俗呼雲松,經營數日乃成。至深秋,蔦蘿蔓延滿山,如籐羅之垂石壁,花開正紅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紅白相間,神遊其中,如登蓬島,置之簷下,與芸品題:此處宜設水閣,此處宜立茅亭,此處宜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間"。此可以居,此可以釣,此可以眺,胸中邱壑,若將移居者然。一夕,貓奴爭食,自簷而墮,連盆與架,頃刻碎之。余歎曰:"即此小經營,尚干造物忌耶?"兩人不禁淚落。
——沈復《浮生六記·閒情記趣》
私人居宅與公共建築物的區別,即在吾人所與之接近的感情與我們為它所費的時間與心思。家宅的設計與室內裝飾,不是我們所能全然從建築師購買而得;也不能從百貨大公司購買而得;只有當心緒十分閒適,胸中自有溫情蜜意的存在時,居家的生活,才會成為一種藝術和樂趣。沈復和李笠翁二人,大家都具有溫情蜜意,不忽略生活中的細小瑣節,告訴我們許多巧妙方法,怎樣栽培花草,怎樣裝配盆景,怎樣利用庭院,怎樣熏陶粉澤;又告訴我們各色各樣別出心裁的設計:窗欞之佈置,使推窗一望,宏麗美景盡收眼底,宛如身入畫中,畫軸之懸掛,椅桌之陳設,務期清雅;李笠翁又發明一種暖椅之制,使下面烘以炭盆,俾在冬令保其肢體的溫暖。至於內部裝飾的一切詳細當為篇幅所限,不容畢敘,但可總說一句,一切庭院書齋,瓶花陳設,總以簡雅為基本標準。許多文人的書齋,面前總有一個清雅的小院子,它充滿著幽靜的氣氛。在這個小院子的中央,矗立著一二塊嶙峋有致的假山石,滿佈著波浪形的紋理;或則幾塊古怪的木根,形如山石,叫做木假山,旁邊擠生一簇細竹,它們的線條是那麼精緻可愛,假設牆壁上的窗眼是開成扇形的,它的框子用瓦管做成竹竿的形式,暗示著外邊是一個農村的世界。
出奇制勝主義如沈復替貧士狹隘居室所擬的畫策,也可以拿來應用之富貴人家的花園設計。倘用英文的garden一字來譯中文的"園"字,那不啻賦予以誤解的意義。因為garden所給人的印象,是一片草地,和各種各樣的花,它的形式總是太呆板,大整齊,不適合中國人的趣味。中文的"園"字給人的印象,第一是一個遼廣的風景,它的人工的優美,其部位的恰當,或許超過天然的風景,但仍保持著天然的面目,也有樹,也有山,也有川、橋,劃子、茶畦、草木和花卉。分佈在這個天然景色中,有人們的建築物,橋亭台榭,曲廊假山,那些建築物在流線型的屋頂那樣完美地融合於風景,彼此混成一體。沒有平整的籬柵,沒有圓形或圓錐形的樹木,沒有挺直的路徑——沒有這一切形式,這一切使凡爾賽弄成那麼笨拙,叫中國人看不上眼。在中國花園裡,隨時隨地我們所看到的是彎曲、參差、掩藏、暗示。
沒有一所中國的大住宅的建築式樣容許外邊人從大門看出屋前綿長的車道,因為這樣將違反掩隱的原則。對準大門,我們或許看見一方小的庭院,或許是一座假山,一些不使人想起其內部龐大的地位,把一個人逐步逐步的引導至更新穎更宏麗的景色,不斷地現出新奇而別出心裁的意匠。因為我們要由小以見大,由大以見小。很少能一覽而得一鳥瞰全景,倘一覽而盡全景,便沒有含蓄供人想像。中國花園的特點為其精密的錯綜點綴之設計,這種錯綜的特性才引起"莫窮底蘊"的感覺,尚令人想像他的園景大過於他的實際。
至於飽學而富裕的文人,當其計劃自己的花園時,有些意境近乎宗教的熱情和祠神的虔誠。祁彪佳(一六○二——一六四五)的記述很有趣的表現這個精神:
卜築之初,僅欲三五楹而止,客有指點之音,某可亭,某可榭,予聽之漠然,以為意不及此。及於徘徊數回,不覺向客之言耿耿胸次,某亭某榭果有不可無者。前役未罷,輒於胸懷所及,不覺領異拔新,迫之而出。每至路窮徑險,則極慮窮思,形諸夢寐,便有別辟之境地,若為天開。以故興愈鼓,趣亦愈濃,朝而出,暮而歸。偶有家冗,皆於燭下了之。枕上望晨光乍吐,即呼奚奴駕舟,三里之遙,恨不促之於跬步,祈寒盛暑,體栗汗浹,不以為苦,雖遇大風雨,舟未嘗一日不出。摸索床頭金盡,略有懊喪意。及於抵山盤旋,則購石庀材,猶怪其少。以故兩年以來,囊中如洗。予亦病而愈,愈而復病,此開園之癡癖也。
園盡有山之三面,其下平田十餘畝,水石半之,室廬與花木半之。為堂者二,為亭者三,為廊者四,為台與閣者二,為堤者三。其他軒與齋類,而幽敞各極其致,居與庵類,而紆廣不一其形;室與山房類,而高下分標其勝。與夫為橋為榭,為徑為峰,參差點綴,委折波漏,大抵虛者實之,實者虛之,聚者散之,散者聚之,險者夷之,夷者險之。如良醫之治病,攻補互投;如良將之用兵,奇正並用;若名手作書,不使一筆不靈;若名流作文,不使一語不韻,此開園之營構也。……
——祁彪佳《寓山志》
和諧、參差、新奇、掩藏、暗示——這些是中國園亭設計的幾個原則,亦為別種中國藝術的一貫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