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海外萍蹤 八、我是買東西的藝術家 文 / 林語堂
1原題《論買東西》。
通常人的意見,認為一個捧書本的人不宜做買賣。此中似有至理。孔子說"富而可求",雖然做馬伕,他也願意。的確,做生意有生意經,不懂這一行的人,投機無不失敗。大賈富商,自有其天生的一副才幹,何時應買進,何時應脫貨,操縱自如,當機立斷,自有其不可捉摸的天才。這是另一種的聰明,生而知者一類,別人學不來。我常買不當的東西,而不買所當買,或是買來人所認為無用之物。太太說我買東西做小交易不行,我委實不行,但是也自有我不行的道理。
人有理智,但未必是理性的動物。細想小時唸書,數學並不覺得難,但是辦事精明一道,實在不無遺憾。有些地方,買賣還價應該比開價少五六成,我總是比九折還價;要是還一半的價,我總開不出口。以前在國外與一家書局簽定合同,也是非常"瀟灑",帶幾分書生本色,書局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大家是朋友,毫不計較,慨當以慷合同就簽了。過了一二十年才明白朋友開書局也是為賺錢的,這損失的版稅也就可觀,但是已後悔無及了。年事漸長,閱歷漸深,以後訂合同,就沒有"不治生產"那一套書生本色了。此是話外不題,單說我做小交易買所不當買的道理。
徜徉街頭,看看店窗中陳列的貨物,視而不買,自是一種樂趣,是居城市中人一種不花錢消遣的方法(英語叫做WindowShopping),因為不花錢,一看就可看幾十家。但是因為看,有時就不免停足,飽享眼福。婦女閨秀過鞋店,沒有不停足凝視的。有時感情衝動,由停足而跨進店門,就難保不買所不當買的東西了。我過文具店,五金雜貨店也必停足。有一回我跨進五金店的門,買了一把錘子,一圈銅絲,和不少可用而不必要用的鋼鐵器物。原因很簡單,起初倒無意要買什麼。可是店主是一口真正的龍溪話。普通的閩南話,都有多少縣分的腔調不同。生為龍溪人,聽到真正的故鄉的音調,難免覺得特別的溫情。我們一談談到漳州的東門,又談到江東大石橋,又談到漳州的鹼水桃、鮮牛奶,不覺一片兒時的歡欣喜樂,一齊湧上心頭。誰無故鄉情,怎麼可以不買點東西空手走出去?於是我們和和氣氣做一段小交易,拿了一大捆東西回家。
"Y·T·你又買一把錘子。我們已經有一把。"
"一把找不到,還有一把。不是兩把好嗎?"
"銅絲鉛條我們一大堆。又那些鉗子、釘子、螺旋扛重器有什麼用處?"
"一點沒有用處。"
"那你買他做甚?"
"我不知道。"
人不能無常情,為故鄉情而買不必用之物,是不可以理喻的。大概人家做生意,又不是向你乞貸,你心裡高興,又得到物件實惠,不能算花冤枉錢。花冤枉錢的,是走入洋行,有錢要買東西,偏偏遭人白眼不理。香港某家洋行,貨色十分高貴,女店員是有名的十足洋奴,喜歡伺候洋大人,看見自己同胞,總是要理不理,令人生氣。後來我要買一件需要的東西,裝個神氣,穿洋服,一進去就是打起洋大人吩咐家僮的架子,向女店員說一口漂亮的英語,果然得該店員帖帖服服的招呼。大概這種地方,少走為是。
買東西也是與小孩子接近的好機會。你在街上踱步,無故總不好意思和小孩子攀談。人家在玩,一問一答就完了。大概十幾歲小孩,能代父母管店的,都還不錯。小孩子怎樣調皮,也沒有大人的陰詐虛偽。有一回在中山北路某文具店,有一個十二三歲小孩子看店,一說了錯話,臉就紅起來。我想非買他的東西不可,因為我知道臉紅不能假的。於是我們成交二百多元。論理這一大堆的大信封、卷宗套子、尺、原子筆,都是家裡已有的東西,不必買,無須買。然而買時小孩子一對黑漆的眼珠那麼大,他也高興,我也高興。這是買東西的藝術,而我是買東西的藝術家。
人生在世,年事越長,心思計慮越繁,反乎自然的行為越多,而臉皮越厚。比起小孩子,總如少了一個什麼說不出來的東西,少了一個X。就說求其放心吧,亡羊亡馬可以求之,所亡的放心怎樣求法,恐怕未必求得來。這是人生的神秘,也是人生的悲劇。我想還是留點溫情吧,不然此心一放,收不回來,就成牛山濯濯的老滑巨奸了。
宋儒喜歡講明心見性,以莊以誠求之,要除去物慾之蔽。無奈此心此性,總是空的,到了無蔽無慾的境地,便愈空無所有,而以莊以敬,反而日趨虛偽。就使你做到明心見性便如何,此顏習齋之所以不滿於程朱之學而起了抗議。我想心不必明,性不必見,只看看小孩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