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人生不過如此

正文 第三章-1 文 / 林語堂

    紀元旦

    今天是廿四年二月四日,並非元旦,然我已於不知不覺中寫下這「紀元旦」三字題目了。這似乎如康有為所說吾腕有鬼歟?我怒目看日曆,明明是二月四日,但是一轉眼,又似不敢相信,心中有一種說不出陽春佳節的意味,迫著人喜躍。眼睛一閉,就看見幼時過元旦放炮遊山拜年吃橘的影子。科學的理智無法鎮服心靈深底的蕩漾。就是此時執筆,也覺得百無聊賴,骨胳鬆軟,萬分苦痛,因為元旦在我們中國向來應該是一年三百六十日最清閒的一天。只因發稿期到,不容拖延,只好帶著硬幹的精神,視死如歸,執起筆來,但是心中因此已煩悶起來。早晨起來,一開眼火爐上還接著紅燈籠,恍惚昨夜一頓除夕爐旁的情景猶在目前——因為昨夜我科學的理智已經打了一陣敗仗。早晨四時半在床上,已聽見斷斷續續的爆竹聲,忽如野炮遠攻,忽如機關鎗襲擊,一時鬧忙,又一時涼寂,直至東方既白,布幔外已透進灰色的曙光。於是我起來,下樓,吃的又是桂圓條,雞肉面,接著又是家人來拜年。然後理智忽然發現,說《我的話》還未寫呢,理智與情感鬥爭,於是情感屈服,我硬著心腸走來案前若無其事地照樣工作了。惟情感屈服是表面上的,內心仍在不安。此刻阿經端茶進來,我知道他心裡在想「老爺真苦啊!」

    因為向例,元旦是應該清閒的。我昨天就已感到這一層,這也可見環境之迫人。昨晨起床,我太太說「Y.T.你應該換禮服了!」我莫名其妙,因為禮服前天剛換的。「為什麼?」我質問。「周媽今天要洗衣服,明天她不洗,後天也不洗,大後天也不洗。」我登時明白。元旦之神已經來臨了,我早料到我要屈服的,因為一人總該近情,不近情就成書獃。我登時明白,今天家人是準備不洗,不掃,不潑水,不拿刀剪。這在迷信說法是有所禁忌,但是我明白這迷信之來源:一句話說,就是大家一年到頭忙了三百六十天,也應該在這新年享一點點的清福。你看中國的老百姓一年的勞苦,你能吝他們這一點清福嗎?

    這是我初次的失敗。我再想到我兒時新年的快樂,因而想到春聯、紅燭、鞭炮、燈籠、走馬燈等。在陽曆新年,我想買,然而春聯走馬燈之類是買不到的。我有使小孩失了這種快樂的權利嗎?我於是決定到城隍廟一走,我對理智說,我不預備過新年,我不過要買春聯及走馬燈而已。一到城隍廟不知怎的,一買走馬燈也有了,兔燈也有了,國貨玩具也有了,竟然在歸途中發現梅花天竹也有了。好了,有就算有。梅花不是天天可以賞的嗎?到了家才知道我水仙也有了,是同鄉送來的,而碰巧上星期太太買來的一盆蘭花也正開了一莖,味極芬芳,但是我還在堅持,我決不過除夕。

    「晚上我要出去看電影,」我說。「怎麼?」我太太說。「今晚×君要來家裡吃飯。」我恍然大悟,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我家有一位新訂婚的新娘子,前幾天已經當面約好新郎×君禮拜天晚上在家裡用便飯。但是我並不準備吃年夜飯。我聞著水仙,由水仙之味,想到走馬燈,由走馬燈想到吾鄉的蘿蔔果(年糕之類)。

    「今年家裡沒人寄蘿蔔果來,」我慨歎的說。

    「因為廈門沒人來,不然他們一定會寄來,」我太太說。

    「武昌路廣東店不是有嗎?三四年前我就買過。」

    「不見得吧!」

    「一定有。」

    「我不相信。」

    「我買給你看。」

    三時半,我已手裡提一簍蘿蔔果乘一路公共汽車回來。四時半肚子餓,炒蘿蔔果。但我還堅持我不是過除夕。五時半發現五歲的相如穿了一身紅衣服。

    「怎麼穿紅衣服?」

    「黃媽給我穿的。」

    相如的紅衣服已經使我的戰線動搖了。六時發現火爐上點起一對大紅蠟燭,上有金字是「三陽開泰」「五色文明」。

    「誰點紅燭?」

    「周媽點的。」

    「誰買紅燭?」

    「還不是早上先生自己在城隍廟買的嗎?」

    「真有這回事嗎?」我問。「真是有鬼!我自己還不知道呢!」

    我的戰線已經動搖三分之二了。那時燭也點了,水仙正香,兔燈、走馬燈都點起來,爐火又是融融照人顏色。一時炮聲東南西北一齊起,震天響的炮聲像向我靈魂深處進攻。我是應該做理智的動物呢,還是應該做近情的人呢?但是此時理智已經薄弱,她的聲音是很低微的。這似乎已是所謂「心旌動搖」的時候了。

    我向來最喜鞭炮,抵抗不過這炮聲。

    「阿經,你拿這一塊錢買幾門天地炮,餘者買鞭炮。要好的,響的。」我赧顏的說。

    我寫不下去了。大約昨晚就是這樣過去。此刻炮聲又已四起。由野炮零散的轟聲又變成機關鎗的襲擊聲。我向來抵抗不過鞭炮。黃媽也已穿上新衣帶上紅花告假出門了。我聽見她關門的聲音。我寫不下去了。我要就此擲筆而起。寫一篇絕妙文章而失了人之常情有什麼用處?我抵抗不過鞭炮。

    說避暑之益

    我新近又搬出分租的洋樓而住在人類所應住的房宅了。十月前,當我搬進去住洋樓的分層時,我曾經鄭重的宣告,我是生性不喜歡這種分租的洋樓的。那時我說我本性反對住這種樓房,這種樓房是預備給沒有小孩而常川住在汽車不住在家裡的夫婦住的,而且說,除非現代文明能夠給人人一塊宅地,讓小孩去翻觔斗捉蟋蟀弄得一身骯髒痛快,那種文明不會被我重視。我說明所以搬去那所樓層的緣故,是因那房後面有一片荒園,有橫倒的樹幹,有碧綠的池塘,看出去是枝葉扶疏,林鳥縱橫,我的書窗之前,又是夏天綠葉成蔭冬天子滿枝。在上海找得到這樣的野景,不能不說是重大的發見,所以決心租定了。現在我們的房東,已將那塊園地圍起來,整理起來,那些野樹已經栽植的有方圓規矩了,陣伍也漸漸整齊了,而且雖然尚未砌出來星形八角等等的花台,料想不久總會來的。所以我又搬出。

    現在我是住在一所人類所應住的房宅,如以上所言。宅的左右有的是土,足踏得土,踢踢瓦礫是非常快樂的,我宅中有許多青蛙蟾蜍,洋槐樹上的夏蟬整天價的鳴著,而且前晚發見了一條小青蛇,使我猛覺我已成為歸去來兮的高士了。我已發見了兩種的蜘蛛,還想到城隍廟去買一隻龜,放在園裡,等著看龜觀蟾蜍吃蚊子的神情,倒也十分有趣。我的小孩在這園中,觀察物競天擇優勝劣敗的至理,總比在學堂念自然教科書,來得親切而有意味。只可惜尚未找到一隻壁虎。壁虎與蜘蛛鬥起來真好看啊!……

    我還想養只鴿子,讓他生鴿蛋給小孩玩。所以目前嚴重的問題是,有沒有壁虎?假定有了,會不會偷鴿蛋?由是我想到避暑的快樂了。人家到那裡去避暑的可喜的事,我家裡都有了。平常人不大覺悟,避暑消夏旅行最可紀的事,都是那裡曾看到一條大蛇,那裡曾踏著壁虎蠍子的尾巴。前幾年我曾到過莫干山,到現在所記得可樂的事,只是在上山路中看見石龍子的新奇式樣,及曾半夜裡在床上發現而用阿摩尼亞射殺一隻極大的蜘蛛,及某晚上曾由右耳裡逐出一隻火螢。此外便都忘記了。在消夏的地方,談天總免不了談大蟲的。你想,在給朋友的信中,你可以說「昨晚歸途中,遇見一條大蛇,相覷而過」,這是多麼稱心的樂事。而且在城裡接到這封信的人,是怎樣的羨慕。假定他還有點人氣,閱信之餘,必擲信慨然而立曰:「我一定也要去。我非請兩星期假不可,不管老闆高興不高興!」自然,這在於我,現在已不能受誘惑了,因為我家裡已有了蛇,這是上海人家裡所不大容易發見的。

    避暑還有一種好處,就是可以看到一切的親朋好友。我們想去避暑旅行時,心裡總是想著:「現在我要去享一點清福,隔絕塵世,依然故我了。」弦外之音,似乎是說,我們暫時不願揖客,鞠躬,送往迎來,而想去做自然人。但是不是真正避暑的理由,如果是,就沒人去青島牯嶺避暑了。或是果然是,但是因為船上就發現你的好友陳太太,使你不能達到這個目的。你在星期六晚到莫干山,正在黃昏外出散步,忽然背後聽見有人喊著:「老王!」你聽見這樣喊的時候,心中有何感覺,全憑你自己。星期日早,你星期五晚剛見到的隔壁潘太太同她的一家小孩也都來臨了。

    星期一下午,前街王太太也翩然蒞止了。星期二早上,你出去步行,真真出乎意外,發見何先生何太太也在此地享隔絕塵世的清福。由是你又請大家來打牌,吃冰淇淋,而陳太太說:「這多麼好啊!可不是正同在上海一樣嗎?」換句話說,我們避暑,就如美國人游巴黎,總要在I』Opera前面的一家咖啡館,與同鄉互相見面。據說Montmartre有一家飯店,美國人游巴黎,非去賜顧不可,因為那裡可以吃到真正美國的炸團餅。這一項消息,AnitaLoos女士早已在《碧眼兒日記》鄭重載錄了。

    自然,避暑還有許多益處。比方說,你可以帶一架留聲機,或者同居的避暑家總會帶一架,由是你可以聽到年頭年底所已聽慣的樂調,如《璇宮艷》舞,《麗娃栗妲》之類。還有一樣,就是整備行裝的快樂高興。你跑到永安公司,在那裡思量打算,游泳衣是淡紅的鮮艷,還是淺綠的淡素,而且你如果是盧梭陶淵明的信徒,還須考慮一下:短統的反翻口襪,固然涼爽,如魚網大花格的美國「開索」襪,也頗肉感,有寓露於藏之妙,而且巴黎胭脂,也是「可的」的好。因為你不擦胭脂,總覺得不自然,而你到了山中避暑,總要得其自然為妙。第三樣,富賈,銀行總理,要人也可以借這機會帶幾本福爾摩斯小說,看看點書。在他手不釋卷躺籐椅上午睡之時,有朋友叫醒他,他可以一面打哈一面喃喃的說,「啊!我正在看一點書。我好久沒看過書了。」第四樣益處,就是一切家庭秘史,可在夏日黃昏的閒話中流露出來。在城裡,這種消息,除非由奶媽傳達,你是不容易聽到的。你聽見維持禮教樂善好施的社會中堅某君有什麼外遇,平常化裝為小商人,手提廣東香腸工冬工冬跑入弄堂來找他的相好,或是何老爺的丫頭的嬰孩相貌,非常像何老爺。如果你為人善談,在兩星期的避暑期間,可以聽到許多許多家庭秘史,足做你回城後一年的談助而有餘。由是我們發現避暑最後一樣而最大的益處就是——可以做你回城交際談話上的題目。

    要想起來,避暑的益處還有很多。但是以所舉各點,已經有替廬山青島飯店做義務廣告的嫌疑了。就此擱筆。

    說避暑之益

    我新近又搬出分租的洋樓而住在人類所應住的房宅了。十月前,當我搬進去住洋樓的分層時,我曾經鄭重的宣告,我是生性不喜歡這種分租的洋樓的。那時我說我本性反對住這種樓房,這種樓房是預備給沒有小孩而常川住在汽車不住在家裡的夫婦住的,而且說,除非現代文明能夠給人人一塊宅地,讓小孩去翻觔斗捉蟋蟀弄得一身骯髒痛快,那種文明不會被我重視。我說明所以搬去那所樓層的緣故,是因那房後面有一片荒園,有橫倒的樹幹,有碧綠的池塘,看出去是枝葉扶疏,林鳥縱橫,我的書窗之前,又是夏天綠葉成蔭冬天子滿枝。在上海找得到這樣的野景,不能不說是重大的發見,所以決心租定了。現在我們的房東,已將那塊園地圍起來,整理起來,那些野樹已經栽植的有方圓規矩了,陣伍也漸漸整齊了,而且雖然尚未砌出來星形八角等等的花台,料想不久總會來的。所以我又搬出。

    現在我是住在一所人類所應住的房宅,如以上所言。宅的左右有的是土,足踏得土,踢踢瓦礫是非常快樂的,我宅中有許多青蛙蟾蜍,洋槐樹上的夏蟬整天價的鳴著,而且前晚發見了一條小青蛇,使我猛覺我已成為歸去來兮的高士了。我已發見了兩種的蜘蛛,還想到城隍廟去買一隻龜,放在園裡,等著看龜觀蟾蜍吃蚊子的神情,倒也十分有趣。我的小孩在這園中,觀察物競天擇優勝劣敗的至理,總比在學堂念自然教科書,來得親切而有意味。只可惜尚未找到一隻壁虎。壁虎與蜘蛛鬥起來真好看啊!……

    我還想養只鴿子,讓他生鴿蛋給小孩玩。所以目前嚴重的問題是,有沒有壁虎?假定有了,會不會偷鴿蛋?由是我想到避暑的快樂了。人家到那裡去避暑的可喜的事,我家裡都有了。平常人不大覺悟,避暑消夏旅行最可紀的事,都是那裡曾看到一條大蛇,那裡曾踏著壁虎蠍子的尾巴。前幾年我曾到過莫干山,到現在所記得可樂的事,只是在上山路中看見石龍子的新奇式樣,及曾半夜裡在床上發現而用阿摩尼亞射殺一隻極大的蜘蛛,及某晚上曾由右耳裡逐出一隻火螢。此外便都忘記了。在消夏的地方,談天總免不了談大蟲的。你想,在給朋友的信中,你可以說「昨晚歸途中,遇見一條大蛇,相覷而過」,這是多麼稱心的樂事。而且在城裡接到這封信的人,是怎樣的羨慕。假定他還有點人氣,閱信之餘,必擲信慨然而立曰:「我一定也要去。我非請兩星期假不可,不管老闆高興不高興!」自然,這在於我,現在已不能受誘惑了,因為我家裡已有了蛇,這是上海人家裡所不大容易發見的。

    避暑還有一種好處,就是可以看到一切的親朋好友。我們想去避暑旅行時,心裡總是想著:「現在我要去享一點清福,隔絕塵世,依然故我了。」弦外之音,似乎是說,我們暫時不願揖客,鞠躬,送往迎來,而想去做自然人。但是不是真正避暑的理由,如果是,就沒人去青島牯嶺避暑了。或是果然是,但是因為船上就發現你的好友陳太太,使你不能達到這個目的。你在星期六晚到莫干山,正在黃昏外出散步,忽然背後聽見有人喊著:「老王!」你聽見這樣喊的時候,心中有何感覺,全憑你自己。星期日早,你星期五晚剛見到的隔壁潘太太同她的一家小孩也都來臨了。

    星期一下午,前街王太太也翩然蒞止了。星期二早上,你出去步行,真真出乎意外,發見何先生何太太也在此地享隔絕塵世的清福。由是你又請大家來打牌,吃冰淇淋,而陳太太說:「這多麼好啊!可不是正同在上海一樣嗎?」換句話說,我們避暑,就如美國人游巴黎,總要在I』Opera前面的一家咖啡館,與同鄉互相見面。據說Montmartre有一家飯店,美國人游巴黎,非去賜顧不可,因為那裡可以吃到真正美國的炸團餅。這一項消息,AnitaLoos女士早已在《碧眼兒日記》鄭重載錄了。

    自然,避暑還有許多益處。比方說,你可以帶一架留聲機,或者同居的避暑家總會帶一架,由是你可以聽到年頭年底所已聽慣的樂調,如《璇宮艷》舞,《麗娃栗妲》之類。還有一樣,就是整備行裝的快樂高興。你跑到永安公司,在那裡思量打算,游泳衣是淡紅的鮮艷,還是淺綠的淡素,而且你如果是盧梭陶淵明的信徒,還須考慮一下:短統的反翻口襪,固然涼爽,如魚網大花格的美國「開索」襪,也頗肉感,有寓露於藏之妙,而且巴黎胭脂,也是「可的」的好。因為你不擦胭脂,總覺得不自然,而你到了山中避暑,總要得其自然為妙。第三樣,富賈,銀行總理,要人也可以借這機會帶幾本福爾摩斯小說,看看點書。在他手不釋卷躺籐椅上午睡之時,有朋友叫醒他,他可以一面打哈一面喃喃的說,「啊!我正在看一點書。我好久沒看過書了。」第四樣益處,就是一切家庭秘史,可在夏日黃昏的閒話中流露出來。在城裡,這種消息,除非由奶媽傳達,你是不容易聽到的。你聽見維持禮教樂善好施的社會中堅某君有什麼外遇,平常化裝為小商人,手提廣東香腸工冬工冬跑入弄堂來找他的相好,或是何老爺的丫頭的嬰孩相貌,非常像何老爺。如果你為人善談,在兩星期的避暑期間,可以聽到許多許多家庭秘史,足做你回城後一年的談助而有餘。由是我們發現避暑最後一樣而最大的益處就是——可以做你回城交際談話上的題目。

    要想起來,避暑的益處還有很多。但是以所舉各點,已經有替廬山青島飯店做義務廣告的嫌疑了。就此擱筆。

    我的戒煙

    凡吸煙的人,大部曾在一時糊塗,發過宏願,立志戒煙,在相當期內與此煙魔決一雌雄,到了十天半個月之後,才自醒悟過來。我有一次也走入歧途,忽然高興戒煙起來,經過三星期之久,才受良心責備,悔悟前非。我賭咒著,再不頹唐,再不失檢,要老老實實做吸煙的信徒,一直到老耄為止。到那時期,也許會聽青年會儉德會三姑六婆的妖言,把它戒絕,因為一人到此時候,總是神經薄弱,身不由主,難代負責。但是意志一日存在,是非一日明白時,決不會再受誘惑。因為經過此次的教訓,我已十分明白,無端戒煙斷絕我們靈魂的清福,這是一件虧負自己而無益於人的不道德行為。據英國生物化學名家夏爾登(Haldane)教授說,吸煙為人類有史以來最有影響於人類生活的四大發明之一。其餘三大發明之中,記得有一件是接猴腺青春不老之新術。此是題外不提。

    在那三星期中,我如何的昏迷,如何的懦弱,明知於自己的心身有益的一根小小香煙,就沒有膽量取來享用,說來真是一段丑史。此時事過境遷,回想起來,倒莫明何以那次昏迷一發發到三星期。若把此三星期中之心理歷程細細敘述起來,真是罄竹難書。自然,第一樣,這戒煙的念頭,根本就有點糊塗。為什麼人生世上要戒煙呢?這問題我現在也答不出。但是我們人類的行為,總常是沒有理由的,有時故意要做做不該做的事,有時處境太閒,無事可作,故意降大任於己身,苦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把自己的天性拂亂一下,預備做大丈夫罷?除去這個理由,我想不出當日何以想出這種下流的念頭。這實有點像陶侃之運甓,或是像現代人的健身運動——文人學者無柴可剖,無水可吸,無車可拉,兩手在空中無目的的一上一下,為運動而運動,於社會工業之生產,是毫無貢獻的。戒煙戒煙,大概就是賢人君子的健靈運動罷。

    自然,頭三天,喉嚨口裡,以至氣管上部,似有一種怪難堪似癢非癢的感覺。這倒易辦。我吃薄荷糖,喝鐵觀音,含法國頂上的補喉糖片。三天之內,便完全把那種怪癢克復消滅了。這是戒煙歷程上之第一期,是純粹關於生理上的奮鬥,一點也不足為奇。凡以為戒煙之功夫只在這點的人,忘記吸煙魂靈上的事業;此一道理不懂,根本就不配談吸煙。過了三天,我才進了魂靈戰鬥之第二期。到此時,我始恍然明白,世上吸煙的人,本有兩種,一種只是南郭先生之徒,以吸煙跟人湊熱鬧而已。這些人之戒煙,是沒有第二期的。他們戒煙,毫不費力。據說,他們想不吸就不吸,名之為「堅強的意志」。其實這種人何嘗吸煙?一人如能戒一癖好,如賣掉一件舊服,則其本非癖好可知。這種人吸煙,確是一種肢體上的工作,如刷牙,洗臉一類,可以刷,可以不刷,內心上沒有需要,魂靈上沒有意義的。這種人除了洗臉,吃飯,回家抱孩兒以外,心靈上是不會有所要求的,晚上同儉德會女會員的太太們看看《伊索寓言》也就安眠就寢了。辛稼軒之詞,王摩詰之詩,貝多芬之樂,王實甫之曲,是與他們無關的。廬山瀑布還不是從上而下的流水而已?試問讀稼軒之詞,摩詰之詩而不吸煙,可乎?不可乎?

    但是在真正懂得吸煙的人,戒煙卻有一問題,全非儉德會男女會員所能料到的。於我們這一派真正吸煙之徒,戒煙不到三日,其無意義,與待己之刻薄,就會浮現目前,理智與常識就要問:為什麼理由,政治上,社會上,道德上,生理上,或者心理上,一人不可吸煙,而故意要以自己的聰明埋沒,違背良心,戕賊天性,使我們不能達到那心曠神怡的境地?誰都知道,作文者必精力美滿,意到神飛,胸襟豁達,鋒發韻流,方有好文出現,讀書亦必能會神會意,胸中了無窒礙,神遊其間,方算是讀。此種心境,不吸煙豈可辦到?在這興會之時,我們覺得伸手拿一枝煙乃唯一合理的行為;若是把一塊牛皮糖塞入口裡,反為俗不可耐之勾當。我姑舉一兩件事為證。

    我的朋友B君由北京來滬。我們不見面,已有三年了。在北平時,我們是晨昏時常過從的,夜間尤其是吸煙瞎談文學、哲學、現代美術以及如何改造人間宇宙的種種問題。現在他來了,我們正在家裡爐旁敘舊。所談的無非是在平舊友的近況及世態的炎涼。每到妙處,我總是心裡想伸一隻手去取一枝香煙,但是表面上卻只有立起而又坐下,或者換換坐勢。B君卻自自然然的一口一口的吞雲吐露,似有不勝其樂之概。我已告訴他,我戒煙了,所以也不好意思當場破戒。話雖如此,心坎裡只覺得不快,嗒然若有所失,我的神志是非常清楚的。每回B君高談闊論之下,我都能答一個「是」字,而實際上卻恨不能同他一樣的興奮傾心而談。這樣畸形的談了一兩小時,我始終不肯破戒,我的朋友就告別了。論「堅強的意志」與「毅力」我是凱旋勝利者,但是心坎裡卻只覺得怏怏不樂。過了幾天,B君途中來信,說我近來不同了,沒有以前的興奮,爽快,談吐也大不如前了,他說或者是上海的空氣太惡濁所致。到現在,我還是怨悔那夜不曾吸煙。

    又有一夜,我們在開會,這會按例每星期一次。到時聚餐之後,有人讀論文,作為討論,通常總是一種吸煙大會。這回輪著C君讀論文。題目叫做《宗教與革命》,文中不少詼諧語。在這種扯談之時,室內的煙氣一層一層的濃厚起來,正是暗香浮動奇思湧發之時。詩人H君坐在中間,斜躺椅上,正在學放煙圈,一圈一圈的往上放出,大概詩意也跟著一層一層上升,其態度之自若,若有不足為外人道者。只有我一人不吸煙,覺得如獨居化外,被放三危。這時戒煙越看越無意義了。我恍然覺悟,我太昏迷了。我追想搜索當初何以立志戒煙的理由,總搜尋不出一條理由來。

    此後,我的良心便時起不安。因為我想,思想之貴在乎興會之神感,但不吸煙之魂靈將何以興感起來?有一下午,我去訪一位洋女士。女士坐在桌旁,一手吸煙,一手靠在膝上,身微向外,頗有神致。我覺得醒悟之時到了。她拿煙盒請我。我慢慢的,鎮靜的,從煙盒中取出一枝來,知道從此一舉,我又得道了。我回來,即刻叫茶房去買一包白錫包。在我書桌的右端有一焦跡,是我放煙的地方。因為吸煙很少停止,所以我在旁刻一銘曰「惜陰池」。我本來打算大約要七八年,才能將這二英吋厚的桌面燒透。而在立志戒煙之時,惋惜這「惜陰池」深只有半生丁米突而已。所以這回重複安放香煙時,心上非常快活。因為雖然尚有遠大的前途,卻可以日日進行不懈。後來因搬屋,書房小,書桌只好賣出,「惜陰池」遂不見。此為餘生平第一恨事。

    論偉大

    大自然本身始終是一間療養院。它如果不能治癒別的疾病,至少能夠治癒人類的狂妄自大的病。大自然不得不使人類意識到他自己的分位;在大自然的背景裡,人類往往可以意識到他自己的分位。中國繪畫在山水畫中總是把人畫得那麼小,原因便在於此。在一幅名叫「雪後看山」的中國山水畫中,要找到那個雪後看山的人是很難的。在細尋一番之後,你發見他坐在一棵松樹下——在一幅高十五吋的畫裡,他那蹲坐的身體只有一吋高,而且是以幾下畫筆迅速畫成功的。又在一幅宋代的繪畫,畫中是四個學者裝束的人在一個秋天的樹林裡漫遊著,仰首在眺望上頭那些枝丫交錯的雄偉的樹木。一個人有時覺得自己渺小,那是很好的。有一次,我在牯嶺避暑,躺臥在山頂上,那時我開始看見兩個跟螞蟻一樣大的小動物在一百英里外的南京,為了要服務中國而互相怨恨,鉤心鬥角;這種事情看來真有點滑稽。所以,中國人認為到山中去旅行一次,可以有清心寡慾的功效,使人除掉許多愚蠢的野心和不必要的煩惱。

    人類往往忘記自己是多麼渺小,而且常常是多麼無用的。一個人看見一座百層高的大樓時,常常夜郎自大;醫治這種夜郎自大的心理的最好辦法,就是把他想像中的摩天樓搬移到一個小山邊去,使他更確切地知道什麼可以叫做「偉大」,什麼沒有資格叫做「偉大」。我們喜歡海的無涯,我們喜歡山的偉大。黃山上有一些山峰是由整塊的花崗石造成的,由看得見的基礎到峰尖共有一千呎高,而且有半英里長。這些東西鼓動了中國藝術家的靈感;這些山峰的靜默、偉大和永久性,可說是中國人喜歡畫中的石頭的原因。一個人未旅行過黃山之前,是不易相信世間有這麼偉大的石頭的;十七世紀有一些黃山派的畫家,從這些靜默的花崗石山峰得到了他們的靈感。

    在另一方面,一個人如果和自然界偉大的東西發生聯繫,他的心會真正變得偉大起來。我們可以把一片風景看做一幅活動的圖畫,而對於不像活動的圖畫那麼偉大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地平線上的熱帶的雲看做一個舞台的背景,而對於不像舞台的背景那麼偉大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山林看做私人花園,而對於不成為私人花園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怒吼的波濤當做音樂會,而對於不成為音樂會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我們可以把山上的微風看做冷氣設備,而對於不成為冷氣設備的東西不能感到滿足。這樣我們便變得偉大起來,像大地和穹蒼那麼偉大。正如中國一位最早期的浪漫主義者阮藉(公元210-263)所描寫的「大人先生」一樣,我們以「天地為所」。

    我一生所看見的最美妙的「奇觀」,是一晚在印度洋上出現的。那真偉大。那舞台有一百英里闊,三英里高,在這舞台上,大自然上演了一出長半小時的戲劇,有時是龐大的龍,恐龍和獅子,在天空移動著——獅頭脹大起來,獅鬃伸展開去,龍背彎著,扭動著,捲曲著!——有時是一隊隊的穿白色制服的兵士,穿灰色制服的兵士,和佩著金黃色的肩章的軍官,踏步前進,發生戰鬥,最後又退卻了,那些穿白色制服的兵士突然換上了橙黃色的制服,那些穿灰色制服的兵士似乎換上了紫色制服,而背景卻滿佈著火焰般的金黃的虹色。後來當大自然的舞台技師把燈光漸漸弄暗時,那紫色軍把那橙黃色軍克服了,吞沒了,變成更深的紅紫色和灰色,在最後五分鐘裡表現著一片不可言狀的悲劇和黑暗的災難的奇觀,然後所有的光線才消滅了去。我觀看這出一生所看見的最偉大的戲劇,並沒有花費一個銅板。

    此外還有靜默的山,那種靜默是有治病的功效的——那些靜默的山峰,靜默的石頭,靜默的樹木,一切是靜默而且雄偉的。每座作圍繞之狀的佳山都是療養院。一個人像嬰孩那樣地偎依在它的懷中時,是覺得很舒服的。我不相信基督教科學,可是我卻相信那些偉大的老樹和山中勝地的精神治療力量,這些東西不是要治療一根折斷了的肩骨或一塊受傷染病的皮膚,而是要治療肉體上的野心和靈魂上的疾病——盜竊病,狂妄自大病,自我中心病,精神上的口臭病,債券病,證券病,「統治他人」的病,戰爭神經病,忌詩神經病,挾嫌,怨恨,社交上的展覽欲,一般的糊塗,以及各式各樣道德上的不調和。

    兩位中國女人

    大自然的享受是一種藝術,與一個人的心境和個性極有關係,同時,和一切的藝術一樣,其技巧是很難說明的。一切必須自然而然發生出來,由一種藝術的脾性中自然而然發生出來。所以,對於這棵樹或那棵樹的享受,對於這塊石頭或那塊石頭的享受,或在某種時刻對於這片風景或那片風景的享受,要定下一些條規是很困難的,因為世間沒有絕對相同的景物。一個人如果能夠瞭解,便會知道怎樣享受大自然的景物,無須人家告訴他。靄理期(HavelockEllis)和范德未特(VanderVelde)說,講到丈夫和妻子在他們私人的臥室裡的戀愛藝術,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或什麼是風雅的,什麼是粗鄙的,是不能以條規去限定的:這種話是很明智的。享受大自然的藝術也是如此。最好的辦法也許是研究那些具有藝術脾性的人物的生活。對於大自然的感覺,一個人對於一年前所看見的一片美景所做的夢,以及一個人突然想遊歷某一地方的願望——這些東西是在最意料不到的時刻湧現的。一個具有藝術脾性的人,無論到什麼地方都會表現這種脾性,那些由大自然的享受獲得真正樂趣的作家,往往會全身貫注地描寫一片美麗的雪景或一個春夜的情景,而完全忘掉故事或佈局。新聞家和政治家的自傳常常充滿著過去事跡的回憶,而文人的自傳則應該用大部分的篇幅去追憶一個歡樂之夜或與友人同游某山谷的情景。由這種意義上說來,我覺得祁卜林和吉斯透頓的自傳很使人失望。他們一生中的重要軼事為什麼看做那麼不重要,而不重要的軼事卻又看做那麼重要呢?人,人,到底是人,而完全沒有提到花鳥和山川!

    中國文人的回憶錄以及書信在這方面是兩樣的。重要的事情是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談到在湖上度過一夜的情形,或在自傳裡描寫一個歡樂無比的日子,以及度過這麼一天的情景。中國作家,至少一部分作家,尤其喜歡在文字中回憶他們的婚姻生活。關於這種著作,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沈三白的《浮生六記》,和蔣坦的《秋鐙瑣憶》是最佳的例子。前二書是兩個男人在他們的妻死後寫的,而後一書則是一個年老的作家在他的妻還活著的時候寫的。(此外還有一些別的著作。例如,李笠翁也寫過兩篇關於他的兩妾的文章,這兩妾都善唱歌,是他親自訓練起來的。)我們現在要先由《秋鐙瑣憶》(主人公是作者之妻秋芙)中摘錄幾段出來,然後由《浮生六記》(主人公是芸)中摘錄幾段。這兩個女人都具有適當的脾性,雖則她們並不是特別受過高深教育的人,也不是優秀的詩人。這沒有關係。沒有一個人應該以寫不朽的詩歌為目的;一個人學會寫詩,其目的應該僅在描寫一個有意義的時刻,描寫一種私人的心

    情,或增加享受大自然的樂趣。

    (甲)秋芙

    秋芙每謂余云:「人生百年,夢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僅存者十一二耳。況我輩蒲柳之質,猶未必百年者乎。」

    秋月正佳,秋芙命雛鬟負琴,放舟兩湖荷芰之間。時余自西溪歸,及門,秋芙先出,因買「瓜皮」跡之。相遇於蘇堤第二橋下,秋芙方鼓琴作《漢宮秋怨》曲。余為披襟而聽。斯時四山沉煙,星月在水,錚鏦雜鳴,不知天風聲環珮聲也。琴聲未終,船已移近漪園南岸矣。因叩白雲庵門,庵尼故相識也。坐次,采池中新蓮,制羹以進。色香清冽,足沁腸腑,其視世味腥膻,何止薰蕕之別。回船至段家橋,登岸,施行簟於地,坐話良久。聞城中塵囂聲,如蠅營營,殊聒人耳。……其時星斗漸稀,湖氣橫白。聽城頭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遂攜琴划船而去。

    秋芙所種芭蕉,已葉大成蔭,蔭蔽簾幕;秋來風雨滴瀝,枕上聞之,心與俱碎。一日,余戲題斷句葉上云:

    「是誰多事種芭蕉?

    早也瀟瀟!

    晚也瀟瀟!」

    明日見葉上續書數行云:

    「是君心緒太無聊!

    種了芭蕉,

    又怨芭蕉!」

    字畫柔媚,此秋芙戲筆也。然余於此,悟人正復不淺。

    夜來聞風雨聲,枕簟漸有涼意。秋芙方卸晚妝,余坐案旁,制《百花圖記》未半。聞黃葉數聲,吹墮窗下,秋芙顧鏡吟曰:

    「昨日勝今日,

    今年老去年。」

    余憮然云:「生年不滿百,安能為他人拭涕?」輒為擲筆。夜深,秋芙思飲,瓦吊溫暾,已無餘火,欲呼小環,皆蒙頭戶間,寫趾離召去久矣。余分案上燈置茶灶間,溫蓮子湯一甌飲之,秋芙肺病十年,深秋咳嗽,必高枕始得熟睡。今年體力較強,擁髻相對,常至夜分,殆眠餐調攝之功歟。

    余為秋芙制梅花畫衣,香雪滿身,望之如綠萼仙人,翩然塵世。每當春暮,翠袖憑欄,鬢邊蝴蝶,獨栩栩然不知東風之既去也。

    去年燕來較遲,簾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傾,墮雛於地。秋芙懼為狗兒所攫,急收取之,且為釘竹片於梁,以承共巢。今年燕子復來,故巢猶在,繞屋呢喃。殆猶憶去年護雛人耶?

    秋芙好棋,而不甚精。每夕必強余手談,或至達旦,余戲舉竹坨詞云:「簸錢斗草已都輸,問持底今宵償我?」秋芙故飾詞云:「君以我不能勝耶?請以所佩玉虎為賭。」

    下數十子,棋局漸輸,秋芙縱膝上狗兒,攪亂棋勢。余笑云:「子以玉奴自況歟?」秋芙嘿然,而銀燭熒熒,已照見桃花上頰矣。自此更不復棋。

    虎跑泉上有木樨數株,偃伏石上。花時黃雪滿階,如游天香國中,足怡鼻觀。余負花癖,與秋芙常煮茗其下。秋芙拗花簪鬢,額上發為樹枝捎亂,余為醮泉水掠之。臨去折花數枝,插車背上,攜入城闕,欲人知新秋消息也。

    (乙)芸

    《浮生六記》一書是一個中國無名畫家關於他和他的妻芸所過的婚姻生活的回憶錄。他們倆都是樸實而有藝術趣味的人,企圖盡情享受每一個獲得的歡樂時刻;這人故事是用很率真很自然的態度敘述出來的。不知怎樣,我覺得芸是中國文學上最可愛的女人。他們所過的是一種悲慘的生活,然而也是最快樂的生活,那種快樂是由靈魂裡產生出來的。我們試看大自然的享受怎樣成為他們的精神生活的主要部分:這一點是很有趣的。我們現在由此書中摘錄三段,描寫他們怎樣度過七夕及七月十五日這兩個節期,以及他們在蘇州城內怎樣度過一個夏冬:

    是年七夕,芸設香燭瓜果,同拜天地於我取軒中。余鐫「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圖章二方;余執朱文,芸執白文,以為往來書信之用。是夜月色頗佳,俯視河中,波光如練,輕羅小扇,並坐水窗,仰見飛雲過天,變態萬狀。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余曰:「納涼玩月,到處有之;若品論雲霞,或求之幽閨繡闥,慧心默證者固亦不少;若夫婦同觀,所品論者恐不在此雲霞耳。」未幾燭燼月沉,撤果歸臥。

    七月望,俗謂之鬼節。芸備小酌,擬邀月暢歡,夜忽陰雲如晦。芸愀然曰:「妾能與君白頭偕老,月輪當出。」余亦索然。但見隔岸螢光明滅萬點,梳織於柳堤蓼渚間,余與芸聯句以遣悶懷,而兩韻之後逾聯逾縱,想入非夷,隨口亂道。芸已漱涎涕淚,笑倒余懷,不能成聲矣。覺其鬢邊茉莉濃香撲鼻,因拍其背以他詞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妝壓鬢,不知此花必沾油頭粉面之氣,其香更可愛,所供佛手當退三捨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余曰:「卿何遠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愛小人耳。」正話間,漏已三滴,漸見風掃雲開,一輪湧出,乃大喜。倚窗對酌,酒未三杯,忽聞橋下哄然一聲,如有人墮。就窗細矚,波明如鏡,不見一物,惟聞河灘有只鴨急奔聲。余知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膽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聲也,胡為乎來哉?」不禁毛骨皆慄,急閉窗,攜酒歸房,一燈如豆,羅帳低垂,弓影杯蛇,驚神未定。剔燈入帳,芸已寒熱大作,余亦繼之,困頓兩旬。真所謂樂極災生,亦是白頭不終之兆。

    書中簡直到處都是這麼美麗動人的文字,表現著一種對大自然的無限愛好。讀者由下面一段描寫他們怎樣度過一個夏季的文章可見一斑:

    遷倉米巷,余顏其臥樓曰賓香閣,蓋以芸名而取如賓意也。院窄牆高,一無可取。後有廂樓,通藏書處,開窗對陸氏廢園,但見荒涼之象。滄浪風景,時切芸懷。

    有老嫗居金母橋之東,埂巷之北。繞屋皆菜圃,編籬為門。門外有池約畝許,花光樹影錯雜籬邊。……屋西數武,瓦礫堆成土山,登其巔可遠眺,地曠人稀,頗饒野趣。嫗偶言及,芸神往不置,……越日至其地,屋僅二間,前後隔而為四,紙窗竹榻,頗有幽趣。……

    鄰僅老夫婦二人,灌園為業,知余夫婦避暑於此,先來通慇勤,並釣池魚,摘園蔬為饋。償其價,不受,芸作鞋報之,始謝而受。時方七月,綠樹蔭濃,水面風來,蟬鳴聒耳。鄰老又為制魚竿,與芸垂釣於柳蔭深處。日落時,登土山,觀晚霞夕照,隨意聯吟,有「獸雲吞落日,弓月彈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蟲聲四起,設竹榻於籬下。老嫗報酒溫飯熟,遂就月光對酌,微醺而飯。浴罷則涼鞋蕉扇,或坐或臥,聽鄰老談因果報應事。

    三鼓歸家,周體清涼,幾不知身居城市矣。

    籬邊倩鄰老購菊,遍植之。九月花開,又與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來觀,持螯對菊,賞玩竟日。芸喜曰:

    「他年當與君卜築於此,買繞屋菜園十畝,課僕嫗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畫我繡,以為詩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不必作遠遊計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淪亡,可勝浩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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