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8節 文 / 郭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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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嘉森安靜地坐在吧檯前面,剛到傍晚,顧客非常少。老闆一個人在吧檯後面神情悠閒地整理什麼東西。
老闆,一杯初雪天使。他認為這個人應該是老闆,也許是因為他剪裁非常得體的西裝,和那枚碩大的戒指。
好的,先生。
整個商業區裡,他笑笑,只有你們這家店有初雪天使。
是麼?老闆淡然地微笑,奇怪,我倒是覺得味道不錯,所以才進了貨。
謝謝。陸嘉森自己也聽出來,他的聲音很落寞。因為他想起了白天的時候,Joe對他說的話,也許就是在他掛掉Joe的三十八通電話之後,終於接起來的第三十九通。
Joe說:Jason你得理智一點兒,初雪天使這個產品失敗的原因公司也在分析他聽不下去了,重重地摔上了車門,無力地靠在了椅背上,這是我一個人的問題麼?能做的我都做了,我走遍了商業區,找到進貨的店舖,我一整夜,看著有誰點初雪天使喝,我還想上去問問他們為什麼點但是,企劃部的人幹什麼去了?廣告部的人幹什麼去了?銷售部呢?那些銷售經理們誰拿我的產品當回事?你回去告訴叔叔,就說我恭喜他,他的狗腿們還真是懂得投其所好,也包括你!
先生,您的初雪天使來了。老闆把杯子放在了他面前。
老闆,可不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他突然興奮了起來,從今天起我每天都會來您這裡,請您告訴我每天可以賣掉多少初雪天使,要是能再告訴我大家的反映就更好了您別誤會,老闆,我不是來搗亂的,這款飲料是我做的,從配方,到調味,到它的名字。我給您一張名片他摸了摸口袋,糟糕了,我把錢包忘在了辦公室。
沮喪這種東西,通常是緩慢地,如潮水一般地蔓延上來。但是這一次不同。這一次的沮喪居然如此沉重和冰冷,迎面砸了過來,就像是一顆少年時代體育館裡充滿惡意的籃球,大少爺,你怎麼偏偏就要往人家的球跟前湊呢那些總是找他麻煩的人三三兩兩地圍了上來,他這輩子忘不了那種赤裸裸、無須掩飾的惡意。
他和他們打架了,頭破血流。他死都不會忍讓他們,因為他心裡蓬勃的怒火就和他們莫名其妙的嫉恨一樣多;他更不會告訴父親在學校裡他經歷的是什麼,不會借助父親校董的身份想一想成年人的辦法如果真那麼做了,他永遠沒法在這些敵人面前抬起頭。那麼打吧。忘我地打。奮不顧身地打。只有打,是唯一正確的,應該做的事。
今天白天,在那間裝修豪華的會議室裡,他突然間無比懷念那少年時代的戰爭。因為那時,仇恨都是單純而熱烈的。不像現在,滿屋子穿著名貴西裝的長輩們,個個臉上掛著禮節性的微笑,讓他心裡燃不起一丁點兒的激越的情緒,只有混沌的、沉甸甸的挫敗感。
銷售部總監說:Jason,前期市場調研已經顯示了,初雪天使不受消費者歡迎。在他看來,那語氣就像是用一種客氣的方式告訴他他是個白癡,什麼時候做的市場調查?初雪天使是我親自調配出來的,為什麼沒人告訴過我市場調查的結果?對方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各個部門職能不同,大家都是在盡心做自己分內的工作。我可以把我們的調查報告給你看,我們隨機抽樣了商業區的行人,讓他們試喝我們的幾種新產品,消費者普遍的反映是,初雪天使的味道沒有特色。他冷笑,據我所知,路人甲乙丙丁們只會說好喝或者不好喝,不可能說出沒有特色這樣的官腔。
一片短暫的死寂。跟著,叔叔不怒而威地開口:你來陸氏工作,第一要學會的就是擺正自己的位置。第二就是要明白,公司的決策是各部門之間達成的一致,換言之,是一群比你更有經驗的人一致認同的結果,所以,第三件事,比前面兩件更重要,那就是:服從。
非常好,言簡意賅,清晰明瞭。他轉身離去的時候知道,被自己拋在身後的那片寂靜就是所謂的恥辱。他在心裡拚命地告訴自己,沒事的,這只不過是挫敗,只不過是挫敗而已,之間摻雜的那些冷冰冰的東西,那些幾乎是無孔不入的冷冰冰的東西,可以忽略不計,人生就是如此,這種荒蕪的冷與母親不在了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沒有。
沒帶錢包沒關係的。他身後響起一個悅耳又熟悉的聲音,老闆,也給我來一杯初雪天使,他的這杯算我請的。
他轉過頭去。珍妮那個今天清晨伶牙俐齒的女孩子,就像一個驚喜那樣,坦率地出現在門口的一圈光線裡。
老闆笑了,我在想,如果把你的照片做成巨幅廣告海報,下面標注一句廣告詞:我只想喝一杯初雪天使,可是我把錢包忘在了辦公室。這個廣告一定會吸引成千上萬的,像這位小姐一樣的美女。你就不用擔心它的銷售量了。
珍妮大方地走了上來,微笑著在他身邊坐下了。
一個外形俊朗的男孩子自然知道面前的那個女人對他有沒有興趣。很簡單,俊男美女們都是在很早的時候就學會了判斷這個有些異性,在初次見面的時候,眼裡瞬間蒸騰出一種帶著笑的驚喜。再轉瞬即逝,你也抓得到。
他當然知道,遇上對他有好感的女孩子的時候,該怎麼辦。
於是他非常自然地對她笑了,謝謝你,小姐,真不好意思,我浪費了你的房租。
啊呀珍妮瞪圓了眼睛,眼神中全是坦蕩的驚訝,真沒想到,你不是不是那個服務生麼?
其實我他猶豫了一下,我裝成服務生是為了觀察一下初雪天使的銷路。我得謝謝你,因為是你告訴我它的價格偏貴,這對我也是非常有用的意見。我和我的初雪天使一起謝謝你了。
珍妮笑了,我看得出,你很愛你的初雪天使。說著她緩慢地推了一下自己的杯子,讓它在桌面上滑行了下,清脆地和陸嘉森的杯子一碰。她當然知道,她讓他看見了自己修長的手指和剛剛做好的玫瑰紅色的指甲,我叫珍妮。
你叫我Jason就好。他凝視著玻璃杯邊緣那道細細的,光的弧線,初雪天使是我設計的飲料,它的味道是我一點兒一點兒調出來的,我帶著我的小組熬了好久,才設計出來這種獨一無二的味道。可是沒有人願意買,我的他停頓了一下,我的上司不喜歡它,不看好它,不相信人們會接受它。但是我不甘心,所以我還想努力。他小心地選擇著自己的措辭,他寧願自己在她眼裡是個自信滿滿、懷才不遇的白領。恍惚間,他覺得自己真的可以認同這個謊言,而忘記那個會議室裡富麗堂皇的羞辱在一個看上去聰明獨立的女孩子面前,他不允許自己是那個害怕叔叔的孩子。
珍妮深深地看著他,突然歎了口氣,還真執著。沒辦法,這就是上班族的難處啊。其實我倒覺得,剛才老闆的意見不錯。有沒有考慮過好好地做一個廣告?其實你自己就是非常好的廣告模特,要是你有興趣
我沒興趣!他厭煩地揮了揮手,我真不明白為什麼就有人願意天天在雜誌上、報紙上、電視上看見自己的臉。我討厭當演員,討厭當模特,討厭記者,似乎還不解恨,他又指了指吧檯裡面正在放娛樂節目的小屏幕,更討厭電視!
珍妮開心得就像是聽了一個精彩的笑話,能不能別說那麼幼稚的話呢?唉,我媽媽在我十四歲的時候就告訴我,男人不管長到多大,內心永遠住著個小男孩兒。真是沒錯,媽媽是偉大的。
陸嘉森皺了皺眉頭,了不起,我十四歲那年,我媽媽只是跟我說過要用功讀書,不要總是理睬那群約你出去玩的女孩子。
哈哈,看來你那個時候就已經是帥哥的坯子了她似乎是驚覺地把兩個手指展展地貼在嘴巴上,糟糕,我不該說實話的,像你這樣的男生從小到大不知聽過多少讚美了,才不缺我這一份呢。
他知道她在演戲。她只是用這種方式在表達她的好感。不知為何,其實她後悔失言的表情看上去又真誠,又可愛可他就是知道她是故意的,可能完美的表演就是需要那麼一點點瑕疵,而她的羞澀和窘迫都那麼自然流暢,無懈可擊。但是無論如何,她令他快樂。
糟了。珍妮看了一眼手機,驚呼道,我得回去加班了。
還能再見到你麼?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期待。
當然能。她又是那樣淘氣地一笑,放心,我會追著你把那杯飲料錢還給我的,別忘了,我始終都需要省房租。然後她轉身走了,故意不回頭。
陸嘉森回過神來,發現咖啡館的老闆饒有興致地緊緊盯著他。他有點兒不好意思,急忙地拿起面前的杯子,一飲而盡。老闆輕輕地,露出一個自己人的微笑,年輕真是好。
可我忘了問她要電話號碼。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真的很像個孩子。
放心。老闆的語氣毋庸置疑,這不可能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面的。你沒有聽到她說的麼?她會追著你還飲料錢她是有備而來的。
微笑凝結在了他的嘴角。但願不會不,一定不會那麼糟的。她只不過是個擅長和男孩子打交道的漂亮女孩而已,她不可能知道他是陸嘉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