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6節 文 / 郭敬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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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的人陸續外出了,他們有忙不完的事情、操不完的心。珍妮盯著桌子上面的咖啡杯出神。
珍妮喜歡帶著一杯咖啡來開會,是因為,總得做點兒什麼事情來撐過這恐怖的一小時。盛蓉殺氣騰騰的眼光掃過來的時候,那縷似有若無的、親切的香濃氣可以提醒她,人生其實沒那麼可怕。
我好像在奧運會的長跑隊伍裡突然看見我外婆在朝著夕陽奔跑。四個字,慘無人道。想起剛剛盛蓉的話,珍妮還是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若說盛蓉作為一個頂頭上司還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就是善於創造絕妙的比喻句。只要你能置身事外,忘記她挖苦的人是你,你就可以笑得很開心。
盛蓉的聲音從頭頂上飄了過來,以名人為約會對象的特別節目,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這是背水一戰。
珍妮點點頭,看著盛蓉疲憊的身影遠去。她知道,沒用的,不過是垂死掙扎。《我們約會吧》可能真的氣數盡了。曾經的風光都已成了不能提及的當年勇,眼下,人們在談論的,都是《你還相信愛情嗎》那是一檔九點半的談話節目,看標題就知道,上節目的無非是各種癡男怨婦,每個故事都做得很真很離譜,或者說,把離譜的故事做得很真實,還每集上演類似出軌的老公和偉大的老婆以及主持人抱頭痛哭的畫面收視率節節攀升。這就是觀眾的力量。珍妮歎了口氣,是的,你不能拿觀眾當白癡雖然有時候,他們的確是。
對珍妮來說,這真的是極為糟糕的一天。她看著手裡的嘉賓名單,腦子裡回憶著新策劃清瘦的側臉,心裡暗自用一種非常淑女的語氣和修辭手法問候了一下他家的直系女性親屬。這些腦力勞動者從來不懂得體力勞動者的辛酸珍妮歎了口氣,只管天馬行空地策劃,絲毫不考慮負責執行的人會多麼為難,這份名單上的每個人都恨不能有十個八個私人助理、工作人員、公關經理、經紀人也就是說,想要約到這上面的每個人,都得過五關,斬六將,跟這些蝦兵蟹將們賠一圈笑臉,最後換來一句客氣禮貌的No。話說回來,我自己,在另外一些人眼裡,也無非是這樣的一個蝦兵蟹將,名字永遠出現在節目末尾密密麻麻、飛快移動的名單裡,那恰好是家庭主婦們打著哈欠拿起遙控器,開始換台的時候。
她自嘲地笑笑,喝完最後一口餘溫尚存的咖啡。一,二,三,Action珍妮的演出開始了。
我們這個欄目的實質呢,實際上珍妮下意識地認為自己此時的微笑又美又得體,只可惜對方看不到,我當然知道她的樂壇地位,也知道她已經代言得了毀運動褲這種頂級國際奢侈品牌,但我覺得這並不影響她參與我們節目的我知道我知道,你能讓我跟她單獨聊嗎?喂?喂?阿姨,您還在麼?
喂,您好,我是《我們約會吧》節目組的編導什麼?你聽我說,參加這個節目用的時間絕對絕對不會影響你溫州-株洲-橘子洲等五大洲全球巡迴演唱會的,我們可以保證時間上不會和你的全球巡演有任何衝突她把腳慢慢地從高跟鞋裡挪出去,受了一天的酷刑,她連小腿都是麻木的。
她坐在馬桶上的時候,突然接到了等待了很久的畫家經紀人的回電,喂您好,對,我是珍妮,您說哪裡的話,高梵的畫展我都去看過的我還在畫展上看見過您呢,是這樣的,我們是《我們約會吧》節目組即使是坐在馬桶上,即使是已經聽見了那一端的我不去,她的微笑依然是無懈可擊的。並且,她確定她是在掛機之後才按下了沖水的按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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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幢位於近郊的小區。地處偏僻的關係,環境也顯得相對清幽。交通雖然不太方便,但小區裡自配了24小時的便民超市和私人承包的餐館診所,相當適合頤養天年或者金屋藏嬌。當然,對於熱愛閉門創作的藝術家,這兒也是一個極不錯的選擇。
高梵目前就住在小區最角落的樓裡。
目前的意思是說,天知道他能在這裡住多久。
什麼?又來?又是四姨媽那邊的?顧迦一邊按著樓底防盜門上的302,一邊對著手機低吼,我說四姨媽是開職業婚介所的還是怎麼著?她到底打哪兒弄來這麼多未婚男性介紹啊?一個快五十歲了的人,認識這麼多未婚男性,難道不可疑麼?不不,媽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知道她是你親妹妹
嘟嘟聲響了大約十五下,防盜門依舊死氣沉沉地閉著。顧迦皺了皺眉,將電話夾在下巴和肩膀間,一邊翻找著開大門的鑰匙,一邊繼續和電話對面的娘親討價還價,哎喲,說來說去不就是個司機嗎?就算是開著勞斯萊斯送奧巴馬上下班還不就是個司機?!
上次一個不知道是不是得了黃疸病的,這次麼是個司機你真當你女兒閒得慌找不到人喝茶啊?!
哦呦抽什麼時間?我現在不抽風就不錯了!樓道裡的涼意讓顧迦打了個哆嗦,她下意識放大了喉嚨裡的聲音,你以為我閒啊!您就別給我添亂了我求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嘈雜聲衝散了。聲音源於樓上,顧迦警覺地豎起耳朵,飛快辨認出了敲門聲、踢門聲、音樂聲,以及中年大媽熟悉的叫罵聲。不祥的預感烏雲般襲來我這兒有事,先不跟你說了啊媽!!匆匆拋下一句,她便將手機胡亂地塞入挎包,三步並作兩步朝樓上跑去。
保佑不是因為高梵。保佑不是因為高梵。保佑不是因為高梵。保佑
我靠!這貨果然是因為高梵!
氣喘吁吁地站在三樓樓梯口,顧迦聽見自己內心裡的咒罵聲。她早該知道求神拜佛是沒用的,要是有用,她顧迦也不會在一年時間裡就幫高梵搬上六次家,也不會光是房東和房屋中介的電話就多得要在手機裡設置出一個特別分組。
頂著嘈雜的踢門聲和音樂聲,顧迦硬著頭皮朝302門口聚集的人群走去。怎麼了怎麼了有話好好說,阿姨您別砸門嘛她擋下一隻砸門的手。滿臉堆笑,明知故問。
被攔住的大嬸轉過臉。得得得,你來正好!!她指著門,氣急敗壞地朝顧迦吼道,你老公又在放音樂了!你聽聽!
呃,他不是我老公,我們只是工作上的夥伴
不是你老公?前兩天還看你幫他在陽台晾內褲呢!大嬸嘖嘖嘖地翻出一臉的八卦,現在的年輕人哪算了算了,我不管你們的關係是什麼,總之你們租了這兒的房子,就得守這兒的規矩,一天到晚放那麼大聲的音樂,還讓不讓我們老人家睡午覺了?
就是,吵死個人,咱們五六樓的都聽得見!
再這麼下去真得讓房東趕你們走才行
周圍的人也紛紛跟著投訴。幾張義憤填膺的臉在顧迦面前晃動著,她也沒力氣去分辨誰是誰,只能機械地不斷重複著是的是的知道了知道了下次不會了下次不會了,一邊抓緊時間掏出鑰匙開門。
敲半天也不開,也不知道裡面的人是不是死了。門打開的同時,不知道誰惡毒地咒罵了一句。顧迦被戳出個激靈,先前擠出的笑順著嘴角滑下去罵就罵唄,幹嗎說什麼死不死的,還有沒有點兒口德啊?!她不客氣地轉過頭,朝身後的人群狠狠瞪一眼,砰一聲關上了門。
真是的!氣死人了!
高梵就算再不好,要咒也得由我顧迦來咒。哪裡輪得到你們這些外人?!
屋內的音樂聲震耳欲聾,顧迦黑著臉,挎包發洩似的甩上客廳的沙發。四下環顧了一圈,臉便又黑了一層。搞什麼啊?我才沒來兩天,怎麼就亂成這個鬼樣子啦?!她用筷子夾起茶几上的襪子,將它連著上面積聚的煙灰和方便面屑一道丟進垃圾袋,一邊踢開地上空空的卷紙筒,走向高梵的畫室。
畫室的門沒關,無須進入便可看清裡面的景像兩個巨大的音箱擺放於角落,正是那吵死人的搖滾樂的來源地。中間一個巨大的畫架,上面的畫板抹滿了顧迦這輩子都看不明白的色塊。畫架周圍的地面一片狼藉。顏料、畫筆、抹布、衣服、大大小小的紙團、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四處散落。一條滿身油污,目測長達178厘米的人形肉狀物橫臥於中間。
嘖。我就知道顧迦一臉受不了的表情,高跟鞋小心翼翼避開地上的垃圾,走到肉狀物身邊,赤出一隻腳碾向它的肩膀。高梵。給我醒醒高梵!你怎麼又睡成這個樣子啊?
肉狀物嗯?了一聲,迷迷糊糊睜開眼。
跟你說了多少次,要睡到床上睡!你怎麼就是不聽?!
高梵坐起半邊身子,一臉惺忪地撓撓脖子,你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