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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嘴唇裡的陽光 文 / 陳染

    0另一種規則

    我是一個年輕女子,做著一份很刻板的工作,刻板得如同鐘錶的時針,永遠以相同的半徑朝著一個方向運行圓周,如同一輛疲倦的貨車,永遠沿著既定的軌道行駛。平時,我在閱讀單位發的學習材料時,特別是在那些與鬥爭新動向有關的文章,即使我把同一條消息讀上十遍,也無法記住伊拉克與科威特到底是誰吞滅誰,飛毛腿與愛國者到底是誰阻截誰。但是,我會把那上邊所有的印刷錯誤,比如一句話後邊右下角的「,」錯印成「『」等等,牢記於心。這就是我干校對這一職業的後果。

    我慶幸這一單純的工作使我那混亂的頭腦免於許多錯誤。因為在許多領域我是一個慣於想入非非而無法遵守規則的人。比如,一個兇猛殘暴的殺手,他的性格孱弱的兒子在一次失誤中弄死了一個人,當死刑無法逃脫地落到他的恐懼驚慌的兒子身上時,這個幽靈一般神出鬼沒永遠能脫身法律之網的父親,主動承擔了兒子的死罪。這舉動應該說是對法律的一種嘲弄和欺騙,但我會被這樣一個殺人不見血的殘暴父親的舐犢之情感動得淚流滿面,甚而生起一種敬仰。當我看到一個技術高超的外科醫生,面對一個受了重傷、苦痛難耐、企求幫助的階級敵人的妻子而不予搶救醫治的時候,我便會對這個醫生產生惡感。這一立場問題以及不合規則的思路,使我無法成為一名合格的法官或醫生。

    據說,要成為一個作家必須要操守更多的規則。我自知奇異的思維與混亂的脈絡同樣使我無法合乎規則。好在我懂得自己的癥結,也從不期待或奢望成為什麼。

    但也許有另外一種可能,比如你正好與我擁有同樣的思維方式,你會把我誤入歧途的思維理解成另外一種規則,也說不準。

    1對針頭的恐懼

    牙科醫生總使黛二小姐充滿奇異的想像。這種奇異之想從她剛剛走近牙科診室聽到那種鑽洗牙齒的滋滋聲便開始。走進診室後,那聲音便在她全身每一個細小的神經周圍瀰漫,與此同時,在她目光所及的空間裡,無數顆牙齒便像雪片一樣在她身前身後舞蕩翻飛,紛紛揚揚,散發一股梨樹花飄落的清香。

    這會兒,黛二小姐坐在第一○三醫院牙科診室第一○三號孔森醫生的診椅上想入非非。黛二二十二歲,且帶有一股病態的柔媚與憂鬱。智齒阻生的痛苦把她帶到這裡。她仔細查看了她的四周:左側扶手部位有一個沖盂和水杯。右上方是一套可以推拉旋轉的器械和一隻小電風扇。頭部正上方是一個很大的聚光燈,它像一枚金色的向日葵,圍繞著牙齒患者的口腔轉動。右側扶手旁邊放著另外一隻帶轱轆的轉椅,年輕的牙醫就坐在上邊。

    這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年輕醫生。他個子很高,但敦實穩重。眼神專注而清澈(他的眼神使黛二小姐終生難忘,在未來的歲月中,她憑藉著這樣一雙眼睛把他從茫茫人海裡找尋出來)。他的鼻子和嘴全部遮在雪白的大口罩裡面,這遮擋起來的部分賦予她一種想像的空間,一種神秘莫測之感。假若你仰身靠在診椅上,聚光燈雪亮地射在你的唇部周圍,你神情緊張地攥緊拳頭,本能地把它們放在腹部。年輕的牙醫在你的右側俯身貼近你的臉孔,你張大嘴,任他用鉤子、鉗子、刀子在你的牙齒上搬弄。他粗大有力的手指在你的不大的口腔空間不停地轉動,由於口腔的狹小,他用力拔掉你的某個牙齒的時候,充滿了內聚力。他使勁你也使勁。如果你像黛二小姐一樣是個年輕女子,並且善於浮想聯翩,那麼你便很容易聯想起另外一種事情。

    孔森醫生在黛二鄰座的一個牙疾患者面前俯下身,他往那個頭髮花白的老嫗的上顎上注射了麻藥後,就轉向黛二小姐這邊。

    他問:「有什麼不舒服嗎?」聲音是低沉的,像悶在地下隧道的聲音。

    「沒有。」她說。

    「心臟有問題嗎?」

    「沒有。」

    「血壓高嗎?」

    「不高。」

    「那好,我們開始。」他的語詞簡約而準確。這種非此即彼式的談話使她感到一種辯證法的魅力。

    他轉身去取麻藥。黛二覺得他提出的疾病離她還遙遠。她還年輕,那些老年性疾病還遠遠夠不上她。黛二理解這種提問是拔牙程序之一,便衝他笑笑,表示對他的感謝。

    他取來了裝滿麻藥的注射器,針頭衝上,用右手拇指推了推針管,細細碎碎的霧狀液體便從針頭孔零零星星噴射出來。這霧狀的液體頃刻間紛紛揚揚,誇張地瀰散開來。那白色的雲霧裊裊騰騰飄出牙科病室,移到樓道,然後沿著樓梯向下滑行,它滑動了二十八級台階,穿越了十幾年的歲月,走向西醫內科病房。在那兒,黛二小姐剛剛七歲半。

    豁著門牙、洞張著兩隻驚恐的大眼睛望著這個白色世界的黛二,是個體弱多病的小蘿蔔頭。她剛剛從一場腦膜炎的高燒昏迷中甦醒過來。

    「認識媽媽嗎?」一個和黛二小姐現在的年齡相仿的女子坐在她七歲半的小女兒身邊,等待命運判決一樣期待她的孩子的回答。

    「認識媽媽嗎?媽媽在哪兒?」那年輕女子又問。

    黛二盡可能地張大由於疾病折磨顯得越發枯大的眼睛在房間裡搜尋。牆壁是白色的,一個遊蕩的聲音是白鬼的,一束在這聲音後邊從那個很高的嘴角射出的微笑是白色的。那兒,站著一個大個子的男人,右手正推動針管,針頭衝上,那針頭像一個荒涼冷落的曠場正等待著人們經過。它長長地空空地等待著戳入她的屁股。他也許是朝他的小病人微笑,但一切表情全被白色的大口罩塗染成冷漠的無動於衷。

    「認識媽媽嗎?你看媽媽衝你笑呢。」

    黛二一動不動,眼光游移著來來回回打量那針頭。她把小身體裡的全部力量都凝聚在她的目光中,阻擋著那針頭向她靠近。

    「媽媽在你身邊呢,你不認識了嗎?」那年輕女子幾乎要崩潰了。

    針頭已經朝她慢慢移過來,帶著尖厲的寒光和嘶鳴。

    「媽媽,不打針。」黛二一下子躍身抱住媽媽的脖子,「媽媽,不打針。」黛二大聲哭叫。

    那年輕女子嚶嚶哭泣起來,邊笑邊哭:「我的孩子又活了,沒有變傻,又活了……」

    白大褂和針頭已經走到小黛二身邊。

    「把她放下,請出去,她要打針了。」白大褂上邊的嘴說。那只碩大的針管就舉在他手裡,如同一隻冷冷硬硬的手槍。

    年輕女子令黛二失望地放下了她,高高興興地流著淚,退出去了。

    她知道她的媽媽也怕這個男人,她的離開已經說明了這一點。她不想保護黛二,黛二最後的依賴沒有了。她不再哭,她知道只有獨自面對這個冰冷的針頭了。

    「趴下,脫下褲子。」

    抵抗是沒有用的,連媽媽都服從他。

    她順從地趴下,脫下褲子。

    整整兩個多月時間,七歲半的小黛二在「趴下,脫掉褲子」這句千篇一律的命令中感受著世界,她知道了沒有誰會替代誰承受那響亮的一針,所有的人都只能獨自面對自己的針頭。

    那長長的針頭從小黛二的屁股刺到她的心裡,那針頭同她的年齡一起長大。

    牙科診室響起一陣刺激的鑽洗牙齒的聲音,那滋滋聲鑽在黛二小姐的神經上,她打了個冷戰。

    年輕敦實的牙醫舉著盛滿藥液的針管向著她靠近。

    「不!」黛二小姐一聲驚叫擾亂了牙科診室一成不變的操作程序。

    2一次奇遇

    我與他的那次相遇完全是天意。那是五年前的事情。有一天薄暮向晚時候,黃昏衰落的容顏已經散盡,夜幕不容分說地匆匆降臨。那一陣,我的永遠湧動著的懷舊情緒總是把我從這一個由歷史的碎片銜接的舞台拉向另一個展示歲月滑落的劇院。那天,我獨自走進一家宏大的劇場。這劇場瀰散著一種華麗奢侈與宗教衰舊的矛盾氣息。我是在門口撞見他的,確切地說,我首先是被一個英姿勃發丰采奪目的年輕男子的目光抓住,然後通過這個男子的聲音認出了他。

    「是你嗎?」他說。

    我定神看了看他,那雙專注而清澈的眼睛我是認識的,但眼睛以下的部位只在我的想像中出現過。只不過想像中的下巴是寬闊的,稜角分明,眼前的這一個下巴卻是陡峭滑潤。挺拔的直鼻子吻合了我的想像,正好屬於他。

    「是的,是我。我認識你……的一部分。」這種方式與一位英俊男子相識,使我不禁微微發笑。

    他也微微發笑。他用右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摸了一下,那很大的手掌連同他的一聲輕快的口哨聲一起滑落。我們誰都沒有提起在這之前我們曾經經歷的那件事。

    「你……一個人嗎?」他說。

    「對。」

    「如果你不介意,我這兒正好有兩張票。」

    「我有票。」我舉起自己手中的票。

    「可是,我的是前排。」

    「嗯……那麼你不想繼續等她了嗎?」

    「誰?」

    「嗯……」我轉身極目四望。

    我還沒有轉回身,就被他輕輕拉了一下,「我就是在這兒等一位和你一模一樣的姑娘。」

    我笑著搖搖頭,卻跟著他走了。

    巨大的帷幕拉開了,燈光昏暗,四周沉寂。我從來都以為,辦公室與劇場影院最大的區別就在於,辦公室是舞台,即使你不喜歡表演,你也必須擔任一個哪怕是最無足輕重的配角,你無法逃脫。即使你的辦公室裡寧靜如水,即使你身邊只有一兩個人——演員,你仍然無法沉湎於內心,你臉上的表情會出賣你。那裡只是舞台,是外部生活,是敞開的空間。而影院、劇場卻不同,當燈光熄滅,黑暗散落在你的四周,你就會被巨大無邊的空洞所吞沒,即使你周圍的黑暗中埋伏著無數個腦袋,即使無數的竊竊私語瀰漫空中如同疲倦的夜風在浩瀚的林葉上輕悄悄憩落,但你的心靈卻在這裡獲得了自由漫步的靜寂的廣場,你看著舞台上濃縮的世界和歲月,你珠淚漣漣你吃吃發笑你無可奈何,你充分釋放你自己。

    那一天,演出一個與愛情有關的劇目,演員們如醉如癡,一個男人對著一個女人動聽得像說假話一樣傾訴真心話,一個女人對著另一個女人動聽得像傾訴真心話一樣說著假話。我完全沉浸在舞台上虛構的人生故事與感歎之中。當帷幕低垂,燈光驟然亮起,四周紛亂的嘈雜聲與湧動的人流把我從內心空間拉回劇場裡時,我再一次看到我身邊他那雙專注而清澈的眼睛。

    我說謝謝。

    他也說謝謝。

    然後我們一起往外走。隨著緩慢而擁擠的人流我們挪著腳步。他的手臂放在我的身後以阻擋後邊的人群對我的碰撞,那手臂不時地被人流湧到背部和腰上,我感受到輕柔而安全的觸摸。走到門口,他接過我的外衣,從後邊幫我穿上,這細微而自然的舉動使我覺得那件外衣變得分外溫馨。

    從劇場到汽車站要經過一條極窄的樓群夾道。我來劇場的時候就發現了這狹小的通道潛藏著什麼危險,當時天色還沒有完全黑透,這種想像只是一掠而過。而從劇場出來時,夜色已經極為濃稠,月亮像一塊破損的大石頭只露出一角。於是,關於那個狹長的黑道的想像便把我完全地佔領了。我提議,請他站在夾道口的這邊,等我跑過去站在夾道口的另一邊向他說再見,然後我們再分手。

    他吃吃發笑。

    「這麼複雜幹嘛?我送你過去。」

    「不。」

    「沒關係沒關係。」

    「不用,我……真的不用。」

    「怎麼了,你?」

    「我只是有點害怕……突然什麼人……」

    「噢,也包括我?」

    「嗯……」

    「你真是個小姑娘。你需要我又害怕我。好吧,你先過去,然後喊一聲我再過去。我送你回去。」

    我愉快地接受了。

    我一口氣飛跑過去,像百米衝刺。身後是他佇立在原地的身影和目光。我剛跑到夾道的另一端就大聲叫:「我過來了。」

    那一邊咚咚的腳步聲才響起。

    我們重新聚合後,他鄭重地向我保證了我的安全。我覺得我信賴他。這種信賴來源於以前我們共同經歷的那一次我在這裡暫時不便透露的記憶。

    我們一邊走一邊很勉強地回憶了一下那段往事。我告訴他我對於他那雙眼睛存有了深刻的記憶,還有他的聲音——大提琴從關閉的門窗裡漫出的低柔之聲。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對於我那一次的細枝末節,包括神態舉止都記憶猶新。

    「當時我就知道你不會再來。」他說。

    我們在夜晚的人影凋零的街上慢走,遠遠近近地說這說那。

    我們的話題落到剛才劇場的愛情劇上,我說我對男主角的一句台詞有不同的看法。我說「肋骨說」是荒誕的,當初的亞當和夏娃以及未來的亞當和夏娃無論怎樣親密,他們畢竟都分別長著自己的腦袋,有自己的思想和精神。女人是獨立的。

    他表示同意。

    我又說:「這也許是我沒有信仰的緣故。」

    五年前的時候,我對於愛情這一話題的嚮往就像對死亡這一話題的嚮往一樣深摯。

    在距我家的樓幾十米的地方,我們分手了。

    他的手輕輕撫了一下我的頭髮,說:「你說起話來像個大人。」他的重音落在「像」上邊,那意思是說我其實不過是個小姑娘。

    「這並不矛盾。」我越過了他的潛台詞。

    「矛盾是美麗的。你是個矛盾的姑娘。」

    他的銀灰色風衣飄起來輕打在我身上,我感到一種濕漉漉的溫情。他向下俯了俯身,但只是俯了俯身。

    大大的月亮全部呈現出來,街旁的路燈昏黃地在我們身影的一端搖動。他的氣息撫在我的臉頰上,我垂下頭無所適從。

    我從他飄逸的風衣的擁圍裡脫出身來。我說:「別。」

    「別緊張。我只想聽聽你的故事。」

    望著他的臉孔,我感到安全而放鬆。

    3重現的陰影

    黛二小姐仰坐在孔森醫生的診椅上,她的頭顱微微後仰,左腿平平伸開,右腿從膝蓋處向內側彎曲著,別在左側小腿下邊。雙手僵硬地放在平坦的腹部。微微顫動的身體使她那一雙美麗的乳房像兩個吃驚的小腦瓜,探頭探腦。年輕的牙醫神情專注地凝視這年輕女子緊張的軀體,她在聚光燈強烈光芒的照射下呈現出孤獨無援之態。

    黛二小姐望著孔森醫生舉著注滿藥液的針管向她靠近,驚恐萬狀。她張大嘴,那只就要戳向她的上顎的猙獰的針頭使她面色蒼白,失去了控制力。

    「不!不!」她驚叫。

    年輕的牙醫放下針管,語調平平,似乎沒有任何憐憫色彩,「如果你不舒服,那麼就先不做。」

    黛二臉孔發涼,嘴角和右側鼻翼無法抑制地抽搐起來,以致她無法睜開眼睛,腦袋裡一片空蕩,許多鉛色的雲托著她的身體向上旋轉旋轉。

    ……那是一片又一片濃得發沉的雲,天空彷彿被一群黑灰色的病鳥的翅膀所覆蓋,空中水氣瀰漫,駿馬一般遨遊在天宇的碩鳥們慢慢暈倒,雷雨聲把它們的羽翼一片片擊落,那黑灰色掉下來徐徐貼在房間的窗子上。模模糊糊中黛二觸目驚心地看到一根長在男人身上的巨大的針頭朝向她的臉孔……

    牙科診室一片嘈雜。她聽到窗外彷彿響起了雨聲,濺起一股霉味的暗綠色騰向天空。她感到仰坐的椅子被人緩慢地平放下來,她的頭顱被一股力量引著向後傾仰下去。

    「沒什麼,沒什麼,緊張的緣故。」她聽到是年輕的孔森醫生在說。

    喧嘩了一陣兒,她感到周圍模模糊糊的白色人影散開了,診室裡恢復了原有的秩序。

    黛二小姐感到年輕的牙醫正在用手指觸按她臉頰上的一些穴位,有力而酸脹的指壓漸漸使她緊張抽搐的臉部肌肉放鬆下來。窗外下起了雨,細潤的雨絲從玻璃窗輕柔地滑下,彷彿撫在她的臉頰上。年輕的牙醫正用白色的毛巾擦去她臉上沁出的虛汗。她模糊地看到一團白色,像一隻帆船從遙遠的天邊駛進她的視線,那帆船正懸掛在窗口向著室內混濁的光線四處張望和探詢。她緊迫地呼吸起來,感到自己的肺腑正一點一點被室內混濁的氣息塗染得昏黃。她望著那白色的帆船,千思百緒,浮想聯翩,她的目光和手臂一起用力,想伸出窗外抓住那一掠而過稍縱即逝的白色。

    黛二小姐睜開眼,深深呼了一口氣,漸漸恢復常態。

    「感覺好些了嗎?」牙醫問。

    黛二吃力地坐起來,「我……沒有什麼。」

    年輕的牙醫笑了笑,「你暈針嗎?」他說。

    「不,不完全是。那針頭……讓我想起另外的事情。」

    「今天你的狀態不好。過幾天在你感覺身體狀態好的時候再來,你看好不好?」

    黛二小姐雙腿軟軟地走下診椅,她感到愧疚交加。她知道她再也不會來這裡。她望望這個觸摸過她的臉頰的年輕牙醫,他的清澈的眼睛已經印在她心裡了。一種徹底失敗的情緒統佔了她的全身,她甚至沒有和這位使她產生某種想像並且由於這種想像使她想延長與他的接觸的年輕牙醫告別,就悵然若失地離開了。

    4冬天的戀情

    冬天是這樣一個安詳的老人,它心平氣和地從熱烈的夏天走過去,從偏執的浪漫的危險的熱帶氣息走過去,一切漸漸寧息下來。我熱愛夏天,然而,我的戀情卻偏偏以冬天為背景展開,這當然也可看做我賦予這戀情的一種性質。

    在與他偶然地再次相遇以前,我的冬天漫長且荒涼。冰冷的北風總是呼嘯著從窗外飛過,像個沒有身影的隱身人氣喘吁吁地狂奔。光禿禿的天空枯曠地迎向我的窗子。我在暖暖的房間裡手捧一本什麼書面窗而坐,陽光比我設想出來的所有的情人都更使我感到信賴,它懶洋洋爬滿我的週身,只有它在我感到冰冷的歲月裡尾隨於我,覆蓋於我,溶解我心靈裡所有郁滯的東西——哀愁的、絕望的情結。使之超然平和起來,一切泰然而處之。

    在這個冬季,我對他的信賴漸漸變得僅次於對陽光的信賴。

    自從他闖入我的生活,我感到自己每一天都活得像做夢一樣不真實。軀體只是一個表面靜止的發射站,把神思發射出去,我的大部分時間無法留住湧動的思緒,只能一任它四方出遊,如雲如煙。我常常用力摸摸自己的臉頰,讓真實的觸覺使自己真實起來。

    我們開始頻繁地約會。我感到我喜歡並信賴這個男人。他總是迴避那一次由於我的失態使我們在最初一次接觸時彼此留下深刻記憶的那個事件。

    我們每天晚上約會。這許多年來我惟一長久熱愛的就是走路。我們沿著建國門大街一走就是幾個小時,一路清風拂面,綵燈閃爍,景致迷人。這個屬公馬的男子有著雄馬一樣高大的身材(他在自己的屬相前總要加上公性),我挎著他的左臂,悠然行走。實際上只消他一個人走,我們倆便可以共同向前移動。他就像土地一樣承受我的一切。

    終於有一天,他問我,「你為什麼那一次走了之後就不再來了呢?」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們最初的那次。「要不是在劇場偶然地碰到你,恐怕你永遠消失了,不敢想像,我失去的可是一個世界。」

    我忽然一陣感動。

    我們就站在華燈照耀、光亮如晝的大街上親吻起來。我的心一下子空了,四肢癱軟。這舉動對於一個淺試初嘗男女之事的小姑娘的確有著非同小可的震撼。我發現我是那麼渴望他的身體,潛藏在我身體裡的某種莫名的恐懼正在漸漸消散。

    他把我拉進路旁的樹林陰影裡,我們在被樹葉搖碎的月光里長時間地親吻和愛撫。他強按著激動,生平第一次解開了一個年輕女子的紐扣,那種慌亂使人感到一個剛剛學會系紐扣的兒童正在被幼兒園老師催著脫掉衣服。他也是第一次用目光旅遊了一個女人真切的身體。我們緊緊擁抱,那種蕩人心弦的觸摸使兩個初經雲雨的年輕男女魂飛魄散。我感到身體忽然被抽空了,成為一個空洞的容器,頭頂冰涼發麻。我的身體變成一塊杳無人煙的曠地,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空虛在蔓延,沒有邊界,彷彿那曠地四周長滿石筍、巖峰和游動的魚……

    我無意在此敘述我們的「愛情」,我根本不知道這是否叫做愛情。五年後的今天,我仍然無法對我當時的情感做出準確的判斷,因為我從來不知道愛情的準確含義。

    記得當時正當我迫不及待地想投入他的懷抱感受他的身體的時候,我卻忽然停住了,我只是抱住他的腰一動不動,淚眼星星,低聲啜泣。我說:「我不想看見它,不想……」他說:「怎麼了你?」我說:「我就是不想看見它。」「怎麼了為什麼?」我珠淚漣漣,用低聲的哭泣回答他。

    他停下來,久久撫摸我的臉頰。多少年潛藏在我身體裡的壓抑骨鯁在喉。我終於鼓足勇氣把壓在我心底的東西膽怯地拿出來交給這個男人,我低聲懇求他幫我分擔,幫我分擔。只有他可以分擔我的恐懼。

    我依偎在他臂彎的溫暖裡,也依偎在他的職業帶給我的安全中。我從未這樣放鬆過,因為我從未在任何懷抱裡失去過抑制力,我的一聲聲吟泣漸漸滑向我從未體驗過的極樂世界;我也從未如此沉重過,我必須重新面對童年歲月裡已經模糊了的往事,使我能夠與他分擔。

    5一次臨床訪談

    黛二小姐終於在一個綿雨過後的午日用電話約出了那位年輕牙醫,她說她必須見他。

    他們在綠樹疊翠的被細雨潤濕的療養區域裡漫步。太陽已經出來了,天空呈現出鮮嫩欲滴的粉紅色,陽光把草坪上綠綠的雨露蒸騰起來。懶洋洋的長椅上半睡半醒的老人們默默自語。年輕的孔森醫生身上散發出的來蘇氣味不斷地使黛二小姐感到自己也是個病人。

    「你終於來了。」他說。

    「……」

    「你的牙齒又發炎了嗎?」

    「……」

    黛二小姐先是沉默不語,然後她講起了另外的事情。她滔滔不絕,被傾吐往事之後的某種快慰之感牽引著訴說下去。

    黛二小姐講起她童年時代曾有過一位當建築師的朋友,這位瘦削疲弱而面孔陰鬱的中年男人是童年的黛二惟一的夥伴。他就住在黛二家的隔壁。那時候,孩子們的玩具只有沙土、石子和水,積木、橡皮泥以及那些非電動簡易玩具還是奢侈品。小黛二一天一天沉浸在玩沙土的樂趣中,她在自己周圍挖出無數個坑坑,在坑坑裡放下一隻隻用嘴吹鼓的圓紙球(她稱之為地雷),然後在那些坑坑上交叉地放上兩三根樹枝,再把紙放在樹枝上邊,最後輕輕地用沙土將它們遮埋住。一切完畢之後,黛二像個運籌帷幄的將軍站在原地四顧環視,身邊佈滿了她已看不見了的成果。她閉上眼睛,在原地轉上幾圈,然後懷著一種刺激的心理走出地雷區。這是小黛二從電影《地道戰》中學來並演繹了的遊戲,她長時間沉浸在這種遊戲中。

    長大後的黛二小姐,無論在辦公室還是在人群中,總是不能自已地回憶起兒時這種遊戲,她才恍然感悟到小時候的遊戲正是她今天的人生。

    小黛二總是和她的建築師朋友一起玩。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只有和黛二一起玩著具有象徵性的遊戲時才表現出興奮的神情(「象徵性」這個詞是成年後的黛二賦予「遊戲」的修飾詞)。他教會小黛二一些她意想不到的玩法。比如,他教會她建築「高塔」,他把碎石塊用泥土砌起來,盡可能地高,那個高度對於童年的黛二完全可以比作聳立,這種聳立有一種轟然坍塌的潛在危險,一陣風便可以把它推翻刮倒。當它搖搖欲墜危險地聳立著的時候,建築師便帶領黛二發出一陣歡呼。

    他們還玩水龍頭。院子的西南角有一個長水池,水池上邊是三隻水龍頭。建築師常常把三隻水管同時打開,盡可能地開大,讓三注噴射的水流勃發而出。這種痛快淋漓的噴射帶給他無窮的激動。每當這時,他便興奮得嚎叫,那叫聲迴盪在無人的院落裡格外瘆人,令小黛二興奮又恐懼。

    他是一個優秀的建築師,家裡的獎狀貼滿一面牆壁。但是,他的妻子卻從不為此自豪。在黛二的記憶裡,這一家惟一的鄰居總是吵吵鬧鬧,小黛二問起父母他們吵鬧的緣由,父母似乎總躲躲閃閃避重就輕,或者模稜兩可地說叔叔總是忙於建築工作,沒有時間照顧家庭,阿姨不高興。小孩子不懂,不要多問。這種答覆總使黛二不能滿足。她總想找個機會問問她的建築師朋友,直到在一個陰雨連綿的天氣裡,那個成年男子強迫未經世事的黛二觀看了她一無所知的事情,以實現他的裸露癖,發生了那起令小黛二終生難忘的事件……當她哭著告訴了媽媽所發生的一切以後,他們便再也不是朋友了。

    長大後,黛二小姐才漸漸懂得了建築師那種瘋狂工作和遊戲與他作為一個失敗的男人之間的某種關聯——一種喪失的補償。

    終於有一天,一輛白色的救護車鳴叫著把建築師從小黛二玩遊戲的院落拉走了。據說他被拉到城北的瘋人院去了。人們說他在一個幽僻的林陰小道上徘徊許久之後,衝著一位途經這裡的年輕女子再一次重複了那個陰雨天裡對著小黛二做的事情。

    黛二在上小學的時候,親身經歷了一場火災。人們先是被一股濃烈的焦糊味和嗆鼻酸眼的煙霧從自家引出屋,繼而人們看到建築師家的窗子被無數只鮮紅的狗舌頭舔破,那些長長的狗舌唏噓著漸漸合攏成一片灼熱的火紅。建築師在停職之後的一天下午,把自己反鎖在房間中,一把大火伴隨著令人窒息的汽油味結束了他的苦惱、悔恨和無能為力的慾望。那滾滾的濃煙嘶鳴的火焰瀰漫了靜靜的院落,瀰漫了蜿蜿蜒蜒的小巷以及流失在小巷深處的黛二小姐蜿蜿蜒蜒的童年……

    年輕的牙醫把一隻手重重壓在黛二小姐的肩上,那種壓法彷彿她會忽然被記憶裡的滾滾濃煙帶走飄去。那是一隻黛二小姐嚮往已久的醫生的手臂,她深切期待這樣一隻手把她從某種記憶裡拯救出來。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把自己當作病人軟軟地靠在那只根除過無數只壞牙的手臂之中。這手臂本身就是一個最溫情最安全的臨床訪談者,一個最準確的DSM-III*系統。

    6誕生或死亡的開端

    在我和他同居數月之後的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我們穿越繁鬧的街區,走過一片荒地,和一個堆滿許多作廢的鐵板、木樁和磚瓦的曠場。我對廢棄物和古殘骸從來都懷有一種莫名的情感和憂傷,那份荒涼破落與陰森瘆人的景觀總使我覺得很久以前我曾經從這裡經過,那也許是久已逝去的童年和少年時光。我們默默地佇立了一會兒,就走向曠場盡頭一個狹小的房間——這個房間多少年來被人們視為愛情的搖籃與墳墓的發源地,據說它是通往喜劇與悲劇的舞台。我無法給這個地方準確地命名,正像我至今無法給自己當時的情感命名為愛情一樣。

    一個熱情的並且習慣用「操」字充當語言的逗號(這個字在他嘴裡並不含有喜或怒的情感色彩),為他滔滔不絕的句子斷句的青年人接待了我們。我們從這個狹小的房間領取了一份紅色的類似於獎狀的證書。那上面寫著:

    ⅩⅩ字第十三號

    黛二(女)二十三歲

    孔森(男)二十六歲

    自願結婚,經審查合於本國婚姻法關於結婚的規定,特發給此證。

    我和他各持一份。我們都知道那張紙厚如鐵板又薄若蟬翼。

    7飛翔的儀式

    黛二小姐終於再次出現在第一○三醫院牙科診室的第一○三號診椅上,是在她結婚之後的一天下午。她的氣色格外好,臉頰散發一股柔媚的光彩,那雙驚恐的大眼睛已不復存在,她的目光像一個閃閃爍爍的星座散發著耀人的神韻。

    她坐上那把診椅寧和而自信,像主人命令侍從般地對身旁那個年輕牙醫說:

    「我們開始吧。」

    年輕的牙醫右手舉著注滿藥液的針管,針頭空空地衝上,像舉著一隻填滿火藥的隨時可以發出響亮一擊的手槍,他把它在黛二小姐眼前晃了晃,說:「真的沒問題了嗎?」

    黛二笑起來:「當然。」

    她張大嘴巴,坦然地承受那只具有象徵意義的針頭戳入她的上顎。一陣些微的脹痛之後,溫馨而甜蜜的麻醉便充滿她的整個口腔。陽光進入她的嘴裡,穿透她的上顎,滲入她的舌頭,那光在她的嘴裡翩翩起舞,曼聲而歌。一抹粉紅色的微笑從她的嘴裡溢到唇邊。

    年輕的孔森醫生俯下身貼近她的臉孔,儘管白色的大口罩遮擋了他的嘴唇,但黛二仍然感到一股熱熱的氣息向她撲來。牙醫用右手舉著刀子和鉗子,左臂作為支撐點壓在她的胸部,這種重量帶給她一種美妙絕倫的想像。年輕的牙醫很順利地拔掉了黛二小姐左邊和右邊的兩顆已經壞死的智齒。他們一起用力的時候,黛二小姐沒有感到疼痛,她是一個馴服而溫存的合作者。他們好像只是在一起飛翔,一次行程遙遠的飛翔,輕若羽毛,天空劃滿一道道彩虹般的弧線。那種緊密的交融配合彷彿使她重溫了與丈夫的初夜同床。

    當年輕的孔森醫生把那兩顆血淋淋的智齒噹啷一聲丟到乳白色的托盤裡時,深匿在黛二小姐久遠歲月之中的隱痛便徹底地根除了。

    *DSM-III是精神醫學裡一個多軸分類系統,接受評價的行為是在不同的軸上或方面加以評估,從而全面而準確地診斷出患者的障礙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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