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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二章 文 / 皮皮

    劉雲回病房後沒有馬上參加手術,但一直在幫助看護術後的病人。心臟手術的手術看護幾乎與手術同樣重要,有好多病人渡過了手術台上的難關,卻在手術後最初的恢復期丟了性命。

    這天中午侯博士和劉醫生剛下台兒便找到劉雲,他們決定把中午的聚餐改在晚上下班後,順便為劉雲重回心臟外科接風。劉雲很感動地接受了,並暗自決定自己買單。

    "今天肯定創記錄了。"護士小周風一樣闖進來,"四十五分鐘換一瓣。"

    "這麼快?"劉雲多少有些吃驚。

    "她說得有點兒誇張,不過今天這個手術的確很順利。"

    "誇張什麼呀?你以為手術是什麼呀?是科學,科學能誇張嗎?"

    "肯定掐頭去尾了。"劉醫生說。

    "好了,不管怎麼說,咱們晚上聚一次,為劉雲接風。"侯博士說。

    因為短暫的離開,劉雲發現她過去在心臟外科病房所擁有的同事關係並不是隨處可見的。在門診大家也都是熱情隨和的,但劉雲總是能感到,他們僅僅是同事而已。而在病房的這些同事,尤其是經常在一個手術室的這幾個人,讓劉雲覺得他們不僅是同事,也有點像近鄰像大學的同屋。在耿林還沒離開她的時候,她常常有這樣的感覺,在單位比在家更多些人氣。這樣較為特殊的同事關係,也可能來源於手術台。心臟手術,醫生護士共同面對的是生死。這類場面一見多了,人容易豁達些。可是劉雲沒有想到的是,她再一次面對這樣的同事們,卻是那麼難受。

    大家去了一家朝鮮飯店吃烤肉,這是他們常來的老地方。已經認識的朝鮮族女服務員順子很高興他們來,因為他們個個都喜歡開玩笑,尤其是手術中負責開胸的劉醫生。

    "要不要心?"順子喜歡這麼問。

    "誰的?"劉醫生也喜歡這麼回答。

    "你的。"順子笑著說。

    "你的啊?不要,我要中國心,不要外國心。"劉醫生故意誤解地說。

    "別胡說了,我是說你的。"順子急了。

    "我的?這傻丫頭該換腦了,我這麼大歲數了,哪還有心了。你說的是雞心吧?"

    "就是雞心。"順子說。

    "來一盤。"每次的玩笑總是這樣繞一圈兒結束了,在這會兒裡,大夥兒先後坐好,並動手用餐巾紙擦杯子,擦碟子。

    順子走了,把寫好的菜單交到後廚去了。劉大夫立刻把注意力轉到劉雲身上。

    "對了,劉雲,總也沒時間問你,你們家後院兒到底怎麼搞的?我們大伙都聽說了,有事別悶在心裡,咱們都是誰跟誰啊,你有困難,我們肯定不能看著。"

    "謝謝你,沒什麼事了。"劉雲笑笑說,她心裡有些害怕別人提到已經發生的這些事。

    "我們那時還說,大夥兒湊齊了去看看你。可是一恢復手術,人就總也湊不齊。後來聽說你要回病房了,乾脆就等你回來再說了。"小周囉哩囉嗦地說了一大通。

    劉雲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話應答。

    "聽說那女的居然打到醫院來?也太張狂了,你怎麼不給我們打電話,大家過去,她就沒臉兒了。"護士小孫接著說。

    "咱劉雲也挺厲害,給她撓個滿臉花。"粗心的劉大夫話剛出口就後悔了,他看見劉雲的臉馬上變了顏色。劉雲覺得劉大夫的話像石膏一樣把她封死了。

    "你愛人是什麼態度?"侯博士坐在劉雲身邊,輕聲問她,希望借此轉移話題。

    劉雲在這樣的關懷下喪失了最後的護衛能力。她相信他們都是好心,是關心她才會這麼問。但她卻無法回答,這些問題都不約而同地捅到了她的疼處,是她自己也無法回答的,她看著眼前可親可愛的同事們,想笑著搖搖頭,卻甩出了眼淚……

    落淚了,劉雲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彷彿淚水沖走了她的意志力。她用手捂著臉,雙肩聳動著。在心裡她突然不明白了,為什麼這些從前那麼可愛的同事,現在要讓她難過,要逼她說自己不願說的話。護士小周坐到劉雲跟前,摟著她。所有人的神色都十分黯然,倒不是後悔引起了讓劉雲傷心的話題,而是看劉雲這樣哭太可憐了。

    劉雲在心裡認真地怨著這些同事,她甚至覺得他們變了,當然她沒有意識到,變化的不是同事,而是劉雲,她做了自己事後無法面對的事情,關於這一點是吳剛幫助劉雲搞清楚的。

    與此時劉雲有同樣心態的另一個人是耿林。他每天按時上班,但絕不主動引起話題跟同事說話,因為他內心和劉雲相近似的恐慌,怕別人問他什麼。

    婁紅沒有上班,這多少幫了耿林的忙。他不能想像如果婁紅臉上帶著傷來上班,他該怎樣應付。在心底他感到虛弱,好像從渾身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支撐的力量。到現在他還沒有真正搞明白,婁紅被抓傷對他來說是怎樣的災難,他能覺到的不僅僅是內疚,還有絕望。

    有時,他很想再見到婁紅,哪怕是緊緊地擁抱她一下。可是自從耿林見過婁紅父母,尤其是她父親,以及砸了劉雲的家之後,耿林甚至能看到現在自己身上的變化。一切的一切似乎越來越沒希望,他狠狠地傷害了劉雲,是不是能得到婁紅,跟她一起生活他再也沒有把握了,但他卻比從前更加"心平氣和",有一點真的無所謂了。

    "我已經一無所有,難道還怕失去嗎?"有一次,他想到這句話時小得意了一陣,然後又為自己害臊了一番。他想,在婁紅還沒跟他提出分手時,他不可以這樣想的。於是,他打電話叫紅帆快速公司的那些騎自行車的小伙子去單位附近的花店,他在那兒買了二十五朵黃玫瑰,然後寫了一張卡片。卡片上寫著:"我很想你!"落款是"愛你的林"。

    耿林把花和卡片交給趕來的小伙子時,心裡好過多了。他剛要告訴小伙子送花的地址,小伙子笑著說:

    "是送給婁小姐的吧?我已經認識那地方了。"

    耿林吃驚地看著小伙子,發現這個小伙子看上去的確眼熟。

    "地址我已經替您填好了,您看看對不,沒問題的話簽字就行了。"小伙子說著把送貨單子遞給耿林。

    耿林接過單子看了一眼,然後簽上自己的名字,一邊掏錢一邊說:

    "我覺得你挺眼熟的。"

    "我替您給婁小姐送過五次東西了,水果禮品,鮮花等等。不過,我這人沒特點,不容易給別人留下印象。"小伙子謙遜地說。

    "別這麼說,你很有特點,是我這些天一直神情恍惚。"耿林把錢交給小伙子。

    小伙子聽耿林這麼說,憨厚地笑笑。

    "你是大學生?"

    "還不是,我想掙了錢再去考大學。"

    耿林認真地對小伙子點點頭,彷彿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有志氣的青年。

    "大哥,你也算我的老主顧了,我很願意替你給那位婁小姐送東西,不過,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對您說。"

    "說!"耿林鼓勵地說。

    "我要是您,就不光送東西,而是也把自己送去。您知道,那見面和不見面可差得太多了。"小伙子說完走了,但他的話卻在耿林這兒留了下來。看著小伙子漸漸騎遠了,耿林在馬路邊兒坐下,點上了一支煙,深深地吸進一口,然後讓它在裡面盡可能久一點留下,最後他吐出一團煙霧,目光毫無目的地滯留在遠處,在那兒他好像看見了另一個自己:在煙霧中慢慢鬆弛下來的一個中年男人,在到處尋找力量,去面對一切,或是讓自己在這個短暫的小憩中站起來,重新回到辦公室。

    煙吸完了,留在他臉上的依然是一種倦怠的神情,他起身慢慢回辦公室去。路上他想,如果他渴望見到婁紅,渴望把她實實在在地抱進懷裡,他是無法平息這種慾望的,除非他見到了婁紅,或是他知道馬上就可以見到婁紅,否則,他是無法等待的。他曾經為自己身上出現的這股熱情感到吃驚,也感到高興,他從這種熱情中獲得了無窮的力量。憑著這股力量他離開了自己的妻子和從前的婚姻、從前的生活,甚至已經離得無限遙遠了。他因此那麼肯定他愛婁紅,他對婁紅的感情絕不僅僅是情慾。現在他仍然能夠肯定他還愛婁紅,但他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愛情還在,可熱情卻消失了好多。他像從前一樣渴望見到婁紅,但一想環境的壓力,他馬上就平靜了:不見也可。

    "真他媽的煩!"他在心裡罵一句,掐斷自己的思路,快步走進了辦公室。

    給劉雲打電話的婁紅,不自覺地開始了一種表面看起來十分安靜的生活。她沒有想到劉雲在電話裡會真誠地詢問她的傷勢,並告訴她多吃維生素E。對婁紅來說這未免太突然了,彷彿是戰場上兩個正在肉搏的人,一個突然住手並對另一個發出微笑,婁紅被劉雲的突然變化搞暈了,她也一直在服用維生素E,因此她絲毫不懷疑劉雲的提議是發自真心的,因為維生素E的確有助於她的傷口癒合。

    放下電話的時候,婁紅還想了一下,劉雲是不是在耍新花招,比如要麻痺她什麼的。但婁紅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在與劉雲打交道的過程中至少有一點婁紅能夠肯定,那就是劉雲可能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但不會服軟兒,即使為了欺騙對方,她也不會這麼做;婁紅能夠感到,這差不多是劉雲還能支撐的精神力量所在。

    接著,婁紅發現自己被劉雲傳達過來的一種有些莫名其妙的善意給軟化了。"也許我不該再給劉雲打電話,對她進行傷害。"婁紅首先想到這個,同時也是第一次,她心裡從一開始就有的對劉雲的仇視變得模糊起來。

    "她不是壞人,為什麼我過去沒這麼想過,而且還那麼恨她?"婁紅想到這兒的時候,她父母下班回來了。婁紅立刻把發生的事對他們說了一遍。他們互相看看沒說什麼,然後又看婁紅。在他們的目光下,婁紅覺得自己像個面對老師的小學生,她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即使面對的是父母。於是她揮揮手,無所謂地說:

    "誰信她那一套,也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吶。"

    "你心裡真的是這麼想的?"婁父坐下來認真地問女兒。看著父親慈愛但嚴肅的目光,婁紅心裡突然就有了很莊嚴的感情。她說:

    "怎麼說吶,我想過,劉雲這麼做可能是對耿林沒興趣了,想放手。"婁紅停了停又說,"可是,我也想發生了這麼多事,劉雲不可能一點兒都不往心裡去。"

    "你是說劉雲變了?"婁父啟發地問女兒。

    "也許。"婁紅漸漸進入了和父親認真談這件事的心理狀態,"有時,我也想劉雲做這麼多壞事,也許不是出於本意。"

    "說說看,你是怎麼想的?"婁紅的母親換完衣服也坐過來加入談話。

    "她過去也許是一個好人,一個好女人,可是被耿林和我的這件事給刺激了,就控制不了自己了,所以才會做那些壞事。"

    細心的人這會兒會看出,在婁紅父親的眼中閃過淚光。他被自己女兒打動了。

    "你覺得有點兒對不起這個女人,是嗎?"他小心地問。

    婁紅看著父親,艱難地點點頭。

    "以前你沒這麼想過?"他說。

    "沒有。"婁紅的聲音低了下去,"以前我想的是另外的道理。我想,她丈夫愛我,那就是不愛她了。如果她尊重自己,就該離開耿林,愛情就是愛情,摻不了假的。如果我是她,也會這麼做的。"

    婁紅的父母這會兒沒有再插話,他們的內心都十分激動,為女兒正在有的巨大的變化,他們也是驕傲的。他們曾經以極大的耐心等著這一時刻:讓女兒自己明白,她在生活中走偏了路。現在這時刻慢慢地近了,除了激動,他們也有些傷感,因為他們清楚地看見:女兒長大了,不再是他們的小寶貝,而是一個大人了。

    "所以那時候,我恨劉雲,恨她的時候,我就想她是個壞人,可今天她那樣問我,我……她的口氣是很關切的……"婁紅有些說不下去了,很窘迫的樣子。

    "然後,你就明白了,她為什麼做了那些事?"婁父問。

    婁紅搖搖頭:"我說不上我是不是明白了,但我不那麼恨她了,很奇怪的,是不是?"

    "願意聽我說說嗎?"婁紅的父親問女兒,目光是認真的。

    婁紅點點頭。

    "其實不奇怪的,這說明我女兒婁紅是個很善良的女孩兒。"婁父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看著女兒。

    婁紅很生氣地"哼"了聲:

    "我當然很善良了,這還用說嗎?"

    "但是女兒,根據你老爸的經驗,不是每個善良人時時刻刻都善良,善良常常被遮蔽住了。"

    婁紅不解地看著父親。

    "也就是說善良被遮蔽的時候,人們仍然有可能認為,自己還是善良的。反過來,對劉雲來說也一樣,她做了很多壞事,但她並不是壞人。"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說什麼,我都糊塗了。"婁紅有點不耐煩了。

    "小紅,"這時母親開口了,"我和你爸關於這件事說了很多次,劉雲肯定不是一個壞女人。她做那事情的確很不好,甚至可以說是惡事,但她是被另一種惡激發了。"

    "你是說,我和耿林相愛是惡事?"婁紅急了站了起來。

    "坐下。"婁父按著女兒的肩膀要她坐下來,平靜下來。"你媽媽的意思是說,你和耿林的感情對劉雲來說是一種災難。"

    "難道她沒相愛過嗎?為什麼她不能理解別人?"婁紅又生氣了。

    "小紅,這麼偉大的人不多,尤其是女人,別人搶了她的丈夫,她還能理解丈夫和另一個女人的愛情。如果你是劉雲,也不會理解的。"婁父說。

    "有的人也許就能。"婁紅嘟噥著。

    "那肯定是那個女人不愛她丈夫了,才會做出這樣的姿態。"婁母插嘴說。

    "你和耿林之間的感情對你們兩個來說,是美好的事,但對劉雲來說就是惡事。這種惡把劉雲身體裡的另一種惡引出來,讓她失控做下那些事,就不奇怪了。"

    "你剛才還說她不是壞人吶。"婁紅有些賭氣地說。

    "她和你和我們一樣不是壞人,但好人身上也有惡的一面,它是不是釋放出來,就看你在生活中經歷的是什麼。"

    婁紅沒有說話,似乎有些厭倦了這場越來越抽像的談話。婁紅的父母也交換了下眼色,好像在互相詢問,他們這時候跟女兒談這個是不是為時過早。

    "她現在能在電話裡關心你的傷勢,就說明她也許醒悟了。"婁紅的父親索性說下去了,大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架勢。"你將心比心地想想,婁紅,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丈夫突然要跟別的女人跑了,她的生活可能一下就塌下去了,她肯定要有所反應。在我看來,她能首先這樣對你也是她的幸運,不是每個女人做過壞事之後都能醒悟的。我甚至覺得劉雲有點了不起,她肯定已經開始反省自己了。"

    "小紅,"婁母坐到女兒身邊,"事情現在發展到這一步,再好沒有了。你的感情傷害了那個女人,她反過來也傷害你了。現在她主動要求和好,你應該給她一個機會。"

    "給她什麼機會?"婁紅警覺起來。

    "讓她重新得到自己的丈夫,讓她把這個看成是她醒悟過後,老天給她的一個禮物。"婁母說。

    "我現在明白了,你們原來是這個意思。"婁紅生氣地說,覺得自己被欺騙了。

    "我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婁父說,"你也看到了,事情出現之後,我們一直給你時間,讓你真正從心裡搞懂,你該怎麼做。我和你媽媽也對你說過,我們作為老人能提醒你的是,別光考慮感情,也考慮一下良心。如果你的決定讓你的良心不安,以後也會影響到感情的。"

    "我們以後再談吧。"婁紅突然甩給父母一句話,離開了他們。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到梳妝鏡前,看著自己臉上結痂的疤痕,心又亂了。

    她又煩躁地想到了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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