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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節 文 / 川端康成

    「如果只是跟蹤,戴什麼顏色的帽子倒無所謂,不過……」

    「前天,有個奇怪的男子一直跟蹤我到那家藥鋪,我丟了個手提包。太可怕了。」

    「什麼?一周之內竟有兩個男子跟蹤你?」

    宮子讓有田老人枕著胳膊,一邊點點頭。老人同阿辰不一樣,他覺得走路丟了手提包,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也許他對宮子被男子跟蹤一事驚愕不已,無暇顧及懷疑別的了。對老人的震驚,宮子多少感到愉快,為此也就放鬆了身體。老人把臉埋在她的懷裡,並從溫乎乎的胸懷裡掏出雙手按在太陽穴上。

    「我的東西。」

    「是啊。」

    宮子像孩子般地回答過後就一聲不響了。眼淚籟籟地掉落在白髮蒼蒼的老人的頭上。燈熄滅了。也許那男子已經撿到手提包了吧。那男子下定決心跟蹤宮子的瞬間,欲哭未哭的神情,浮現在昏暗之中。

    像是男子「啊!」的一聲呼喚,事實上聽不見,宮子卻聽見了。

    男子擦肩而過,駐步回首的當兒,宮子頭髮的光澤、耳朵和脖頸的膚色,頓時滲出一股刺骨的悲傷來。

    他「啊!」地喊了一聲,頭暈目眩,眼看就要倒下去。這般情形,實事上看不見,可宮子卻看見了。這聲呼喚,事實上聽不見,宮子卻聽見了。宮子回首瞥見男子欲哭未哭這一瞬間,那男子便決定跟蹤她了。這男子似乎意識到悲傷,但他已經失去了自主。宮子當然不會失去自主。卻感到從男子軀殼擺脫出來的影子,彷彿悄悄地鑽進了自己的心窩裡。

    宮子起初只回頭一瞥,後來再沒有掉頭看後面了。她對男子的相貌已了無印象。如今只是那張朦朧欲哭的歪扭的面孔,在黑暗中浮現在她的腦際。

    「真有魅力啊。」過了一陣子,有回老人才喃喃自語了一句。宮子忍不住眼淚直流,沒有作答。

    「你是個有魁力的女人啊。有這麼多各式各樣的男子跟蹤,你自己不害怕嗎?給肉眼看不見的惡魔魘住啦。」

    「好痛啊!」宮子縮瑟一團。

    宮子想起含苞待放的妙齡來。當時自己那潔淨的赤身形象又如在眼前。如今雖說顯得比年齡年輕,可已經完全是個婦女體型了。

    「淨說些用心不良的話,難怪神經痛了。」

    對他荒唐的說法,宮子隨便回敬了一句。隨著體型的變化,宮子心想:一個純樸的姑娘如今也變成了用心不良的女人了。

    「有什麼用心不良?」有田老人認真地說,「讓男子跟蹤,有意思嗎?」

    「沒有意思。」

    「你不是說心情痛快嗎。陪著我這樣的老頭子,你大概有積鬱要報復吧。」

    「報復什麼呢。」

    「這個嘛,也許是對你的人生,也許是對不幸吧。」

    「說心情痛快也好,說沒有意思也罷,事情都不是那麼簡單啊。」

    「是不簡單啊。所謂對人生報復,不是簡單的事。」

    「那麼說,您陪著我這樣年輕的女人,是要對人生報復嘍?」

    「啊?」老人支吾了一聲,卻又說:「不是什麼報復。要說報復,我是屬於遭報復的一方,也許是正遭報復的一方吶。」

    宮子沒有留心聽他的話。她心裡在想:自己既已說出手提包丟了,是否坦白裡頭裝有一筆巨款,讓有田老人補償呢?儘管如此,二十萬圓這數字太大了,金額該說多少呢?雖說是向老頭子要的錢,卻是自己的存款,隨便自己支配,假使說,這是供弟弟上大學用的錢,向老頭子請求時會容易些的。

    小時候,有人說如果宮子同弟弟啟助調個個,是男性就好了。然而自從被有田老人蓄為小妾之後,她可能是喪失了希望的緣故,養成了慷慨的毛病,性情變得懦弱了。「妾者愛計較容貌,正室者則不講究,這是理所當然的。」宮子在一本什麼書上讀過古人這樣一段話,她感到眼前是一片漆黑,很是悲傷。連弓!以自豪的美貌也失去了。她被男子跟蹤的時候,這種自豪感也許又湧了上來。宮子本人也明白,男子跟蹤自己,不只是因為自己貌美。也許正如有田老人所說的,自己洋溢著一股魔力吧。

    「不過,這是令人擔心啊。」老人說:「有種捉迷藏遊戲吧。常被男子跟蹤,不就是像捉惡魔遊戲嗎?」

    「也許是那樣吧。」宮子奇妙地回答,「人當中有一種迥異的魔族的存在,也許真有另一種魔界的東西呢。」

    「你感覺到它了嗎?你這個人真可怕啊。小心犯過錯喲,不會有好下場的。」

    「我的兄弟姐妹中,可能有這種情況,就以我那個像女孩子般的弟弟來說吧,他也寫了遺書呢。」

    「為什麼……」

    「這是很無聊的。弟弟本想同他要好的朋友一起升大學,可是自己又去不了,如此而已……這是今年春上的事了。這位朋友姓水野,他家境好,人也聰明。他對我弟弟說:『入學考試時,如果可能,我教你,就是寫兩份答案也可以。』弟弟的成績也不壞,可是他膽小,臨場怯陣,擔心在考場上犯腦貧血,結果真的犯了腦貧血。即使考試通過,也沒指望能入學,所以更膽怯了。」

    「這個情況,你以前沒說過嘛。」

    「就是告訴您,又有什麼用呢。」

    宮子頓了頓,接著又說:

    「這個叫水野的孩子,成績很好,沒有問題。母親為了讓弟弟入學,花了好多錢呢。為了祝賀弟弟入學,我也在上野請他們吃晚飯,然後到動物園去觀賞夜櫻。有弟弟、水野、水野的情人……」

    「哦?」

    「雖說是情人,只有十五歲吶,是滿週歲……就在動物園觀賞夜櫻的時候,我被一個男人跟上了。他帶著太太和孩子,卻竟把她們扔在一邊,跟蹤起我來了。」

    有田老人顯得十分驚訝的樣子。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我要這樣做……我羨慕水野和他的情人,只感到哀傷。決不是因為我的關係呀。」

    「不,還是因為你的關係。你不是挺愉快的嗎?」

    「你真殘酷!我哪兒愉快過啦?就說丟手提包的時候,我非常害怕,就用手提包打了他。也許是扔給了他。當時不顧一切,現在什麼也記不清了。手提包還裝了我的一大筆款呢。母親要向父親朋友借一筆款子供給弟弟上大學,正在傷腦筋的時候,我想給母親點錢,就從銀行把錢支出來,回家路上……」

    「裡面裝了多少錢?」

    「十萬圓。」宮子不由自主地說了半數。老人倒抽了口氣。

    「嗯,確是一筆巨款啊。就是被那男子搶走了?……」

    宮子在幽暗中點了點頭。宮子的肩膀突突地顫抖,心也撲通撲通地跳動。老人也感觸到了。宮子對把金額說了半數,更加感到屈辱了。那是摻雜著某種恐怖的屈辱。老人用手慈祥地愛撫了宮子。她想那半數大概會得到補償吧,眼淚又奪眶而出了。

    「不要哭了。這種事如果重複多遍,將來就要犯大過錯呀。被男子跟蹤的事,你所說的,前後矛盾百出嘛,不是嗎!」有田老人平靜地責備了一句。

    老人枕著宮子的胳膊入睡了。但是宮子卻未能成眠。梅雨連綿不斷。只聽呼呼的鼾聲,彷彿不知道有田老人的年齡了。宮子將胳膊抽了出來。這時她用另一隻手將老人的頭悄悄地抬了抬,卻沒把老人弄醒。這老人討厭女人,可竟在女人身旁,毋寧說是依靠女人安穩睡著。這事如同剛才老人所說,宮子也感到是一件矛盾百出的事,而且矛盾越多就越覺得自己可憎了。有田老人之所以討厭女人,默默中宮子也完全明白。老人還三十來歲,妻子出於嫉妒自殺身亡了。也許是女人可怕的嫉妒心,滲進他的骨髓,他一看見女人有點嫉妒的神態,就馬上拒之千里。宮子出於自尊自重,也出於自暴自棄,她本來不嫉妒有田老人什麼,不過她畢竟是個女人,一時失言,終於脫口說出了帶有嫉妒性的話。老人露出了厭惡的神色,使宮子的嫉妒完全凍結了。她不覺落寞惆悵。然而,老人討厭女人,好像不僅是因為女人的嫉妒。也不是由於自己者邁。對於生來討厭女人的人,宮子嘲笑他們說:女人有什麼可嫉妒的。可是一想到有田老人和自己的年齡問題,又覺得說什麼老人討厭女人或喜歡女人之類的話,未免太可笑了。

    宮子憶起自己曾羨慕過弟弟的朋友及其情人。宮子也是從啟助那裡聽說,水野有個叫作町枝的情人。宮子在祝賀弟弟他們入學那天,第一次見到了町枝。

    「簡直沒有看見過那樣純潔的少女啊。」啟助以前曾經這樣講過町枝。

    「十五歲就有情人,不是早熟嗎。不過,是啊,雖說是十五歲,虛歲就十七啦。現在的孩子,十五歲有情人,還是有好處的呀。」宮子又改口說:「不過,阿啟,女人真正的純潔性你懂嗎?光憑萍水相逢,恐怕很難瞭解吧。」

    「當然瞭解。」

    「你說,什麼是女人的純潔性呢?」

    「這個問題哪能談得清楚喲。」

    「阿啟你那樣看,可能也是那樣的吧。」

    「就說姐姐吧,一看見那個人就能瞭解嘛。」

    「女人的用心不簡單喲,並不像阿啟你那樣天真……」

    也許啟助還記得宮子的這番話,宮子在母親家中第一次同町枝相見時,啟助比水野更漲紅著臉,有點慌了神。宮子不好讓弟弟的朋友上自己家裡來,便決定在母親家中聚會。」「阿啟,姐姐也賞識那個孩子。」宮子在裡間一邊給啟助穿上新的大學制服,一邊說。

    「是嗎。唉喲,竟後穿襪子了。」啟助說罷,落坐下來。

    宮子掀了掀藍色百褶裙,也在他前面坐了下來。

    「姐姐也為水野祝福吧。所以我才叫町枝一起來的。」

    「是啊,我祝福他。」

    莫非啟助也喜歡町枝?宮子很同情意志薄弱的弟弟。

    啟助神采飛揚地說:「據說水野是極力反對的,於是就給町枝家寫了信……信中措詞很不禮貌,氣得町枝家也火冒三丈。就說今天吧,町枝是偷偷來的。」

    町枝一身女學生的水兵式服裝。她帶來了一小束蝴蝶花,說是祝賀啟助入學的。她把花插到放在啟助書桌上的玻璃花瓶裡。

    宮子準備去觀賞上野公園的夜櫻,邀他們到了上野的中國飯館。公園人山人海,簡直無立錐之地。櫻樹凋殘,花枝也不展翠。可是借助燈光,花色仍濃,呈粉紅的顏色。不知町枝是少言寡語,還是顧忌宮子,不怎麼說話,卻談起了自家的庭院裡,櫻花花瓣落滿了剛修剪過的枝頭,清晨起來,映入眼簾,實在太美了。她還說,來啟助家路上,看到像半生不熟的蛋黃似的夕陽,輝映在護城河畔的街樹櫻花叢中。

    這清水堂旁邊過往的行人稀稀疏疏。走下昏暗的石階時,宮子對町枝說:

    「記得我三四歲的時候……曾疊了紙鶴,同母親一起到清水堂,把它吊起來,祈願父親的病早日康復。」

    町枝沒有言語,她同宮子一起在石階途中,駐步不前,回首望了望清水堂。

    那條正面直通博物館的路,人潮洶湧,擠得水洩不通。我們拐往動物園的方向。東照宮的兩道兩旁,點燃著篝火。我們登上了石板道,排列在雨道上的石燈籠,在篝火的相映下形成一個個黑影,它的上面漫掩著簇簇櫻花。賞花客東一團西一簇地圍坐在石燈籠後面的空地上,中央分別點著蠟燭,在設筵擺宴。

    醉漢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時,水野充當了盾牌,在後面護衛著町枝。啟助距他們兩人稍遠,站定在醉漢和他們兩人之間,彷彿在保護著他們兩人。宮子抓住啟助的肩膀,閃躲著醉漢,心想:啟助這麼有勇氣呵!

    町枝的臉承受篝火的亮光,顯得更加艷美了。她那面頰的顏色,宛似一本正經地緊閉著嘴的聖女。

    「姐姐。」町枝說罷,冷不防地躲藏在宮子的背後,幾乎貼了上去。

    「你怎麼啦!」

    「學校的同學……和家父一起吶。是我家的近鄰。」

    「町枝也要躲藏嗎?」宮子邊說邊和町枝一起回過頭去,無意中抓住了町枝的手不放,就這麼樣繼續往前行走。接觸町枝的手的瞬間,宮子幾乎喊出聲來。雖同是女性,卻帶來了無盡的涼爽與快意。不僅是她柔滑膩潤的手,還有她那少女的美,滲進了宮子的心。

    「町枝,你很幸福啊。」宮子只說這樣一句。

    町枝搖了搖頭。

    「町枝,為什麼呢?」

    宮子吃驚地盯視著町枝的臉。町枝的眼睛在篝火的映照下熠熠生光。

    「你也有不幸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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