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人訪談錄 文 / 島田莊司
【LinerNotes】
活化文藝。
這樣的念頭閃現,讓《浮士德》第四期的第一特輯「文藝合宿!Liveat《浮士德》」於焉展開。
在九月六日發送的「浮士德電子報」上,《浮士德》邀請了乙一、北山猛邦、佐籐友哉、瀧本龍彥、西尾維新五位小說家參加集宿。五位皆慷慨允諾了《浮士德》的這項「設計」。十月一日到四日為期四天三夜,在風平浪靜的沖繩,進行約莫一百個小時的「文藝合宿」。
「SketchesofLiveatFaust」就是它的全紀錄
Author/乙一、北山猛邦、佐籐友哉、瀧本龍彥、西尾維新
Photo/小林紀晴
Guest/東浩紀
取材·構成/《浮士德》編輯部
10/109:03在羽田機場
《浮士德》編輯(以——表示):乙先生、北山先生、佐籐先生、瀧本先生、西尾先生,非常感謝你們來參加「文藝合宿」。那麼,我現在就發表競作小說的主題,以及接力小說的順序。首先,競作小說的主題是「上京」。使用三十張左右的四百字稿紙。接力小說的順序是用筆名的「五十音順序」。一個人十張稿紙左右,共計五十張。
佐籐:「上京」!又是這種……可知我至今寫過多少「上京」文章了!
瀧本:「五十音順序」到底是……
——因為這次參與的人,包括我在內,很不可思議地全都是「外縣市」出身。主題不直接用「東京」而用「上京」,是因為我認為文字本身具動作性會比較戲劇化。仔細想想,對不在「東京」的各個「外縣市」的人而言,「上京」應該是無關做與不做的切實共通問題。身為總編的我,平時就常常在想,希望更多「外縣市」的人來看這本《浮士德》文藝雜誌。關於另一個課題接力小說,我很期待第一棒的乙一先生的想像力呢!再怎麼說,沒有比「五十音順序」更公平的順序了吧?而且「第一棒乙一」,真優秀啊。
乙一:……我想回去了。
全員:(爆笑)
——再說到合宿地點為何在沖繩,是因為想在物理上遠離競作小說的舞台「東京」。可是如果選北海道或九州會和大家的出生地重疊對吧。沒有重疊的只有沖繩和四國。四國有點太大了,缺少冒險性,所以選沖繩。
佐籐:就算是這樣,大老遠前往沖繩埋頭寫小說也未免……不過,沖繩雖大卻是座孤島,所以有那種氣氛吧。
——似是而非的論調永遠是美麗的啊!啊,還有,最後一天下午要開一場全體參加者的講評會,很有趣吧?我請了東浩紀先生當講評會的特別來賓。所以,請務必在四日上午前完成小說。
一同:(異口同聲)萬一來不及怎麼辦?
——不管再怎麼難看,也會將大家盡全力寫下的東西刊在《浮士德》上啊,這次絕對不能在打樣時大幅修改,請諒解,不要覺得不愉快。
一同:(這個人是惡魔……)
*或許是在默默構思小說吧,從飛往沖繩的機上到抵達飯店,一路上大家都很少說話,很快便散發出比賽的嚴肅氣氛……
10/114:11抵達飯店房間
瀧本:連不上網絡!這要怎麼找小說資料……
佐籐:真的?這裡是陸地上的孤島……
——(毫不在意)哇!窗外的海好漂亮!
乙一:……
10/115:26開始寫接力小說
——乙一先生,筆記型電腦的狀況如何?(乙先生這次合宿是用浮士德總編的私人筆記型電腦執筆)
乙一:很順手。因為畫面很大,很好用。
——因為編輯器是「O-sEditor」所以很好用吧。喔,乙先生是直式書寫啊。喔喔,把登場人物的名字整理在最前面(畫面上只列出了登場人物名)。
乙一:我一向都這樣做,寫作時偶爾會忘記名字呢!
瀧本:我都是全部先取簡單的名字,最後在電腦上一次置換。不過以前……我應徵某個新人獎時,曾經發生很大的置換錯誤,投出的原稿在感動的最高潮那一幕,突然出現「咦,這是誰?」的謎樣人物。
佐籐:哈哈哈,像前衛藝術。
瀧本:那可是我認為「能以這個獲得大獎」的自信作中的自信作。在置換的同時,獎也飛了啊……
——這是我現在才注意到的意外發現,大家用的軟體雖然不同,卻都是以直式書寫來寫小說。我有點驚訝呢!話說回來,大家下筆得真早……
*傍晚起,所有人都結束了構思階段,進而動手寫作。房間裡只有鍵盤敲擊聲不絕地響著。
10/118:23乙一&北山HEATUP!
——北山先生,確定架構了嗎?
北山:我打算寫想去東京卻去不成的女孩的故事。
——想去卻去不成?那是什麼情況?
北山:快到東京女孩就會死。她雖然每次都會復活,卻絕對到不了東京。
——不錯耶!真不錯!好像加西亞·馬奎斯(GarbeielGarciaMarquez)。在短期決勝的短篇上做實驗性的東西,這種覺悟實在了得。我覺得這很符合北山先生的作風,讓人感覺到「永遠」的構思很不錯。
北山:不曉得能不能用三十張稿子完成。競作小說我打算刻意不寫本格推理。因為大家一定會認為「北山寫的一定是本格」。我想背叛一下(笑)。
——就《浮士德》而言,只要盡全力挑戰,什麼作品都OK唷。
乙一:……我剛才在旁邊聽北山先生的談話,北山先生的構思好像很有趣呢!可以這麼隨意啊……嗯……
——乙先生的小說是怎麼樣的構思?
乙一:剛剛我還想寫女孩跟蹤情人到東京的故事……不過聽完北山先生的故事架構,我覺得這樣是不行的。我打算再徹底想想,不加把勁不行。
10/123:37北山猛邦與物理性詭計
《浮士德》助理(以「助」表示):北山先生這次也是寫物理性詭計嗎?
北山:就頁數來看,很難呢!
佐籐:我就沒辦法寫物理性詭計。不是常有人說物理性詭計被寫光了?
北山:物理性詭計的基本原則很少。不是旋轉、墮落,就是上升下降。
佐籐:有「物理性詭計二十則」之類的東西嗎?
西尾:像「機器人三原則」那種毫無破綻的東西就很棒吧,就物理而言。
「助」:北山先生曾在《愛麗絲鏡城殺人事件》裡,做了物理性詭計教學對吧。那個有六項左右。
北山:因為基本上這個世界的物理法則本身就很有限啊(笑)。像島田莊司先生那樣的精湛註解,就是行家的技巧。
「助」:只不過最近的物理性詭計,有種只是為了敘述性詭計而設計的感覺。很像為了不讓人悟出那是敘述性詭計,硬把物理性詭計設計成假的詭計。
北山:當今的推理小說詭計的主流,比重已經完全移到敘述性詭計了。不過我只想堅持物理性詭計到底。
佐籐:我是敘述派。比較輕鬆啊(笑)。而且是絕對摸不透的卑怯敘述!有意見嗎?
「助」:像《沉默的鋼琴》?
佐籐:那種是不可能懂的吧?很狡猾對吧?不過我還是針對每個觀點,註解或標或不標,確實區分,做到公平!畢竟所謂的敘述性詭計,並非作者不公開情報就好了啊。我就不會這麼做。不過,潮流還是流向敘述性詭計吧。
西尾:真不可思議,竟然沒人發現世界的風是吹向密室的……
「助」:競作的主題,用像講談社NOVELS二十週年企劃的「密室」般的推理故事會比較好嗎?
佐籐:那會讓瀧本先生的方向性越來越遠唷(笑)。雖然不甘心,我認為這次的主題是精密算計過我們五人的事而設定的。明年再寫「密室」吧。
西尾:明年?是指三十年後嗎?
10/200:36乙一、完成接力小說
——(讀完乙一的接力小說開頭超興奮)乙先生的接力小說真是太精彩了!
佐籐:哪個部分很棒?
——對現在聚集在此的五位小說家來說,如果不想清楚「寫小說」究竟代表什麼,就會連一行都寫不下去這點很棒!這是乙先生要傳達的訊息,希望從小說家到讀者所有和《浮士德》有關的人,都能認真思考「寫小說」這個行為本身的意義。了不起的企圖。
佐籐:沒問題,我就裝成「事件」來預言吧……下一位執筆者北山先生一定會把故事帶向「某某館」方向。再來就是館的對決——不過如果演變成館的對決,恐怕就沒有我出場的餘地了……話說回來,什麼是館的對決?
——唷,熱起來了!開始有活化的感覺了。這個企劃一定會很順利!
10/202:20休息中
西尾:話說回來,為什麼大家要特意聚集在同一間房?房間明明有三間,要在海邊寫也無妨啊。
佐籐:那不是很寂寞?倒是很像考前一起唸書的感覺,氣氛漸漸熱起來了。
西尾:我懂。我也不是不瞭解,但作家的情緒對作品完全沒有影響就是了。
佐籐:雖然競作小說的主題只有一個,畢竟大伙的小說風格各異,不可能協力。接力小說雖然會合作,終究還是會變成決鬥吧。讓交情變得更差。
*在這之後,西尾進入最後衝刺。敲打鍵盤的聲音如同添加了其他所有人的份一般,那副情景,只有一句話——經典。
10/204:20西尾維新,完成三十張原稿
西尾:大功告成,襪子濕了。
——這就是「一天寫兩百張的男人」的活躍姿態嗎?
西尾:沒有沒有,一天寫兩百張那是以前的事了……我只是比一般人快一點點而已。在這次的合宿,以《死亡筆記》來說,我就是L。我沒有參與拍照,不比大家提前完成就不公平了。與其說是速度,應該說是早晚。
佐籐:西尾先生,那你接下來幫我寫吧(笑)。我會告訴你我的設定啦。
——(看完一次西尾的小說)這是很有西尾先生風格的小說呢!嗯,原來你的所有作品都是像這樣在凌晨四點半寫完,然後被閱讀啊。
*之後分別與每位小說家進行討論,七點左右大家已陸續就寢。北山先生熬夜。在這次合宿,讓人看到他幾乎沒睡終日振筆的過人體力。
10/215:05和小林紀晴先生吃午餐
——「文藝合宿」這種瘋狂企劃之所以能實現,這個說法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但說起來就是IT化的緣故。從手寫時代變成文書處理機時代,日本小說整體變得長篇化。借由文書處理機,小說家可以更長並且更快速地寫小說。手寫實在很累人。這幾年筆記型電腦變得又小又輕又快速,能夠將平常的寫作環境直接搬到像沖繩這種偏遠地區。再加上電池也進化了,可以像在那邊的瀧本先生,為了轉換心情,從房間移到咖啡廳寫。再不然到海邊寫也可以。仔細想想,要是十年前,這種企劃在物理上就NG了呢!
10/216:17瀧本龍彥去海邊
——(約寫到瓶頸的瀧本先生去海邊)喔,沖繩的海邊真舒服啊!如果大家都來就好了。難得放晴呢!
瀧本:是啊,能得到慰藉。
(兩個人在海裡游了一會兒之後,到泳池畔的按摩池。)
——哪個部分寫不下去?
瀧本:主角上京失敗的理由。住在外縣市的女友即將來東京,可是先到東京的主角其實過著荒唐的生活……
10/217:38佐籐友哉開始接力
——(看完已完成的接力小說中的北山先生部分)北山先生辛苦了。很棒呢!
北山:真的嗎?謝謝。
——在這部分,北山先生針對乙先生提的「寫小說」代表什麼?這個主題,認真提出自己的回答,並且加深小說的謎團。我確定了,這部接力小說一定會成功。不可能不成為傑作。是吧,佐籐先生!
佐籐:……這太厲害了。糟了,現在可不是抄襲喬伊斯(JamesAugustineJoyce)的時候。北山先生的部分真的很有趣。北山先生,你很有才華,雖然不該由我來說。
——那麼,佐籐先生要怎麼寫呢?
佐籐:嗯……第一棒的乙一先生已經做了基本設定,然後北山先生「接下來請選你喜歡的東西」。接著北山先生從中選取一項寫成這一章。這下小說的方向性差不多定案了。一般來說,五個人裡面的第三棒是在起承轉合的「承」的最中間對吧?也就是承接北山先生的東西寫下去。不過如果只是那樣,有辱我佐籐友哉之名。所以,我打算在這裡讓第四棒的瀧本先生和第五棒的西尾先生頭痛。
——啊哈哈,怎麼做?
佐籐:推理小說一旦最後的推理結束,小說本身就結束了。像這次由五個人寫接力小說的情況,最後跑者第五棒的工作就是那個。我要搶先做掉這個工作(笑)。由第三棒終結這部接力小說的「推理性」,這樣別人就會覺得我寫了有趣的東西吧?
——即「為結束故事而寫」。就是要後面的瀧本先生和西尾先生寫後記囉。
佐籐:沒錯。讓瀧本先生寫後記,西尾先生寫解說吧(笑)。
*老神在在的佐籐先生,之後便奮力宣言「接下來我要一個人閉關寫!」獨自窩在空房,完全不接近其他人,集中精力不停振筆。
10/301:50一邊喝泡盛酒一邊聊天
——就諸多意義來說,這次的合宿讓我感覺到奇跡發生呢!例如避開了颱風。說起來就出發點來看,光是多達五位小說家參加這次合宿就很不可思議了。而且大家都是因為還年輕才能這麼做,如果結婚有了小孩一定更難。我沒有那種經驗就是了。
佐籐:會被太太罵「去什麼沖繩啊」、「又被太田先生的花言巧語騙了」之類的(笑)。
一同:(爆笑)
瀧本:這樣聽起來會覺得不應該結婚呢。
——不,應該要趁能結時結(明明未婚還裝出前輩的樣子)。
瀧本:不過對女性而言,小說家肯定是比編輯更不想嫁的職業吧。條件很不利呢!收入又不穩定。
佐籐:對對,因為大家都很任性,不知道何時會突然出走。
——別說得那麼傷感嘛!我對這種最沒轍了。
瀧本:不過合宿很愉快呢!雖然寫得很累。
——瀧本……我的摯友啊!應該說一定很少編輯能有這麼寶貴的經驗呢。真的很感謝。
*10月3日中午前,由小林紀晴先生拍照。拍完後,在海邊游泳。盛行認真的瀧本因為輪到寫接力小說而提前上岸。下午,東浩紀先生抵達飯店會合。
10/39:42晚餐
——我認為接力小說這種嘗試至今之所以沒有成功,是因為在小說家們的生活中,沒有共有的時間及空間寫小說。這次似乎會完成很棒的小說唷。
東:我想必須快速寫完也是原因之一,倒是接力小說能顯現出每個人的個性呢。北山先生的故事發展,是以自己備有的題材直接決勝的結果。一到佐籐友哉則突然出現妹妹(笑)。有種「果然是這樣!」的感覺。
——這次的小說若以將棋來說就像是下快棋,自然出現各自擅長的下法。
10/320:42東&總編參加泳池畔的宴會
——東先生,倒是這次硬做這種倉促安排,真是抱歉。一般人不會願意來沖繩兩天一夜呢!
東:幹嘛現在才這麼說……說起來這個「文藝合宿」本身就很不尋常了吧。
——給你添麻煩了(苦笑)。
東:不過仔細想想,正好是去年的這個時候,在新宿的「紀伊國屋SOUTHERNTHEATER」舉辦了「浮士德祭二まま三」。時間過得真快。如果再辦那類活動似乎也挺有意思的。
——下次一定要在東京巨蛋!
東:下次把這種「文藝合宿」辦在國外看看也不錯喔。
——加入海外的文學家或評論家。亞洲聯盟對戰或是遠征美國好像也很有趣。對了,做漫畫合宿或許也不錯喔。果然還是非出不可嗎?《漫畫浮士德》(笑)!
10/322:58接力小說終於完成!
西尾:辛苦了。
一同:辛苦了!(自然響起掌聲)
瀧本:這部小說很有趣,搞不好是傑作。
西尾:從中途就變成弱者與強者的故事了,真不愧是佐籐友哉。毫不在意地做出我們做不到的事。
——這個絕對是傑作吧!在乙一先生的部分,出發點明明是「沒有真正的壞人」,到佐籐先生的部分卻變成「其實只有壞人」(笑)。接力小說特有的極端的變調,夠聳動,真有趣。再想想,北山先生的部分將這部小說定為懸疑推理,佐籐先生的部分則定為「讀後感一定不好吧」(笑)。
佐籐:真正讓讀後感變差的是西尾先生吧!我不會那樣對待妹妹(騙人)。
西尾:你說的西尾先生是指我嗎?不不,是瀧本先生吧。我覺得自己彷彿被瀧本先生操控呢!結局早就被決定好了。你就是——蜘蛛吧。
——說的也是,我覺得瀧本先生的部分很精彩。當他在傍晚著手整篇重寫時,還擔心會如何,結果很棒。這部分將推理小說和私小說做了完美的交錯。「你也寫出自己的恥辱就好啦!因為這麼一來,那應該會成為你的原創!」這根本是靈魂的吶喊呢。
佐籐:因為那個人把它導向了現實呢(笑)。用後設層次(meta-level)連結作品與真實生活。
一同:(笑)
——對了,篇名是維持乙一先生預先取的「邁進吧!文學社!」嗎?
佐籐:可以吧。
西尾:換吧。
佐籐:咦?在大家享受完成感的時候,你就這樣突然起內訌嗎?(笑)難得大家這麼和睦呢。
——(想一想)嗯,那就用這個吧。西尾先生部分最後的這句「對誰來說都不連續」。以這個當做篇名如何?乙先生,如何,這樣可以嗎?
乙一:可以啊。老實說我也覺得那個很像篇名。
——那就用這個吧。哎呀!真厲害啊!來鼓個掌吧。
西尾:……不太想。
一同:(半強迫地鼓掌)
——唉呀,對了,乙一先生,你剛才為什麼在笑?
乙一:接力小說的西尾先生部分的第二行很有意思。
佐籐:(看了第二行)咦?這是什麼啊,真失望!(笑)西尾維新變得會使用這種小點子啊……真是的,又不是我……
西尾:把棒子還給前面的人才叫做「厲害」吧,總編。
*正午前,乙一、北山、佐籐、瀧本,順利完成競作小說。全員通過「文藝合宿」課題的五位小說家,在前往舉辦講評會的那霸飯店的車內,默默地讀著完成的原稿。
10.416:43講評會
——首先大家真的辛苦了!你們最棒啦!
全員:辛苦了!(拍手)
——競作小說、接力小說都順利完成。只要少了一個人,競作作品就會很遜,如果接力小說無法完成就是五位全體的失敗……真是太好了!
東:因為沒完成的人,就會被當成沒來合宿(苦笑)。
——就像「咦,少了一個人」。
一同:(笑)
——首先,身為《浮士德》總編,我想向大家表達心底的感謝。謝謝你們願意參加這項就種種意義來說實屬輕率的企劃,還做出這麼棒的成果(語畢,深深地一鞠躬)。言歸正傳,小說這東西寫起來相比很愉快吧?不過閱讀起來也很愉快唷。而且,我覺得針對讀完的小說做些有的沒有的討論也是很愉快的事。尤其這次是閱讀自己親眼目睹寫小說情景的作家們的作品,感覺更有趣。因此,我希望在這個講評會上,大家能坦率說出對作品的想法,需深論的地方深論,輕鬆的地方輕鬆地聊。請到評論家東浩紀先生從東京前來擔任特別來賓。我判斷回東京後再開講評會,會和現在當場舉行的結果不同,所以請東先生百忙之中來到沖繩。東先生,麻煩你了。
東:因為大家真的很認真寫,讓我覺得我也不能不認真(笑)。所謂「認真」,是指認真地評價。所以我不會草草了事,打算認真地講評。
先從競作開始。就結論來說,我認為乙一先生的「遠去的孩子」非常出色。理由是,只有乙一先生的作品,運用作品整體結構去回答「上京」這個主題。在這部小說中,雖然也有推理式小詭計,不過在那之前,我更佩服以「墮胎」暗喻「上京」這點。重疊「上京」,也就是說脫離家族或地區共同體(=母體)移動到別的場所的主題,以及「打掉小孩」的主題組織小說。我認為這個做法讓作品的深度大為增加。在作品中採用這種設定的,只有乙一先生。
那麼其他作品如何呢?北山先生的「心靈最後的距離」一文,在設定上是我喜歡的推理小說類型,所以我興致勃勃地讀完了。不過我認為它並沒有完全表現出「上京」這個主題。這部作品不是「上京」,而是停在「無法到達某個地方」這種抽像的思想上。並未積極地將東京的印象,或是「上京」造成的人際關係變化寫入作品中。小說的開頭及結尾皆出現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薔薇,那部分的描寫若再廣一些會更好。再者,可惜「心」或「憶」這種印象深刻的人名,並未顯出太大的效果。我認為「心靈最後的距離」這個主題,隱含著人與人本質上的距離之意。北山先生以一再死於電車上這個主題,搭配即便是很親近的人,也絕對無法觸及他人內心的主題做描述。雖然「心」和「憶(=記憶)」的名字與主題相呼應,我希望能再寫得更深入一點。
接下來是佐籐先生的作品,我不太能認同。首先他並沒有採用「上京」這個主題。文中也有多處利用文體掩飾的部分。就作品來看,雖然有趣的部分不少,也能理解只要看過佐籐先生以往的作品應該會被打動,不過我認為並不符合本次競作架構。我原本很期待佐籐先生的作品,實在可惜。
瀧本先生的作品讓我看得很開心。從自我意識的方向不停地敘述「兩人關係的煩惱」,無法走到「你我關係」的外側,假借突發性暴力描寫那份焦躁我認為這是瀧本先生的小說的基調。本次作品中也有清楚地呈現出來。不過,那種主題同時也是弱點,與乙一先生提出的「上京=墮落」這個答案的深度相比,顯得有些表面。舉例來說,即便瀧本先生的作品中,確實有男女兩人從外縣市到東京,然而移動並未帶給他們什麼。他們仍然一再抱著類似「我們能夠非凡嗎?」的相同煩惱。這點和佐籐先生一樣,或許是太仰賴以本身具備的題材決勝了吧。「上京」這個主題或許很難,正因為如此,我才更想看到佐籐先生和瀧本先生的另一面。另外,我這樣說或許是畫蛇添足,瀧本先生的作品前半段是講東京都內的事,後半段則移到郊外對吧。我在這部分感覺到了可能性。雖然同樣是「上京」,住在市區和住在郊外完全不一樣、即使「走向平凡」這點相同,混入市區人群裡,和埋沒在郊外的簡樸生活是完全不同的形態,如果能加入「年齡的增長」這個主題,或許能大為增加瀧本先生這篇短篇的深度。
最後是西尾先生的作品,我只單純地覺得寫得不錯。西尾先生是個能夠出自本能地將某種批評的視點內面化加以描述的人,這部作品也是如此。在這部作品中,西尾先生將手機及廣播兩種題材做對比的描寫,並予以整合。手機的電波是直接連接個人與個人之物,代表性的就像新海誠的動畫「星之聲」開場那一幕,它在所謂的「世界系」想像力中,是非常重要的題材。相較於它,廣播的電波則是將個人整合於地區性之物,這部分是佐籐友哉式的題材。西尾先生漂亮地挪用兩者,並予以揚棄。我想《浮士德》讀者或是網路上寫書評的人、以及《YURIIKA》雜誌的西尾維新特輯的讀者,會很喜歡這類作品(笑)。一天就能寫出這樣的作品,是非常了不起的。雖然如此,不過嚴格說起來,我覺得這部作品也只是這樣。既然有確實處理「上京」這個主題,就這層意義來說沒什麼好批評的。然而乙一先生的處理方式,深入談到人性化、社會性的部分,能廣泛獲得不限於《浮士德》讀者的讀者。就這點來看,乙一先生的作品比較強。不單單是這次的短篇,不管是《浮士德》也好世界系也好或是其他什麼都好,西尾先生的作品給人適合擁有「某一類型想像力」的人閱讀,過分極端的印象。當然,那就是西尾先生的厲害之處。不過像本次這種難得的機會,我原本希望西尾先生能展現出略微不同的一面呢。
——東先生,謝謝你。那就以東先生的獎評為基準進行對談吧。
乙一:我一開始只想到要寫一個跟蹤狂女孩的故事。不過寫到中途時聽到北山先生的小說架構,心想「這樣不行」,便改成寫信形態,或是加入推理式點子等,試著寫些實驗性的東西。我想如果是像平常一樣的獨自呆在自己的房間裡寫的話,就不會寫出這樣的故事,而是更普通的東西。所以我覺得這次的合宿發生了奇跡呢。
——這次的合宿,有件讓我很感動的事,那就是乙先生寫作的模樣。在松本清張的名言中,曾說過這麼一句話——要成為作家只需要擁有一項才能,那就是可以持續地坐在書桌前面。在這次合宿中,乙先生就像文字所述,從起床到睡覺為止,都一直面向桌子敲著鍵盤呢!那種集中程度讓我打心底感動。你一向都這樣嗎?
乙一:那是因為現在是合宿,平常我更少在工作呢(笑)。
北山:我和乙一先生同房的時間很長,乙一先生的集中裡真的很強。
西尾:那是我所沒有的呢!也可以說是才能吧。
瀧本:反正西尾先生寫的很快,應該無所謂吧。
西尾:我缺乏持久力啊!並不表示快就是好。
瀧本:也不是像我這樣太慢就好(笑)。
——乙先生,怎麼想到作品中出現的墮胎主題?
乙一:自從看了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yTarkovsky)導演執導的「鏡子」這部電影,母親或懷孕這類主題便成了我心中的大熱門。我最近一直在思考這些東西,就這層意義來說,它反而是我不太想寫的題材。十二周母體保護法,是我用手機簡訊請別人查的。
東:我對乙先生的作品非常讚賞,沒有需要補充的(笑)。那麼,下一個是北山先生,如何呢?
北山:我認為東先生看出了我沒有想到的部分(笑),正如你所指的,我沒有寫出主角「為何」要「上京」這個主題。我只把「上京想成從A處到B處的變化,的確沒有十二分遵遁主題吧。
東:我覺得在故事逐漸被微分時,重疊組合「心」與「憶」的交流非常有趣唷。在乙一先生的作品中,也有明明應該是遠方的男友在東京交了女朋友,去了更遠的地方(=離開自己身邊),其實他的情人就是雨主角最親近的妹妹。換言之,那是為了發現最接近的人其實是在最遠處而專程「上京」的故事。北山先生在心與憶之間的設定上,與乙一先生的作品相呼應,就某種意義而言,那個主題可以寫得更深入的。這點很可惜。
北山:我沒能達到那個境界。硬要說的話,我把興趣放在小說整體結構的設定。
西尾:我對算式性、幻想性的部分,或是嘗試將章節順序顛倒的技巧著迷呢。按順序看完後,我又立刻依最終設定從後往前再看一次。
北山:謝謝。設定的機關讓人感動是我最開心的事。
東:為了將「最近的人在最遠處」設定為主題,而寫成可以逆向閱讀是吧。當然,實際上是先有「倒過來也能讀的小說應該很有趣」的念頭吧。另外,「心」和「憶」這兩個名字也很有意思。「憶」可以重設,「心」卻不行。
佐籐:在羽田機場得知主題,思考要寫什麼時,我判斷以三十張稿紙寫本格推理一定很嚴苛,又想北山先生一定會寫本格推理,所以非常在意北山先生的小說的方向性呢。
北山:因為給人這種印象,反而不寫本格推理。
東:本格推理作家是會這樣呢(笑)。
——就某種意義來說,北山先生是《浮士德》的轉學生呢!而且這是初次登場。現實生活中的北山先生住在外縣市,還沒有「上京」。作品中清楚呈現出原來由這樣的人寫「上京」,就會是這樣的啊。另外,雖然北山先生給社會大眾「說到北山就想到物理性詭計」的印象,這是就好的意義而言的辜負眾望之作呢!
東:是部讓人感受可能性的作品呢。雖然倒著讀的設定引人注目,如果它能和交流的問題聯動會更有趣吧。
西尾:從小說家的觀點來說,在短時間內寫出三十張第三人稱的短篇,是既冒險又困難的。我覺得北山先生去做這個挑戰這點也很棒。
——接下來是佐籐友哉先生的「地獄島的女王」。
佐籐:因為以往寫過太多次「上京」的主題,有點膩了。所以我試著以不同的事為思考中心,之後才添加「上京」。老實說,我算是卯起來架構不習慣的故事,托此之福,我很快就全部寫完了,到第二天已經只剩下三行左右就可以結束……因為太依賴於借助諸如夢野久作的「瓶裝地獄」之類的設定,在刪刪減減不斷重寫的過程中,故事情節從中途開始就變了……變成這樣的作品。結果這只是仿造其他作品。因為名稱也很像,知道的人就會發現。
乙一:內容有點像神話對吧。我很喜歡那種氣氛。感覺就像是在狹小的世界裡有天神,再將奴隸丟到其中,觀察情況。
東:我知道最近的佐籐先生的偏向這種神話式的想像力,那也沒什麼不好。只是我認為它不應該是這次出現的作品。這裡是《浮士德》,既然被賦予競作這個架構,應該要有不同的演出。
北山:我聽完故事架構時,一聽說是孤島,還很期待是本格推理(笑)。
——不愧是北山,企圖把大家拉進本格推理世界……(笑)關於佐籐先生的作品,我的看法跟東先生很接近。老實說我對佐籐先生最近寫的東西有些不滿。若用一句話來說,那是因為我無法不覺得佐籐先生現在只朝著輕鬆的樣品「文學」方向而去……如果佐籐先生就這樣只朝著那個方向奔馳而去,身為讀者的我會很痛苦,而且我會覺得對佐籐先生來說,非「群像社」或「新潮社」編輯的我,是否已經是不需要的編輯了……嗯,我認為佐籐先生現在更應該寫「鏡家事件」的新長篇。這是我現在第一次向佐籐先生提起,說出口時連自己也很訝異……不過,關於「鏡家事件」的新作,我認為冉讓《耶誕節的恐怖分子》問世的小說家佐籐友哉以及我這個編輯,有全力創作及編輯的義務。這或許會成為我們兩人的最後合作,我認為會是最棒的作品。關於這件事請容我回東京後再另外討論。那麼來談瀧本的「新世紀紅色手巾」吧。
瀧本:我對「上京」其實沒有深切的想法,所以這個主題真的很難寫。對我來說,所謂的「上京」的執著,早在我升上高中,從山奧到函館時就已經完全用盡了……
東:嗯……關於「上京」,乙一先生或北山先生的作品,都是從與自身一年完全無關的部分去思考撰寫。因此,就出發點來說,或許「上京對自己而言代表什麼?」這個問題本身就錯了吧?那樣會使得自己對沒有共鳴的主題無能為力。
瀧本:是啊,我自己也知道。最近雖然想很多東西,大部分的東西對我而言,都是沒有共鳴的東西。可是不寫又不行。我針對「上京」想了很多,決定把這次的作品寫成一般對「上京」的諷刺作。過去不是有過以長淵剛為代表的「我要在東京重整旗鼓!」般的幹勁嗎?然而現在的年輕人卻無法找出對那種意念的真實感。我是想借由這部小說中的兩位主角勉強演出「上京」的故事卻失敗,結果發現平凡的生活最好……於是返鄉這件事,描述意義的消失及再生。這點沒能傳達到東先生,是因為我的技術和時間不足。尤其是後半段和前半段相比,明顯地沒有寫好。
東:啊,原來如此……原來是這樣的作品。我恐怕沒有看出這部分。這麼一來,不更正講評不行呢!因為我以為這個結局是黑色幽默。
北山:是快樂結局不是嗎?
西尾:非常快樂呢!
東:是嗎?……嗯,這樣啊。畢竟瀧本先生喜歡Key社的電玩對吧。你的意思是像麻枝准那種平凡的生活般的結局就是最幸福是嗎?
瀧本:或許有類似的部分吧。不過,後半段因為時間不夠,沒辦法寫完。
——瀧本先生這次在時間上特別辛苦,因為接力小說的順序是按照五十音順序,所以三十長短篇小說和接力小說的重點最終階段撞在一起了。另外,這部作品剛好重疊到舞城王太郎(本次競作小說的插繪)的作品「我家的龍貓」呢!亦即,要想在現代感覺到幸福,只能先認真「演」出幸福……回到東京後,我想率先拿給王太郎先生看。
西尾:對了,作品中出現的「西川口」是什麼?
瀧本:(馬上回答)是情色街、泰國浴之類的。
一同:(笑)
西尾:……
——最後,針對西尾先生的「手機聽眾」。
西尾:我以前曾經一邊聽廣播一邊環遊日本,不同地方的廣播節目完全不同呢。那個印象是我最優先的題材。
佐籐:(突然插話)東京的廣播很無趣對吧!
東:我覺得整合超越地區性的手機,以及與地區性關係緊密的廣播的點子非常棒。將「上京」這個主題分成兩邊,卻能確實整合,非常高明。仔細想想,網路簡直就像手機和廣播般的東西呢!只不過就評論家來看覺得可惜的是,這部作品的優秀,是很容易去分析批評的優秀。評論家能馬上知道要如何回應,就像是在做動作漂亮的格鬥技般的感覺。這一點,乙一先生此次的作品則更複雜而耐人尋味。其構造無法輕易拆解,當中混入了更多主題。既然時間有多的話,我希望西尾先生寫那種意喻深重的作品。這點身為編輯的太田先生或許也有責任吧。
——我真丟臉,或許真如你所說。或者,我應該要求西尾先生持續寫關於「上京」的短篇直到時間結束為止,而我持續閱讀它,做這種小說家與編輯的殊死戰鬥吧。《浮士德》明明標榜文藝的認真決勝,身為編輯的我如果自己流於輕鬆的方向,實在是痛悔至極。
西尾:差不多是國中的時候吧,我曾經一個人去東京。不過那時住在東京的人,對於外縣市的事,真的開口閉口「外縣市」的,不知為何,讓我覺得很受傷。所以雖然和瀧本先生的情況不同,我對這個主題也不太有興趣,應該說是有種抗拒的心態。因為是首都,有事還是會去,不過那裡並不是值得前進的城市。基本上那裡的「aftermoon」要到二十五號才發行呢!我完全搞不懂它是為了什麼成為首都。倒是書店數量之多讓人很開心。可是,嗯,我承認因為這種想法,讓我只著重於寫作的技巧。竟然會被自己的心情束縛,我還只是三流。
佐籐:意思是,有空在飯店電玩中心差勁地玩「PUYOPUYO」遊戲,不如使出百分百的力量寫!(笑)
北山:我暗自期待西尾先生寫本格推理(笑)。畢竟是寫得出《你我的崩壞世界》的人,希望西尾先生務必一同來撰寫正宗本格推理!
一同:(爆笑)
——看來北山先生的形象已經定了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