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糸鋸與之字形 文 / 島田莊司
1
「老的推理小說中……」
那個像外國人似的高個子男人正背對著人、站在黑白相間的方格紋地板上,對著眼前的朋友發表演說。這是橫濱一家名為「糸鋸與之字形」的咖啡吧。店名真是奇特!
「會有吹警笛,召喚同伴的警察出現。當然是發現了什麼的時候。喂,你說過自己是推理小說迷吧。《歐達摩爾先生的手》這個短篇看過嗎?沒看過吧?真是遺憾。它寫於1931年。這部短篇小說裡就有吹警笛的警察。故事不是發生在很久以前,僅僅是戰前的。倫敦的警察為了喚來同伴,還使用警笛。以前,日本的捕吏也是這樣的。
「可現在,無論是我國還是英國,巡警都不使用警笛了。為什麼呢?是因為有電話了嗎?還是因為有警報器了呢?那些東西,倫敦戰前也都有的。
「諸位,以上原因都不是。最大的理由就是街道日益變得嘈雜。每天每天,大家都扯著嗓子大聲嚷嚷著說話,在這樣的街道上,即使不慌不忙地吹警笛,也沒人聽得見。
「為什麼會如此嘈雜呢?首先是汽車。東京的環七沿線的居民們,整天深受八十方的卡車噪音的侵擾,連防雨窗都沒法打開,好像生活在工地上或者彈子房裡。如果讓他們來說的話,與在家裡相比,上班的地鐵中反而安靜些。
「日本人很擅長乘機喧鬧。如果街道喧囂吵鬧的話,酒館招徠客人的服務生也會放心地大聲喊叫,選舉演說的麥克風的音量也會越調越大。我國獨特的卡拉OK文化,也正是在這樣的街道上茁壯成長。在從酒館回家的一路上,和朋友兩個人,可以盡可能地大聲練習。
「如果街道如此一個勁兒地越來越喧鬧,行人也很難聽見宣傳車的聲音,所以麥克風的音量也必須開大,二者比著看誰大。這是用擴音器叫嚷的時代中,一場多麼和平的競賽啊。
「不僅僅是街道,房間裡也是如此。收音機和立體聲、電視和吉他放大器,這些很早以前不曾考慮的有音量的家電,現在家家戶戶都有。要是窗外那麼嘈雜,屋裡的人也會想把它們的性能發揮到極致。
「與神龕上有收音機的時代不同,現代必須有更大的房間和隔音效果出眾的牆。可是,現實正好相反。牆壁越來越薄,房間面積越來越小。這就是東京。
「我們實際上,在不知不覺中,正在被聲音的洪水所吞沒。只是我們沒有發覺而已。如果一百年前的人們,現在來到東京,走在大街上,他們會說什麼呢?難道不是會說『這是一個瘋子的城市-嗎?這個街道的異常,事到如今只有江戶人才能明白。
「為了保護自己免受聲音洪水的侵害,人們做雙層窗戶把自己關在石頭箱子裡。要是冷氣和內線電話都有的話,巨大的石頭也是一個獨立社會。外面是茫茫大海,而這個箱子彷彿是石頭造的諾亞方舟。無數艘方舟,在都市這個大海中漂浮。船上載滿了不安的乘客,不知將駛往何處。
「箱子裡又細緻地用牆隔開各自的獨立世界。都市就這樣重複著細胞分裂,細化變形為越來越稀奇古怪的集成電路的一部分。彷彿樹木重生,相互盤根錯節,形成了一個危險的原始森林。
「如果現在要求我們在這個IC芯片的原始森林中生活的話,我們必須清楚要把牙齒和爪子都隱藏起來。這才是我要贈給各位的一片水晶。因為在噪音中,呼救聲、尖叫聲都聽不見,任何人都聽不見。」
「什麼呀?那個。」我衝著櫃檯裡的調酒師問道。彷彿一杯酒下肚的那個男人,正對著他的三個朋友進行演說。因為就在我附近,所以,他演說的內容我聽得是一清二楚。
「啊,那位先生嗎?」調酒師說,」怎麼說呢,應該是有演說癖吧。一杯酒下肚,狀態來了,就站起來,不慌不忙地開始演說。」
「那是現代的一種疑難怪病吧。」
調酒師笑了。
「是病態都市的象徵嗎?」
「是那樣的。如此看來,東京的確是充滿危機的弊病之海。我也是剛剛才從岸邊爬上來的一艘老船。明天又必須回到那個大海中去。」
「您也是詩人呢。」調酒師說道。
我用略帶自嘲的口吻說道:」以前是詩人呀。」我意中說了真話。
「和我一樣。」
我確實聽見他也那麼說。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這裡就是避風港,那些忘了歌唱的金絲鳥、放棄詠詩的詩人,都被吹到這裡來了。
「揚聲器是JBL4343吧。」
我換了個話題。
「我以前是那個牌子的發燒友。聽說這家店是聽爵士樂的,可聲音開得這麼小。」
「老闆說了,那個有演說癖的客人狀態一來,開始演說,就調小音量。」
「這個玩笑開過了吧。為什麼呢?」
調酒師笑笑,並沒有理睬我。我興趣十足,猜想其中定有什麼原因。
「喂,你說說,是為什麼呢?」
我不客氣地追問道。以前聽別人叫我詩人,都會不好意思。現在臉皮這麼厚,是我從事新聞媒體工作的最大收穫。
調酒師笑了笑,依舊沉默不語地擦著碟子。那位客人的演說似乎正漸入佳境,可我的心思早就不在那兒了。」對我們來說,對店裡來說,那位先生可是恩人呀。」
調酒師彷彿想早早地結束這個話題,迅速地說道,可我一聽,興趣反倒越來越濃。
「有恩之人?好像有什麼故事吧。說來聽聽。我想聽聽。」
「不,這有點不合適。」
調酒師賠著的笑臉漸漸消失。那麼不想說嗎?
「聽說在橫濱有一家很不錯的店,小林經常去,所以我來了。的確是獨一無二啊。有這樣的常客,店的名字也很獨特,-糸鋸與之字形。」
我一邊看著杯墊,一邊說道。
「小林,是FXS的小林嗎?」
他問道。我點點頭。
「您和他是老相識嗎?」
「嗯,啊,沒有及早告訴你……」
我找出名片,遞給了調酒師。上面醒目地印著「FXS節目編排局長」的頭銜,這個東西我自己都不想看。他出神地望著那張名片,我又聽見了那個人的演說。
「您是龜淵先生吧?」
被調酒師一問,我才回過神來。
「不知道您是FXS的人,失禮了。今後還請多多關照。」
說著,他低頭致意。
「不,哪裡哪裡。」我說。聽說是FXS,調酒師的態度好像變了。我想他大概認為FXS是店裡的大主顧吧。可實際上不是那樣。
「沒想到那位演說先生說的話非常正經,觀點相當尖銳。」
於是,調酒師簡短地答了一句:「他是個天才啊。」
「關於粘蒼蠅紙,都能進行一番長篇大論,聽得大家都驚愕不已。可只要聽了的人,必然會認為他說的都是事實。」
那時,店裡響起一陣掌聲。
「哦,結束了。我還以為不會鼓掌呢。演講也結束了。可以把音量開大了吧?放大器……是McIntosh的嗎?那麼,請你告訴我這個奇特店名的由來吧。」
「說起這個,還得說到剛才那個話題,都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FXS的話,還是我的恩人。你想知道,我就告訴你。但我這人笨口拙舌……你難道沒向小林打聽過嗎?小林是當事人,他很清楚呀。」
「沒,沒打聽過。」
「好奇怪啊。FXS的話,那件事可是眾所周知呀。小林去年推出的那本名為《灰姑娘的回家時間》的隨筆集你難道沒讀過嗎?那本書最開始的那段話啊。」
「啊,是嗎?」
我用左手摸摸後腦勺。
「不好意思。我從小林那兒拿了那本書,可每天忙得不行,最後就擱在家裡的書架上了。一頁都還沒讀。」
「是那樣啊?」
「那裡面也寫了店名的由來嗎?」
「寫了啊。不過,要說店名的由來,還是這個啊。」調酒師指了指牆壁上的小匾額。匾額中央是一張正方形的紙,上面用粗黑體字寫得密密麻麻。
「啊,那個,我剛才就注意到了。是詩嗎?還是文章?」
「是現代詩吧。」
調酒師有些難為情似的說道。我正想說可以拿著看看嗎,他轉過了身。
「啊,果然在啊。」
說著,他把一本白色的精裝書拿出來放在櫃檯上。我拿過來翻開封面,看見了目錄。
「啊,對不起。」
說著,調酒師從我手中取回書,指著目錄之一。
「最開始的這篇。《人類只有在所剩無幾時才會屈指計算》這篇文章。不太長,現在就讀讀,怎麼樣?其中會有這首詩,你想知道的都在那裡面。
「往這邊兒挪一挪。這邊兒亮一些。」
2
人類只有在所剩無幾時才會屈指計算
時間過得真快呀,我不幹DJ這一行、不當自言自語的勞動者已經兩年了。在這個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謀生的奇特工作上,我一幹就是四年。如此想來,我第一次通過電波與深夜族們見面,距今已經六年時間。
社會上無論何種職業都是如此。在這四年裡,我遇見了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事,給我上了一堂又一堂平常難得體驗到的、非常寶貴的課,當我想把那些往事記錄下來時,腦海中立即會浮現出一件事。我還是首先從那件事寫起吧。
DJ這個工作,說來就像自閉症發作,一個人對著麥克風,一味地自言自語。所以在房間裡專心致志地練習時,看起來真的像一個傻子。深夜大家都下班回家後,獨自一人在空落落的電台對著麥克風廣播,無論你怎麼和聽眾打招呼,都不會立即有答覆。只是在一兩天後,會收到寥寥無幾的幾張明信片。真是空虛無聊的單方通話!節目開播近一年,我還會無意識地懷疑麥克風那頭真會有幾十萬的聽眾?
人們如果不是所剩無幾時,不會屈指計算。最近,這句話總是莫名其妙地從我的口中脫口而出。我想那大概是因為我最近在懷念那起事件吧。沒有比那時更認真地屈指算那麼多遍,彎得手指都發酸了。那之後,我只是在距離辭去DJ工作還剩半個月時,才屈指算過。
那是節目開播後,即將迎來第一個新年的十二月。我負責的週三夜晚、正確地說是週四清晨的節目,正好在聖誕平安夜。所以我想給一年以來,堅持收聽我這個新手DJ主持的節目的聽眾朋友們,送點什麼禮物。可絞盡腦汁也沒有什麼奇思妙想,只能想出帶禮品的猜謎、豪華的臨時演出、或者町內的廟會之類再普通不過的點子。因此我在節目裡說如果有什麼好點子,請通過明信片寄給我。於是眾多的熱心聽眾寄來了明信片,可以說這是我的節目開播以來,第一次以這種方式請聽眾參與節目。我發覺大家的確都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參與到節目中來。在以後的三年時間裡,從節目的計劃階段開始,就請聽眾朋友參與,成為我的風格。但在那次寄來的明信片中,有人提議開設一個三分鐘的自由聊天。電台開設一條熱線,聽眾朋友可以撥打熱線,自由使用限定的三分鐘時間,向我、還有年輕朋友們傳遞信息、或者通過音樂進行樂隊的自我介紹等。我第一感覺就是它了。
我提前一周在節目中告訴大家,會在聖誕平安夜徵集節目名為」自由暢談三分鐘」的內容。我也考慮過在當天節目直播時,請聽眾朋友打進電話自由暢談三分鐘。可那樣的話,無論內容無聊的,還是有意思的,都會直播出去。也許真正出彩的還沒輪到公之於世,節目就結束了。於是我決定還是必須先錄音,預先挑選好。所以從二十四日的下午三點開始,到夜裡的八點,我預留了五個小時徵集節目。
節目是凌晨零時開始,選擇和編輯只有四個小時,我擔心時間太緊,心想接電話時,就要立即判斷是否能用。如果提前一天徵集的話,倒是可以從容很多,可那樣一來,就是二十三日的傍晚,街頭的聖誕氣氛還不濃郁。如果能徵集到有意思的,我打算把三個小時的節目都用來播放徵集到的暢談錄音。
制定這個計劃,僅僅是為了感謝節目的熱心聽眾,並沒有想過要成為獨一無二的創意,引起眾人關注。節目的進行完全出乎我的預料。而且,正如這件事成為台裡談論的話題那樣,竟然不期呈現出一種戲劇性的紀實廣播。因為在聽眾打來的三分鐘電話中,有一通非常奇怪的電話。
一般情況下,為了事先和導播碰個頭、選擇錄音以及明信片等,我都是在開播前一小時進入播音室。就在進去播音室之前把飯吃完。因為如果再早一些吃的話,在節目中途肚子會餓,如果再晚一些的話,可能會打飽嗝。
但是,就在出事的那個聖誕平安夜,我提前近兩個小時進入了播音室。平時的話,只是在副控室會有三四個正式職員。可那天因為錄音編輯的工作量大,所以有近二十個人在副控室緊張地忙碌著,選擇錄音,然後到有編輯機的房間進行編輯。
一進入副控室,就看見平時的那幫節目組成員正圍成一團,他們一看見我,立即緊張地叫道:「小林,來一下。」
我從導播福島的臉上隱約感覺到某種不同尋常的東西,於是快步走到他們身邊。其他二人表情也很嚴肅。
「你聽聽這個。」
他想播放中央控制台上的七號盤,可又稍稍猶豫了一下,把按按鈕的手指放了下來。
「來編輯室吧。這兒太吵了。」
我們四人來到走廊,選擇了一間沒人使用的、黑著燈的編輯室。裡面有幾間像女廁所似的並排的小房間,每個小房間裡都有一台錄音編輯用的中央控制台。福島把我們帶到最靠裡的那間。打開燈,進去後,因為隔著兩扇玻璃門,絲毫聽不見副控室的嘈雜聲,我這才想起現在已是深夜。
他熟練地把磁帶掛在空盤上,又說了句「你聽聽這個」,便按下了播放鍵,然後把音量開到最大。我凝神側耳傾聽。
是台裡的女接線員的聲音。
「您好,這裡是FXS。請告訴我們您的姓名,如果節目時間裡,您可以撥打電話的話,也請告訴我們您的電話號碼。」
接著,傳來一個低沉的男子的聲音。裡面隱約可以聽見鈴兒響叮噹的歌聲和街道的嘈雜聲。好像是公用電話,我想大概是電話亭吧。
「我不想說出姓名,也沒有電話。」
「知道了。那麼請在-嘟-的一聲之後,說三分鐘。」
立即傳來「嘟」的一聲。
對方沉默了片刻。我無法揣摩電話中那個男人此刻的心情,緊張地聽著錄音。可是,那個男人馬上用一種朗讀似的語調,喋喋不休地、沒有任何抑揚頓挫地朗讀了如下一段令人費解的話,對我來說那簡直就像暗號。
暗箱的針發出的一道光呈之字形躍入光輝描繪出藍天煙塵型卷積雲被那個完美無缺的光輝壓倒的我的內臟殘留著最愛的大提琴聲在黑暗的坡道上滾動
沒有糸鋸無法切割東京
不斷成長的二十三隻眼中只留下對拼圖遊戲的迷戀我撥打無聲的電話夕陽就要落到十個保齡球的那邊去了鬱悶的勞倫斯橫跨在沒有駝峰的駱駝背上被夕陽照射時形成普通的天然紀念物晶體在我的神經性骨質軟化病中過度生長的十個雨後春筍建造成終日不見陽光的花壇都市電話線彷彿陰性植物的根吸取我的養分瞧我是如此消瘦可我一直等待的電話總也不響
打電話打電話打電話打電話打電話打電話
不曾急於求死可我將慢慢死去誰快點給我打個電話吧就現在立刻我的早晨宛如佈雷德伯裡的壇中浮現的滿是黴菌的餃子皮任何人都可以一匙的量把人毒死
沒有糸鋸無法切割東京
之字形彷徑徘徊亂七八糟吵吵嚷嚷急躁不安喧囂吵鬧咕咚咕咚綿軟無力黏黏糊糊搖搖晃晃紛紛飄落投入一個杯中如果心也輕輕搖擺那麼大家為輕易患上的東京螺絲刀型分裂症乾杯吧
上吊型的吊繩每天早晨救我於殺人電車中多棒啊在一動不動匆忙趕往刑場的眾多牛頭中十個保齡球忽隱忽現夢見全中把它們全部擊倒讀書坐馬桶吸煙還有什麼沒做早晨的考勤卡上打上今天一天的烙印喝酒抽煙看女人的腿還有什麼沒做吧?沒站定就被擠上了車抬頭朝自動門望去東京都廳上閃耀的六方鏢颼地發出去今天幾人會命喪旋轉刀我終於注意到自己宛如鋁制的振翅飛翔的蟬每天在危急時刻朝十點的方向逃走!這場電影不能看到最後嗎
END標記不必出現在與六方鏍同時到來的最後時刻滴入牛奶中的一顆王冠與皇宮很相稱逐漸擴散開的圓終於變成八個第六個圓湧向我的公寓如果沿著南方衝浪我唯一愛的北海道不用糸鋸可以切割的唯一的東京從我的巢穴一穿而過可那早已連跑道也做不成斑駁的細繩包圍的都市大島那個波浮港三原山都彎彎曲曲地從我不曾愛過的東京蟻獅的緩坡滑下發出熱鬧地嘶鳴聲
貧、貧貧貧……
今晚凌晨兩點如果不在屈斜路湖退場的話我就無法為人
他朗讀的速度越來越快,最後有的地方都很難聽清。此時,我只感覺到難以名狀的異樣的陰鬱,與祥和熱鬧的聖誕節氣氛非常不相稱。就這些。
只聽一遍,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老實說,我也無法體會福島導播流露出的那種事關緊急的神情。
「你怎麼看?」
他按下了停止鍵,問道。
「再放一遍。」
不管怎樣,只聽一遍的話,我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很快又重聽了三分鐘。福島導播停止了播放,看著我。他想再問我一遍,看看我什麼態度。可看著還在雲裡霧裡、莫名其妙的我,這次他突然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這裡把剛才的那段話抄寫了下來,抄寫量還相當大。小林,你覺得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他在宣佈今晚凌晨兩點要自殺?」
「啊!」我大叫一聲,「再聽一遍。」
我邊看邊聽。當聽完第三遍時,我想肯定是那樣的,沒錯。我立即把福島導播抄記下的紙遞給在一旁負責雜務的青江,大聲說:
「青江,可以把這個給我複印三十份嗎?」
一看鐘,巳經十點半了。距離節目開始還有一個半小時,距離那通電話的主人的自殺預告還有三個半小時。
我的頭腦可以說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忙碌地運轉。十點半的話,還有很多職員待在台裡。他們正在猶豫是去打麻將呢,還是去喝一杯。要把他們拉進我們即將開始的冒險之旅、人越多越好。但那樣的話,必須爭分奪秒。現在大家都開始陸陸續續地離開辦公樓吧。我趕快對助手武田說:
「現在立刻播送社內廣播,請還留在台裡的、手頭空閒的職員,立刻到隔壁的402室集合,就說有緊急情況。402室應該空著的,集合後,我來進行說明。要快!」
武田跑了出去。
我又注意到一件事。在男人的朗讀聲背後,有鈴兒響叮噹的旋律。而且在那個音樂聲中,隱約可以聽見彷彿從揚聲器中傳出的男性廣播的聲音。雖然很短。我想把那段再聽一遍,於是自己動手操作錄音。」這個錄音、的確就在這一段……」我對福島說。
「喂,就就這兒。仔細聽聽。」我盯著福島導播。
「是吧?雖然很微弱,可確實聽見了廣播的聲音。再聽一遍。」
我把那段重複播放了好幾遍。
「好像是車站的廣播。」福島導播說。
「沒錯!聲音太小了,聽不清說的是什麼,但略微有一些電車的聲音。所以我想這是站台的廣播在反覆播報站名。
「從聲音背景嘈雜這點來看,打電話的地方大概是車站前吧。這樣的話,如果能聽清楚這段,就可以確切地知道在哪裡打的電話。可是,無論把音量開多大,好像也沒法聽清。如此一來……」
「通過聲波紋嗎?」
「是的。可是FXS沒有聲波紋的分析裝置,必須去NHK的研究所,得趕快去。這個時間,也許還可以揪住個把研究員。立刻打電話吧。我來打打看。在那個研究所裡我有熟人。你到401室,請高田把這個錄音複製一份。如果能逮住NHK的人幫忙,就請誰把這個錄音拿去分析。節目用複製的就行了。」
我的大學同學井本,就在NHK工作,而且他就在研究所。現在我們時常也碰個面喝個酒什麼的,我自己還去過一次他的辦公室。他正抱怨最近加班特別多。
我衝到走廊,回到空落落的辦公桌旁。拿起電話,撥打NHK研究所的電話,祈盼井本還在辦公室。
真要感謝幸運之神,井本還在研究所。我把情況告訴了他,和他約定現在立即派人拿錄音過去,請他幫忙分析聲波紋。
我一邊向401室走去,一邊想,這通電話的主人為什麼要給我的節目打來臨終電話呢?如果當真想死的話,應該不告訴任何人,一個人安靜地死去吧。而且,自殺預告中的兩點,我的節目還沒結束呢。
給我打來電話,如果被播出的話,當然會有人來阻止。這麼說來,他是想被人阻止。他肯定不是真的想死,
或者一個人死太寂寞,所以決定把死亡時刻在廣播中公之於世。
收聽我節目的人似乎大半是開朗的年輕朋友,但那僅是根據寄來的明,片做出的判斷。其實充滿積極性的年輕人只冰山的一角,一大半都是像這通電話的主人,性格陰鬱吧。也許他們終日孤獨地工作,不與任何人說話,無眠的夜晚,只能一個人抱著膝蓋,靜靜地收聽我的廣播。來自他們的信件,即使在節目中播出了,也沒什麼意思,所以一般情況下我都不採用。於是他們變得越來越孤獨。我想幸虧這通電話沒有不被採用,而是讓我聽見了。如果是我直接接聽的話,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也許意外地會被我拒用。幸好年輕的福島導播是文學系畢業的。這個孤獨的人,在進行人生的最後一場賭博。他在以遺書的形式,和看起來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玩最後的一次猜謎遊戲。
我想他正在考驗我們,考驗我們這些工作人員和收聽深夜廣播的人們。要是正確理解了自己的詩,阻止了自己的自殺,那麼自己企圖拋棄的這個社會以及社會中的那些人,也並非一無是處。如此說來,這首詩中隱藏了我們可以尋找到他的所有暗示。如果正確地解讀這首詩,我們應該可以在兩點之前到達他的自殺地點。我心中暗暗地感覺到一場戰鬥即將開始。無論如何要阻止他自殺。我決心盡可能地、傾盡全力地去阻止。他在詩中說要在北海道的屈斜路湖死去。如果那是真的,首先要與警察聯繫,必須請北海道的屈斜路湖畔的警察出動。
北海道收聽不到我的廣播,頂多到福島縣。以前有兩三次收到過來自仙台的點播卡。但仙台的電播信號似乎相當差。如此一來,就無法通過廣播通知屈斜路湖畔的居民。
可是,如果這通電話的主人打算兩點在北海道自殺的話,現在必須巳經到達了北海道。如果這通電話是在東京打的,那之後去北海道難道不是很困難嗎?沒錯,我想必須問清楚接電話的正確時刻。
或許那已經是從北海道遠距離打來的長途電話。可北海道能聽得那麼清楚嗎?
啊,看來最好是拿著錄音,去請電話局幫忙。電話局的話,也許聽聽錄音,就可以判斷出是遠距離還是近距離打來的。
就在那時,耳旁傳來了社內廣播的聲音:「請還在公司的職員,到402室集合。」我振作精神,心想必須分頭干,否則會忙不過來。
回到播音室,文件巳經複製好了。我對青江說:「把這個每人發一份。」然後向福島導播詢問接電話的準確時刻。
「好像是八點差十分。」他回答道。那樣的話,我判斷電話已經不是在東京打來的。
播出這段錄音,就是在這時。因為感覺和自己無關似的。可是,我的想法實在太淺薄了。
「那麼後來聽見的那個站名,是北海道的地名吧。」福島導播問道。」是札幌吧。」
「是嗎?我聽著像三個音。」我說。
「怎麼樣?今晚的節目就圍繞這個電話,怎麼樣啊?可以的話,其他的電話錄音放在明年再播出。」福島導播說道。
「不管怎樣,這是三個小時以後即將真實發生的-事件。發動聽眾,一起想辦法,也許可以設法阻止這起自殺事件。正好,從三點到八點,接聽聽眾來電的熱線電話還在這裡。那麼就不動,把它接著用於節目中與聽眾之間交流信息,你看怎麼樣?」「嗯,我也是這麼想的。」我回答道。
我估計著材料差不多,發到大家手裡了,大聲地說:「請聽我說。」
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大家,宣佈今晚的節目就是要展開一場阻止這起自殺的戰役。節目的第一個小時,播放這段電話錄音,在插播若干歌曲的同時,我再重讀幾遍,使大家容易聽清楚。然後等待聽眾打來電話。請聽眾不斷地把自己的意見和獲悉的信息打電話告訴我們。大家一個個都沉默地點點頭。我繼續說道:
「所以,節目用的錄音,今晚準備五份就足夠了。那些大概也用不上吧。剩下的三分鐘電話全都放到下周以後播出。
「我不知道今晚會發生什麼。所以想請大家盡可能地在這裡待命。必要時,要請諸位立即出去辦事。有什麼意見嗎?自殺地點從字面上來看,我想是北海道。可關於這首詩的解釋,如果大家有什麼發現的話,請立即告訴我或者福島導播。」
說完後,武田告訴我,有10個人在隔壁的402室集合。我拿起錄音和抄記的複印件,跑進隔壁房間。我節目組的工作人員都各有各的崗位,手頭的活都滿滿的。去警察局、去NHK、去電話局這些事,只有分給參加這場戰役的志願者來處理。這些人中,有報道節目的導播級人物、有打工的學生,還有外景主持人,真是相當方便。我把情況也向他們介紹了一下,並分別派人去警察局、電話局和NHK。而且我還事先說好,要他們打電話報告,根據當時的情況,也許就在節目中直播。
距離節目開播還有四十五分鐘。我回到401室,再次和節目組人員一起探討這首詩。
「啊,這是首現代詩吧。」
福島導播說道。以我為首的節目組全體成員,都指望著文學系畢業的他。「現代詩?」我說。
「是現代的詩啊。也許可以說是對北原白秋感到美中不足的人們的詩。詩這個東西,現在已經演變成這樣一種形式。」「你看是不是這麼回事?」我說道。
「這首詩中的各種表達,我想就是對現實某物的比喻,是圖解的做法。也就是說,用其他的語言表現現實的某物,例如這個-糸鋸-,是那樣的吧,也許暗指電話線或者區的邊界線什麼的。」
「嗯,怎麼說呢,那就是修辭學的問題吧?每個作者的方法論都不同,如果全都是暗喻的話,豈不是很糟嗎?」
「你說修辭學?」
「是的,就是文章的修辭方法。」
「啊,嗯。」
「不過,這個人在詩的開頭就說了拼圖遊戲的迷戀怎麼怎麼樣吧?JGUSO是糸鋸的意思,和後半部分的內容有所關聯。我想作者圖解的做法相當有效果。」「是那樣吧?我感覺這個人在向我們挑戰,-破解這個謎,阻止我自殺。」
「啊,也許是那樣。」
「沒有時間了。我們把能看明白的地方逐一列出來,如果從中可以得知這個人的住址、上學的學校或者上班的公司,也許就可以知道他的姓名、年齡和外形特徵。那樣的話,調查可以快一些。那我們從頭開始吧?-暗箱-是指什麼?」
「這個呀?」
「糸鋸呢?」
「嗯。」
「二十三隻眼睛呢?」
「好像是……」
「十個保齡球?」
「是什麼呢?」
「這樣不行。還是從我們知道的地方開始吧。」
「佈雷德伯裡,我知道啊。」
「那是什麼?」
「美國作家啊,寫過一篇名為《TheJar》的短篇小說。但就算知道這個,對理解整首詩也沒有什麼大的幫助啊。」
「還有一點清楚的,就是這個人似乎每天早晨都要擠在滿員電車裡,緊緊地抓住吊環。說什麼要打考勤卡,所以我想他不是學生,應該是上班族。」
「啊,還有-都廳-這個詞。也許是到都政府上班的人。」
「六方鏢,是什麼呢?」
「嗯。」
「-這場電影不能看到最後-,有這麼一句吧。」
「啊,那是說自己的人生吧。」
「嗯,我也這麼想。」
可是,不大功夫就到節目開播的時間了,距離那個男人的自殺預告還有兩個小時,可我們卻毫無收穫。別說對整首詩的解釋,就連電話局、警察局以及NHK研究所都沒有結果發回。
進入像金魚缸一樣的演播室,等待開始的瞬間,我的心頭果然還是湧起一陣不安。如果那通電話是單純的惡作劇——突然想到這點,我的臉都嚇白了。現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我想到那種可能性,就在這個瞬間,就在節目開播前的一分鐘。
也許是因為年輕吧,從沒想過失敗。我當時剛剛主持節目,功名心使然。
現在的話,就算求我去冒險,我也不幹。考慮到自己的責任問題,考慮到阻止自殺失敗時給節目形象造成的負面影響,承擔的風險太大了。想一想,那時我才二十來歲,是個非常危險、爭強好勝的年紀。
突然,播音室開始響起主題音樂。工作人員的表情「唰」地一下都緊張了起來。節目開始了。不一會兒,音樂聲變小,福島導播示意我開始。
「聽眾朋友們,晚上好!十二月二十四日,在這樣一個聖誕平安夜,林安孝如約與您在電波裡見面了。」
我盡量精神飽滿地開始我的閒談,彷彿在賤賣香蕉似的做著買賣。當時流行那種腔調。
「聖誕節大家都有些什麼好的計劃呢?我如上周所約,在今天,不,巳經是昨天了,徵集了《自由暢談三分鐘》。有許多熱心的聽眾朋友打來了電話,非常感謝大家。
「我本打算像大聲的留言板似的,把今晚三個小時的節目時間,都用來播放大家的暢談錄音。本打算這樣,可現在節目不能如願進行,因為發生了出乎我意料的事。那個稍後會放給大家聽。在我徵集的自由暢談中,有一通電話,我無法充耳不聞。
「我希望大家都認真地聽我說。據我們理解,這通電話應該是一則自殺預告。預告的時間是凌晨兩點,還有兩個小時。接到這種電話,我也無法和大家一起悠閒自在地閒聊。
「在這兩個小時裡,我想圍繞這通電話,請大家一起開動腦筋,出謀劃策。幸好今晚播音室裡準備了幾台電話。電話號碼稍後告訴大家,請大家不斷地把自己的發現告訴我們。今晚希望大家齊心合力。《自由暢談三分鐘》,我想放在下周以後播出,大家對此肯定沒有異議吧。不管怎樣,我們還是首先來聽聽那通問題電話。」
我示意副控室播放錄音。錄音一播完,我就把目前為止和工作人員商量後自己的一些想法說了出來,還告訴大家為了確認這個錄音中,隱約聽見的站名廣播中的固有名詞,已經派人去NHK研究所,不久就會有電話打來報告結果。
「接聽這通電話的時間是晚上的八點差十分。」說完後,我示意他們再把錄音放一遍。
正在播放錄音時,福島導播在一張大紙上寫著「去電話局調查的小谷打來電話」,隔著玻璃拿給我看。今晚因為插播音樂的次數少,所以只能這麼辦。
「啊,剛才去電話局的工作人員打來電話。」說完,我拿起了播音室裡的電話。電話內容也隨著電波直播出去。
「他們說是短途電話啊。」
小谷突然說道。我立刻覺得胃一跳一跳地疼。」短途嗎?確定嗎?」我不由得反問道。
「確實是那樣的啊。」
小谷冷漠地說道。道謝後,我掛斷了電話。於是,這次看見福島導播在紙上寫著「去進行聲波紋分析的富田打來了電話」。我依舊和上次一樣,先在節目裡說一聲,然後拿起了電話。我的頭腦開始混亂,剛才拜託朋友井本進行聲波紋分析時,心中充滿期待,可現在……
「啊,小林嗎?聲波紋分析的結果出來了。」電話裡傳來富田熟悉的聲音。
「是-NAKANO-,是-NAKANO。絕對沒錯。」
「啊?」
我至今都能想起那一瞬間,彷彿昨天剛剛發生。如此大的衝擊,使我頓時覺得眼前一片昏暗。結合電話局的分析報告,如果那是中央線的「中野」,晚上八點差十分在中野站前的話,凌晨兩點,無論如何也到不了北海道的屈斜路湖。如此一來,就很有可能是惡作劇。我的臉色更加蒼白了。
可是,我至少表面上不能慌亂。
「啊呀,事情有些棘手呀。這通電話的主人昨晚八點差十分在中野站前,這不一定就是中央線的中野,可總之他在名叫-中野-的車站前,這一點基本確定了。那麼這是怎麼回事呢?他應該不可能在大約六個小時之後到達北海道的屈斜路湖吧?
「現在我感覺這可能是出惡作劇……或者在東京的中野,八點之後有能很方便乘坐的前往北海道的飛機。總之現在還是請工作人員調查一下吧。」
我衝著副控室遞了個眼神,示意他們查一下。福島導播微微地點了點頭,只見兩名工作人員飛奔到走廊,大概去辦公室拿時刻表了吧。我繼續著我的節目:
「居住在中央線中野站附近的朋友們,剛才的錄音是否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夜晚八點差十分在中央線的中野站打來的,請有相關線索的朋友趕緊打電話到我們直播室。我再放一遍錄音。」
我想我出色地採用了這種打破常規的方法,只能說是膽大出眾。現在回想起來,都太佩服自己了。我期待這個中野也許不是中央線的中野。
從這時起,電話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進播音室。很多人說想做記錄,請我再慢慢地讀一遍。
我慢慢地又讀了一遍。這時,一個自稱在中野站前的唱片店工作的男人打來電話,說那個鈴兒響叮噹是店裡要他錄音、播放的。有一個地方出了問題,唱片針斷了。他在廣播裡剛好聽見了那個地方。肯定沒錯,他斷言那就是中野站前。我想現在只有指望飛機了。如果深夜有航班飛往北海道,即使是中央線的中野站前也沒關係。
剛才出去的兩名工作人員返回了播音室。怕麻煩,我在節目裡直播他們的報告結果。
「問了問,可晚上八點以後,無論是成田機場,還是羽田機場,飛往北海道的航班一個都沒有。」
接著另一個說道:
「而且在北海道,無論是國鐵還是私鐵,都沒有叫-NAKANO-的車站。」
我再次絕望。差點一不小心就在麥克風前唉聲歎氣,後悔就因為一通電話,把這麼多工作人員拽到這兒。我想現在這個打電話的男人,也許正一邊收聽廣播,一邊在什麼地方一個人偷著樂呢。
聽眾肯定通過電波感受到了我的灰心沮喪。那時打來一通電話,再次鼓起了我的勇氣。
「小林,你剛才好像一直局限在北海道。可現在看來,那個人是打算在東京自殺啊。屈斜路湖難道不是東京的什麼地方嗎?東京的話,只要知道具體地址,就可以立刻去救他。」
沒錯。真是太感謝這位聽眾了。想一想,從這首詩的字面來看,東京的可能性相當高。現在無論如何必須救他。我特意自己給自己打氣。事巳至此,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又有聽眾打來電話。
「十個保齡球,指的不是新宿副都心的那些高樓群嗎?雖然我不知道現在建了多少。」
對!十個,是保齡球的數量,可也許那些高樓大廈的數量也正好是十。我再次示意副控室。在402室集中,現在待在副控室的志願者中,還有電視台的導播。FXS的電視節目中,《早晨的專題節目》總是使用副都心的圖作為標題背景圖。於是又有一人深夜飛奔到走廊,朝電視台辦公樓的方向跑去。
結果很快就發回了,包括現在正在建設的,高樓數量正好是十。
「事情有了很大的進展。電話的主人總是在上班途中,乘坐能看見副都心的高樓群的電車。那個電車是中央線或者小田急線還是山手線?啊!」我不由得在廣播裡叫道。
「是中央線!中央線是筆直的一條直線!詩中的這句-不用糸鋸可以切割的唯一的東京-,說的就是中央線,所以他在中野站前打電話。他一定就住在中野附近。這樣又向前邁了一大步!」
可是,實際問題並沒有取得多大進展。八點以後,沒有一個航班飛往北海道。從中野到羽田,要花一個小時左右。成田的話,時間更長。而且打電話的青年,八點差十分確實是在中野站前,這點現在也確定無疑。一個又一個矛盾依然擺在我的面前。
如此一來,如果這不是惡作劇,北海道和屈斜路湖就必須在東京。這實在是太矛盾了。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聽眾,號召大家說:「有誰知道中野附近,不,也可以不是中野,有沒有名為-屈斜路湖-的酒館或者飯館什麼的,知道的話,請立即給我們打電話。」
從這時起,播音室裡的電話開始響個不停。大概是充分咀嚼了那首現代詩,聽眾有了自己的想法吧。我看了看鐘。現在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再過一個小時……
「六方鏢,難道不是東京都的徽章嗎?」這次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東京都徽章的正中央有一個圓,外形好像劍朝周圍六個方向刺出去。如果正中間的圓是山手線,那看起來正像東京的電車運行圖。」
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緊張,女人的聲音略微有些顫抖。
「放在時鐘上來說的話,十二點的方向是東北本線,二點的方向是常盤線,四點是總武本線,六點是東海道本線,八點不知道,可我想應該是東橫線或者小田急線或者京王線。那樣一來,十點的方向依然是中央線。」
我說了聲謝謝,把電話放了下來。果然是人多力量大,又弄清楚了一個問題。奇怪電話的主人住在中央線沿線,是無論如何不會錯的了。
但是是哪個車站呢?是中野嗎?東西線知道了,如果再知道南北線,就可以推測出他的住址。
可是,現在首當其衝的問題是他想自殺的地點。這一點是最重要的。
導播給了個暗示,又來電話了。想一想,這個電話最嚇得我提心吊膽。至今想起來,背上都直冒冷汗。好像是一個中年人的聲音。
「喂喂,關於那首詩,你們認為是自殺宣言,果真是那樣嗎?我聽起來像是-唉,逃離東京吧-,逃離都市的悲歎啊-退場-,是從-東京-退場吧,和從他的-人生-退場不同吧。」
我頓時感覺被人從頭潑了盆涼水。血直往上湧,我甚至都沒那樣懷疑過。這就是新聞傳媒人的壞習慣。什麼都追求快,可光幹勁足,不會深入思考問題。總是和時間賽跑的原因吧。
我的臉瞬間又變得蒼白。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可是出了個十足的大洋相,丟臉丟到家了,想不辭職都不行。
那時,我看見副控室好像有兩三台電話同時響起。因為裝有紅色指示燈,我一看就清楚。福島導播正在接其中的一個電話,可他立刻把臉轉向我,示意我接電話。
「喂喂,剛才那個電話,如果是正確的話,-屈斜路湖-不就是從上野回東北或者北海道的列車名嗎?凌晨兩點,是上野的發車時間。」
我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可是,不管怎樣,我還是轉向副控室,叫道:「時刻表!」
果真是凌晨兩點乘列車離開東京嗎?那樣的話,我犯了個多麼愚蠢的錯誤啊。
列車時刻表拿到副控室來了。只見兩三個工作人員「嘩」地圍過來,一齊動手翻頁查找。福島導播迅速地用力一抬手,示意我說話。果真有嗎?我無力地點了點頭。
「小林,沒有那種列車。從上野出發下行的常盤線的最晚時間是二十三點三十分,晚上十一點三十分是最後一班。之後一直到凌晨五點零七分的平行慢車,之間都沒有列車。
「列車名也都是-十和田五十一號-、-夕鶴-、-常盤-、-常陸-、-奧久慈-這一類。
「接下來的東北本線呢,也是如此。十一點五十五分的快車-藏王銀嶺-是最後一班,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五點多都沒有。列車名也都是-古裡-、-磐梯-、-翼-、-松島-、-山鳩-、-津輕-……都沒有-屈斜路湖-或者與之相似的列車名。」
「啊,這樣啊!」
一看形勢有變,我又稍稍來了些精神。這時又有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關於剛才的那兩個電話,我感覺不對。如果是坐列車離開的話,那他為什麼要說-在屈斜路湖-,這太奇怪了吧。因為既沒有叫那個名字的列車,無論上野還是東京站,附近也沒有湖什麼的。」
福島導播也在副控室裡一邊看時刻表,一邊用力地點點頭。
「而且,他還說-不必出現在最後時刻-,所以我想那還是自殺宣言。」
接連又打來了兩三個這樣的電話,我因此得救了。又有電話打來。
「他說什麼-逐漸擴散開的圓終於變成八個-,什麼-第六個圓湧向我的公寓-,那說的應該是道路吧?
「我以前調查過一些,東京的路是以皇宮為中心,最內側的是內堀大道,第二條是外堀大道,接著是外苑東大道,然後是明治大道,如此像水暈般一圈圈往外,第六條,就是環六的山手大道。」
我想的確如此。直覺告訴我那就是正確答案。
「有地圖嗎?」
我衝著副控室喊道。
南北線知道了。剛才分析出了東西線,也就是中央線。這條線和山手大道的交集處,看一下就清楚了。這個電話的主人很有可能就住在那附近。
東京區域地圖被拿到金魚缸裡來了。
中央線和環六的交集處,是東中野!仍舊是中野。」中央線從我的巢穴一穿而過。」我想起了詩中的一句。
「居住在東中野附近的聽眾朋友們,請注意聽,在你們居住的公寓中,發現有類似那樣的人或者有自殺傾向的人,請盡快給我們打電話。」
我剛說完,就有一個電話打了進來,可以說這是具有決定意義的一個電話。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我,昨晚八點,看見這樣一個人在中野站前的電話亭裡。」
「你怎麼知道是那個人?」
「他拿著一張好像信紙的東西,對著電話讀。」
「是個什麼樣的人?」
「穿著茶色外套,發黑的褲子,頭髮是三七開,其他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特徵。總感覺看起來像個銷售員。」
「拿了什麼東西嗎?那個人。包或者……」
「啊,不記得了。好像什麼都沒拿。」
「再遇見他,能認出他嗎?」
「我沒看見他長什麼模樣……但要說一個特徵的話,那就是身材細長瘦高。」
很快,一個自稱住在中野的人打來了電話。
「我,就住在小林你說的那附近公寓裡,我注意到我的公寓裡有一個那樣長相的人。」
「真的嗎?想自殺的人?」
「是的,有那種感覺。他住在我隔壁的隔壁,是一個公司職員。」
「他說過想死嗎?」
「不,我們根本就沒有來往。但他下班回來後,就一直躲在房間裡,連防雨窗都不打開,很反常。而且我那個公寓,就在中央線的高架旁,而且還在環六沿線,噪音大得不得了呀。卡車聲整晚整晚地響個不停,根本沒法睡覺,而且拂曉時分還會有電車通過吧?木造的舊公寓,搖—很厲害,電視也無法正常顯像,除了像我這樣總是和朋友通宵打麻雀的人外,都在家裡沒法待。我想一個人的話,肯定會想死。而且還照不到太陽。
「那個人,聽說是文學系畢業,還會寫詩,北海道高中畢業,大概沒有錯。而且他總是穿著茶色外套。剛才去他房間看了看,房間也收拾過了,人還沒回來。」
「知道了。非常感謝!那個人叫什麼?」
「糸井一郎。二十七八歲吧。」
詳細詢問了公寓的地址和電話號碼後,我掛斷了電話。現在姓名和外形特徵都清楚了。
如果是普通的緝拿罪犯或者其他什麼,事情到這一步應該說有了實質性的大進展。可現在不同,有時間限制,不知道自殺地點的話,即使說知道的這一切沒有任何意義也不為過。我看了看鐘,已經一點半了。只剩下三十多分鐘!
為了讓自己鎮定下來,我播放了首音樂。電話還在不停地響著,都是些對詩中的暗喻所指代事物的推測。什麼「二十三隻眼」難道不是東京二十三區嗎,「斑駁的細繩」難道不是國鐵嗎等等。雖然我認為的確如此,可都不是自殺地點有關的有決定意義的情報。
北海道、北海道、屈斜路湖、屈斜路湖——我一直在思索。東京的北海道——這究竟指的是什麼呢?北方的海的路?北海道,如果說北海道的特徵,是什麼呢?非常寒冷的地方嗎?還是什麼地方的冷凍工廠?或者是最北方的意思?又或者是北區、足立區?
我又看了看那首詩。可是詩裡寫道「湧向我的公寓如果沿著南方衝浪」。是南方,不是北方。這個沿著南方,大概是沿著第六個圓吧。我仔細觀察東京區域地圖,沿著環六南下。
中野區、新宿區、澀谷區,這樣一頁一頁翻著地圖南下。可是,沒有發現任何能讓人聯想起北海道或者屈斜路湖的東西。如果從東中野南下的話,進入澀谷區,穿過首都高速。接著向初台、代代木前進,來到富谷。松濤、神泉町、接著又穿過高速。來到惠比壽。不行,什麼都沒有。我不由得唉聲歎氣。
「衝浪」。「衝浪」,指的是什麼?「衝浪」——有什麼重大含義嗎?
我看了看鐘。已經兩點差十分了。這時我徹徹底底後悔了。只剩下十分鐘,看來很難阻止他自殺了。今晚彷彿就是現場直播我的恥辱。唉,還是太幼稚了啊。那時,好像又有電話響了,我看見副控室的工作人員拿起了電話。我向神祈禱,希望這是個起決定作用的情報。否則肯定沒指望了。福島導播暗示我電話已經連上,要我接。我心裡默默祈禱著,拿起了電話。
「那個……-斑駁的細繩包圍的都市大島-,說的難道不是伊豆大島嗎?-斑駁的細繩-指的是國鐵,在地圖上看的話,國電的山手線包圍的部分,和伊豆大島的形狀非常相似。那樣的話,我想-波浮港-,就是品川的水上警察或者竹芝棧橋附近,-三原山-指的就是皇宮或者東京塔。
「啊,的確如此,那麼……」
「啊,就那麼多了。」
我從心底感到失望,近乎憤怒的心情湧上心頭。
「這樣啊,知道了。但現在剩下還不到十分鐘。沒時間了。下面請聽眾朋友明白了北海道和屈斜路湖的含義後,再打來電話。」
我掛斷電話,把青江叫到金魚缸中,對他低聲耳語,只要不是關於自殺地點的電話,就不要再接進來了。
此時,我從內心感到憤慨,聽眾朋友為什麼體諒不到我的心情?難道他們不明白現在最重要的是什麼嗎?一個人馬上就要死了,可他們還在收音機前,悠閒地熱衷於細枝末節的解謎。
還剩五分鐘了。我都要哭了。管它什麼大島還是三原山,這個有意義嗎?我心裡暗暗罵道。可是,現在想來,我錯了。這是重大的暗示。
電話又來了,福島導播暗示我接電話。我拿起電話,聽見一個昏昏欲睡的男人的聲音。直到六年後的今天,這個聲音依舊清楚地在我耳邊迴響。對我而言,對糸井一郎而言,那的確都是救世主的聲音。
「北海道,指的是目黑區吧。」
他直截了當地說道。我瞬間不明白什麼意思,沒有立馬接話。
「沿著環六,就到東中野以南,而且形狀和北海道相似呀。」
這麼一說,我終於明白了。這樣啊,是形狀!我在地圖上把中野區、澀谷區和目黑區來來回回翻了多少遍,還用手指指著在地圖上挨個找。可無奈太大了,沒有注意到整體的形狀。太粗心大意了。
「函館附近有自由之丘,都立大學位於札幌吧。我就試著那樣在地圖上找了找屈斜路湖……」
我也急忙翻到東京區域地圖的目黑區那一頁。
「於是在目黑區的東北部,在北海道來說的話,就是北見或者網走的位置上,有科學技術廳的金屬材料研究所,那裡正好有兩個與屈斜路湖和摩周湖很相似的大水池。」
我高興得蹦了起來。真想立刻跑到這個昏昏欲睡的聲音的主人身邊,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謝謝!謝謝!太感謝你了!沒有時間了,以後再表感謝。請把電話號碼告訴我們的工作人員。」
我剛說完,他依舊用他那昏昏欲睡的聲音回答道:「已經問過了。」
「如果有朋友在目黑區中目黑收聽這個廣播,請立即趕往現場,阻止自殺行為。我們現在趕過去,已經來不及了。正確的地址是中目黑二丁目,地點是科學技術廳研究所院子裡的水池。請趕快去!拜託了!一定要攔住他!」
我幾乎是大聲疾呼。一大半工作人員都從副控室飛奔了出去,他們打算坐台裡的車趕往現場。富田導播大概要與警察聯繫吧,跑到走廊上。副控室的電話是交流信息專用,不能使用。我又對著麥克風大聲喊,幾乎要聲淚俱下。
「糸井一郎,如果你聽見的話,希望你能放棄自殺的念頭。我們已經解開了你的謎。你應該已經知道了。雖然遲了一些,但正如你希望的那樣,我們破解了你的謎,所以,你應該已經沒必要去死。我們應該有權利阻止你,希望你放棄!」
接著,我又想了一遍,是這樣啊,原來是形狀。說大島的形狀等問題時,我立刻注意到就好了。
一看時間,已經兩點過兩分了。我再次向神祈禱,祈禱他還活著。「糸鋸」是從「糸井」聯想來的吧,接著,我像捯線似的,把一個一個的詩謎都破解了。
坐著等待,感覺時間過得好慢好慢。兩點十分時,我翹首等待的電話終於打來了。
「小林!已經沒事了呀。攔住了他。聽到節目後,很多朋友都趕了過來。」
眼看著身體像洩了氣的皮球癱軟下來。從心底徹底放心了。這時我終於知道自己已經累得筋疲力盡。
「啊,剛剛到。真是不得了,小林。很多收聽了節目的朋友,因為擔心都趕了過來。現場大概有三百人左右吧。要不要問一問當事人糸井一郎?」
「不要。」我急忙說道,心想新聞傳媒人的根性真是深入他們的骨髓。
「他應該很累了吧。讓他安靜一下。」
我硬撐著說了這麼幾句。我自己也已經累得不行了,而且激動得無法再言語。
節目的反響非常棒,在台內也大獲好評。我感覺通過這次經歷,終於可以畢業了,不再是初出茅廬的年輕小伙。
這次冒險使我獲得了很大的收穫。我有了最好的證據,證明有很多人收聽自己的廣播。而且,對播音員這個職業,也能略微感到些自豪。時至今日,這次事件都是我心中引以為豪的秘密勳章。
糸井一郎在那之後辭去了工作,和父親共同出資,在橫濱開了家爵士店。我現在還經常去。那當然是因為我喜歡這家店,但還有就是不想忘記那件事發生時的年輕的自己,不想忘記危險卻正義感燃燒的時代。
3
看完後,我抬起頭重新打量眼前這位瘦高個調酒師。
「嗯,由於這些原委,才開了這家店?」
調酒師笑著點點頭。
「我和小林相處了很長時間。可一直在仙台忙於電視製作,今年才終於回到東京。所以不知道這件事,一直在地方待著。」
說完,我合上書,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我深切地感到,那是深夜廣播伴隨著聽眾的、如此出色的一個時代。
「那麼,這篇隨筆中出現的最後那個電話,你還記得吧?說目黑區和北海道的形狀相似的那個電話。」
調酒師說。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個電話的主人就是剛才的那位演說先生啊。」
經他這麼一說,我終於想起來自己為什麼開始讀這本書,不由得回頭尋找剛才的那夥人。可是,他們似乎已經回去了,已經看不見他們的身影。
「那位先生……真是人不可貌相呀。他應該不會經常在電話裡演說吧。」
「聽說他總是睡不醒啊。」
調酒師笑道。
「那麼,老闆糸井一郎呢?今晚在嗎?」「在呀,就在你眼前。」
「啊?是你?」
我瞪圓了雙眼,吃驚地看著這位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調酒師。
「沒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正患神經衰弱。」
「哦,神經衰弱。」
「已經很嚴重了。所有的聲音、都市裡的所有聲音,不僅是汽車、電車和街道的嘈雜聲,還有都巿人之間瀰漫的各種神經不適,全都一股腦兒地壓向我,我感覺自己快要被它們消滅了。……當時,我還是個出生於北海道的鄉巴佬。」
「嗯。」
「但是,現在已經好了,幸好那時沒有死。」
我聽著,時不時地點點頭。想起了自己年輕時,我記得也曾有過與林安孝類似的經歷。突然,我想起來一個忘了的問題。
「對了,這個店名的由來。」
「爸爸開這家店時,曾經請有過救命之恩的、剛才那位有演說癖的先生起個店名。」
「啊,是嘛。確實如此啊,救了自己的兒子。」
「是的,那位先生說很榮幸請他起店名,可會有諸多不便,如果是那首詩的話,倒是可以給起個標題。」
「那就是-糸鋸和之字形-嗎?」
「沒錯。」
「你們就把那個作為店名,正好老闆也姓糸井……可接電話時,這個店名不是顯得太長了嗎?」
「不,一般通稱-之字形。」
「啊,-之字形-,嗯。」
「這個店名還有一層意思呢。」
「還有一層意思?」
「知道嗎?」
「不知道。」
「喏,你看看這個杯墊-糸鋸和之字形-,用英文寫,就是JigsawAndZigZag吧。」
「JigsawAndZigZag,嗯,沒錯。」
「把每個單詞的首字母拿出來,喏,就是JAZZ吧。」
「啊,真的呢,的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