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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9、我的半個世紀的商人生涯 文 / 奧爾罕·帕慕克

    傑夫代特先生坐在後花園栗子樹下的一把籐椅上,他挺直身子看著一隻在他腳邊轉悠的螞蟻。儘管還不到夏天,但天氣很熱。五月十九日,青年節。後花園沐浴在靜靜的、然而執著的陽光下。午飯剛剛吃完,一家人都在後花園裡。

    像往常一樣,最先到的是尼甘女士,她坐到了傑夫代特先生旁邊的椅子上。為了搞清楚丈夫在看什麼東西,她也朝自己的腳邊看了一眼,但是大概她並沒有看見螞蟻,因為她抱怨傭人沒有把鞋子擦乾淨。奧斯曼聽到母親說的話,他也往自己的鞋子上看了一眼,然後走到了樹下。他的嘴裡叼著香煙,他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地抽煙。跟在奧斯曼身後的是奈爾敏,她和孩子們說了幾句話,然後走過來坐下。兩個孩子一邊啃著手上的李子,一邊開始在花園裡轉悠。然後雷菲克和裴麗漢從廚房走了出來。裴麗漢的大肚子讓所有看見她的人感到緊張。每次傑夫代特先生看見她,就彷彿手上拿著一件易碎的東西似的立刻變得小心翼翼,他會注意自己講話的聲調和動作。裴麗漢坐下後,尼甘女士鬆了一口氣,她對傑夫代特先生說:

    「您種的那些奇花異草裡有個開花了,您看見了嗎?」

    傑夫代特先生點了點頭。他想:「Ocimum是什麼?」他想不起來了。「Ocimumgranimus!」他信口編了一個。當他發現沒人明白這是他編出來的一個詞時,他輕鬆了很多。上午也發生了同樣的事情,尼甘問了他一個花名,他隨口編了一個。他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記憶力才去背那些拉丁語花名的。所有人都對此表示欽佩,或是表現得像欽佩一樣。但是當他突然想不起妻子或是兒子的名字時,大家就不再笑他了。

    奈爾敏歎了一口氣說:「我累壞了!」她看著奧斯曼說:「整個上午我都在折騰箱子!」

    儘管天氣轉暖已經有很長時間了,但是冬裝剛剛被收進箱子,夏裝剛剛從箱子裡拿出來。另外,她們還在作夏天去黑伊貝利島別墅的準備。傑夫代特先生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在家裡見證了春天的到來,因為冬天放在屋子裡的花盆被移到了花園裡,籐椅修好了,樓下的幾間房間重新粉刷了一遍,為了避免蟲子進屋,宅邸後牆上的籐蔓被剪掉了一部分,花園被整個修整了一遍,很長一段時間家裡瀰漫著傑夫代特先生仍然沒有習慣的樟腦丸味。

    從宅邸裡傳出了一陣僵硬、悲愁的鋼琴聲。

    尼甘女士說:「哪有一吃完飯就彈琴的?」尼甘女士希望阿伊謝可以像她的同學那樣,去塔克西姆廣場參加在那裡舉行的慶祝青年節的活動,但阿伊謝沒聽她的,多少是因為得到了父親的支持。

    傑夫代特先生想說:「隨她去,親愛的,讓她彈吧!」但他放棄了。他想繼續找剛才的那只螞蟻,但他找不到了。他把頭靠到了椅背上,想聽聽別人在說些什麼,但他什麼也沒聽明白。雷菲克和裴麗漢在竊竊私語,奧斯曼不知道在嘟囔著什麼。

    咖啡端上來後,他點起了煙。這時,尼甘女士用一種抱怨和責怪的目光看著他。他一天只能抽三根煙,但她還是不滿意。傑夫代特先生想:「他們為什麼不讓我抽煙?」他對自己笑了笑:「為了我的健康!那麼健康又是為了什麼呢?為了活更長的時間……如果連煙都不能抽了,我還活個什麼勁啊?」

    「您在想什麼?」問這話的是奈爾敏。

    傑夫代特先生先擺出一副悲傷、令人同情的樣子搖了搖頭說:「沒有,什麼也沒想!」然後他又對自己的這種矯揉造作感到了生氣,他說:「我什麼也沒想!」

    過了一會兒,尼甘女士讓在花園裡玩耍的孩子們去睡覺。孩子們進屋之前,尼甘女士親吻了他們。孩子們本想來和爺爺告別的,但是看見他沉思的樣子就放棄了。

    尼甘女士指著傑夫代特先生手裡的煙頭說:「抽得差不多就行了,請您別抽了!」然後她看見了丈夫生氣的臉,為了討好他,她說:「您去睡個午覺吧。」

    「不,我不睡,我要幹活!」

    「隨您便!」

    傑夫代特先生想:「當然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其實他是想睡午覺的,但他生氣妻子對自己的這種憐憫,所以他要跟她唱反調。他想:「這下好了,連午覺也睡不成了!沒辦法,話已經說出口了!我稍微在花園裡轉轉,然後上去幹活!」

    傑夫代特先生已經為他的回憶錄忙活兩個月了。他已經明白去辦公是件荒唐的事了,因為決定已不由他來作,即便只是維護他的面子也沒人來徵求他的意見了,即使他發表了什麼意見也都被看成是絆腳石了。當他的花銷也得要經過奧斯曼審查後,他宣佈要在家幹活了。他的這個決定讓所有人都滿意了。大家都說這對傑夫代特先生的健康也是有好處的。尼甘女士因為丈夫不用再為生意上的事煩惱、不用每天去爬辦公室的六層樓梯、可以整天在家陪自己而高興。傑夫代特先生想:「但我不會整天陪著你,我要幹活!我要把回憶錄寫出來,要把我的經驗傳授給後人!」想到這,他興奮地從籐椅上站了起來。為了遠離家人的視線,他往花園深處走去。

    他從埃及市場買來的、翻字典背下它們拉丁文名字的花草長得很好,其中一些已經開花了。他在樹身上刻有字的椴樹下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了看栗子樹。剛把宅邸買下的時候,花園到這裡就結束了。君主立憲制後,他把旁邊的花園也買下了。「日子過得真快!那個時候我是多麼年輕,尼甘也很年輕。我們的家是新的,傢俱是新的,我們的靈魂……」他想到了一件不愉快的事,變得煩躁起來,「家裡還有那個孩子,齊亞!是的,是他自己要去的,他去了軍校!」然後,為了寬慰自己他嘟囔道:「好在這些日子沒看見他!」他一直走到了花園的牆角。那裡長著一堆雜草,角落裡還堆滿了柴火和空的花盆。「那孩子也沒把花園照管好!」第一次看見花匠是在他爸爸陪著看房子的時候。然後為了讓他開家果蔬店還幫了他。花匠前幾天在路上親吻了他的手,但不再來照管花園了。「他的名字……管他叫什麼名字!」他沿著牆邊走著,嘴裡念叨著毫無意義的拉丁語單詞,或是他自己杜撰的那些像拉丁語的單詞,隨後他的嘴裡又哼起了一首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兒歌。他突然聞到了金銀花的香味。「澤內普姨媽!她是誰?她是一個女人!櫻桃果醬……翟麗哈女士……女士,女士!我父親就是這麼說的。尼甘女士!」他看了看表,兩點過一刻。他想:「可惜,我不能睡午覺了。就因為我說了那句話,所以傑夫代特先生還硬撐著站在這裡。他怎麼可以說話不算數呢?但是如果我現在能睡上一覺那該有多好!」他從樹底下走出來。為了不讓栗子樹下的家人看見自己,他沿著牆走到了前花園。太陽照在宅邸的側面牆上,這裡是花園裡最安靜、風最小的地方。廚房的一個角落裡放著一隻垃圾桶,垃圾桶的上面趴著一隻貓。貓看到傑夫代特先生就跑掉了。他說:「別跑,小貓,我是不會來傷害你的!這個身體已經跑不動,做不了劇烈運動了!」為了檢查一下自己的肺,他假裝咳嗽了幾聲,還聽了聽自己的心跳。他往尼相塔什廣場望了一眼。他想:「已經過去三十二年了!」他看見旁邊公寓樓房的一些窗戶上掛著國旗,「青年節!而我這是老年人的散步!」他從另外一面牆,書房的底下走過。他感到背上吹到了一陣涼爽的風,他想:「巡查結束了。監察長要回監察院了。哈,哈,哈!」他突然在肩膀的上部感到了一陣疼痛,他用另外一隻手摸了摸疼痛的肩膀。他想:「難道是我在什麼地方撞到了嗎?」然後,他看見了尼甘女士,她正看著花園的另外一頭。他悄悄地走到尼甘女士身邊,看著她那可笑的頸背。突然他想起了結婚頭幾年他常開的、每次都讓尼甘女士很生氣的一個玩笑,他把手輕輕地放到了尼甘女士的肩上。

    「啊!傑夫代特先生,您嚇死我了!您怎麼還像一個小孩似的!」

    傑夫代特先生這次沒有開心,他說:「我上樓幹活去了!」

    「您去睡一會兒多好!」

    「我說了,我去幹活!」

    尼甘女士轉身對還在哈哈大笑的奧斯曼說:「有什麼好笑的!」然後她並沒有再轉過身,只是高聲嚷道:「傑夫代特先生,您為什麼不睡?請您聽我的話,就睡一會兒……」

    傑夫代特先生早已走進了廚房。他像一個英雄似的看了看正在洗鍋子的廚師,他想:「誰都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寫回憶錄!」走出廚房前,他對努裡說:「三點鐘我要喝茶。如果過了三點,你小心!」他懷疑尼甘在破壞新立的喝茶規矩。

    他開始慢慢地爬樓梯。來到一樓時,他想:「我沒事,感謝安拉!」他穿過客廳,開始往二樓爬。走到大擺鐘前他停下腳步喘了口氣,他一邊想:「我的胳膊撞到哪兒了?」一邊走進了書房。他坐到書桌前,看見了在照片、文件、紙張中間的一個筆記本的扉頁上寫著:「我的半個世紀的商人生涯」。兩個月來,他只寫下了這幾個字。剩下的時間他不是在收集材料,就是不斷地把寫好的東西撕掉。

    突然,書房的門被推開了。雷菲克走了進來,他看見傑夫代特先生說:「爸爸,是您啊,為什麼沒去睡午覺?」

    「我不是說不睡了嗎……你找什麼?」

    「香煙……吃午飯前放在這裡的……」

    「你要出去嗎?呶,你的香煙在那裡。」

    「我出去轉轉,可能會去俱樂部……」

    「哪裡?算了。只是我要告訴你,最近一段時間你的狀態不太好。你變得散漫了,公司的事你也不怎麼管。記住,有一天我有什麼事的話,照看公司的將不只是奧斯曼一個人……」

    「安拉保佑!」

    「好,好!……我知道你妻子要生孩子了,所以你有點煩躁!好吧,再見,再見!少抽點煙!……把門關上!」

    門關上後,傑夫代特先生開始翻看起一本筆記本,他認為上面的東西對他寫回憶錄的第一部分會有用處。然後他又翻了翻以前的一些剪報。最近幾年,他會把報紙上喜歡的一些文章剪下來,他想在回憶錄裡用這些剪報。在看一篇剪報時,他突然抬起了頭……「雷菲克帶上香煙要去哪裡?散步還是去俱樂部?」他記起了飯後想到的一句話,「如果不抽煙,我活那麼長有什麼意思?」他嘟囔道:「如果我不抽煙的話……剛才要是從他那裡拿一根煙該有多好,現在我就可以美美地抽煙了。」他習慣性地打開了放有老照片的盒子。他把照片一張張地拿出來堆了一桌。他想寫和這些照片有關的回憶,但是他又覺得這些東西讓別人看見了,自己會覺得害羞。他看著去柏林時拍的一張照片想到:「這裡,我和妻子尼甘女士在一起。柏林之行對我來說很有教育意義。在德國我參觀了克虜伯公司旗下的一個大工廠。我們這裡也需要建造這樣的工廠。是的,就是這樣……看著這張照片,我還想到別的什麼呢了?照片是好東西,有用的東西……在照片的一角寫上日期……唉,難道我就變成這樣了嗎?難道我也把這樣荒唐的事當成是正經事來做了嗎?」他突然覺得很悲哀,他站起來說:「我變成什麼了?我變成什麼了?不,我想去辦公室。我要去辦公室,一切都要聽我的安排。奧斯曼什麼也不懂,他是個傻瓜。雷菲克的腦子又在別的地方!公司誰來管理?」他走到窗前,看著尼相塔什廣場,「所有人都在生活著,跑著,而我待在這裡。我還不如出去散散步。」突然他想到了哥哥,感到一陣恐懼。他想起哥哥臨死前幾天曾經在病床上唱歌、唱進行曲。哥哥還說了好些奇怪的話,唱了《馬賽曲》。「現在他要的共和國建立了。《馬賽曲》我也聽到了。但不是他所希望的那樣,既不是從革命者那裡,也不是從統一和進步委員會[1]統一和進步委員會:奧斯曼帝國衰落時期若干地下反政府組織的聯合體,通過發動革命於1908—1918年間執政。第一次世界大戰末期,土耳其蘇丹穆罕默德二世將該組織大部分成員送上了軍事法庭並投入監獄。[1]那裡,而是從法國侵略者那裡聽到的!」他想到了被佔領時期的伊斯坦布爾。「那是些什麼日子啊!我從外面買來了糖。聽說裝糖的船隻抵達恰納卡萊後,他們馬上就追著我不放了。感謝安拉,我沒去做火車皮生意。弗阿特在那裡掙了不少錢。」想到那些美好、生機勃勃、充滿成就感的日子,他變得高興起來。他在屋裡來回走著,「這才是生活!獲得成功、做筆好的生意、掙錢……現在呢?我在跟這些紙張較勁!我變成我哥哥了!不,我不想聽《馬賽曲》!是的,我任何時候都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做一個現實主義者,任何時候都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我做到了!我的胳膊撞到哪兒了?不會是……」他突然感到了一陣恐懼,馬上坐到了椅子上。

    他想:「為什麼胳膊的這個地方會疼!好像我的胳膊上有一隻蠍子,正在慢慢地往我的心臟爬去。」為了不讓自己焦慮,他說:「沒什麼事,沒有!」為了打發時間他又開始看照片。他看見了在雷菲克婚禮上拍的一張照片。「雷菲克本想弄個簡單的婚禮。不知道我死了以後他們怎麼管理公司?是的,必須建工廠。比如說和西門子合作,在這裡建一個工廠……一定要建工廠。因為如果我們不做,別人就會做!但是這胳膊上的疼痛怎麼這麼奇怪。這張是什麼照片?奧斯曼結婚時在樓下拍的。奈爾敏!我不太喜歡這個女人。她一直在利用我們,但我感覺她並不喜歡我們。我們?我、尼甘、奧斯曼、雷菲克、阿伊謝還有兩個孫子……」他仔細地看著照片,「那時樓下的傢俱是那樣的不同!一切都在變,而我們竟然沒有察覺。樓下的傢俱。那個放著鑲嵌著貝殼傢俱的房間……現在尼甘想把臥室裡的傢俱換掉。我好不容易習慣了那張睡了三十年的床,難道到了這個年紀,還要我去適應另外一張新床嗎?讓我再來看看別的照片!」這張照片上有很多人。前面或坐或蹲,一個挨著一個的是工人、搬運工和售貨員。後面站著傑夫代特先生、奧斯曼、會計薩德克、商人阿納維和他的女兒。傑夫代特先生激動地想到:「那是沃伊沃達大街上的商店和倉庫開張的日子。新鄰居阿納維和女兒也來了,看見他的女兒我還驚訝了半天!」他想去拿另外一張照片,卻發現伸向盒子的手抬不起來了。他想:「為什麼會抬不起來?」他突然意識到心梗又發作了,他應該馬上吃藥。他記起了前一次心梗,他想:「我要到床上去躺著!下午我要睡一覺!」然後他覺得喘不過氣來了。小時候他曾經被關在一間屋子裡,他們還把門給鎖上了。「是門,還是被子?」大概他的身上是被子,被子的上面是他的哥哥努斯雷特。為了不讓傑夫代特出來,努斯雷特壓緊了被子,傑夫代特就被悶在了被子裡。他想:「我要深呼吸!」他突然想到了藥。然後他聽到樓梯上傳來的腳步聲。「我的茶來了……我要是睡覺就好了……呼吸……呼吸?這是一次心肌梗死……等好了以後他們會跟我生氣的……我到床上去躺著。我要睡覺。我睡覺……」他突然想到心肌梗死危機過後他是怎麼躺在床上,他的周圍是怎麼圍滿人的,他覺得椅子飛起來了,桌子貼到了他的臉上。他明白自己的頭撞到了桌子上,他喘不過氣來,就跟被悶在被子裡一樣。為了不讓自己的頭再撞到桌子上,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想把頭抬起來,但他發現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想:「像在被子裡一樣。女人在看著我,她在叫喊,放茶杯的托盤……像是在被子裡一樣安靜和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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